/序/
想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已经有很久了。——仅此一句,明眼的读者就已看出,我是在套用伟人的路数。事已至此,承认下来是上策。我选择上策。
原来我甚至想题名为“詹牧师×传”的,可眼下不时兴作传了,无论是什么样的传。“正传”也不适宜。一来文体旧了,唯恐发散不出恰当的气息。二来有鲁迅先生,而且至今魅力犹存,只有常冒傻气的人才不懂:步伟人之后尘,只能愈显出自己的卑微和浅薄。由此也可见,我的套用绝非是想也做一名伟人,实在倒是冒了“卑微和浅薄”的风险呢!不宜作传的第三个原因是:天有不测风云。明白说,你摸得清谁的底细?换言之,你敢担保谁的历史就完全清白?倘若你要为之作传的人当过三五天特务,或出卖过一两分钟灵魂呢?尤其是从那动乱年月中活过来的人,谁敢拍拍胸脯说自己一向襟怀坦荡、彻底问心无愧呢?为了给别人立传,竟至过早地为自己竖起了墓碑的人又不是没有过,所以得“悠着点儿”。这两年情况变了,但一般来说,“悠着点儿”总没亏吃。所以我还是决定不作传,而是给詹牧师写一篇报告文学。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传”的,没有说“为阶级敌人树碑立报告文学”的。想来,“报告”二字妙用无穷,无论什么事,报告了,总归没错儿,就算遇见的是个特务,不也是得报告么?
我要写报告文学,还因受了一个棋友的启发。那天我刚要吃掉他的老将儿,他忽然推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事得赶紧去办,这盘棋就先下到这儿。算我赢了。他说他预备写一篇报告文学,关于一位著名的女高音的,也可以是关于一位著名的老作家的,或者是关于一位著名的别的什么的。
我忽然想起了詹牧师。
“牧师?”棋友极力笑出几个高音,把输棋的尴尬完全替补了下去。
“那是他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个基督教会的主讲牧师。后来他负责传呼电话。”
棋友的笑声更加响亮。等我把棋子码入棋盒,光从双方的表情判断,谁都会认为输棋的是我了。
“你还是自己去写那个传电话的牧师吧!”棋友说,“纸笔都现成,又不是生孩子,只有女人才会。”
我心里一动,觉得这话不无道理。
现今知道詹牧师做过主讲牧师的人不多了,知道他获得过神、史两项硕士学位的人就更少,多数人只记得,那个传电话的詹老头儿一向服务态度很好。这倒很像一篇报告文学的开头。一般报告文学都是从一个人的怀才不遇写起,写到其人终于蜚声某坛或成就了某项大事业止,顶不济也要写到被伯乐发现。可是,詹牧师末了还只是个传电话的。我相信这与他的面相有关:虽然天庭饱满,但下巴过于尖削,一直未能长到地阁方圆的程度。据说,年轻时,詹牧师为此曾很苦恼,查考过几本相书,也不使人乐观。而立之年一过,他转而愤懑,在一篇论文里曾写道:“基督精神本是一种自强不息的精神!”接着他引申了马丁·路德的思想,认为人要得到上帝的拯救,既然不在于遵行教会的规条,当然也不在于听任命运的摆布。最后他写道:“耶稣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救星,在他伟大精神的照耀下,苦难众生都有机会得救,唯逆来顺受的宿命论者除外。”于是招来了反动统治阶级的怒目,甚至怀疑他与共产党有牵连。不惑之年的詹牧师更加成熟,时值全国已经解放,国计民生蓬勃日上,他进而怀疑了有神论,并于无意中贬低了他的主。他说:“有神论者都是因为并没有弄懂基督教的真谛,马列主义才是苦难众生的大救星!”这又得罪了很多同事。一些人说他是“墙头草”(相当于后来所说的“风派”),甚至干脆说他是犹大。詹牧师处之泰然,说:“倘不是为了三十块银币,而是为了真理,主耶稣是会赞同的。”
棋友正一心一意地琢磨着,一篇报告文学的字数以多少为宜。
“五万两千七八百字,你看够不够?”棋友问。
“凑个整儿吧,十万字,够一台彩电。”
棋友频频点头。
就在那一刻,我决心写一篇报告文学了。
/上集/
写法嘛——其实和写新闻报道相去不远(顺便提一句,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报社工作),大概也都是记述一些事业的成功之人及其成功之路。说一说该人是怎么落生的,怎么长大的,具有怎样出色的品质和智能,于是克服了什么和什么,就怎么样和怎么样了起来。所不同的是,常常兼而介绍一下海燕和雄鹰的生活习性。比方说,海燕喜欢划破阴沉的天空,雄鹰则更善于“击”——鹰击长空。还有联系一下松树风格的、黄金品质的、某一星座之光芒的,等等。也有侧重于气象及地理环境记载的,譬如:闪电,雷鸣,暴风雨震撼着这个小山村,在一间低矮的茅草棚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了人间。
相当不幸!上述诸条,詹牧师一条都不占。前面已经说过,詹牧师因为差一项“地阁方圆”,始终没能伟大得了;而且连出生时的史料也早已散失。他自己当时过于年幼,又没记住是否下过雨,是否有过电闪和雷鸣;父母早逝,连生辰八字也是一笔糊涂账。并不是我一味地要套用伟人的路数,实在是因为詹牧师当时只顾了哭,倒把顶重要的事给忘记了。那时的户籍制度又很松懈。非要写一写他的出生情况不可的话,我只能说,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日子里,南飞的雁阵正经过一座小城的上空,教堂(帝国主义列强的一种侵略方式)的钟声悠长而凄惶地敲响,路旁的落叶堆中传出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对贫苦却善良的老人经过这里,毫不犹豫地收养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弃婴,以致后来的七十多年内,世上有了詹牧师其人。不过我至今拿不准,这会不会也是依据了想象和杜撰。詹牧师常把一些颇具传奇色彩的事物记得很牢,记得久了,便以为自己也不过如此。譬如就说这生日,他早年总是在各式的表格中填上十月十日(按他被善良的老人收养了的那天算)。“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个出生于十月一日的红五类人士,狠狠地嘲笑了他的十月十日,说是“这也不无阶级性”。詹牧师先是羡慕人家,继而慢慢回忆:自己在落叶堆中未必只是待了一天,而且生母在遗弃自己之前是不会不痛苦的,不会一生下来就拿去扔掉,想必是犹豫了一个多礼拜的,如此算来,自己的生日也应该是十月一日。为这事詹牧师跑了不少次派出所,申明了理由,要求把颠倒了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他儿子问他,为什么不把生年也改成一九四九呢?“那样,我在学校里的日子也会好过一些。”他儿子说。詹牧师无言以对。詹夫人一向的任务就是在父子间和稀泥,此刻为丈夫解围道:“你爸爸不是那种……”哪种呢?没有下文。其时,詹夫人边洗菜,边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儿子,詹牧师小时候的名字叫“庆生”,虽然是为了庆贺于落叶堆中侥幸存活而起,而且是在辛亥革命之前,但与十月十日连在一起想,总不见得会有好处。詹夫人抬头望望丈夫那一脸花白的胡茬、那一脸愁苦的皱纹,心里一阵阵发酸。那个和她一起戏水、撑船的少年庆生到哪儿去了呢?那个教她糊风筝、放风筝的快乐的庆生到哪儿去了呢?岁月如梦如烟,倏忽即逝哟!她于是只对儿子说:“你也会老哇——”儿子不耐烦地走出去。詹牧师蹲过来,帮着夫人洗菜。
“你不要往心里去。”詹夫人说。
“我没有。”
“他还是个孩子。”
“我知道。”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不痛快。”
詹牧师一个劲儿洗菜,不言语。
“别总瞎想。”
“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了?”詹牧师说,洗菜的手有些发抖。
詹夫人呆愣了片刻,故意笑笑:“谁嫌谁呀,咱们俩都老喽!”“可我要做的事,还都没做。”
他们默默地洗菜。
再有,写报告文学势必得懂些音乐。人家问你,《命运交响曲》是谁作的?你得会说:贝多芬。要是进而再能知道那是第五交响曲,“嘀嘀嘀噔——”乃是命运之神在叩门,那么你日后会发现这有很广泛的用途,写小说、写诗歌也都离不了的。美术也要懂一点儿,在恰当的段落里提一提毕加索和《亚威农的少女们》,会使你的作品显出高雅的气质。至于文学,那是本行知识,别人不会在这方面对一个写报告文学的人有什么怀疑;有机会,说一句“海明威盖了”或“卡夫卡真他妈厉害”也就足够。等等这些吧,我都不行,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些知识联系到詹牧师身上去。詹牧师当年做牧师的时候会弹两下子管风琴,可等我认识了詹牧师的时节,这早已成了历史。教堂里的管风琴年久失修是一个原因,人家不再让他进教堂也是一个原因。唯一能把詹牧师和音乐联系起来的,是第九交响曲中的那支歌:“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阳光照大地……在你的光辉照耀之下,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歌詹夫人爱唱,她年轻时懂一些贝多芬,嗓子又好,中学时代就是校合唱队的主力。詹牧师也就会唱,其实詹牧师还会唱很多歌,但可惜都与我主耶稣有关,后来没有机会再唱了。小时候在故乡,不知怎么一个机缘,詹牧师(那时是詹庆生)被选进了小教堂的唱诗班。可以想见,那时他的嗓子还很清脆,眼睛还很明澈,望着窗外神秘莫测的蓝天,虔诚地唱:“我听主声欢迎,召我与主相亲,在主所流宝血里面,我心能够洗净……”门边站着个小姑娘,听得入迷,痴痴盯着少年庆生。那就是后来的詹夫人,姓白,名芷,听起来像一味中药。
爱情是个永恒的主题,照例不该不写。然而,詹牧师对自己的罗曼史从来是讳莫如深的。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深问过他这方面的事,如今既然决定写一篇报告文学,便只好额外下了些工夫——向他的亲友们做了一些调查,片片段段汇总起来,所能写的也不过这么几条:
