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不沾地的人
金波总在天上飞,越来越引起朋友、熟人和他太太的同情、猜疑、焦虑和困惑。
“别以为你是天使,其实你是个地地道道的鸟人。”偶尔陪他一起飞的哥们儿嘉君多次恶毒地调侃他。
金波没长翅膀,是位做生意的商人。坐飞机来来往往本无可非议,关键是他坐飞机上瘾,已变成了某种令人担忧的依赖症。
头一次坐飞机的奇特感觉他至今仍记忆犹新。先是有心疼的症状,昂贵的机票让处于艰难起步阶段的商人压力不小。若乘火车就便宜许多,省下的钱能买下两年都吃不完的大米。时间来不及了,对方厂家约定的会面只有坐飞机才能赶到。接着是心慌和心跳,毕竟是第一次上天,那庞大的金属物体真的能平稳地飞上去吗?他甚至担心排在前面的人把座位给抢光了,因此还拜托先登机的一位老太太替他占个空位子。空姐十分轻蔑地笑着告诉他:“你这个人还真幽默!飞机上是对号入座,不卖站票。”他脸红了,尴尬地咧着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如果没有空位,我就坐在飞行员的位子上。”空姐收起了笑容,留下一脸的愤懑与不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你敢再胡说坐飞行员的座位,我就报警了。这是劫机恐吓。”
首次飞行给金波带来了好运,生意谈得成功顺利。从此以后,他每次出行只要能坐飞机,就绝不选择其他的交通工具。在天上飞来飞去让金波有了巨大的满足感和丰厚的生意回报。
飞机成了金波的迷恋与迷信,他与朋友谈论的逸闻趣事几乎都是机场和机舱里的见闻以及机上读物登载的故事。若干年前,坐飞机出差还是极少数人的偶然事件,他的家常便饭一般的乘机经历,赚取了不少朋友和熟人的羡慕和嫉妒,尤其是当他讲到空姐迷人的笑容和妩媚的体态以及对顾客体贴入微的精细服务时,总有一种暧昧的口气和神情。
时间久了,金波对飞机产生了依赖。不再为了做生意而坐飞机,不管有事没事他总喜欢在飞机上待着,不停地在天上飞来飞去。坐飞机几乎成了他的生活目的。他觉得在飞机上吃饭,在飞机上睡觉比在家里舒服。躺在家里的床上,他整夜地失眠,只要一坐在机舱里,他便鼾声大作,像躺在母亲怀里般踏实,还能梦见儿时爬树偷杏吃的情景。
金波做生意赚的钱有相当一部分用于买机票了,剩下的那些积蓄也准备通过坐飞机的方式全部捐给航空公司。对此,航空公司也十分感激,授予他金卡乘客的尊贵称号。金波的口袋里有各大航空公司的金卡、银卡和钻石卡,随便坐哪个航班都能得到相应的礼遇和照顾,对于一年飞行六十万公里以上的他来说,航空公司多做一点周到的服务是理所应当的。
上个月的一天,我给金波打了个电话,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不用说他肯定又在天上飞了。这些年,他不是在机场,就是在机上,偶尔会在去机场的路上。第二天,我终于拨通了电话。
“你在哪儿呢?”我问。果然不出所料,他答:“在哈尔滨机场呢!”“准备去哪里啊?”我又问。“还没想好呢,哪班飞机飞得早我就坐哪班。”他答。“那就来北京吧,好久不见了,一起喝顿小酒怎样?”我建议道。“好啊,我这就买票,咱晚上六点见。”他高兴地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了解金波的习惯,他到哪里都坐不住,不可能停留很长时间。于是我把饭店订在了机场附近,约好了几个朋友,六点钟前赶到了那里。五点刚过我又给他打了电话,他的手机关了,肯定是在飞行途中。
六点半了,仍不见金波的人影,多次通话,手机也一直关闭。我们都饿了,只好边吃边等。等到了八点多钟,他仍未出现。我们又坚持了一会儿,多喝了瓶白酒。等我们买了单准备散去时,他给我打来了电话。
“你在哪儿?”我生气地问。
“在海南三亚机场呢!”他还嘿嘿地笑着。
“真能扯淡。不是让你来北京喝酒吗?”
