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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四辑 母亲的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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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家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圆桌上的亲情构图

这家餐厅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美食主义者肯来光顾的地方。它是一家大旅馆的附属餐饮部,虽然倒也明窗净几,但既缺乏佳馔名肴的排场,也没有路边小吃的活泼生鲜性格独具。

我们那天中午去这家餐厅是因为应邀参加某项高雄市“政府”的文化活动,事情完了,受“官方”招待一顿饭。“官方”当然不能带我们去小摊子,又不可能招待真正的盛筵,这种地方就变成了中庸之道的选择。

也许因为是星期假日,每张桌子都有人,每把椅子上都有人。陪我们来的官员一直庆幸订位早,否则,找不到吃中饭的地方,对他而言简直是玩忽职守。

同桌有位法国教授,坐定了以后,他说:

“你们看,每桌上都是一个大家族呢!从祖父母到孙子。这种事,在法国,你简直看不到。”

我起先也没注意,经他一说,我才注意到,原来每桌都有一两个老人,四五个中年人,加上五六个小孩。这样浩浩荡荡,各自成军,看来倒也真的很壮观。而我为什么居然视而不见呢?大概我认为事情本来理当如此。上馆子,对一般家庭而言,也不算一笔小开销,很少有人是天天上馆子的。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假日,做儿子的不上班,做孙子的不上课,正好可以一齐去吃饭。这倒让我想起一句成语——“扶老携幼”——来了,这成语真是好,简单四个字,便把一幅图画勾勒得那么翔实生动,古人用词真是精妙。

想想,人生最幸福的阶段大概就在有老可扶、有幼可携的日子吧?虽然辛苦一点,但三代同桌的圆满构图并不是经常可期的。

对我来说,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人带着三代来吃饭是十分自然的事。更何况,桌上看来还包括成年以后各自分居的弟兄姊妹。趁此假日,一齐聚拢来,让孩子被祖父母检阅一番,也是盛事啊!

“真是好!”法国教授一桌桌看去,“在法国,餐厅里总是一男一女,既没有老的,也没有小的!”

我随着他赞赏的目光看去,只觉一家家父慈子孝,正合《世说新语》一书中所谓的“名教中亦自有乐地”,原来道德伦理的世界中也有其动人的美学。

这餐厅的菜,果不出我所料,除了实惠,既不精美,也不具个性。但那感动了法国教授的“餐厅天伦图”使我心软了,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扶老携幼的小市民,心里想着,真的,也许在全世界,都不见得很容易看到这种圆桌上的亲情构图,这家餐厅仍然是值得记忆的。

最后的戳记

房间里很拥挤,顺着桌柜往前走,我后面的同学推着我,我也推着前面的同学。我已经过了好几个关口:报到了,填了注册单,并且缴了学费,现在我正把选课卡递了过去;办事小姐抬起头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很亲切地问我:

“都选吗?”

“当然。”我怎能不全选呢?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选课了。

我继续往前走,又缴了一些零碎的钱,便开始办借书证的手续,来到最后一个关口查验学生证。我从皮包中取出那精致的小本子,红色的封面虽然经过三年多的时间,依然保持它的鲜艳美丽。我翻开第一面,上面写着我的姓名、籍贯和出生年月日,并贴着我高中时代的照片。那自然弯曲的短发,那看来似乎和什么人赌气的神态,现在都令我怀念不已。而今而后,在人生的舞台上,我再也不会戴这样一张脸谱了。我又翻一页,是记事栏,除了公车处盖过一方“挂失有案”的图案外,便空无所有了。接下去的一页是注册登记栏,上面有八个方格,分成两列,是让注册组盖章用的,每学期注册的时候盖一格,我已经盖满了七个格子,只剩下右下角的一个空格了。我平时很少注意这些琐细事情,今天却在异样的心情下仔细地谛视了一番。这个图章不大。只有两公分见方,刻的是纤细的篆文,以前我为什么不曾注意过呢?为什么到今天我才这样眷恋地看着它呢?为什么到今天我才发现了不同的意义呢?

我想着,竟把伸到柜台上的手缩了回来。

“最后一个章了,”我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个章了!”

忽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莫名其妙地有着出去痛哭一场的冲动。茫茫然地,我走出了嘈杂的房间,独自步向校园。早日的阳光照在草地上,那样淡淡的、柔柔的阳光,把景物衬托得肃穆而清丽。我随便择了一处草厚的地方坐下,对着溪水,对着青山,竟一点也得不着宁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头埋在双臂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那一片草皮,那生长在我足旁的草皮。但我还是看到那红色的小本子,以一种倔强的姿态躺在草上,那红色刺着我的眼,我的心。我禁不住又把它翻开,我又看到那七个印记了。七个精巧的朱红色的印记,在我眼前跳跃着,我的心感到异样的伤痛,我不禁有些恨自己了。真的,何以当别人庆幸自己即将毕业的时候,我却难过起来?

第一个章,我回想起来了,那是三年前的夏天,那充满了兴趣和胆怯的一天,当我接过这本小册子的时候,展布在我面前的是怎样绮丽的远景啊!记得有一句话说:“大学就是一个你进去时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毕业时才了解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地方。”然而那时候,我并不曾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如今更觉得一无所知了。何以我被安排要走在这条寻索学问的路上呢?这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啊!

第二个章盖在一九五九的二月里,轻淡地模糊地表示着一片平淡、朦胧而又恬美的生活;第三个章开始,我便在学校里领取自助金和其他奖学金了。回忆起来未始不是一桩艰苦的奋斗,我不止一次地站在布告牌前,仰望自己是否出现在那幸运的名单里。我总是被一大群人挡住了,根本看不到任何名字,大约每次都是别人替我看到的。好几次都有朋友拍着我的肩膀,或拉着我的长发,叫道:“恭喜啊,你得到了!什么时候请客呢?”那时我会快乐地流下泪来,我会找到安静的一角,坐下来,感谢那位给了我机会又给了我智慧的天父,也很自然地想到我的父母,以及许多关切我、期望着我成功的人,因而觉得自己到底做了一件对得起人的事。在那有限的金钱中,我领受了无限的快乐。

我用那笔钱来买书,好让许多先哲的思想进入我的心中;我用它来买文具,好让我的思想流入别人的心中;我用它买我自己所喜爱的东西,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死守着一份钱财会有什么好处。此外,剩下的一点数目,我使用它买一些亲友们所喜爱的东西,或是给父亲的一本书,给母亲的一枚胸针,给弟弟妹妹的钢笔、玩具,或是给朋友的生日卡片,因为当笑容从别人面上闪亮的时候,我心头的明镜便也映出快乐的形象。

从那平整的印记中,我仿佛又看到平整的校舍,何等巍峨庄严的一座大楼啊!这是我完成一百六十九个学分的地方!我心怦然,一种肃穆而神圣的思想在我胸中升起,我不知道是哪些人的血汗钱集募起来建造了这所大楼,但我知道,总有那样一批人。我不知道是谁设计出它,谁堆砌成它,但我也知道,总有那样一批人。我,一个没有长处也没有优点的人,上天何其钟爱我,让那么多我所不曾谋面、不知名姓的人,助我完成了学业。是的,这只是七枚小小的印记,但隐含着多少人的爱与关切啊!

我的眼前似乎仍浮着那平整的大楼,大楼的右侧是院长的办公室。好几次我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好像我们不是师生,而是朋友,我们的谈话往往持续到电话铃响了、他不得不和别人答话时为止。在这学校里,我得到了许多大学教本上的知识,更得到了一些书本外的学问。有一位同学说:“这是我们的黄金时代!”是的,使我们的日子得以称为黄金时代的,便是这些学者脑中闪烁的智慧!