(一)詹牧师的老丈人是个开药铺的小老板,兼而也做做郎中,家里还有几亩好地,雇了人种。詹庆生十四岁上到这药铺做了学徒,起早恋晚地跟师父里里外外地忙,人很勤俭,懂得爱惜各种草药,脑子灵,算盘又打得好,很为小老板赏识。虽然出于某种规矩,学徒的生活照例清苦,但少女白芷对他明显的关照,小老板亦均认可。至于小老板膝下无儿,是否有意把少年庆生培养成继承人一节,现已无从考证。
(二)少年庆生绝非甘愿寄人篱下之辈,平生志愿也绝非仅一小老板耳。每晚侍候得师父洗了脚,师母也喝完了芦根水,他便到店堂里去读书。什么《医宗全鉴》《本草备要》《频湖脉诀》《雷公药性赋》早已不在话下;《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更是读到了烂熟的程度;连《玉匣记》《枕中书》《择偶论》乃至《麻衣相法》《阴阳八卦》,都读;甚至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一批孔、孟、老、庄的经典及诸子百家的宏著……小老板见他是读书,也就不吝惜灯油。那时白芷已经上了初中,时常悄悄溜进店堂,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新书:天文、地理、生物……乃至一些新文学的代表作。据说也有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也有胡适的文章。两小无猜,在灯下兼读、兼嚷、兼笑。老板娘虽看不上眼,小老板却开明而且羡慕。小老板逐渐明白,这徒弟是不会长久在此耽误前程了。
(三)青年庆生学识日深。凭着小老板的灯油,他自学了全部中学课程。靠了白芷的鼓励,他决定弃商就学。不料,机会却决定了人生。每逢礼拜日,他照例去小教堂唱诗,听讲,竟被“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欢欣,同为天父孝顺儿女,契合如在家庭”一类的骗局所惑,决心去学神学了。他对他的少女说:“这不和你唱的四海之内皆兄弟是一样的么?”两人都很高兴,觉得比小老板的“回春堂”要妙多了。“那你还能结婚吗?”白芷问。“能,当了牧师也能。”庆生回答。白芷放心了。他们在故乡的小路上边走边想,边想边唱:“在主爱中真诚的心,到处相爱相亲,基督精神如环如带,契合万族万民。”故乡欢畅的小河载着阳光和花瓣,流过山脚,流过树林,流过“回春堂”,流过小石桥和小教堂。教堂的钟声飘得很远,小河流得很远,青年庆生也将走向很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有什么骗局,远方有没有深渊。
(四)青年庆生考上了一所著名大学的神学院,课外帮助别人抄写文稿或出一些别的力气,工读自助。其间一直与他远方的姑娘通信。可惜这“两地书”均于“文化大革命”期间烧毁,欲知二人之间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称呼的,有没有冠以“亲爱的”或者干脆是“dear”,都不可能了。单从那所著名大学的校志上查到,庆生已于大学期间改名“鸿鹄”了——詹鸿鹄。
(五)小老板不久去世(据推测是癌症),引起过一场风波:老板娘为生活计,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大药铺的少掌柜的。女儿心里有着原来的小学徒,执意不肯,险些闹得出了人命。先是女儿要吞马钱子17,幸亏是错吞了车前子18。后是老板娘中风不语,好在“安宫牛黄丸”和“人参再造丸”都现成。最后还得感谢旧社会的黑暗与腐朽,故乡的生活日益艰难,不说哀鸿遍野吧,总也是民不聊生,小药铺终归倒闭,大药铺岌岌不可终日;正当詹鸿鹄翻译了几篇文稿,倾其所得寄予母女俩,老板娘方才涕泪俱下,深信小老板在世时的断言是不错的。
(六)詹鸿鹄拿下了神学硕士学位,在一所教堂里任职。经济情况稍有好转,他一定要未婚妻到大地方来进一步学习,于是白芷和母亲也就离开了故乡小城,到鸿鹄身边来。不久,詹鸿鹄与白芷在一所大教堂里举行了婚礼仪式。一位洋牧师(詹鸿鹄的老师)操着生硬的中国话问:“你愿意他做你的丈夫吗?”答曰:“愿意。”“你愿意她做你的妻子吗?”也说愿意。詹鸿鹄又开始攻读史学,白芷也考进了师范学校,老岳母精心料理家务,曾有一段很富诗意的生活。对教堂里的信约,鸿鹄夫妇恪守终生,二人如形如影,没有发生过任何纠纷。后来虽然介入了第三者,但那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只是由洋牧师做了证婚人一节,倒惹得老夫妻于“文革”中参加了一回学习班,写过几份交代材料。这是后话。
(七)还有一个疑点有待查明,即:詹鸿鹄是否也跟白芷热烈地亲吻过?有一次,詹牧师曾对“现今的年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搂搂抱抱”表示过不满,或可推断他绝没有过类似的过火行动,但由詹牧师也协助妻子生了一个儿子这一方面想,又觉得证据不足。
我料定,要给詹牧师写报告文学,在爱情这一永恒主题方面,无疑是要有所损失了,只能写到干巴巴、味同嚼蜡为止。没有诗意。可以有一点儿趣味的是风筝。詹牧师家住在一个厂办专科学校里面(校方曾多次想把他们迁移出去,可又拿不出房来),学校里有两个篮球场,可以放风筝。傍晚,学生们打完了球,都回家了,校园里宽阔又安静。那年,詹夫人已经病重,裹着线毯坐在门前的藤椅上,仰起头来看——詹牧师正认真地放风筝。糊得很好的一只沙燕儿,上面画了松枝和蝙蝠,晃悠悠升起,詹牧师撒出了一段线。飘悠,飘悠,风筝又急剧下栽,詹牧师又收回一段线。詹夫人喊:“留神电线,挂上!”忽忽,摇摇,风筝又升起来。“小心楼顶!”詹夫人说,攥紧拳头。詹牧师一下一下熟练地拽着线,风筝平稳地升高,飘向夕阳,飘向暮色浓重的天空。詹夫人松开了拳头。詹牧师把线轴揣在衣兜里,坐到夫人身边来。风筝在渐渐灰暗的天空中像一个彩色斑点,一动不动。两位老人也一动不动。四只眼睛也一动不动。
“有多少年不放了?”詹夫人说。
“十年还多了。”詹牧师说。
其时为一九七七年春。
“你放起来倒还没忘。”
“生疏多了。”
“我以为你放不了了呢。”
“不至于。”
“在老家时放的那种‘双飞燕’我还是最喜欢。”
“一上一下,一下一上,那种确实好。”
“那是用绢做的。”
“最好是用绢做。”
詹夫人久久地看着篮球架后边那片开始发绿的草地,不再说话。
詹牧师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把药吃了。
对面的楼房成了一座黑色的墙,风筝看不见了,只有从衣兜里抽出的那段白色的线,证明风筝还在天上。
天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一个月亮。
詹牧师安慰老伴儿说:“让我想一想,也许还能做成那种‘双飞燕’。”
“还有那种鹰形的风筝,我们在家乡时也常放,像真的鹰在盘旋。”
“那叫纸鸢。”詹牧师纠正说。
“你不要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那确实叫纸鸢。”
“你总是怕人提到鹰。”
“我没有。”
“做人不见得非得干成什么大事不可。”
“这我知道。”
可是,直到第二天把风筝收回来的时候,詹牧师的思绪还在天空中盘旋。
〔注一〕詹牧师的住房条件很差,说是两间小棚子,一点儿不过分。早在六十年代初,詹牧师曾在自己小屋的门上挂过一块匾额:大鹏屋。取棚屋之谐音,抒远大之志向。几个朋友凑了一首打油诗,嘲笑他:“鸿鹄误入棚,大鸟错居屋,呜呀呜呜呀,鸦乌鸦鸦乌!”詹牧师看罢一笑,奋笔回敬道:“孔明居草庐,姜尚做渔翁,雄鹰一振翅,鸦雀寂无声。”
时间过去了十六七载,詹牧师依然住着“大鹏屋”,这倒没关系,问题是雄鹰何时能振翅高飞呢?詹牧师时常为此而烦恼。看见年老的白芷仍然撑着重病之身,在为他补衣服,悲酸之感油然而生。他看着那只风筝发愣。他想,他对不起白芷。他又想,他还是能够在很多事业上取得些成就的,以报答他的夫人。
我本来想说:詹牧师更是为了报答祖国和人民。但是,我又犹豫了:詹牧师至死都没能取得任何成就,有什么理由这样褒奖他呢?我甚至怀疑,我还应不应该给他写报告文学?虽然风风雨雨之中,不知他给别人传了多少电话,其中说不定也有一些伟大的信息,也有一些于祖国和人民非常有益的内容,但够格为文学所报告的人,都必须是自己先不同寻常。记者的胶卷有限,报刊的版面有限,电视台的时间有限,正好堪称为人物者也有限。对了,得是人物。既不可单单是人,又不能仅仅是物,得是人物!这很要紧。分开说,前者会遭漠然之面孔,谁不是人呢?后者则要吃耳光。合在一起说效果就好。“人物”——你这样说谁,凭良心,谁心里也保险不难过。
然而发现一个人物又谈何容易!尤其是当你想写报告文学的时候。平摆浮搁着的人物均已被报告完毕,再想报告,就得多搭进些工夫去了。我盘算,要是报告一位准人物(即尚未成为人物的人物苗子),是有远见的,既避趋炎附势之嫌,又可望做一伯乐。还有一层,常言道:落难公子多情,登科状元寡义。倘一村姑,绝不该对着相府的高墙发痴,最好是注视着自家矮檐之下,看有没有一个落汤鸡在那儿一边避雨一边背外语单词。当然,根据需要,村姑可以换算成德貌齐备的现代化姑娘,落汤鸡随之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水暖工或烙大饼的。我绝不是想影射詹夫人,因为詹牧师虽曾做过硕士,但最终毕竟只是传传电话,而水暖工和烙大饼的最后都考上了研究生。倒是詹夫人一直是位小学教师,凭了微薄的收入维持全家生活,而且对丈夫的感情始终不渝。我只是说,采访常与谈恋爱相似,多数历史经验教我这个末流记者识趣:还是到猪圈里去寻千里马。如果不知深浅地去采访某位已知人物,则难免横遭一面挂满了问号的脸。你报告了贱姓小名,又通禀了籍贯和属相,对方依旧一脸“你是谁?”的表情。那时你才会约略品出些“名不见经传”之苦呢。我很嘲笑我那位棋友,上来就想写一位著名的什么,真是“此物最相思”,单相思。不通世理到这般水准,也想写报告文学?!我又坚定了写这一篇报告文学的信心。詹牧师就是一名准人物,我至今笃信不疑。这与生死无关,死人也有突然又成了人物的。这样的事,古今中外屡有发生,未必我就碰不上。
詹牧师被我发现的那年,一圈白发围着个亮闪闪的脑瓜顶,正是古稀之年。斗室之中,全是一摞摞发黄的笔记本和稿纸、一摞摞落满灰尘的书籍和一摞摞没有落满灰尘的书籍。临街的窗台上摆着一尊电话,为灰暗的小屋平添了许多气派。
他从摊开在桌上的书堆中抬起头来,摘掉一又二分之一镜片的老花镜。“办长途吗?本处代办国内长途电话。”他说。
“请问,詹小舟同志在吗?”