“真不好意思。稀里糊涂地飞到了海南。”他歉意地解释。
“怎么会呢,坐错飞机啦?”我很不理解。
“不是,我本来买好了去北京的机票,是下午三点的,这是最早的航班。我一想要在机场里等两个多钟头,心里就着急。一看有一个航班飞往大连,马上就能起飞,我就退了北京的机票,改飞大连,想从大连转飞北京。到了大连机场再一看,去北京的航班得四点半起飞。我又急了,就买了去上海的机票。你知道,上海飞北京的飞机半个小时一班。我算了一下时间,六点多钟赶到北京,就想从上海转机。到了上海机场才知道去北京的下一个航班晚点了,推迟起飞一小时二十分钟。我又急了,就搭乘飞往三亚的航班,那个航班不用等。没想到误了咱们喝酒了,真对不起。我正在预订下一个航班,明天一定到北京会合,我请你吃饭。”金波的语气十分遗憾。
第二天、第三天……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露面,酒也就没能喝成,为了赶上这顿饭,这段时间他飞过昆明、腾冲、太原、乌鲁木齐、库尔勒、成都、长春、无锡、大庆、银川、呼伦贝尔、厦门、宁波……直到今天,他一直在路上,为了能喝上我请的这顿酒而在机场上转来转去。
我的理财经历
星期天的上午,我准备去银行存上两万元钱。银行星期日也不休息,我替他们感到辛苦。
那家银行离我的住宅区很近,但我从未进去过。当然,别的银行我也没去过。凡涉及家里的金融事务,均由我老婆统一打理,她就是我的银行。这两万块钱是我多年的私人积蓄,属于“私房钱”,又称男人的小金库,不在预算之内,因而她并不知道。
其实我对银行一直不太信任,自从美国华尔街那些银行家们差一点把全世界的钱都塞进自己的腰包后,我越发对他们心存戒备了。大量舍不得花钱的穷人把钱借给舍得花钱的富人,这大概就是银行的全部秘密业务。穷人攒钱,富人花钱。穷人存款,富人贷款。存款的人多,贷款的人少。穷人说到底就是那些节衣缩食攒钱给少数富人花的多数人。没办法,人性就是如此,天生的,与制度无关,也怨不得银行。我邻居一曹姓毛头小伙子,连“小九九”都背不顺溜,照样在银行谋了个好差事,光“过节费”一项就超过我全年的收入,人家命好。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这小家伙从小就常敲门跟我借东西,毛巾、菜盘、椅子、光碟、油盐酱醋、啤酒、手纸、挂面等都借过,除了那把椅子被我强行抢回来外,其他都没还给我。我对银行不信任,不把余钱存在那里,多少和姓曹的小子有点关系。
当然,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我的工资卡一直攥在老婆手里,我同事中的男人大多数与我一样,都把老婆视为“行长”。家庭银行条件更苛刻:只准存,不准取!真正的霸王条款。
我为什么又下定决心把两万元钱悉数存入我并无好感的银行呢?一是邻居小曹调走了,二是同事老赵家被盗,他多年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那点私房钱都让小偷一扫而光,所以我决定把钱存入银行更放心。
于是,我选了个黄道吉日(那天正好是星期天)偷偷地钻进银行营业大厅——这主要是怕老婆发现,编了个瞎话,绕了个大弯子才进去的。当然,我是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偷偷”跨入大厅的。银行这种地方很势利,嫌贫爱富,我不能让他们小瞧我,我不仅在头发上抹了油,还往腋下洒了几滴香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个腰包不瘪的殷实白领。我读过加拿大作家里科克写的一篇小说,笑死人了,那家伙跟我一样也想去银行存点钱,可一走进银行就慌了手脚,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傻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我可不能丢人现眼,我是有备而来的。在正式存款之前,我事先早就踩过点了,弄懂了基本程序,省得让人笑话。
我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一个窗口前,像是经常出入银行的大款般把鼓鼓囊囊的信封口袋“啪”的一声扔进玻璃洞口下的不锈钢凹槽内。
“几号?喊你了吗?”柜台内的一位小姐皱着眉头丢了我一句。
“什么几号?”我脑袋有点晕。
“去,去,去,到那边取号去!按号排队,喊你再过来。”
她边说边拿起一个小化妆镜,照着描眼影。
我只好去取了个号,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等她叫我。那天人格外少,用不着排队。
“4 号。”过了二十多分钟,扩音器传出了喊声。
“来了,到!”我赶紧朝小窗口奔去。
“你是缴煤气费,还是缴违章罚款?”她头也不抬地问我。
“什么?噢,我是来存钱的。”我满脸堆笑,掏出纸巾擦着脸上的汗。
“存款在隔壁的窗口。”她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我想发火,但还是压了下去,“注意素质”,我在心里告诫自己。
隔着的那个窗口里面,坐着位小伙子,头发梳得很亮,穿着藏蓝色西服,领带很鲜艳,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不是小曹。
“存款是吧?存什么款?”他侧脸问我,态度比刚才那位姑娘好多了。
“存人民币。”
“我知道存人民币,美元欧元你也得有啊!我是问你怎么存,活期还是死期?”他的口气变硬了。
“存钱还讲死活?”