大楼第三层,靠中央部分的一间房子,便是我的教室。我们班上只有十一个人,上课的时候,我们比庞大的学校或庞大的班级舒服得多,教授可以征询我们每一个人的意见,我们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以及自己的重要性。逢到上“诗选”时,我们就作对子或联句。那情景不像是上课,倒像是什么诗人大会似的。记得有一次作“秋兴”的诗,有同学吟了一句“飘萍何所托”?教授说:“太萧飒了!”我忽然想起一句“傲菊乃相宜”,便对上去了,教授大为高兴。句子虽然谈不上好,却也颇能见志。如果有一天我老了,回忆起少年狂态,这件事当可算作资料之一吧。

在教室里也有很痛苦的时候,好几次我抱病上课,感到眩晕而惊悸,但我非不得已,绝不请假,一则我不愿意错过任何听讲的机会,二则我太重视出席全勤的那份荣誉。我感谢上帝,他给了我一宗最大的财富——健全的脑子,健全的理性,和健全的身体,我从来没有生过比感冒更严重的病,而当我病的时候,他更给我足够的支持力,让我向上的意志不曾仆倒过。

教学大楼的右边是活动中心,在那里我也有着我另一面的绚丽生活。我虽然从小好静,不爱活动,唯一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看小说或听唱片,但这几年来,我也被强迫地活动了一下,我发觉一个人固然可以从有兴趣的活动中领受益处,却也往往从没有兴趣的活动中得到经验。我曾为社团活动奔走过,疲乏过,抱怨过,但当一切过去了,我仍然成为我的时候,我悟出那“毕竟为别人做了一点事”的快乐。

在图书馆里是最美的时光了,我常在那里读书或写稿,不时停下来看看四壁图书,而兴“生也有涯,知也无涯”的警觉;有时更无所事事地坐着,把玩一朵小野花,看白云从长窗外的蓝天展翼而过,心底涌起无言的喜悦,人生是何等的美,何等的有希望,何等的值得眷恋珍惜!

大楼的正后方,相去百级石梯的地方,耸立着女生宿舍。在风雨的夜里,我未始不觉得它正像一个家。没有事的时候,我总爱坐在桌前向窗外眺望。因为地势高,一带禾田和村落都尽收眼底。我想,如果我是一个教育家,我也要把我的学校建在稻田之前,让学生们自己去发现细嫩的秧苗怎样结出了茁壮的穗子,让他在无言中憬悟出自己应该如何去完成他的学程。村落外有一座不太高的山,看来仿佛伸手可及,曾读摩诘“好倚磐石饭”的句子,总觉得那平平的小山也应该可以搬过来作为餐桌。小山之外,还有好几叠山峰,其中有一座特别秀拔的,常在夕阳的返照下,幻出一片淡紫的霞光,读外文系的辉,竟把它拟作希腊神话中诸神会聚的奥林帕斯山呢!

回想起来,这是多好的生活,一个人若是一生都能过着我这三年多来的生活,真该心满意足了!

我在草上坐着,想着,又快乐,又惭愧,我从别人那里支取了如许之多,现在,当最后一个注册章盖下去的时候,我便被认为是前脚已经跨出校园的“准毕业生”了。我能对这个培养我的社会尽什么责呢?我能对养育我的父母报什么恩呢?我能使看重我的师长如愿吗?我能否站起来,做一个对得起自己的人呢?

草场上的阳光渐渐冷却了,我便拾起那本小册子回到注册处去。

方才拥挤的人潮散去了,房间里很冷清,办事的职员已在收拾杂物,准备离去。我径自走向缴检学生证的地方,踏着稳定的步子。

办事的先生把图章在印泥上捺了一下,从我手里接过学生证,放正了,便按了下去,他在四周压了,又着力在中央部分压了一下,然后才抬起手来,看看那清晰的戳记,满意地微笑了。

“最后一个章呢!”他递还给我,“当然得盖得特别好,你看,八个章,整整齐齐的,多好!”

“是的。”我感激地看他一眼,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通往宿舍的路上,两侧开满了杂色的杜鹃,我感到自己心里也有一朵花,在欢欣的希望中慢慢地绽开了。

“我的主,”我抬头望着蓝宝石般的晴空,心里默默地祷告,“但愿在你那本美丽无比的生命册上,我的名字下也盖满了许多整齐而又清晰的戳记,表示你对我完成之事的嘉许,当我走完一生路程的时候,当你为我盖下最后的戳记的时候,求你让我知道,我曾完成一段圆满的人生!”

念你们的名字——寄阳明医学院大一新生

孩子们,这是八月初的一个早晨,美国南部的阳光舒迟而透明,流溢着一种让久经忧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宁静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发榜名单寄来给我,一百二十个动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念着,忍不住覆手在你们的名字上,为你们祈祷。

在你们未来漫长的七年医学教育中,我只教授你们八个学分的国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们如何做一个人——以及如何做一个中国人。

我愿意再说一次,我爱你们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满怀热望的刻痕,在万千中国文字中,他们所找到的是一两个最美丽最醇厚的字眼——世间每一个名字都是一篇简短质朴的祈祷!

“林逸文”“唐高骏”“周建圣”“陈震寰”,你们的父母多么期望你们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孩子。“黄自强”“林进德”“蔡笃义”,多少伟大的企盼在你们身上。“张鸿仁”“黄仁辉”“高泽仁”“陈宗仁”“叶宏仁”“洪仁政”,说明了儒家传统对仁德的向往。“邵国宁”“王为邦”“李建忠”“陈泽浩”“江建中”,显然你们的父母曾把你们奉献给苦难的中国。“陈怡苍”“蔡宗哲”“王世尧”“吴景农”“陆恺”,含蕴着一个古老圆融的理想。我常惊讶,为什么世人不能虔诚地细味另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我们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个名字,不论雅俗,都自有它的哲学和爱心。如果我们能用细腻的领悟力去叫人的名字,我们便能学会更多的互敬和互爱,这世界也可以因此更美好。

这些日子以来,也许你们的名字已成为乡梓邻里间一个幸运的符号,许多名望和财富的预期已模模糊糊和你们的名字联在一起,许多人用钦慕的眼光望着你们,一方无形的匾已悬在你们的眉际。有一天,“医生”会成为你们的第二个名字,但是,孩子们,什么是医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笔比平民更饱涨的月入?一个响亮荣耀的名字?孩子们,在你们不必讳言的快乐里,抬眼望望你们未来的路吧!

什么是医生呢?孩子们,当一个生命在温湿柔韧的子宫中悄然成形时,你,是第一个宣布这神圣事实的人。当那蛮横的小东西在尝试转动时,你,是第一窥得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心跳的人。当他陡然冲入这世界,是你的双掌,接住那华丽的初啼。是你,用许多防疫针把成为正常的权利给了婴孩。是你,辛苦地拉动一个初生儿的船纤,让他开始自己的初航。当小孩半夜发烧的时候,你是那些母亲理直气壮打电话的对象。一个外科医生常像周公旦一样,是一个在简单的午餐中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时候,也许你只须为病人擦一点红汞水,开几颗阿司匹林,但也有时候,你必须为病人切开肌肤,拉开肋骨,拨开肺叶,将手术刀伸入一颗深藏在胸腔中的鲜红心脏。你甚至有的时候必须忍受眼看血癌吞噬一个稚嫩无辜的孩童而束手无策的裂心之痛!一个出名的学者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脾气暴烈的牙痛病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来见你的时候,可能只是一个气结的哮喘病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来见你的时候,也许什么都不是,他只剩下一口气,拖着一个中风后的瘫痪的身体。挂号室里美丽的女明星,或者只是一个常期失眠的、神经衰弱的、有自杀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经过生命中最黯淡的时刻,你倾听垂死者最后的一声呼吸,探察他最后的一槌心跳。你开列出生证明书,你在死亡证明书上签字,你的脸写在婴儿初闪的瞳仁中,也写在垂死者最后的凝望里。你陪同人类走过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个怎样的角色啊!一个真正的医生怎能不是一个圣者。

事实上,作为一个医者的过程正是一个苦行僧的过程,你需要学多少东西才能免于自己的无知,你要保持怎样的荣誉心才能免于自己的无行,你要几度犹豫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开第一具尸体,你要怎样自省才能在千万个病人之后免于职业性的冷静和无情。在成为一个医治者之前,第一需要被医治的,应该是我们自己。在一切的给予之前,让我们先成为一个“拥有”的人。