他稍事审度,慌忙起身,从一堆堆蔡伦的遗产中绕出来,满腹狐疑地伸给我一把骨头:“我就是。詹天佑的詹,小舟么,就是小船的意思。”
〔注二〕詹牧师于一九五三年自动退出教会,之后在一所私立小学任教务副主任之职,一九五五年他又自动辞去了这一工作。从最近的调查和采访中得知,就是在那时,他又改了名字,改“鸿鹄”为“小舟”了。据说,当时他的书桌前挂过一张条幅,写的是苏东坡的一句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其名大约取意于此。
据当年与詹牧师在小学校共过事的人讲,鸿鹄与教务正主任常常意见相左,可能是促其退职的一个原因。据那位现已退休的主任讲,詹鸿鹄一直惦记着考取博士学位,对自己仅仅是个硕士老大不甘心,所以对教小学兴趣不大,深恐耽误了他的前程。由此再联想到苏轼词中的另一句:“常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或对詹牧师二改其名的缘由有一个初步的印象。
我又走访了当年那所私立小学的校长。据校长回忆,詹鸿鹄确有郁郁不得其志的情绪,虽然对工作一向还是认真的。詹牧师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校长为他饯行,酒至半酣,他忽然捉笔狂书,什么“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什么“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最后是“君记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其情其景,令老校长也感慨万千,想少年壮志,看白发频添,不觉潸然泪下,于是赞成詹鸿鹄趁年富力强之日,回家专门去做学问了。
“您是?”詹牧师问我。
我坦然地报了姓名,又报了我们那个不大不小的报社的名字。
他的手却忽然在我手里变软,慢慢地抽回去,他又直着眼睛接连地咽唾沫,像是有个药丸卡在嗓子里。他的脖子很细,喉结很大。
“您这地方不好找。”我说。
“噢,请坐,请坐。”他让笑容在脸上挣扎,脸色却发白。
我坐在一只小木箱上。
他继续咽唾沫,挓挲着双手,站着。
我又重申了一下我的身份。
他的微笑愈显得艰苦了,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我的公事已经办完,准确地说——已经用不着进行了。
这么回事:我在报社负责“表扬与批评”专栏,我经常于来稿中见到詹小舟这个名字,他总是写表扬稿,譬如:某某中年人,十八年如一日地为大家扫厕所,不取分文;某某老头儿,常常留心邻居家是否中了煤气,果然救了三条人命;某某姑娘,坚持为邻居老太太取奶,倒垃圾;某某眼镜店的青年营业员,认真负责地为一个老学者配了眼镜,态度和蔼可亲。如是等等,两年多来总也有二十几篇。发表了一半左右。不料前两天发表的一则却惹来争议。公安局的同志来信认为,“这篇表扬稿很可能是伪造的。”(原文如此)“因为文中所说的‘艾珂寺外街一百号旁门的魏启明’现正在狱中服刑,根本不可能为邻居的高中生们义务辅导英语,请报社同志进一步核查,以正视听。”
詹牧师呆坐着,笑容残余在两个嘴角,其他部分的皱纹显得苍老、僵化。
门前火炉上的水壶,沙哑地喷出一缕缕白气。
有那么一忽儿我很担心,希望生命还在与他为伴。
先后有几个打电话的人站在窗外打电话,然后放了四分钱在窗台上,走了。
太阳西斜了,几点黄光落在詹牧师弯曲的脊背上。四周的光线开始变暗。
真不知道他在盘算什么。注意到他的嘴并没有歪向一边,鼻翼还在翕动,我觉得不如趁早悄悄溜掉。
詹牧师忽然自语道:“这么说,真有个艾珂寺外街。”
“真有。”我说。
“真有个叫魏启明的。”
“真有,在狱里。而且魏启明也不懂外语。”
“总没有杀人吧?”詹牧师急切地问,紧张地盯着我,双唇做好了发出“没”的形状,似乎深恐我不会发这个音,随时都愿意帮我一把。
“倒没杀人,”我说,“只是偷偷东西。”
“这就好。这就好。”他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这样就好了……”
“这样怎么会就好了呢?”我说。
詹牧师又不断地咽起唾沫来。
几天之后,我收到了詹牧师退还的两元钱。我这个专栏的稿费一律是每篇两元。有人说,这老头很精明,如果胡编批评稿,稍有不慎,被批评者一定不会甘蒙不白之冤,闹得真相大白而致影响了两元收入是可能性极大的,表扬稿就很少这种危险性,这次实在是碰巧了。也有人说,这老人真可谓“千虑一失”,本不必写出姓名和地址的,做了好事而不留姓名地址,也于情于理十分顺通。我心里却别扭,觉得就这样削减了老人的一项经济收入,很缺德。他在风风雨雨中要传多少电话,才能挣到两元钱呢?成千上万元地拿稿费的人,也未必都不曾逢迎杜撰、见机胡编过。
随即又收到詹牧师的一封信。信中却对稿件的事只字不提。信的大意是,他知道我是一位编辑后,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得以与我相识,实乃三生有幸;我能亲临其寒舍,更使他坚信了命运是公平的。信中引用了很多典故,什么“文王渭水访贤”“汉主三请诸葛”“萧何月下追韩信”,等等,弄得我也踌躇满志起来。信的最后说:“老夫不才,如蒙不弃愿结永好。古今中外,忘年之交而助成大业者,不胜枚举。况你我志同道合,一见如故,本当携手共济,于国于民有所贡献才是。”
我决计再去看他一趟了。信的文体既如此风雅,字里行间又流露出崇高的志向,古稀老人而童心不泯,可料绝非等闲之辈。再说又是头一遭有人这么看得起我。虽然詹牧师前后言行略显怪异,但怪异常常是人物的特征。大凡能够印成铅字的人物,总都是与“疯疯癫癫”“木讷乖张”“不食人间烟火”一类的情趣有染。这情趣,在凡人是一种缺陷,在人物却是一项优点——大智若愚者也!
再去的时候是晚上。詹牧师正伏案挥毫。工整的楷书,颜筋柳骨,一丝不苟。写的是两首七律,备忘于下:
其一
销声匿迹三十年,隐姓埋名两地天。
闹市凭窗深似海,空庭倚门淡如烟。
良宵独盏书为伴,恶浪孤舟纸作帆。
未破禅机空自娱,报国无径枉陶然。
其二
几度沧桑春似梦,箫声吹断古城秋。
时光易逝人易老,壮志难酬意难休。
弱冠已读千卷破,古稀犹冀四化谋。
伏枥老骥安自弃?沥胆披肝为国忧。
“好诗好诗。”我说,“好一个‘古稀犹冀四化谋!’”
