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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噪音》江湖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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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在龙应台的文章里面读到她第一次来香港的经验,她的朋友在行前劝她不要自己一个人随便在旺角乱逛,那里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被流弹打中。这也是很多内地及台湾友人的共同经历。当他们首次踏足香港,赞叹林立的高楼和整洁的秩序之余,总免不了得提心吊胆,四处张望,不知何时会在某个街角冲出一堆抡刀舞棒的恶汉,又不知哪一家银行金铺的门口正有警匪枪战。

在内地、香港、台湾、澳门四地之中,治安情况最好的香港,在全球华人心目之中竟然是罪恶之都,当然是拜《英雄本色》和《古惑仔》一类的江湖片所赐。有些内地朋友还煞有介事地问我,香港警方为什么要协助这类电影的拍摄,香港政府为什么不禁止这些片子的上映,难道就不怕它们损害了香港的形象吗?其实别说他们了,就连我这个香港出生的本地人,少时也曾经以为电影里那些刀光剑影的场面是真的,只不过我没碰上,它们一定在某个我所不知的角落里日夜上演。

从香港电影的黄金岁月开始,江湖就没有离开过,没有多少导演是从未涉足过江湖片的,也没有几个影评人没试过不把江湖与黑社会当成香港的隐喻。江湖片不只是香港电影最重要的类型片之一,也是很多人解读香港社会与历史的媒介。

江湖片其中一个主要关怀就是秩序,往往剧情的开展,推进与高潮都是围绕着一个社团或者整个江湖的秩序之崩解和修复打转。比如说某个社团里一个桀骜不驯的反派,因为野心扩张过度,做出了欺师灭祖、谋害龙头的恶行,这是电影的矛盾起点。接下来则有一个守信重义的正派出面,和反派纠缠对峙,两者之间的冲突就是电影的高潮所在了。结局则不外乎邪不胜“正”,代表黑社会传统价值的正派主角大获全胜,恢复了江湖道义和社团秩序。

江湖电影的秩序情结诉诸的是观众对一种已经淡化、失落,甚至根本从来不存在的道德观的向往,它的核心无非就是传统小说里的忠义,最能体现它的偶像人物与图腾就是被神化了的关公。关公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所有黑社会人物共同尊崇的行业守护神,代表所有黑社会成员必须跟从的原则及必须遵守的规矩。有了这个基础,那些同样要拜关公的反派才成得了反派,因为他们表面上讲义气忠信,实则却背叛了这套终极价值。同样是这个基础,正派人物才成为正派,因为他们的行动擦亮了蒙尘的神像,修复了碎落的秩序。

但这套秩序的沦丧和恢复,在主流江湖电影里通常以时代的变迁为背景,反派角色是唯利是图的新世纪人物,正派却是传统的守护者。因此江湖片总有一抹时不我予的悲凉,尽管老套的价值最终得到保留,但是观众都知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正派主角只不过是在挽狂澜于既倒,所以这些主角就有了那么一丝悲剧英雄的味道。这等公式和它蕴含的时代变化,是很多人用来解读香港历史和现实的透镜。夸张一点,甚至可以说这是中国传统在现代社会的命运。

许多卫道之士批评江湖片美化了黑社会,理由就是片子里的主角都是威风八面的正派英雄,很容易让无知少年心生仰慕效仿之意。其实这些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不在于他们身手不凡以一敌十,也不在于他们都长得帅气潇洒(当然啰,主角可是周润发和郑伊健),而在于他们那么地坚持。在这个人人唯利是图、大家争着上位的年代,竟然还有人以身示范中国文化的传统美德——对上讲忠心,对兄弟讲义气。看江湖片,我们其实都在怀旧,怀念那一去不回的道德价值。故此江湖片不只是教坏年轻人这么简单,它甚至还是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杜琪峰的《黑社会》被认为是突破传统,是历来最写实的江湖片,理由之一就是它颠覆了香港江湖片这种浪漫怀旧的主流程式。其实有江湖片这种类型电影,就必然有开这种类型玩笑的作品,例如《一个字头的诞生》和《江湖告急》便是绝妙的示范。但《黑社会》不跟你开玩笑,它摆明车马要正面面对黑社会,例如杜导演自己最爱说的,片里的人物就跟真实江湖一样喜欢用刀劈砍,而不是双枪在手连珠弹发。

《黑社会》最为人谈论的,是它没有忠直重义的正派主角,和气生财如任达华,到了一个地步还是会突如其来的心狠手辣,绝不留情。因此《黑社会》可以被解读成现实功利社会的反映,到底我们已经活在一个再也没有英雄的年代了。电影里古代洪门的入门仪式大谈反清复明的精神原则和种种狠毒的戒誓,不只是用来对照如今求财至上的黑社会的讽刺,更是强调岁月变迁的衬托,“反清复明”?清朝都消亡了百年,还复什么明呢?

但再怎么写实,《黑社会》还是不能没有炫技式的风格示范。香港那么执著沉迷于江湖片,就是因为它的背景虽然是现代,但还是要有超脱现实如舞蹈般的打斗枪战和非凡的人物造型,而这正是香港主流商业电影的精髓,极力追求感官上最强烈的刺激,节奏快得让人不及动脑只能反应。所以我们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么超现实的片种,却会让那么多的外地观众信以为真,让那么多人在里头发现香港社会的特质。黑社会成为社会的缩影,其中一个原因就像《黑社会》里饰演帮派元老的王天林对警官所说的:“全香港有几十万黑社会。”换句话说,黑社会人数众多,几乎我们每个人身边都有他们的存在,尽管我们自己没有注意到。黑社会这种规模是很多人相信但又很难证实的迷思,如果这是真的,光按人口比例推算,就有理由认为黑社会的确是大社会的缩影了。

又因为黑社会成员众多而且似乎无处不在,却偏偏不是所有人都有幸可以结识几个,所以我们总是怀疑他们一定在暗处有自己的规则自己的秩序,而这暗处其实离我们不远。有光明就有黑暗,黑社会一定就在正常社会的背后运作,难以穿透但又不能尽除。黑社会的现实是日常世界以外的“平行现实”,描写黑社会的电影则是一种另类的写实。我们因此乐意相信江湖片是真实香港的折射镜像,同时又容许它的夸张失真。从这个意义上讲,江湖片之于香港,正如科幻片之于好莱坞,看来很不现实,却又处处和现实发生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