孩子们,我愿意把那则古老的“神农氏尝百草”的神话再说一遍。《淮南子》上说:“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蠃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话是无稽的,但令人动容的是一个行医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种人饥己饥、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为一个现代的医生当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余次,但贴近别人的痛苦,体谅别人的忧伤,以一个单纯的“人”的身份,恻然地探看另一个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贵的。

记得那个“悬壶济世”的故事吗?“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那老人的药事实上应该解释成他自己。孩子们,这世界上不缺乏专家,不缺乏权威,缺乏的是一个“人”,一个肯把自己给出去的人。当你们帮助别人时,请记得医药是有时而穷的,唯有不竭的爱能照亮一个受苦的灵魂。古老的医术中不可缺的是“探脉”,我深信那样简单的动作里蕴藏着一些神秘的象征意义,你们能否想象用一个医生敏感的指尖去釆触另一个人的脉搏的神圣画面。

因此,孩子们,让我们自怵自惕,让我们清醒地推开别人加给我们的金冠,而选择长程的劳瘁。诚如耶稣基督所说:“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真正伟人的双手并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们常忙于处理一片恶臭的脓血。真正伟人的双目并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峰,它们低俯下来看一个卑微的贫民的病容。孩子们,让别人去享受“人上人”的荣耀,我只祈求你们善尽“人中人”的天职。

我曾认识一个年轻人,多年后我在纽约遇见他,他开过出租车,做过跑堂,试过各式各样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认真地念社会学,而且还在办杂志。一别数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当我们一起走过曼哈顿的市声,他无愧地说:“我抱持着我当年那一点对人的好奇,对人的执着。”其实,不管我们研究什么,可贵的仍是那一点点对人的诚意。我们可以用赞叹的手臂拥抱一千条银河,但当那灿烂的光流贴近我们的前胸,其中最动人的音乐仍是一分钟七十二响的雄浑坚实如祭鼓的人类的心跳!孩子们,尽管人类制造了许多邪恶,人体还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奥秘的神迹。生命是壮丽的、强悍的,一个医生不是生命的创造者——他只是协助生命神迹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们,请记住你们每一天所遇见的不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人的眼泪,人的微笑,人的故事,孩子们,这是怎样的权利!

长窗外是软碧的草茵,孩子们,你们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书香里,书浮在黯红色的古老图书馆里,图书馆浮在无际的紫色花浪间,这是一个美丽的校园。客中的岁月看尽异乡的异景,我所缅怀的仍是台北三月的杜鹃。孩子们,我们不曾有一个古老幽美的校园,我们的校园等待你们的足迹使之成为美丽。

孩子们,求全能者以广大的天心包覆你们,让你们懂得用爱心去托住别人。求造物主给你们内在的丰富,让你们懂得如何去分给别人、某些医生永远只能收到医疗费,我愿你们收到得更多——我愿你们收到别人的感念。

念你们的名字,在乡心隐动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将有别人念你们的名字,在一片黄沙飞扬的乡村小路上,或者曲折迂回的荒山野岭间,将有人以祈祷的嘴唇,默念你们的名字。

一朵

儿子诗诗两岁时,刚学会数数目,我带他到郊外去,刚好看到一大片蔓开在地上的红花。

“数数看,有几朵?”

地上的花成千上百,他却只会数到十,我猜想,他的答案一定是十。不料他却不假思索地快活地叫了起来:

“一朵!”

“什么?几朵?”

“一朵!”

他肯定地说,态度毫不退让。

我忽然明白,他的确有权利说“一朵”,那些花虽然可以是八百也可以是九百,但事实上那些花只是一,只是某个灿开在夏日正午的,完整如一的美丽。

文明使人学会数目,但不是有些东西不能数也不必数的吗?我们为什么要庸俗到以“九百朵花一定比一朵花美丽”的程度呢?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

小男孩走出大门,返身向四楼阳台上的我招手,说:

“再见!”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早晨是他开始上小学的第二天。

我其实仍然可以像昨天一样,再陪他一次,但我却狠下心来,看他自己单独去了。他有属于他的一生,是我不能相陪的,母子一场,只能看作一把借来的琴弦,能弹多久,便弹多久,但借来的岁月毕竟是有其归还期限的。

他欢然地走出长巷,很听话地既不跑也不跳,一副循规蹈矩的模样。我一人怔怔地望着油加利下细细的朝阳而落泪。

想大声地告诉全城市,今天早晨,我交给你们一个小男孩,他还不知恐惧为何物,我却是知道的,我开始恐惧自己有没有交错?

我把他交给马路,我要他遵守规矩沿着人行道而行,但是,匆匆的路人啊,你们能够小心一点吗?不要撞到我的孩子,我把我至爱的交给了纵横的道路,容许我看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

我不曾搬迁户口,我们不要越区就读。我们让孩子读本区内的国民小学而不是某些私立明星小学,我努力去信任自己国家的教育当局,而且,是以自己的儿女为赌注来信任的——但是,学校啊,当我把我的孩子交给你,你保证给他怎样的教育?今天清晨,我交给你一个欢欣诚实又颖悟的小男孩,多年以后,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

他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当然,他也要读报纸、听音乐或看电视、电影,古往今来的撰述者啊!各种方式的知识传递者啊!我的孩子会因你们得到什么呢?你们将饮之以琼浆,灌之以醍醐,还是哺之以糟粕?他会因而变得正直忠信,还是学会奸猾诡诈?当我把我的孩子交出来,当他向这世界求知若渴,世界啊,你给他的会是什么呢?

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呢!

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我给小男孩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在他七岁那年。

听到的人不免吓一跳:

“什么?那么小就开始补习了?”

不是的,我为他请一位老师是因为小男孩被蝴蝶的三部曲弄得神魂颠倒,又一心想知道蚂蚁怎么回家;看到世上有那么多种蛇,也使他欢喜得着了慌,我自己对自然的万物只有感性的欢欣赞叹,没有条析缕陈的解释能力,所以,我为他请了老师。

有一张征求老师的文字是我想用而不曾用过的,多年来,它像一坛忘喝的酒,一直堆栈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春天里,偶然男孩又不自觉地转头去听鸟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自己心底的那篇文字:

我们要为我们的小男孩寻找一位生物老师。

他七岁,对万物的神奇兴奋到发昏的程度,他一直想知道,这一切“为什么是这样的”。

我们想为他找的不单是一位授课的老师,也是一位启示他生命的奇奥和繁富的人。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一个好奇而且喜欢早点知道答案的孩子。我们尊重他的好奇,珍惜他兴奋易感的心,我们不是富有的家庭,但我们愿意好好为他请一位老师,告诉他花如何开?果如何结?蜜蜂如何住在六角形的屋子里?蚯蚓如何在泥土中走路吃饭……

他只有一度童年,我们急于让他早点享受到“知道”的权利。

有的时候,也请带他到山上到树下去上课,他喜欢知道蕨类怎样成长,杜鹃怎样红遍山头,以及小蜥蜴如何藏身在草丛里的奇观……

有谁愿意做我们小男孩的生物老师?

小男孩后来读了两年生物,获益无穷,而这篇在心底重复无数遍的“征求老师”的腹稿却只供我自己回忆。

寻人启事

我坐在餐桌上修改自己的一篇儿童诗稿,夜渐渐深了。

男孩房里的灯仍亮着,他在准备那些考不完的试。

我说:

“喂,你来,我有一篇诗要给你看!”

他走过来,把诗拿起来,慢慢看完,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寻人启事

妈妈在客厅贴起一张大红纸

上面写着黑黑的几行字:

兹有小男孩一名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拾去了啊,仁人君子

他身穿小小的蓝色水手服

他睡觉以前一定要念故事

他重得像铅球又快活得像天使

满街去指认金龟车是他的专职

当电扇修理匠是他的大志

他把刚出生的妹妹看了又看露出诡笑:

“妈妈呀,如果你要亲她就只准亲她的牙齿。”

那个小男孩到哪里去了,谁肯给我明示?