“哪里哪里,信口胡诌,聊以自慰罢了。”
詹牧师又把那把骨头伸给我,此一番却颇凛然,像列宁。大概是因为他刚写完“沥胆披肝为国忧”吧。列宁在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的时候,就是那样把手伸出去的。我们握了很久的手。我几次觉得应该松开了,但试了试,依然抽不出来,也就再次握紧,上下左右地摇。
电话铃响了。詹牧师抓起话筒,边问边记录。然后他对我说:“实在抱歉,我去去就来。”点头弯腰,倒退着走出门去。
门还未关严就又开了,詹牧师探进头来:“受民之托,不能不尽力而……请稍候,稍候。”
我把门轻轻关上,觉得又有人在外面推,詹牧师又侧身进来:“一定不要走,晚饭也就请在我这儿将就一下。不不不,一言为定!回头还有要事向老弟请教。”
他登上自行车,很快地消失在昏暗的小巷深处。我在窗玻璃上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老弟?!我想起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心里不由得惶然。
墙上挂了一幅没有托裱的水墨画。我仔细辨认了一会儿,还是没弄清画的是一只树懒,还是一头马来貘。后来詹牧师告诉我:“是一匹小马驹,画得不算好。”画上的题词却写得好:来日方长。
前面说过,屋子里书很多。我随手一翻,已经肃然,整整一书架的英文书!我只认得出几个作者的名字:Schopenhauer(叔本华)、Dante(但丁)、Byron(拜伦)、Spinoza(斯宾诺莎)、Dewey(杜威)、Shakespeare(莎士比亚),其余的全茫然。再看另一个书架上有译成中文的普列汉诺夫的《论艺术》,有罗丹的《艺术论》,有黑格尔的《小逻辑》,费尔巴哈的《基督教的本质》;有线装的《史记》和《离骚》;有精装的《资本论》《列宁选集》《毛泽东选集》;平装的《心理学》《美学》《精神分析学》《政治经济学》;影印的《东塾读书记》《西域番国志》《南疆逸史》《北词广正谱》;杂志有《哲学译丛》《音乐欣赏》《外国文学》《世界美术》和《足球》。幸而有《足球》,我抽得出来,也能读懂。
〔注三〕詹牧师一生做过的最有远见、最富胆略的事(詹牧师的儿子语)就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他就把他的全部藏书都寄存在一位出身很好、既不识字又无亲无故的孤老头子家了。一九七八年,他把这些书搬回来的时候,既令夫人吃惊,又使儿子折服。
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年轻的。
我站起来,和他面对面站了约半分钟。然后我们同时问:“您要办长途吗?”然后都笑了,互相介绍。他说他是詹牧师的儿子。我说我是詹牧师的朋友。
“学外语来了?”詹牧师的儿子问我,态度立刻变得很不友好。
〔注四〕后来詹牧师的儿子向我解释了这件事:一九七四年冬天,早晨,来了一个打电话的小伙子,一进门就冲詹牧师来了一句:“Good morning!”詹牧师随口应道:“Morning!”——就一个单词!发音之准确,表情之自然,都不在美国人之下。小伙子顿时被震住,本来无意卖弄,不料却遇到了能人,尴尬万分。詹牧师赶紧改口:“你早,你早。”小伙子却不依不饶了,偏要詹牧师做他的老师,并讲了一番不小的抱负。詹牧师一贯爱惜人才,想起自己当年自学之苦,不免感动;想到在这动乱的年月中仍有人如此好学,不免更感动。于是约好,每星期日早晨八点至十点小伙子来学口语。詹牧师为此写了教学方案,一连几天都很激动,总对詹夫人念叨:“能够把他教好,也算为国家尽了一点儿力气。”詹夫人忙里忙外,顾不上多说,只是说:“这样的事要不要向居委会请示一下?”詹牧师默默。很明白,这事一经请示,准得告吹。詹牧师沉思良久,横了一条心:“精忠报国,死而后已。”儿子又笑他胡发激昂慷慨之辞。詹夫人则又说:“你爸爸绝不是那种……”至于哪种,还是没说。
星期日早晨,詹牧师五点钟就起了床,做早点,收拾屋子。这些事平时都是詹夫人的分内,詹牧师虽已沦落为一个传电话的,但在夫人面前(也只有在夫人面前)仍不失学者风度。他又特意铺了一条新床单,抹得很平整,只等学生到来。七点半,老人便耐不住了,到门口去瞭望。中午十二点,老人无言地回到屋里,坐了一会儿,换下了那条新床单。幸亏儿子出去了。詹夫人悄悄地把饭菜端到他面前,说:“那个小伙子可能今天有事。”詹牧师心里这才好过了一些,说:“否则他不会不来。”然后,詹牧师病了一个多月。詹夫人劝他不要太伤心。他只承认是那天在大门口站得久了,受了风寒。詹夫人说:“那样的人,你何必?”詹牧师说:“别这样讲,那小伙子其实很好,很爱学习。”
后据詹牧师的儿子了解,那个小伙子确实是知道了詹牧师的身份,没敢来(那时詹牧师正因其历史问题而受监督)。
詹牧师的儿子以为我也是这样一个小伙子。
“不,”我说,“我是报社的记者。”
詹牧师的儿子疑惑地看了看我,便到书架旁翻腾那些书去了。他找到了一本书,立刻沉了进去。
许久,我问:“你是?”
“他的儿子。”他对着书回答。
“我是说,你在哪儿工作?”
“陕西。”
“回来探亲的?”
“不。回来流窜,长期流窜。”
“户口还在陕西?”
“对。”
“应该想想办法,办回来。”
他抬头瞄了我一眼,说:“太费事,算了。”
“可这很重要。”
“你跟我爸爸的观点倒很一致。户口、文凭、证明、证件,一张张小纸片!”他忽然笑起来,把他正看着的那本书举到我眼前。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人起源于户口呢,还是户口起源于人?”他问我。
“当然。”我说。
“我们家老头儿要是也能来这么一句‘当然’就好了。他从来不明白,什么起源于什么。”
“可是他身边应该有个亲人。”
詹牧师的儿子不说话了,一连抽了两支烟。之后他看了看表,开始从书包里往桌上掏东西:麦乳精、蜂蜜、果汁、蛋糕和几瓶药。
“告诉我爹,这些药要坚持吃,对他的肾和血压都有好处。我还有事,得走了。”
“他大概就快回来了。”
“劳驾。再说我们老少二位一碰头,痛快的时候少。”
他又从书架上拿了两本书,忽然飘落出两张纸来。他捡起来,看了看,哧哧地笑个不停。“你看看这个。”他把那张纸放在我面前,走了。
好像是写给谁的一封信,一看便知是詹牧师的手笔。信的开头一两页大约已经丢失,现把残余部分备忘于下:
……论文的题目为《古代佛教思想的来源与发展》,一九四五年获史学硕士学位。以后两年又翻译和撰著了几本小册子,如《世界三大宗教》《宗教与哲学》《信仰论》,等等。原计划还要写《中国思想史大纲》和《简明宗教史》等,均因题目较大,所需资料一时难以具备,又逢内战,生计艰难,此计划一直未能完成。
解放后,因加强了政治思想学习,遂改变原来计划,转向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研究,大有收益。后又经农场劳动锻炼,搞通了思想,自动退出宗教团体,努力追求进步。不料,正当可以为社会主义祖国贡献力量之际,我患了风湿病,不得不回家疗养。一病多年。养病期间,我仍坚持学习、研究。研究范围:1.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2.革命史传;3.心理学及教育学;4.文学艺术。(写过一些革命诗歌,手稿均于“文革”中烧毁。)
因我早年曾走过一段弯路(做过牧师,并与一些外国人有过交往),“文革”中被隔离审查过一年多。住过牛棚。后经内查外调,弄清了历史,确认我没有任何政治问题。之后又参加了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从事人防建设。学习班毕业后,我决心做个真正的劳动人民,经街道居委会推荐,当了六年临时壮工。尽管工作繁忙,业余时间我仍发扬雷锋的钉子精神,读书看报、学习、钻研。“四人帮”被粉碎后,我和全国人民一样,感到欢欣鼓舞。(我参加了庆祝游行,我背着一面大鼓,走了三十多里路。)我深深感到……
〔注五〕此处可能还有一页,已丢失。
……我的思想更为活跃,对“四化”问题,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初步拟就了全面规划,成竹在胸,切实可行。然则报国无径,献策无门,诚恐古稀将近,时日不待,一旦逝去,遗恨无穷。无奈毛遂自荐,为国为民,甘作犬马,荣辱毁誉,置之度外。如蒙先生引路,得以有所作为,功成之日,死亦瞑目!
此颂
撰祺
詹小舟上
(年月日缺)
由“撰祺”二字推断,此信是写给某位操笔墨以为生涯者的,又由“先生”二字可见,还是一位大著作家呢!可是连我也被称为“老弟”“先生”云云,是否也盖出于谦逊,就又难说了。
信的空白处有许多稚拙的童体字,还有许多小小的油手印儿。我后来设想是这样:灯下,詹牧师哄着孙子,教孙子写字,写了歪歪扭扭的“风筝”,又写一行扭扭歪歪的“春天来了”。孙子不听话,闹,詹牧师给了他一些油炸的食品……那么就是说,此信是在一九七九年詹夫人去世之前写的。詹夫人死后,孙子就送到姥姥家去了。
信中存在两个问题。一是“住过牛棚”,现今,很多人都自称住过牛棚,仿佛是一件难能可贵的行为。这倒无妨。可是,人住了牛棚,牛住在哪儿呢?二是詹牧师是自动退职的呢,(见〔注二〕)还是因患风湿病回家疗养的?
