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报纸标题看到了死去丈夫的名字。和以往一样,丈夫被冠名为大师;和以往不一样,这次的报导,不再是捕风捉影的传奇。考据学家宣称,他们发现了大师的遗物:半截雪茄。
她没法否认,照片上,这支雪茄的形象如此确凿熟悉。十四年前,他临终的那个黄昏,大师的确在无灯的房间,点燃过这支雪茄。那时,经过长期病痛折磨,他的呼吸和声音,都像扁平的钝刀,让人寒冷痛苦。等叼上了那支雪茄,他的呼吸才温暖起来。他知道,自己的漫长挣扎要结束了。他不必再为了求生、尊严、健康而苟延残喘。剩下的只有对爱侣的歉疚:他和她都知道,她之后得孤零零的,活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上。
“我们都生于火。”大师在一明一灭,像灯一般的光影中说,“我们最后,会归于火,会在火中相见的。”
他死去,带走了他们二十六年的婚姻和三十二年的爱情。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尽量处理、掩埋、焚烧掉他的遗物:毕竟,那时他还不是大师,他正遭遇囚禁、追捕、抨击。他被掩埋在无名公墓里,凄风冷雨。那时,她完全想不到,他的命运会发生天翻地覆的转折:
死后第七年,他成了大师。
大人物发出了号令:某某人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大师,他对于火的描述,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暗示;他一生致力于解读人类命运、剖析历史真相而斗争;大师的思想高瞻远瞩,大师的文笔华丽绝伦……既然大人物都已号召了,大师的传记便自然而然,铺天盖地的涌现。她也翻过那些传记,还读到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许多她不知道的绯闻。她清楚记得,许多下午,他和她并肩在公园长椅上喂鸽子;可是传记里说:那个下午,大师正披星戴月呕心沥血,为人类前途操劳。
她出面声明过一次,说这些传记都是胡扯。毫无效果。第二次声明后,一位著名评论家在报纸上回应了她。评论家说:“注意,大师并不属于您一个人。怎么解读他,是大众的权利——而非您一个人!”
第三次声明后,有人上门来。他们彬彬有礼,裤腿瘦长,指甲修得很干净,手插在口袋里。他们说:“大师其实也可以没有遗孀的。我们不希望把话说得太粗鲁。”
她失去了对自己丈夫的解释权,也失去了丈夫的辩护权。她看着一本又一本丈夫的传记出版,丈夫的语录被电视台的评点节目反复引用。“火,代表着一种积极、干脆、热烈的精神;大师说万物生于火而灭于火,这就是说,我们是在剧烈的毁灭中嬗变诞生的,最终又将为下一个生命而毁灭殆尽……大师悟透了宇宙的终极真理,用东方古典文化的话说,他飞升了……”
现在,这半截雪茄出土了。关于大师的解读热上升到了新层次。雪茄上蘸的唾液,可以分析大师的饮食结构;剪雪茄的方式,可以研究出大师用的是什么雪茄剪;雪茄的燃烧程度,可以确认大师吸雪茄的频率和习惯,是左手还是右手,用的是什么握式;这支雪茄是由谁卷制,经过了哪位匠人的手、哪艘贩运的船、哪位友人的馈赠木盒,最后来到大师手里的,这些都是传奇。
她只好呆呆看着世界,围绕着她丈夫的遗物,张牙舞爪。
最后,大人物发出了号令。大人物说,在一个伟大的纪念日,他要手持这半截雪茄进行演讲,以示对大师精神的传诵和发扬。她将被一群彬彬有礼的人请到台下,作为嘉宾。她必须点头微笑,以确认大人物所说的话,是符合大师精神的。
故事发生的前夜,她一度犯恶心。她想像另一个男人的手触摸丈夫嘴唇沾过的部分,她想像另一个人在鞭挞丈夫的尸体,给他的尸体做整容手术。她甚至梦见自己扑上台去,咬断大人物的手指,抢过雪茄来。当然,最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该来到的总会到来,就像死亡和税收。
第二天,阳光晴朗的午后,大人物故意身着大师身前爱穿的长风衣登台,手握雪茄,以示自己对大师的尊崇。但之后,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刚来得及念两句大师的语录,指间的半截雪茄便开始发烫。于是所有人都看见:那支雪茄开始自己燃烧了。
她一直在嘉宾席上看着,看着所有人救护手指烫伤、气急败坏的大人物,看着半截雪茄落在台上,独自飞速燃烧,好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嘴在吸它。是火焰在吸它,她想。专家们面面相觑,警卫们呼唤消防队,观众们你推我挤。她在前排,隐约听到丈夫的声音说:
“我们都生于火。我们最后,会归于火,会在火中相见的。”
她从这声音听出了十四年前的歉疚。因为,他这次执行完火刑后,是完完全全的死去了,逃走了,化成烟雾乘着阳光去到了天空。而她之后还得孤零零的,活在这个反复无常的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