听说有位名叫时间的老人把他带了去

却换给我一个国中的少年比妈妈还高

正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背历史

那昔日的小男孩啊不知何时走失

谁把他带还给我啊,仁人君子。

看完了,他放下,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第二天,我问他:

“你读那首诗怎么不发表一点高见?”

“我读了很难过,所以不想说话……”

我茫然走出他的房间,心中怅怅,小男孩已成大男孩,他必须有所忍受,有所承载,我所熟知的一度握在我手里的那一双小手有如飞鸟,在翩飞中消失了。

仅仅只在不久以前,他不是还牵着妹妹的手,两人诡秘地站在我的书房门口吗?他们同声用排练好的做作的广告腔说:

好立克大王

张晓风女士

请你出来

为你的儿子女儿冲一杯好立克

这样的把戏玩了又玩,一杯杯香浓的饮料喝了又喝,童年,繁华喧天的岁月,就如此跫音渐远。

没有一个长得像小魔鬼

坐夜间飞机往西半球飞去其实是个好主意。一觉醒来,人家已替你把旅途完成。而且,譬如说,二月二十八日起飞,人落了地,仍是二月二十八日。啊!当此之际不免觉得自己好像驾驭了某种魔法,突然一眨眼之间便横越万里关山,绕到地球另一面来了,古人说,朝发夕至,我却是朝发朝至呢!

不过,当然,这一切好感觉都必须建立在一个基础上:那就是,当天晚上,你必须睡得沉稳甜蜜。如果一夜无眠,那第二天就够你好看了。

最近一次,我坐飞机不幸没有碰上好运气,才刚睡了一会儿,就开始听到好几个小儿的哭声。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仿佛有两个巨人在拔河,其中一个叫“困倦”,另一个叫“惊醒”,而我则是那根倒霉的绳子。我有时被扯到“困境”里,随波沉浮,不知所止。一会又被尖拔的声音刺中,像一个遭妖魔提着头发拎起来凝视的囚徒,一时急得两腿乱蹬。

就在那样半醒半睡的蒙昧状态下,我心里发狠骂道:

“是哪一家讨厌的小魔鬼啊!等天亮了我一定要好好瞪他一眼。”

终于结束了一场睡得不明不白的觉,空中小姐忙忙碌碌地来分早餐。我站起身来巡视四境,原来小娃娃的数目还不少,其中大部分都是老外的,我一个个仔细地看他们的脸,想用“看相”的方法找出昨夜的“元凶”。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中充满好闻的食物香味,那些烘烤面包的气味,橘子汁或果酱的气味,牛奶和煎蛋的气味……此刻居然每个小孩都是笑眯眯的。而且,每个孩子都抱在母亲怀里,个个看来都像西洋名画里的“圣母圣婴”图。

“究竟谁是昨天晚上那只该死的小魔鬼呢?”

我反复盯着他们的小脸看,就是找不出一个来。更要命的是:他们一点不知道我此刻巡视的目的,在我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居然友善地回望着我,大眼睛晶晶亮亮,里面漾满不设防的天真笑意。天啊,他们不单不是小魔鬼,他们简直个个都是天使哪!

要不是因为飞机是密闭的,我真会以为昨天晚上哭闹的小魔鬼另有其人,他们此刻已经走了,而现在这批小娃娃是新来的。

回到座位上,我不禁笑了,回想自己抚育婴儿的经验,小孩的确是集魔鬼和天使于一身的一种奇怪生物。圣人之所以被“性善说”“性恶说”弄得糊里糊涂,很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弄不清自家娃娃究竟是小天使还是小魔鬼。

不过,话也说回来,关于成人——也就是大号婴儿这种生物——又有几个不是集魔鬼与天使于一身的呢?

我们是吸尘器

家里只剩一包生力面(一种行销台湾的速食面)了,哥哥和妹妹争着想吃。做父母的只有主持正义一人分半碗。

也许由于分量少,两个孩子把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汁都不剩一滴,吃完了哥哥搀着妹妹的手骄傲地来找我去检阅。

“你看,”他指着光溜的碗说,“我们是生力面的吸尘器。”

只要我们立志快乐,贫穷和缺乏也自有其情趣。所罗门王的箴言书中说:“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

那一次共分的半包面,竟是他们吃得最舒畅的一次。

我现在知道左右了

女儿摔了一跤,当时也没哭,二天后才发现锁骨受了伤,她的左手因此举不起来,又痛又不方便,要康复还得很长一段时间。

我心里当然不舒服,可是她自己却发现了一项意外的收获。

“哈,我现在知道哪边是左边了!”

她太小,一直搞不清楚左右,这下好了,她知道了,痛的那边就是左!

有一句话说:“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他会给你留一扇窗。”

我们总是不甘心地哭着去捶那厚重的门,却忘记那个开向清风明月的窗。

本来,我想先跌

这是一个朋友告诉我的故事。

有一天,她带着五岁的儿子去散步,她一向不是精明的人,那天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忽然往前一栽,跌了一大跤。

那一跤跌得很不轻,她的儿子笨拙地喃喃道:“妈妈,我看你要跌了,我真着急,本来,我想先跌在你前面,这样,你再跌的时候就可以跌在我身上,就不痛了,可是,我来不及跌……”

那一跤跌得真的很不轻,但能跌出孩子的那一番柔情而动人的话来,也不能不令做母亲的浑然忘记痛楚。

原来,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小形体里面,也可以塞入那么多那么多的爱。

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那样的浓缩密集的爱的?

命甜

儿子不知在哪里听说有“命苦”一词,立刻举一反一地想到了命甜,而且,兴冲冲地跑来找我。

“妈妈,我的命很甜!”

“什么?”

“命甜!我有吃、有穿、有住、有行——”

“有行?”我大惑不解,我们家并没有车——连脚踏车也没有。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被买不买车的问题折腾得要命,但后来冷静一想,在巴士和的士如此方便的台北市其实并无买车的必要,省下的钱还可以襄助许多有意义的工作。

“是呀,有行——我不是有两双鞋吗?”

原来我的行是指车,他的行却是指鞋!他是对的,有上天所给的一双腿,有两双胶鞋,天下哪里不能去?鞋也可以是堂堂正正的行。

我第一次发现,我们都可以是命很甜很甜的。

只叫我天天端盘子

对读幼稚园的小女儿而言,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就是巷口的老邓所卖的馄饨。

不管古今中外有若干名厨与佳肴,反正她只认定“老邓的馄饨”是最最最最好吃的东西。

如果她有什么可奖励的事,如果我们偶然想给她一些快乐,一点也不难,只要“请吃老邓馄饨”就皆大欢喜了。

有一天,我有点不耐烦地对她说:

“我看,你如果生在老邓家,是他们的女儿就好了,你可以天天吃馄饨,早上吃馄饨,中午吃馄饨,晚上吃馄饨……”

“谁说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说不定他们不给我馄饨吃,只叫我天天端盘子!”

我真的被她的话吓了一跳,那里面几乎有一种大彻大悟的智慧,身为成人,我们经常只会抱怨、自苦,经常在自己的幻觉里去美化所不曾拥有的事物,然后在争取到手以后再懊悔……

我们真的不及一个小小的孩子。

如果我看不懂

带儿子去看电影,刚坐下,他忽然说:

“妈妈,如果我看不懂——”

“那就怎么样——”

他故意停了一下,我想我差不多可以猜到答案了,他一定会接着说:

“请你讲给我听。”

居然不是的,他说:

“如果我看不懂——请你也不要讲给我听。”

我真的大吃了一惊!

原来,瞎看瞎猜也比忍受别人转述的故事为好!

原来,对于成长中的心智而言,错误也是一项权利——不容被剥夺的权利。

他可能因为坚持凡事自己来而多吃许多苦——但有什么关系呢?哪一个成熟的心灵不是这样长大的呢!