〔注六〕詹牧师的儿子最近对我说:“他是自动退职的,但也确实有一点儿风湿病。”
只是当没有公职便意味着有某种严重问题这一逻辑风行了之后,詹牧师才格外地强调了他的风湿病,坚持说自己是因为有病而回家疗养的。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常到人多的地方去晒太阳。见到他的人不免要问:“您这是干吗呢?”他便有机会回答:“我的风湿病很厉害,大夫建议我多晒太阳。”有一个夏天的中午,他又去晒太阳,天很热,太阳又很毒,人都躲到屋里去了。詹牧师晒了许久,不见一个人来问,又心疼失去的时间,就此回去很不甘心,于是再晒,结果晒过了头,中了暑。儿子又说怪话。詹夫人又说詹牧师不是那种……
〔注七〕詹牧师的风湿病,初发于一九五四年在小学任教期间。那一年秋天,他参加了挖河泥的劳动。天气已经很冷了,河泥上都结了冰碴,他挥舞着铁锹,站在刺骨的泥水里,拼命地干。有人让他上来歇一歇,他不。有人表扬他年过半百,亚赛黄忠,他干得更有兴趣,说自己改造得还不够。连续干了一个多星期,他开始感到周身的骨节全疼,并且有些低烧。他鼓励自己:轻伤不下火线,想想红军两万五,等等。又干了几天,才得了风湿病。
詹牧师回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半钟了。他买了酒和肉,买了包子和好烟,从提兜里一一掏出,抱怨商店都关门太早,买不到更好的东西招待我。无论我说多少遍“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他还是说:“吃吧,不要客气。”我只好坐下来。
我们的友谊开始于这天晚上。时间是:一九八一年四月七日。
/中集/
现在仔细回味,觉出,詹牧师之所以非常看重同我的友谊,也是有所图的。其实这无可厚非。有目的的功利主义总比莫名其妙的扯皮主义要好。贪嘴的人希望认识大师傅,好穿的人愿意结交老裁缝,有病的人巴望与大夫套近乎,将死的人乐于同看坟的论交情,都很正常。况且詹牧师的目的也并非不可告人,他只是估摸我或许在出版界有点儿路子,说不定能帮他发表一点儿作品。
詹牧师想创作一些“黑色幽默派”小说。他反复申明,他所以这样做,绝不是因为他多么称赞这一流派,更绝不是出于派性。
后一点是相当可信的。詹牧师历来有“信主兄弟不分国族,同来携手欢欣”的思想,这一思想固然愚昧而又缺乏阶级分析,但与派性却实在水火难容。解放初期,他甚至为这种思想找到过理论根据。根据有三:1.工人阶级没有祖国(即不分国度);2.民族矛盾说到底是阶级矛盾(那么同是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显然是不该有民族之分的);3.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我们打碎的是脚镣手铐,得到的是整个世界(相当于“同来携手欢欣”)。这些言论在“文革”中都被列为他的罪证。这实在也是一桩冤案。其实詹牧师早于五十年代中期,就已认识到了他上述思想的错误。他对基督教有过三点犀利的批判:1.主是伪善的。“信主兄弟……契合在主爱中……携手欢欣”,这是不是说,只有你信主,主才爱你,如果你不信主,主就不管你的死活?多么狭隘的派性!简直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味道。2.主是骗人的。主既然一向宣称,他上十字架去受苦受难只是为了救世救民,那又为什么要“普天之下,万族万民,俱当向主欢呼颂扬”呢?这不是一种讨价还价的行为么?假如“万族万民”不去“向主欢呼颂扬”,主是即刻暴跳如雷呢,还是依然任劳任怨地去救世救民呢?3.主是愚昧的。主竟认为仅凭他自己的神通就可拯救万族万民,可是只一个犹大便把他出卖了,而且只卖了三十块银币。如果主能够依靠万族万民,一个犹大岂能得逞?综上三点,詹牧师才毅然决然地退出了教会。他认为,宗派帮会只能使人虚伪、狭隘、愚昧,如果你相信善良可以战胜邪恶,相信真理,同时相信你的理想符合真理,那又为什么非得加入教会不可呢?让真理去指引你,比让教规来约束你要好得多。于是詹牧师更加信仰马列主义了,原因也有三:1.马列主义是主张科学的,而不是主张迷信的;2.马列主义从来只讲为人民服务,而绝不要求人民“俱当”跪倒在其面前“欢呼颂扬”;3.马列主义是靠真理来团结人民的,而不是依靠拉帮结派来稳固自己的统治。“这就是马列主义伟大于任何宗教的原因!”詹牧师说。
所以读者可以相信,詹牧师只是想写几篇“黑色幽默派”小说,绝不是想拉帮结派乱我公安。其动机之纯粹,我愿以头作保。
“我有些作品要发。”詹牧师羞怯地低声说。
“哦?在哪家刊物上?”
“不不不,我是说……”他的脸红到了耳根。
当时我又在詹牧师家吃午饭,不过这次是我买的酒和菜。编辑愿意结交作者,正如作者愿意结交编辑一样,彼此彼此。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让一个老知识分子照直开口求人,是“难于上青天”的。
“什么体裁?”
“小说!”他连忙说。
“能大概讲一讲吗?”
“嗯……你了解‘黑色幽默派’吗?”
我一时只想起了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和一个叫小伏尼格的人。
“不——”詹牧师宽厚地笑了,“黑色幽默派绝不是外国人的发明。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嘛。你以为《儒林外史》中没有黑色幽默吗?你不觉得鲁迅也是一位黑色幽默派大师吗?阿Q的处境怎么样?不正是又可怕又可笑又无可奈何吗?”
〔注八〕“黑色幽默”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重要的文学流派……作为一种美学形式,它属于喜剧范畴,但又是一种带有悲剧色彩的变态的喜剧……其作品,常以夸张、超现实的手法,将欢乐与痛苦、可笑与可怖、柔情与残酷、荒唐古怪与一本正经糅合在一起……“黑色幽默”的产生是与六十年代美国的动荡不安相联系的。
——《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1982年5月第1版
“就像中国的围棋,”他又说,“被日本人学了去,倒又反过来向我们趾高气扬。”
“吃吧。”我只得指着桌上的小腊肠说。
“啪!上来就在中央布一子,谁的发明?”
“当然。”我说。真的,到底是谁的发明呢?
“世界上最短的微型小说是哪国人写的?”
“当然。”我吃了一片小腊肠。
“世界上最早发现飞碟的是哪国人?”
“当然,当然。”
“世界上最小的小提琴还不也是中国人造的?!”
“吃吧,吃吧。”我给詹牧师也夹了一片小腊肠。我不懂乐器的制造。
“针灸是中国人发明的,这总是公认的吧?可如果我们再不认真研究,早晚美国人也要来指教我们了。”
“中餐也是比西餐好,连外国人也承认。”我对烹调挺内行。
“黑色幽默也面临这个问题。吴敬梓不知要比小伏尼格大几辈儿呢!当然,我们不妨大度些,就算那是美国人的首创吧。我从来不主张纠缠历史旧账。但外国人办不到的事,中国人可以办到,何况外国人已经办到了的呢?中国人更没有理由不办到。我想起写黑色幽默派小说来,也就是为的这个。”
“行吗?”
“信心告诉你主是什么,主就是什么。”
在我们的交往中,这是詹牧师唯一一次主动提到主。
“那么主是黑色幽默的了?”我说。
他顿时愣住,尴尬地吃了一片腊肠,接着又吃了两片。
我赶紧说:“我不过开开玩笑。”
他疑虑地瞅了我一会儿,说:“我也不过打个比方。”他又看看窗外,小声提醒我:“咱们这是在屋里说。”
〔注九〕“咱们这是在屋里说”一语,同时兼备三种意思:1.在外面不能这样说;2.咱们现在说的,外面的人并没听见;3.咱们之间是了解的、信任的,谁也不会出卖谁。
〔注十〕自“文革”以来,詹牧师是忌讳别人跟他谈主和宗教的。读者慢慢会抱怨,一篇关于牧师的报告文学,涉及宗教的地方太少了。其原因正出于此。
“信心当然是重要的。”我说。
“很重要!而且‘黑色幽默’有什么难作呢?总共两个特点——黑色和幽默。也就是让人既感到可怕又感到可笑。这难吗?笑话!外国人不过是故弄玄虚,而我们有真实的生活素材。”
“能讲一个吗?”
詹牧师思忖片刻,讲了一个,备忘于下:
“文革”中,王某出差到某地,刚下火车就被一群手持牛皮带、臂佩红袖章的人揪了出来。那群人问:“你是保县党委的,还是反县党委的?”王某听他们把“保”排在前面,就说:“保。”不料那群人正是反县党委的一派,于是王某被追着打了十皮带。王某跑出车站,立足未稳,又被一群臂佩红袖章、手持牛皮带的人抓到。“你是保县党委的,还是反县党委的?”王某慌忙说后一种:“反!”于是他又被追着打了十皮带,原来那又是保县党委的一派。王某想:这地方真怪,说话也没个前后次序。他连忙返回车站,决定趁早离开这是非之地。转眼之间,他又被一群人围住。“你是什么观点的?”“真抱歉,我现在还不太清楚。”王某立刻又挨了十几皮带。“我只是还不太清楚!”王某申辩道。“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你没有灵魂,自然只好触及你的皮肉了!”那群人这样向王某解释。王某挨了三十皮带,清醒了,把自己的皮带解下来握在手里,大摇大摆上了列车。一上车,他先揪出一个人来,问:“你是哪一派?”那人对答如流:“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战友。”王某想了想,说:“这很好。”于是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家。
“很不错的一篇黑色幽默派小说。”我说。
“不,这不行,”詹牧师说,“这是真事。”
“真事倒不行?”