绿色的书简

梅梅、素素、圆圆、满满、小弟和小妹:

当我一口气写完了你们六个名字,我的心中开始有着异样的感动,这种心情恐怕很少有人会体会的,除非这人也是五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的姐姐,除非这人的弟妹也像你们一样惹人恼又惹人爱。

此刻正是清晨,想你们也都起身了吧?真想看看你们睁开眼睛时的样子呢!六个人,刚好有一打亮而圆的紫葡萄眼珠儿,想想看,该有多可爱——十二颗滴溜溜的葡萄珠子围着餐桌,转动着,闪耀着,真是一宗可观的财富啊!

现在,太阳升上来,雾渐渐散去,原野上一片渥绿,看起来绵软软的,让我觉得即使我不小心,从这山上摔了下去,也不会擦伤一块皮的,顶多被弹两下,沾上一袜子洗不掉的绿罢了。还有那条绕着山脚的小河,也泛出绿色了,那是另外一种绿,明晃晃的,像是抹了油似的;至于山,仍是绿色,却是一堆浓郁郁的黛绿,让人觉得,无论从哪里下手,都不能拨开一条小缝的,让人觉得,即使刨开它两层下来,它的绿仍然不会减色的。此外,我的纱窗也是绿的,极浅极浅的绿,被太阳一照,当真就像古美人的纱裙一样缥缈了。你们想,我在这样一个染满了绿意的早晨和你们写信,我的心里又焉能不充溢着生气勃勃的绿呢?

这些年来我很少和你们写信,每次想起来心中总觉得很愧疚,其实我何尝忘记过你们呢?每天晚上,当我默默地说:“求全能的天父看顾我的弟弟妹妹。”我的心情总是激动的,而你们六张小脸便很自然地浮现在我脑中,每当此际我要待好一会才能继续说下去。我常想要告诉你们,我是如何喜欢你们,尽管我们拌过嘴,打过架,赌咒发誓不跟对方说话,但如今我长大了,我便明白,我们原是一块珍贵的绿宝石,被一双神奇的手凿成了精巧的七颗,又系成一串儿。弟弟妹妹们,我们真该常常记得,我们是不能分割的一串儿!

前些日子我曾给妈妈寄了一张毕业照去,不知道你们看到没有,我想你们对那顶方帽子都很感兴趣吧?我却记得,当我在照相馆中换上了那套学士服的时候,眼眶中竟充满了泪水。我常想,奋斗四年得到一个学位,混四年何尝不也得一个学位呢?所不同的,大概唯有冠上那顶帽子时内心的感受吧!我记得那天我曾在更衣镜前痴立了许久,我想起了我们的祖父,他赶上一个科举甫废的年代,什么功名也没有取得;我也想起了我们的父亲,他是个半生戎马的军人,当然也就没有学位可谈了。而我何幸成为这家族中的第一个获得学士学位的人?这又岂是我一人之功,生长于这种乱世,而竟能在免于冻馁之外,加上进德修业的机会,上天何其钟爱我!

我不希望这是我们家仅有的一顶方帽子,我盼望你们也能去争取它。真盼望将来有一天,我们老了,大家把自己的帽子和自己的儿孙的帽子都陈设出来,足足地堆上一个屋子。(记得吗?“一屋子”是我们形容数目的最高级形容词。有时候,一千一万一亿都及不上它的。)

在那顶方帽子之下,你们可以看到我新剪的短发,那天为着照相,勉强修饰了一下,有时候,实在乱得不像样,我却爱引用肯尼迪总统在别人攻击他头发时所说的一句话,他说:“我相信所有治理国家的东西,是长在头皮下面,而不是上面。”为了这句话,我就愈发忘形了,无论是哪一种发式,我很少把它弄得服帖过,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学我,尤其是妹妹们,更应该时常修饰得整整齐齐,妇容和妇德是同样值得重视的。

当然,你们也会看到在头发下面的那双眼,尽管它并不晶莹美丽,像小说上所形容的,但你们可曾在其中发现一丝的昏暗和失望吗?没有,你们的姐姐虽然离开家,到一个遥远的陌生地去求学,但她从来没有让目光下垂过,让脚步颓唐过,她从来不沮丧,也不灰心,你们都该学她,把眼睛向前看,向那无比远大的前程望去。

你们还看见什么呢?看到那件半露在学士服外的新旗袍了吧?你们同学的姐姐可能也有一件这样的白旗袍,但你们可以骄傲,因为你们姐姐的这一件和她们有所不同,因为是我用脑和手去赚得的,不久以后你们会发现,一个人靠努力赚得自己的衣食,是多么快乐而又多么骄傲的一件事。

最后,你们必定会注意到那件披在外面、宽大而严肃的学士服,爱穿新衣服的小妹也许很想试试吧?其实这衣服并不好看,就如获得它的过程并不平顺一样,人生中有很多东西都是这样的。美丽耀眼的东西在生活中并不多见,而获得任何东西的过程,却没有不艰辛的。

我费了这些笔墨,我所想告诉你们的岂是一张小照吗?我渴望让你们了解我所了解的,付上我所付上的,得着我所得着的,我企望你们都能赶上我,并且超越我!

梅梅也许是第一个步上这条路的,因为你即将高中毕业了,我希望你在最后两个月中发愤读点书。我一向认为你是很聪明的,也许就因为聪明的缘故,你对教科书丝毫不感兴趣。其实以往我何尝甘心读书,我是宁愿到校园中去统计每一朵玫瑰花的瓣儿,也不屑去做代数习题的。但是,妹妹,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勉强每一件事都如我们的意,我们固然应该学我们所爱好的东西,却也没有理由摒弃我们所不感兴趣的东西。我知道你也喜欢写作的,前些日子我偶然从一个同学的剪贴簿上发现我们两个人的作品,私心窃喜不已,这证明我们两人的作品不但被刊载,也被读者所喜爱,我为自己欣慰,更为你欣慰,你是有前途的,不要就此截断你上进的路。大学在向你招手,你来吧,大学会训练你的思想,让你通过这条路而渐渐臻于成熟和完美。

素素读的是商职,这也是好的,我们家的人都不长于计算,你好好地读,倒也可以替大家出一口气。最近家中的芒果和橄榄都快熟了,你一向好吃零食,小心别又弄得胃痛了。你有一个特点,就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其实这也不算坏事,正好可以补我不好打扮的短处,只是还应该把自己喜欢衣服的心推到别人身上去,像杜甫一样,以天下的寒士为念。再者,将来你不妨用自己的努力去换取你所心爱的东西,这样,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你不但能享受“获得”的喜悦,还能享受“去获得”的喜悦。

圆圆,你正是十四岁,我很了解在这种年龄的孩子,这一段日子是最不好受的了,自己总弄不清楚该算成人还是小孩,不过,时间自会带你度过这个关口。你的英文和数学总不肯下功夫,这也是我的老毛病,如今我渐渐感到自己在这方面吃了不少的亏,你才初二,一切从头做起,并不为晚,许多人一生的资源,都是在你这种年龄的时候贮存的。我知道,你是可造之才,我期待着看到你成功,看到你初中毕业、高中毕业、大学毕业……你小时候,我的同学们每次看到你便喜欢叫你“小甜甜”,我希望你不仅让别人从你的微笑里领到一份甜蜜,更该让父母和一切关切你的人,从你的成功而得到更大的甜蜜。

至于满满,你才读小学四年级,我常为你早熟的思想担忧。五岁的时候,你画的人头已不逊于任何一位姐姐了,六岁的时候,居然能用注音字母拼着编出一本简单的故事,并且还附有插图呢!你常常恃才不好读书,而考试又每每名列前茅。其实,我并不欣赏你这种成功,我希望每一个人都尽自己的力,不管他的才分如何,上天并没有划定一批人,准许他们可以单凭才气而成功。你还有一个严重的缺点,就是好胜心太强,不管是吃的,是穿的,是用的,你从来不肯输给别人,往往为了一句话,竟可以负气忍一顿饿,记得我说你是“气包子”吗?实在和人争并不是一件好事,原来你在姐妹中可以算作最漂亮的一个,可是你自己那副恶煞的神气,把你的美全破坏了。渐渐地,你会明白,所谓美,不是尼龙小蓬裙所能撑起来的,也不是大眼睛和小嘴巴所能凑成的,美是一种说不出的品德,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也许现在你还不能体会,将来你终会领悟的。

弟弟,提起你,我不由得振奋了,虽说重男轻女的时代早已过去,但你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无论如何,你有着更重要的位置。最近你长胖一点了吧?早几年我们曾打过好几次架,也许再过两年我便打不过你了。在家里,我爱每一个妹妹,但无疑地,我更期望你的成功。我属蛇,你也属蛇,我们整整差了一个生肖,我盼望一个弟弟,盼望了十二年,我又焉能不偏疼你?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要对你宽大一点,相反,我要严严地管你,紧紧盯你,因为,你是唯一继承大统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我们常爱问你长大后要做什么,你说要沿着一条街盖上几栋五层楼的百货公司,每个姐妹都分一栋,并且还要在阳台上搭一块板子,彼此沟通,大家便可以跳来跳去地玩。你想得真美,弟弟,我很高兴你是这样一个纯真可爱、而又肯为别人着想的小男孩。

你也有缺点的,你太好哭了,缺乏一点男孩子气,或许是姐妹太多的缘故吧?梅姐曾答应你,只要你有一周不哭的纪录,便带你去钓鱼,你却从来办不到,不是太可惜吗?弟弟,我不是反对哭,英雄也是会落泪的,但为了丢失一个水壶而哭,却是毫无道理的啊!人生的路上荆棘多着呢,那些经历将把我们刺得遍体流血,如果你现在不能忍受这一点的不顺,将来你怎能接受人生更多的磨炼呢?

最后,小妹妹,和你说话真让我困扰,你太顽皮,太野,你真该和你哥哥调个位置的。记得我小时候,总是梳着光溜溜的辫子,坐在妈妈身边,听七个小矮人的故事,你却爱领着四邻的孩子一同玩泥沙,直弄得浑身上下像个小泥人儿,分不出哪是眉毛,哪是脸颊,才回来洗澡。我无法责备你,你总算有一个长处——你长大以后,一定比我活泼,比我勇敢,比我能干。将来的世代,也许必须你这种典型才能适应。

你还小,有很多话我无法让你了解,我只对你说一点,你要听父母和老师的话,听哥哥姐姐的话,其实,做一个听话者比一个施教者是幸福多了,我常期望仍能缩成一个小孩,像你那样,连早晨起来穿几件衣服也不由自己决定,可惜已经不可能了。

我写了这样多,朝阳已经照在我的信笺上了,你们大概都去上学了吧?对了,你们上学的路上,不也有一片稻田吗?你们一定会注意到那新稻的绿,你们会想起你们的姐姐吗?——那生活在另一处绿色天地中的姐姐。那么,我教你们,你们应该仰首对穹苍说:“求天父保佑我们在远方的小姐姐,叫她走路时不会绊脚,睡觉时也不会着凉。”

现在,我且托绿衣人为我带去这封信,等傍晚你们放学回家,它便躺在你们的书桌上了。我希望你们不要抢,只要静静地坐成一个圈儿,由一个人读给大家听。读完之后,我盼望你们中间某个比较聪明的会站起来,望着庭中如盖的绿树,说:

“我知道,我知道小姐姐为什么写这封信给我们,你们看,春天来了,树又绿了,小姐姐要我们也像春天的绿树一样,不停地向上长进呢!”

当我在逆旅中,遥遥地从南来的熏风中辨出这句话,我便要掷下笔,满意地微笑了。

母亲的羽衣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经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赘(此字稍俗,也有人以为当写成“坠”)得发疼:

“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一时愣住,只胡乱应道:

“你说呢?”

“你说,你说,你一定要说。”她固执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是不是仙女变的?——哪一个母亲不是仙女变的?

像故事中的小织女,每一个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们织虹纺霓,藏云捉月,她们几曾烦心挂虑?她们是天神最偏怜的小女儿,她们终日临水自照,惊讶于自己美丽的羽衣和美丽的肌肤,她们久久凝注着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华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见了,她换上了人间的粗布——她已经决定做一个母亲。有人说她的羽衣被锁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飞翔了,人家还说,是她丈夫锁上的,钥匙藏在极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亲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哪里,她甚至也知道藏钥匙的所在。在某个无人的时候,她甚至会惆怅地开启箱子,用忧伤的目光抚摸那些柔软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

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飞了,因为她已不忍飞去。

而狡黠的小女儿总是偷窥到那藏在母亲眼中的秘密。

许多年前,那时我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总是惊奇地窥伺着母亲。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两个字——“静鸥”,那里面有什么故事吗?那不是母亲的名字,却是母亲名字的谐音,她也曾梦想过自己是一只静栖的海鸥吗?她不怎么会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过什么好听的歌,但那名字对我而言是母亲神秘的羽衣,她轻轻写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可以立刻变了一个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个我所不认识的有翅的什么。

母亲晒箱子的时候是她另外一种异常的时刻,母亲似乎有好些东西,完全不是拿来用的,只为放在箱底,按时年年在三伏天取出来曝晒。

记忆中母亲晒箱子的时候就是我兴奋欲狂的时候。

母亲晒些什么?我已不记得,记得的是樟木箱又深又沉,像一个混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还记得的是阳光下竹竿上富丽夺人的颜色,以及怪异却又严肃的樟脑味,以及我在母亲喝禁声中东摸摸西探探的快乐。

我唯一真正记得的一件东西是一幅漂亮的湘绣被面,雪白的缎子上,绣着兔子和翠绿的小白菜,和红艳欲滴的小杨花萝卜,全幅上还绣了许多别的令人惊讶赞叹的东西,母亲一面整理,一面会忽然回过头来说:“别碰,别碰,等你结婚就送给你。”

我小的时候好想结婚,当然也有点害怕,不知为什么,仿佛所有的好东西都是等结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觉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东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绣后来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没有细问。对我而言,那么美丽得不近乎真实的东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枫红,在我看来都是美丽得违了规的东西,是茫茫大化一时的错误,才胡乱把那么多的美堆到一种东西上去,桃花理该一夜消失的,不然岂不教世人都疯了?

湘绣的消失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复归大化了。

但不能忘记的是母亲打开箱子时那份欣悦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看着那幅湘绣,那时我觉得她忽然不属于周遭的世界,那时候她会忘记晚饭,忘记我扎辫子的红绒绳。她的姿势细想起来,实在是仙女依恋地轻抚着羽衣的姿势,那里有一个前世的记忆,她又快乐又悲哀地将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会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会重拾,所以回顾的一刹那更特别地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亲最爱回顾的是早逝的外公对她的宠爱,有时她胃痛,卧在床上,要我把头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说起外公。外公似乎很舍得花钱(当然也因为有钱),常常带她上街去吃点心。她总是告诉我当年的肴肉和汤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两面黄的炒面和女生宿舍里早晨订的冰糖豆浆(母亲一再强调“冰糖”豆浆,因为那是比“砂糖”豆浆为高贵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听她说起那些事的时候,都惊讶万分——我无论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亲联想在一起。我从有记忆起,母亲就是一个吃剩菜的角色,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简直就是理所当然地放在父亲面前的,她自己的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擦锅饭就是把剩饭在炒完菜的剩锅中一炒,把锅中的菜汁都擦干净了的那种饭),我简直想不出她不吃剩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而母亲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汤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东西,母亲每讲起那些事,总有无限的温柔,她既不感伤,也不怨叹,只是那样平静地说着。她并不要把那个世界拉回来,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顿饭她仍然会坐在老地方,吃那盘我们大家都不爱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会照例一个门一个窗地去检点去上闩。她一直都负责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

哪一个母亲不曾是穿着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们有时以为她一直就是那样的。

而此刻,那刚听完故事的小女儿鬼鬼地在窥伺着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听多了故事吧?她也发现了什么吗?