“因为我是想写黑色幽默派的小说,不是要写现实主义的。”
我当时还不太懂“黑色幽默派”的规矩。
“我总想,”詹牧师又说,“黑色幽默绝不是资产阶级的专利品,我们一定要做起来,使它成为革命的匕首和投枪,像鲁迅先生那样。试问:谁感到的恐怖更多些?劳苦大众!谁最富于机智的幽默感?还是劳苦大众!我们有什么理由在这方面落后于外国资产阶级作家呢?看到在很多学术领域中都是他们领先,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涉足过数、理、化,但那需要设备;我又想搞音乐,但一架钢琴又太贵;我也试图钻研美术,可屋子太小,而《蒙娜丽莎》《格尔尼卡》那样的画都是很大的。医学也需要有人找你看病,企业管理也需要有人归你管理,搞教育吧?唉……”詹牧师说到伤心处,太阳穴上的血管都在暴涨。
“您干吗——请您原谅,干吗不继续研究宗教和哲学呢?”我说。
“不不,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当然啦!可是……不过……说起来……你懂了吗?我是说,咱们这是在屋子里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们吃了一会儿菜,又喝了一点儿果子酒。詹牧师的脸色才又红润起来。
“所以,”他说,“我探索了这么多年,现在才弄清楚我的所长。我更适合于从事文学创作。文学有生活就行,而生活是无处不在的,而且很公平——每人一份。近两年,我专门找一些外国人在其中自鸣得意的领域进行研究、尝试。譬如:意识流、荒诞派、新小说派、象征主义、存在主义、表现主义,等等,我都试着写过。并不难。我只是想证明一点:外国人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够做到。”
“能看看吗?”
“怎么不能?”詹牧师说着就要搬一只很大的箱子,“在下面那只箱子里。没关系,防空洞我都挖过,那些水泥构件比这要沉多了。”
“手头没有吗?”
“有倒是有几篇,不过不是我最满意的。”
现将他不太满意的几篇介绍于下:
(一)“新小说派”小说《在路上》(节选)
很长很长的一串脚印,不知从哪儿发源。很长很长的泥泞的路,依然流向远方。天际,飘着一缕零乱的炊烟,那儿或许有个村落,有了人家。候鸟在天空中仓皇飞过,从不落下来。这儿没有它们落脚的地方。它们的羽毛娇嫩得像花瓣,像小时候常吃的那种棉花糖。旗帜还在手里,还在猎猎地飘展,认真地抖响着一个个坚强的音阶。鞋子烂了,“嘎唧”一声,留在了路上,像是长河中的一座航标。那缕零乱的炊烟还是很远,在天地相交的地方飘舞,和很久很久以前一样。秃鹫在头顶上盘旋,转着发红的眼睛,忽然一个俯冲,冲向一头倒下去的驯鹿。旗帜还在手里,确实还在。又烂了一只鞋子,又留下了一座航标……
(二)“象征主义”小说《石头船》(节选)
老头儿一有空就拿着锤子和凿子,爬到海边那块巨大的岩石上去,“叮叮当当”地凿,想凿成一条船。
孩子又爬上来,乖乖地坐在老头儿身边。
“您干吗不做一条木头船?”孩子问。
“我没有木头。”老头儿回答。
“别人都是做木头船。”
“别人是别人。”
老头儿一下一下地凿,正凿出一只舵。
“可这也不能下水去走哇?”
“我没有木头。”
……
如今石头船凿好了,老头儿在船舱里坐着,闭着眼睛抽烟。
孩子又爬上来。
“嗬!”孩子说。
“你坐下,闭上眼睛。”老头儿说。
“干吗?”
“你闭上吧。”
孩子闭上了眼睛。
“你觉得船在晃吗?”老头儿问。
“是有点儿。”
“你觉出它在走了吗?”
“嗯!真的!它在往哪儿走哇?”
“你的心告诉你在往哪儿走,就是在往哪儿走。”
“我去告诉他们,您不是疯老头儿。”
老头儿笑了,对孩子说:“别去,别人有木头。”
(三)“意识流”小说《排骨》(节选)
老伴儿提起菜篮,对他说:“我去排会儿队,说不定能买上。”
他说:“算啦,我不那么喜欢吃排骨了。”
皮肤上有了很多老人斑,排骨在里面滚动,应该在它们变成一盒白色的骨灰前,写成那本书。
“我还是去看看。”老伴儿说着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警察怎么也打不开门和窗。老伴儿在向警察说明情况。院子里、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门终于被撞开了,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本书。老伴儿坐在那本书旁边,嘤嘤地哭,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现在完成了,他走了,不知到哪儿去了。”只有老伴儿理解他。他的灵魂已经在天国,依然爱着这个娇小的老太婆。
她去买排骨了,为了给他补补身子。他不能现在死去。一层老人斑在排骨上滑动。得抓紧,在告别人世之前写成一本书,对祖国有所贡献。
他铺开稿纸。清蒸的、红烧的、糖醋的……他从小爱吃排骨。那还是在故乡。故乡的小河真美,不会老。他在水里游呀游呀,那时的皮肤紧绷绷的,也没有老人斑……
(四)“荒诞派”小说《死魂附身》(梗概)
尹明总说被一些死去的灵魂纠缠着,摆脱不掉,弄得他总是赶不上时代,写不出好作品来。纠缠过他的死魂有: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契诃夫,甚至鲁迅和高尔基等。死魂总是把他们的思想贯穿到尹明的作品中去,致使尹明的作品总是被编辑部退回来。
“文化革命”中,忽然戈培尔的死魂附在了尹明身上。尹明走了运,写起东西来得心应手,终于功成名就。
好景不长,“文化革命”过去了,戈培尔的死魂却还是不肯离去,尹明又背了运。
有一天,尹明酒醉后走失,他老婆吴幸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启事中特别说明:“望见到他的人不要把他当作敌人来对待,因为他患有‘死魂附身的精神病’被死魂左右,经常言不由衷地说些‘四人帮’时代的话。”启事登出不久,便有许多人打来电话,声称发现了尹明。
吴幸根据人们提供的线索,走了许多地方,见到了许多与尹明的情况相似的人,但都不是尹明,那些人都生活得很像样。
后来,吴幸在一个茶摊上找到了尹明,他正在卖茶水。尹明说自己非常高兴,一身轻松,他终于摆脱了所有的死魂,找回了他自己。吴幸也做了茶摊的老板娘。
(五)“超现实主义”小说《本书出版之日》(略)
(六)“表现主义”小说《赤胆忠心》(略)
(七)“新感觉派”小说《融雪》(略)
〔注十一〕《死魂附身》一篇为詹牧师夫妇合写,主要部分是詹夫人执笔的。据他们的儿子讲,詹夫人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写着玩的,詹牧师却连连叫绝。詹夫人说:“算啦,算啦,值得你这么认真!”詹牧师却激动得坐立不安,说:“你知道你写出了什么吗?真正的荒诞派呀!”那天是除夕,詹夫人烧鱼炖肉,忙得高兴,不理他。詹牧师独自捧着那篇东西:“深刻!深刻!”也陶然。忽然儿子又冒出一句话来,破坏了本来和谐的气氛。“我猜得出妈妈是在写谁。”儿子说。詹牧师沉寂半晌,似有所悟。年夜饭也没有吃好。夜里躺在床上,詹牧师问詹夫人:“你是在写我?”“没有,你别听孩子瞎扯。”“你认为我没有灵魂?”“我只是说人要有自己的主见。”“我没有主见?”“人应该自己把握住自己,别在乎虚名。”“我是名利之徒?!”詹牧师的泪水在眼圈里转,没想到连白芷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我没那么说,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夫人万分歉意地安慰他。
“不过父亲这人有一点是让人佩服的,”他们的儿子说,“他不会为了这事就去否定那篇小说,他仍然称赞那篇东西写得深刻,并且花了不少力气去修改它的结构和语言。”
我始信詹牧师为一准人物就是在这时。虽然他的小说并非都怎么完美,但敢于涉足这么多流派的作者已不多见,每一种手法又都掌握得恰如其分者就更可珍贵了。我确信詹牧师终有遐迩闻名之日。卡夫卡如何?生前默默无闻,忽一日声名大作,使诺贝尔奖评委会也愧悔不及,真人物也!