是在我的集邮本偶然被儿子翻出来的那一刹那吗?是在我拣出石涛画册或汉碑并一页页细味的那一刻吗?是在我猛然回首听他们弹一阕熟悉的钢琴练习曲的时候吗?抑或是在我带他们走过年年的春光,不自主地驻足在杜鹃花旁或流苏树下的一瞬间吗?

或是在我动容地托住父亲的勋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画片的时候,或是在我翻拣夹在大字典里的干叶之际,或是在我轻声地教他们背一首唐诗的时候……

是有什么语言自我眼中流出吗?是有什么音乐自我腕底泻过吗?为什么那小女孩会问道:

“妈妈,你是不是仙女变的呀?”

我不是一个和千万母亲一样安分的母亲吗?我不是把属于女孩的羽衣收折得极为秘密吗?我在什么时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书桌底下放着一个被人弃置的木质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起来当一幅画,那真该是一幅庄严的画,那样承受过万万千千生活的刀痕和凿印的,但不知为什么,我一直也没有把它挂出来……

天下的母亲不都是那样平凡不起眼的一块砧板吗?不都是那样柔顺地接纳了无数尖锐的割伤却默无一语的砧板吗?

而那小女孩,是凭什么神秘的直觉,竟然会问我:

“妈妈?你到底是不是仙女变的?”

我掰开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对她说:

“是的,妈妈曾经是一个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时候,但现在,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个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着她晶亮的眼睛,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不是,妈妈不是仙女,你快睡觉。”

“真的?”

“真的!”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地睁开: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兴奋地转动着眼珠,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她睡着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约也回到云间去睡了。

风睡了,鸟睡了,连夜也睡了。

我守在两张小床之间,久久凝视着她们的睡容。

血沥骨

在唐代,有一个名叫王少元的孤儿。他是一个遗腹子,当年父亲为乱兵所杀,弃骨荒冢。

王少元长到十几岁,知道事象,小小的心中只有一个悲哀的愿望:他想到荒野中去找回父亲,重行安葬。可是,他生平连父亲的面都不曾一见。其实就算他曾在模糊的记忆里有过父亲的面貌,此刻父亲也已经是没有面目可言的枯骨了。他所知道的,只是别人指给他的,一个粗略的位置。而战乱十余年之后,怎样才能在一片森森的白骨间去找到属于父亲的那一把呢?

他听人说起一种验定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血滴在死人的骨头上,如果是亲子关系,血液会渗到骨头里去。如果不是,血液就渗不进去。那少年听了这话,果真到荒野上去实验,他穿破自己的肌肤,试着把鲜血一一去染红荒野的白骨。

从破晓到黄昏,他匍匐在荒冢之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心比他的伤口更痛。然后,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的全身刺满了小小的破口,他成了一座血泉,正慢慢地,不断地流出血来,这样的景象,连天神也要感动吧!

到了第十天,他终于找到这样一具枯骨,他滴下去的血,那骨头立刻接受了。而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进去,像是要拥抱那血液的主人一般。那少年终于流下眼泪,把枯骨虔诚地抱回家,重新营葬。

那种认亲的方法并不见得正确,可是,使这故事动人的,是在方法正误之外的那少年真诚寻根的一颗心。

一握头发

洗脸池的右角胡乱放着一小团湿头发,犯人很好抓,准是女儿做的,她刚才洗了头。

讨厌的小孩,自己洗完了头,却把掉下来的头发放在这里不管,什么意思?难道要靠妈妈一辈子吗?我愈想愈生气,非要去教训她一场不可!

抓着那把头发,这下子是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可以抵赖,我朝她的房间走去。

忽然,我停下脚来。

她的头发在我的手指间显得如此细软柔和,我轻轻地搓了搓,这分明只是一个小女孩的头发啊,对于一个乖巧的肯自己去洗头发的小女孩,你还能苛求她什么呢?

而且,她柔软的头发或者是继承了我的吧,许多次,洗头发的小姐对我说:

“你的头发好软啊!”

“噢——”

“头发软的人好性情。”

我笑笑,作为一个家庭主妇,不会有太好的性情吧?

古人以三十年为一世,我现在握着女儿的细细的柔发,有如握着一世以前自己的发肤。

我走到女儿的房间,她正聚精会神地在看一本故事书。

“晴晴,”我简单地对她说,“你洗完头以后有些头发没有丢掉,放在洗脸池上了。”

她放下故事书,眼中有着等待挨骂的神气。

“我刚才帮你丢了,但是,下一次,希望你自己去丢。”

“好的。”她很懂事地说。

我走开,让她继续走入故事的途径——以前,我不也是那样的吗?

那夜的烛光

临睡以前,晴晴赤脚站在我面前说:

“妈妈,我最喜欢的就是台风。”

我有一点生气,这小捣蛋,简直不知人间疾苦,每刮一次大风,有多少屋顶被掀跑,有多少地方会淹水,铁路被冲断,家庭主妇望着六十元一斤的小白菜生气……而这小女孩却说,她喜欢台风。

“为什么?”我尽力压住性子。

“因为有一次台风的时候停电……”

“你是说,你喜欢停电?”

“停电的时候,你就去找蜡烛。”

“蜡烛有什么特别的?”我的心渐渐柔和下来。

“我拿着蜡烛在屋里走来走去,你说我看起来像小天使……”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吧?我终于在惊讶中静穆下来,她一直记得我的一句话,而且因为喜欢自己在烛光中像天使的那份感觉,她竟附带的也喜欢了台风之夜。

也许,以她的年龄,她对天使是什么也不甚了然,她喜欢的只是我那夜称赞她时郑重而爱宠的语气。一句不经意的赞赏,竟使时光和周围情境都变得值得追忆起来,多可回溯的画面啊!那夜,有一个小女孩相信自己像天使,那夜,有一个母亲在淡淡的称许中,制造了一个天使。

娇女篇——记小女儿

人世间的匹夫匹妇,一家一计的过日子人家,岂能有大张狂,大得意处?所有的也无非是一粥一饭的温馨,半丝半缕的知足,以及一家骨肉相依的感恩。

女儿的名字叫晴晴,是三十岁那年生的,强说愁的年龄过去了,渐渐喜欢平凡的晴空了。烟雨村路只宜在水墨画里,雨润烟浓只能嵌在宋词的韵律里,居家过日子,还是以响蓝的好天气为宜,女儿就叫了晴晴。

晴晴长到九岁,我们一家去恒春玩。恒春在屏东,屏东犹有我年老的爹娘守着,有桂花、有玉兰花以及海棠花的院落。过一阵子,我就回去一趟,回去无事,无非听爸爸对外孙说:“哎哟,长得这么大了,这小孩,要是在街上碰见,我可不敢认哩!”

那一年,晴晴九岁,我们在佳洛水玩。我到票口去买票,两个孩子在一旁等着,做父亲的一向只顾拨弄他自以为得意的照相机。就在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轻轻巧巧就闯了关,直接飞到闸门里面去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那只蝴蝶不买票,它就这样飞进去了!”

我一惊,不得了,这小女孩出口成诗哩!

“快点,快点,你现在讲的话就是诗,快点记下来,我们去投稿。”

她惊奇地看着我,不太肯相信:

“真的?”

“真的。”

诗是一种情缘,该碰上的时候就会碰上,一花一叶,一蝶一浪,都可以轻启某一扇神秘的门。

她当时就抓起笔,写下这样的句子:

我们到佳洛水去玩,

进公园要买票,

大人十块钱,

小孩五块钱,

但是在收票口,

我们却看到一只蝴蝶,

什么票都没有买,

就大模大样地飞进去了。

哼!真不公平!

“这真的是诗哇?”她写好了,仍不太相信。直到九月底,那首诗登在报上的“小诗人王国”上,她终于相信那是一首诗了。

及至寒假,她快十岁了,有天早上,她接到一通电话,接到电话以后她又急着要去邻居家。这件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从邻家回来以后,宣布说邻家玩伴的大姐姐,现在做了某某电视公司儿童节目的助理。那位姐姐要她去找些小朋友来上节目,最好是能歌善舞的。我和她父亲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孩什么时候竟被人聘去做“小小制作人”了?更怪的是她居然一副身膺重命的样子,立刻开始筹划,她的程序如下:

一、先拟好一份同学名单,一一打电话。

二、电话里先找同学的爸爸妈妈,问曰:“我要带你的女儿(儿子)去上电视节目,你同不同意?”

三、父母如果同意,再征求同学本人同意。

四、同学同意了,再问他有没有弟弟妹妹可以一起带来?

五、人员齐备了,要他们先到某面包店门口集合,因为那地方目标大,好找。

六、她自己比别人早十五分钟到达集合地。

七、等齐了人,再把他们列队带到我们家来排演,当然啦,导演是由她自己荣任的。

八、约定第二、三次排练时间。

九、带她们到电视台录影,圆满结束,各领一个弹弹球为奖品回家。

那几天,我们亦惊亦喜,她什么时候长得如此大了,办起事来俨然有大将之风,想起《屋顶上的提琴手》里婚礼上的歌词:

这就是我带大的小女孩吗?

这就是那戏耍的小男孩?

什么时候他们竟长大了?

什么时候呀?他们……

想着,想着,万感交集,一时也说不清悲喜。

又有一次,是夜晚,我正在跟她到香港小留的父亲写信,她拿着一本地理书来问我:

“妈妈,世界上有没有一条三寸长的溪流?”

小孩的思想真令人惊奇,大概出于不服气吧?为什么书上老是要人背最长的河流、最深的海沟、最高的主峰以及最大的沙漠,为什么没有人理会最短的河流呢?那件事后来也变成了一首诗:

我问妈妈:

“天下有没有三寸长的溪流?”

妈妈正在给爸爸写信,

她抬起头来说:

“有——就是眼泪在脸上流。”我说:“不对,不对——溪流的水应该是淡水。”

初冬的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我收拾他们做完功课的桌子,竟发现一张小小的宣传单,一看之下,不禁大笑起来。后生毕竟是如此可畏,忙叫她父亲来看,这份宣传单内容如下:

你想学打毛线吗?教你钩帽子,围巾,小背心。一个钟头才二元哦(毛线自备或交钱买随意)。

时间:一至六早上,日下午。

寒假开始。

需者向林质心登记。

这种传单她写了许多份,看样子是广作宣传用的,我们一方面惊讶她的企业精神,一方面也为她的大胆吃惊。她哪里会钩背心,只不过背后有个奶奶,到时候现炒现卖,想来也要令人捏冷汗。这个补习班后来没有办成,现代小女生不爱钩毛线,她也只有自叹无人来续绝学。据她自己说,她这个班是“服务”性质,一小时二元是象征性的学费,因为她是打算“个别敬授”的。这点约略可信,因为她如果真想赚钱,背一首绝句我付她四元,一首律诗是八元,余价类推。这样稳当的“背诗薪水”她不拿,却偏要去“创业”,唉!

女儿用钱极省,不像哥哥,几百块的邮票一套套地买。她唯一的嗜好是捐款,压岁钱全被她成千成百地捐掉了,每想劝她几句,但劝孩子少作捐款,总说不出口,只好由她。

女儿长得高大红润,在班上是体形方面的头号人物,自命为全班女生的保护人。有哪位男生敢欺负女生,她只要走上前去瞪一眼,那位男生便有泰山压顶之惧。她倒不出手打人,并且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空手道老师说的,我们不能出手打人,会打得人家受不了的。”

俨然一副名门大派的高手之风,其实,也不过是个“白带级”的小侠女而已。

她一度官拜文化部长,负责一个“图书柜”,成天累得不成人形,因为要为一柜子的书编号,并且负责敦促大家好好读书,又要记得催人还书,以及要求大家按号码放书……

后来她又受命做卫生排长,才发现指挥人扫地擦桌原来也是那么复杂难缠,人人都嫌自己的工作重,她气得要命。有一天我看到饭桌上一包牛奶糖,很觉惊奇,她向来不喜甜食的。她看我挪动她的糖,急得大叫:

“妈妈,别动我的糖呀!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呀!”

“你买糖干什么?”

“买给他们吃的呀,你以为带人好带啊?这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办法呀!哪一个好好打扫,我就请他吃糖。”

快月考了,桌上又是一包糖。

“这是买给我学生的奖品。”

“你的学生?”

“是呀,老师叫我做××的小老师。”

××的家庭很复杂,那小女孩从小便有种种花招,女儿却对她有百般的耐心,每到考期女儿自己不读书,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地教她。

“我跟她说,如果数学考四十五分以上就有一块糖,五十分二块,六十分三块,七十分四块,……”

“什么?四十五分也有奖品?”

“啊哟,你不知道,她什么都不会,能考四十分,我就高兴死啦!”

那次月考,她的高足考了二十多分,她仍然赏了糖,她说:

“也算很难得啰!”

我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她走到我面前来:

“我最讨厌人家说我是好学生了!”

我本来不想多理她,只哦了一声,转而想想,不对,我放下书,在灯下看她水蜜桃似的有着细小茸毛的粉脸:

“让我想想,你为什么不喜欢人家叫你‘好学生’,哦!我知道了,其实你愿意做好学生的,但是你不喜欢别人强调你是‘好学生’,因为有‘好学生’,就表示另外有‘坏学生’,对不对?可是那些‘坏学生’其实并不坏,他们只是功课不好罢了,你不喜欢人家把学生分成二种,你不喜欢在同一个班上有这样的歧视,对不对?”

“答对了!”她脸上掠过被了解的惊喜,以及好心意被窥知的羞赧,语音未落,人已跑跑跳跳到数丈以外去了,毕竟,她仍是个孩子啊!

那天,我正在打长途电话,她匆匆递给我一首诗:

“我在作文课上随便写的啦!”

我停下话题,对女伴说:

“我女儿刚送来一首诗,我念给你听,题目是‘妈妈的手’”:

婴孩时——

妈妈的手是冲牛奶的健将,

我总喊:“奶,奶。”

少年时——

妈妈的手是制便当的巧手,

我总喊:“妈,中午的饭盒带什么?”

青年时——

妈妈的手是找东西的魔术师,

我总喊:“妈,我东西不见啦!”

新娘时——

妈妈的手是奇妙的化妆师,

我总喊:“妈,帮我搽口红。”

中年时——

妈妈的手是轻松的手,

我总喊:“妈,您不要太累了!”

老年时——

妈妈的手是我思想的对象,

我总喊:“谢谢妈妈那双大而平凡的手。”

然后,我的手也将成为另一个孩子思想的对象。

念着念着,只觉哽咽,母女一场,因缘也只在五十年内吧!其间并无可以书之于史,勒之于铭的大事,只是细细琐琐的俗事俗务。但是,俗事也是可以入诗的,俗务也是可以萦人心胸、久而芬芳的。

世路险巇,人生实难,安家置产,也无非等于衔草于老树之巅,结巢于风雨之际。如果真有可得意的,大概止于看见小儿女的成长如小雏鸟张目振翅,渐渐地能跟我们一起盘桓上下,并且渐渐地既能出入青云,亦能纵身人世。所谓得意事,大约如此吧!

我的脸是给妈妈Kiss用的

和能言善道颇具逻辑观念的“哥哥”比较起来,小女儿晴晴的言语别有一种可爱的稚拙。杜甫“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壮志必须借用苦吟为手段,小女儿却天生是个“语惊四座”的人。

“你的脚是做什么用的?”

“走路用的。”

“你的耳朵是做什么用的?”

“听话用的。”

“我的小脸,”她指着自己蔷薇色的两颊,“是给妈妈Kiss用的。”

能用我们的身体去爱或被爱是一件多可惊异的美好的事!成人的世界里有太多“功利”观念,我们身体每一部分的功能都被指定标明了。其实,除了打字,上帝所赐的双手不是更该用来握一个穷人的手吗?除了辨味,上帝所赐的舌头不是更应该用以说安慰鼓励人的话吗?除了看书看报,上帝所赐的眼睛不是更应该给受伤者一些关怀的凝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