詹牧师却很谦虚,说这些玩意儿都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资产阶级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中的一种挣扎,纯属没落文学。“我之所以也要写一写,是因为他们太近狂妄,得煞一煞他们的气焰。我中华并非无人!我们不写罢了,一旦写来,绝不会比他们差,而且根本用不着什么大作家去费神。唉,想来惭愧,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我却总也写不出,只好从这一侧面贡献一点儿力量吧。”
“为什么不能写出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呢?”我是想安慰他。
“我总找不到恰当的角度,唉,怎么也找不到。此生夙愿怕要付诸东流了——”他说。
“您绝对没有理由妄自菲薄。”
“唉!”詹牧师长叹一声,出口成诗:“常恨少年不努力,老来方悔报国难,又是一年春柳绿,依然独自倚危栏。”
这时,窗外正有几个孩子“嘟嘟嘟”地吹着柳哨,柳絮飘飘扬扬。他感慨系之,又作了一首《忆秦娥》:
春光好,柳笛阵阵催人老。催人老,频添华发,壮心未了。祖逖舞剑闻鸡鸣,小舟纵笔夜继晓。夜继晓,无多好梦,佳音又少。
我决心帮助詹牧师发表一些作品。我尤其决心帮助他写好“黑色幽默派”小说,然后汇编成集。就只差“黑色幽默派”这一种了。
“精装,烫金的标题:《詹小舟小说选》!”我有几分醉意。
“不不,还是等我写出真正现实主义的作品来,再那样吧。”
按詹牧师的意思是要叫《敝帚集》,意思是:这并非是我们所看重的东西。敝帚的意思是:破笤帚。
写到这儿,我又有点儿犯嘀咕:詹牧师何以笔头竟这般勇敢呢?连“今年西红柿又少又贵”这样的话,他也要反复申明“咱们这是在屋里说”。怎么他写起文章来却从没有冠之以一句“咱们这是在屋里写”呢?带着这一问题,前不久我又去求教了詹牧师的儿子。
詹牧师的儿子正就“陕北的农林牧结构问题”同一个人辩论。我说明了来意,他笑了,用几句话就打发了我:“对父亲来说,写作是写作,生活是生活,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对付不同的事,他相应有不同的神经。对不起,我很忙。”
闲话少说,言归我们的报告文学。一九八二年五月中旬,我和詹牧师开始共同研究“黑色幽默派”,准备用一两个月的时间写出三四篇这种流派的小说来。
但没多久,我们却发现,“黑色幽默派”小说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般好做。倒不是我们无能,实在是美国佬太近狡猾。他们竟让“黑色幽默派”有了这样一个特征(或说一条原则):所写之事全然荒诞可怕,虽则荒诞可怕,却又形神逼真,尽管形神逼真,可又谁都没见过那样的事。“其妙处全在于此:谁都没见过,然而又都觉得似曾相识。”詹牧师说。
我们连着写了几篇,都被詹牧师否定了。他说:“我们既然是写黑色幽默,就得真像黑色幽默,做学问来不得半点儿含糊和迁就。我们写的这些事,虽然也荒诞不经,但却都是已经发生过的,大家都见过、听说过。这倒像是正统的悲剧了。”他最后强调说:“要特别注意没有发生过,却又似乎是到处都在发生这一条!”
我们琢磨了又琢磨。
先是詹牧师有了一个构思。
某学校吃忆苦饭,每人一个糠窝头。红五类学生问黑五类老师:“好吃吗?”老师忙说:“好吃,好吃。”学生怒目圆睁:“这么说,我们的先辈倒是享了很大的福了?好吧,你再吃三天!”老师又吃了三天糠窝头。学生又问:“好吃吗?”老师又赶紧说:“很难吃,很难吃。”“可我们的父兄能吃上这个就很不错了,”学生说,“而你倒说难吃!你再吃三天!”三天后学生又来问,老师回答:“我准备继续吃下去,像你们的父兄那样,一直吃到全国解放。”
我不认为这个构思好,这分明只是现实主义的写法。“您自己倒忘了‘没有发生过’这一原则。”我说。
“怎么,这也发生过?”
“当然。”我说。我没敢说我就曾经像那个学生一样过。
詹牧师捏着下巴努力地回忆了一阵,不无惋惜地拍着大腿:“唉,我倒忘了,这是我老伴儿经历过的事。”
〔注十二〕这事纯系巧合。詹夫人并不是我的老师。我的那位老师是男的,詹夫人的那个学生是女的。
我们又想。几天后我又想出了一个。
老夫妇俩一起学习,读林彪的书。不知怎么一个缘由,老妇问老夫:“撒旦的英文名怎么写?”老夫随手写下:Satan。“犹大呢?”老夫又写:Judas Iscariot。忽然,老夫妇俩全吓呆了——他把那两个名字写在了正看着的书上!怎么办?!他们先是用墨笔把字迹涂去,但发现是欲盖弥彰。他们又忙不迭抠去,反而弥弥彰彰。末了干脆把书烧了,老夫妇俩看着火光,面如土色。天哪!这是亵渎,是诋毁,是反动!老两口商量:还是吃安眠药算了。幸亏他们吃的量不够,被救活了。两位老人昏昏晕晕之际,口口声声说:“我们对不起敬爱的林副主席。”谁料那时林彪已成国贼,老夫老妻又险些做了贼船上的死党。
詹牧师听罢我的构思说:“是民警老王帮我们说了不少好话。”
“帮你们?”
“还帮谁?”
“怎么回事?”
“嗯?你不是又在写我吗?”
“写您?”
“你甭不好意思,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不会往心里去的。可是你又忘了那一条,凡发生过的事就不符合黑色幽默派的要求。重来吧。”
只好重来。詹牧师又想出了一个。
“文化大革命”中,一些造反派私立公堂,审一个老干部。
老干部问:“我有什么罪?!”
造反派回答:“你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分子,黑帮分子怎么会不对抗‘文化大革命’呢?!”
老干部又说:“我不是黑帮!”
造反派说:“你不承认自己是黑帮,这本身就是对抗‘文化大革命’!”
老干部又问:“你们说我是黑帮,你们有什么证据?!”
造反派说:“你对抗‘文化大革命’,这证据还不够吗?”
老干部说:“我并没有对抗!”
造反派说:“你是黑帮,难道……”
詹牧师难过得讲不下去了
“这篇很好,”我说,“这个构思很好。”
詹牧师擦擦泪水,沉默良久,说:“但是这又不行,这又是发生过的事。这是我的一个老朋友的事。他是我的良师、益友,我的指路人。他太耿直、太嘴硬、太……其实倒不如承认……”
为了这个构思,詹牧师的心情一直不好,又把他那位良师益友的遗像拿出来,默默地祈祷,暗自垂泪。
〔注十三〕那个老干部是詹夫人的远房表弟。詹牧师放弃基督教而转向马列主义,是与这个人对他的教育和影响分不开的。这个人在“文化革命”中表现出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刚直不阿,坚持真理,最后含恨而死。
我尽力安慰詹牧师,请他注意身体。“我们还要把那恐怖的原因找到,为了死者,也为了后人!”我说。
“关键是不够幽默。”詹牧师说。
“看来,黑色倒要好办些。”我说。
好吧,我们再干!我和詹牧师的信心都还很强。有人说,中国不会有“黑色幽默派”作品,因为中国人天生缺乏幽默感。这给了我们刺激,也给了我们力量,要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外国人放明白点儿,也要让那些自轻自贱的中国人醒悟!那些日子,我和詹牧师一心扑在“幽默”上。有时候我们聚在一起想,有时候交换一下意见分头去想。
我又想出了一个。
看守长老了,也许是因为脑力不如从前了,他总觉得过去工作起来并不像现在这样吃力。现在他常常拿不定主意,拿不定应该对犯人使用什么样的态度。“文化革命”前的工作多么井然有序!他想。那时候对入狱的犯人就用严厉的态度,让他们老老实实;对刑满获释的人就用和蔼可亲的态度,以期使他们备感温暖。现在怎么就拿不准了呢?还对入狱的犯人一概严严厉厉的么?要是忽然一天有哪个成了英雄,自己可就成了迫害英雄的帮凶了。对出狱的英雄一律亲亲热热么?猛地,在他们之中又出了骗子,你可就又说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詹牧师看了先说“不错”,然后建议我加写一段,说明“四人帮”被粉碎后老看守长不再苦恼了。“得全面一些,要突出看守长的苦恼只是在‘四人帮’时期。”
我说:“谁还不知道这是在‘四人帮’时期呢?难道别的时期也有这样的事?难道我们写屁股上的雀斑,必须得反复说明脸上是光洁的么?我写的正是‘四人帮’时期,一个普通人可怕而又可笑的处境。跟您这么说得了,这老看守长就是我表叔……”糟糕!我想。
“这么说又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我沮丧地说:“咱们再重新想一个好了。”
看来得往邪乎里想。
看来得离开现实,什么不可能想什么!
然而又过了几个月,我们还是什么都没写出来。我们全力去做荒诞的想象,研究了上百个荒谬绝伦的构思,但仍然因为“已经发生过”而告吹。我几乎失去了信心。
一天,詹牧师的儿子来了,看见我们的窘态,哈哈一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这倒又触动了我的灵感,“活人让尿憋得团团转”倒很具“黑色幽默”的味道。我很快写成了一篇《活人与尿的喜剧》。
詹牧师看罢不言语。
“您看还行吗?”
詹牧师变颜变色,不言语。
“这回还差不多吧?”
詹牧师不言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注十四〕没料到我的想象又与詹牧师的实践撞了车。
詹牧师被隔离审查期间住在一个破庙里。庙里有个孩子,淘气得出圈,惯搞恶作剧。有一回,这孩子在所有可以撒尿的地方都贴上了画,而在那样的画前撒尿是不相宜的。詹牧师身为审查对象,又不能离开破庙,结果尿憋得过了火,再想撒时已不能如愿。詹牧师的肾脏到现在还不大好。
“我并不反对你把我的事写出来。”詹牧师说着,苦笑,又连连叹气,又说,“可是这仍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真不信我的想象力竟这样低劣。
我真不相信我就想象不出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来。
有了。
有一个人,平生的志愿就是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两条胳膊。他琢磨了大半辈子,呕心沥血,终于想出了好办法,给米洛的维纳斯配上了健美的双臂。可是有了胳膊的维纳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左右开弓给了这个人一顿嘴巴……
“别讲了!”詹牧师忽然疯了似的站起来,冲我喊。
“怎么了?您这是?”我十分惊诧。
詹牧师背过身去站了很久。
我吓得不敢吱声。
詹牧师转过身来,满脸泪痕,对我说:“对不起,请你原谅,不过请你不要写这件事。”
“怎么回事?”
詹牧师忽然在胸前画起十字来:“上帝饶恕我,上帝看得清楚,我……”他猛地跌倒在床上。
〔注十五〕我打电话把他的儿子叫了来。这时我才知道,詹牧师原来还有个女儿。女儿从小就长得漂亮,詹牧师亲昵地叫她“我的小维纳斯”。“我的小维纳斯比米洛的可强十倍,还有两条好看的胳膊!”詹牧师常常和女儿开这样的玩笑。谁料到,正是他疼爱的女儿,在一九六六年给了他一顿耳光,骂他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声称与他断绝父女关系,愤然离家出走。这件事把詹牧师的心伤透了。后来女儿醒悟了,想回到父亲身边来,但詹牧师不允许。“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他说。再后来,女儿在插队的地方因公牺牲了。詹牧师后悔莫及,“我竟不能原谅一个受骗的孩子,我的善良到哪儿去了呢?!”他喊、他哭,叫着“我的小维纳斯”……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向他提起他的女儿,希望他把她忘了。
偏偏碰上我这么个善于想象的人。唉!
詹牧师住进了医院。诊断为:动脉痉挛,脑供血不足。这病很怪,阵发性的,詹牧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大夫说:“(他)年岁大了,(治疗效果)很难说。”
詹牧师的儿子埋怨我,不该总让他父亲回忆起那些往事。我感到非常内疚。
“可我不是有意的。”我说。
“是谁告诉你的?”詹牧师的儿子问。
“谁也没有,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让尿憋坏了的那件事呢?”
“是你对我说‘活人别让尿憋死’之后,我瞎编的。”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你们想象荒诞的能力超不过已经发生的事实,何必非要写‘黑色幽默派’小说不可呢?为什么不能用现实主义的手法来表现呢?”
我觉得这一建议很有道理。
詹牧师住在医院里,病情时好时坏。神志恍惚的时候,他总说胡话,仍在构思“黑色幽默派”小说,但也都是像过去一样地不能成立。清醒的时候他就长吁短叹,想这个,想那个,想自己的一生,填写了几首《忆江南》:
其一
女儿好,为父太心残。夜夜梦中相对坐,朝朝醒来又难圆,此恨到何年?
其二
我儿强,不似父愚蛮。做人当有君子勇,行路须防小人谗,逆耳是忠言。
其三
死何惧?无奈不心安。一世勤勉为虚度,百般壮志作空谈,不死亦无颜。
其四
力竭尽,何必自寻烦?利禄千金轻如土,清风两袖重于山,唯此又心安。
其五
平生忆,最忆是童年。白芷送茶难成梦,庆生伏案不知眠,店堂小灯前。
其六
盼来世,当记此生难。墨海书舟重努力,雄关险道再登攀,胜败不由天。
其七
终有憾,此憾在人间,朽树犹燃熊熊火,落花也留片片丹,小舟逝如烟。
我心里很难过,但又实在不能给他什么帮助。想起他儿子的话,我说:“您何妨把您一生的境遇,就用现实主义的手法表现出来呢?”
他摇头叹气道:“找不到恰当的角度。”
我说:“如果您愿意,您口述,我来整理。既然生活素材是真实的,有什么不好找角度的呢?”
他摇头,许久不言语。一会儿,他又乱七八糟地说起胡话来,还是不忘他的“黑色幽默”。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即将归天的詹牧师以安慰。詹牧师的儿子出了一个主意。当詹牧师又清醒了一些的时候,我们俩一起骗他。
他先说:“我们把您那些黑色幽默的素材,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写成了,效果很好。”
我赶紧说:“我在出版社的朋友不少,您的作品得到他们的一致好评,他们准备用。”
詹牧师呆呆地望着我。
“不久就能发表了。”我说。
詹牧师直勾勾地盯着我。
“肯定能发表。”我又说。
詹牧师微微地笑了。
我很高兴,我希望他能怀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人间。
“你是说,这下子行了?”詹牧师说。
“行了。”
“你是说,我们到底写成了黑色幽默派小说?”
“什么?!”
“像那样的东西,能发表,这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吗?”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慢慢直起腰,默然相对。
“这样,黑色和幽默就全有了。这个构思好,符合那一条……”
我和詹牧师的儿子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我们向他说明,是真的能发表。控诉“四人帮”的罪行,让人们更珍惜今天的生活,这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写出人民在十年内乱中的痛苦遭遇,以便总结历史经验,防止悲剧的重演,这样的作品怎么会不可能发表呢……
詹牧师却又陷入了昏迷。
我的希望倒是达到了,詹牧师死前分明感到了成功的喜悦……
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零点五十七分,詹牧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终年七十三岁。
/下集/
最近,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我又查阅了詹牧师的一些遗物。这是经过了詹牧师的儿子允许的。他说:“反正你们这些舞文弄墨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不过你们要是再不说真话,你自己掂量你们是在干吗吧。”然后他就由我去翻腾詹牧师的遗物了。他去忙他的事。他正筹备办工厂,并兼办一所幼儿园。“将来有条件,我还要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办大学呢!”他说。“实业和教育是最重要的!”他说。“其他才能谈得上。”他说。
詹牧师的遗物主要由两部分组成:大量的藏书;大量的手稿和大量的没有寄出的信件。
有一个发现弄得我心情很沉重。
我不能不如实地告诉各位读者:詹牧师确凿是一个风派人物。我也很难过,但事实终归是事实,不能用私人感情来代替。毫无办法,许多物证就是那样铁一般地存在着,我又是个记者,神圣的使命要求我必须忠实于事实。其实倒霉的是我,詹牧师早已解脱了,而我的这篇报告文学却有前功尽弃的危险。谁见过报告一个风派人物的文学呢?虽然也是人物。就此放弃又舍不得,还是试试看吧,反正是报告,又不是为他唱颂歌,万一有人给我扣帽子,我就往詹牧师身上一推了事。事情是他干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先确定某人是一个风派人物,然后再去凑证据。我是先有证据,后做结论的。证据之一是詹牧师的藏书。书名、购买日期、扉页上的题字或批注之间的关系,颇耐人寻味。为方便读者起见,我选中其中一小部分做成了一份表格,现公之于众,以醒后人。
由此表不难看出,詹牧师的观点和立场,随机性很强;往好里说,也是缺乏独立思考的能力。
不久前,我又去詹牧师当年所在的教会做了一次采访,所得的印象也与前相差不多。
他早年的一位教友说:“詹鸿鹄一向是赶潮流的,没有自己的主见。五十年代他退出教会时把宗教贬得一钱不值,后来教会重新恢复活动时他又来祝贺。”
他早年的一位学生也证明:“詹先生还在留言簿上写了一位名人的话,‘人在精研哲学之后重新皈依的那位上帝,和由于对哲学知之不深而远离的那位上帝,根本不是同一位上帝’。”
现任主讲牧师何少光说:“鸿鹄是有意重新‘出山’,托人和我提起过。我倒是没意见,但一来人事方面没有名额,二来嘛,别人都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又来个反戈一击。唉,鸿鹄当年的学生目前都在教会中负一定责任了,经常接待外宾,他自己反倒落得传电话。他当年要是不……唉!鸿鹄一生善良、勤勉,吃亏就在赶潮流上。”
还有两份材料可以证明,詹牧师确是惯于见风使舵的。其一是詹牧师于一九六六年十月写的一份声明;其二是他于一九八一年十月写的一份申请书。两相对照,一斑可见全豹。
放弃硕士学位声明(节录)
……我是个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几十年来一直迷恋于成名成家,陷进了封资修的臭泥塘,不能自拔;自以为有学问,看不起普通劳动人民,迷失了政治方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雷震醒了我,使我心明眼亮。我现在郑重声明:从即日起放弃硕士学位,甘当人民的老黄牛。同时声明:于明日下午三时烧毁我的所有著作。我是心甘情愿的。在革命派的帮助下,我认识到我过去的全部著作都是资产阶级反动立场的产物,无非一堆废纸,不烧何用?!……
博士学位申请书(节录)
……我平生的志愿就是做自己祖国的博士……我决心努力攀登哲学高峰,写出《中国宗教思想概论》,作为我的博士论文。
我已于三十多年前就获取了神学、史学两项硕士学位。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奋斗,刻苦钻研,坚持不懈。在严酷的考验中,我的愿望深埋心底,耐心等待。我终于盼到了今天。学位委员会的成立,燃起我希望之火,召唤我纵马登程。祖国正是百废待举,备需人才之际。我虽年迈,但壮心犹存;唯其年迈,才当百倍抓紧,万倍努力。“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决心尽残年之微力,写好博士论文,为四个现代化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