“这不是废话吗?活期是随时可取。死期又叫定期,可存三个月、半年、一年、两年、十年都可以,到期才能取!”
“那就活期吧,随时能取,方便!”我声音有点颤。“存活期不如你揣在自己兜里,想花就花,存我这儿取起来不够添麻烦的,又没多少利息。”他摆了摆手。
“那就定期吧,利息多少?”
“也没多少,还得交利息税。要我说你不如买点理财基金,利息高多了。”
“那好,听你的,我买理财基金。”
“别听我的,你自己定,买吗?”
“买,买。”我赶紧把信封掏出来递过去。
“你得先填单子。”他把一大沓表格和信封一并推给我。
我趴在柜台上,蒙头蒙脑地填了好一阵子,末了问了句:“买基金保险吗,会不会赔了?”
“那可说不好,一般不会的。”他答。
我脸上的汗水又淌下了,我摸摸口袋,纸巾全用完了,只好尴尬地用袖子擦着脸。
“那,那,那,那还是算了,我不买理财基金了,真对不起。”我的嗓子眼干涩热辣。
“你到底有没有个准主意?真是瞎耽误工夫。”他一把夺走我手里那沓表格,刷刷刷地撕成了碎片,一甩手扔进他柜台下的垃圾桶里。“噢,对了,买保险基金最保险,你买不买?”他说。
“银行也卖保险?”
“卖,跟存款一样。利息照付,如果你遇到了意外伤害,还能获得一大笔赔偿。到期连本带息全给你。这个产品是新开发的,我看比较适合像你这样胆小谨慎又想赚钱的人。”小伙子笑了笑。
“那好,那好,就听你的。”我两腿有些发抖,脑袋更晕了。
接下来,我又按照小伙子的指点,填了更厚的一堆表格,终于办妥了我的全部业务。我从心底里吐了口气,走出银行大门时,恨不能狂喊几声。
自从我买了这份保险基金后,隔三岔五总能收到保险基金公司的温馨短信。“尊敬的客户”是他们一贯的称呼,接下来便是提醒我今天下雨,别滑倒了摔死,下雪了别冻死、游泳时别淹死、喝水别呛死、喝酒别醉死、吃饭别噎死、吃鱼别卡死、走路别让车撞死、加班别累死……这些善意的提醒,把我搅得心绪烦乱,不管干啥,心里总没有底儿。
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去银行申请退保,银行并没有刁难我,只是再让我填一堆表格。然后经过复杂的计算告诉我,退还给你八千块钱。“天哪,我存的是两万,怎么半年就变成了八千?”我控制不住情绪,提高了嗓门。
“你嚷嚷啥?这是规定,你买保险时这些条款你是看过的,瞧,这上面还有你的签字呢!”
“不是比存款利息还高吗?你说的到期连本带息一起付,这怎么反而少了呢?”我快哭了。
“不是没到期吗,这保险是十年期的,按理说这八千块钱也不该给你。我们这半年光是温馨提示短信就给你发了上千条,服务费还没算呢!”
不提那些短信还好,我实在受不了那些温馨短信提示了。“退”,我宁可损失一万二,也不想再天天收到那些诅咒式的祝福了。
走出银行的那一刻,我立刻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
从那时起,我只收到一条“温馨提示”:尊敬的客户,谢谢您光临本行。不管是赔是赚,都要笑对明天,不要因为赔钱而气死。
买邻居
按照房地产开发商的说法,现代人的居家理念应彻底改变,买房子主要是买环境、买邻居。环境优美,邻居高贵,自然能提升人的品位和房子的价格。开发商要赚钱,消费者要改善居住条件,二者不谋而合——寻找好邻居,达到双赢。
我对买房子就是买邻居的主张格外拥护,并费了很多唾沫说服劝诱我那观念守旧死不开窍的老婆。为了让她搬家,我从“孟母三迁”的典故说起,整整用了一个月的工夫,把嘴皮子愣是磨破了,终于让她相信拥有一个好邻居简直就是一笔财富,当然是无形资产。不像我现在的这些邻居,一个个蓬头垢面,贼眉鼠眼,与他们为伍,八辈子也不会成为受人尊重的名流。
我开始寻找有好邻居的住宅。什么是好邻居呢?当然是有名望的人物。我和老婆最大的理想是选择一处前后左右分别住着著名歌唱家、作家、科学家和公安局长这种邻居的地方。我希望我女儿的哑嗓子能在歌唱家免费的歌声熏陶下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我们还打算她能与著名作家的儿子交往,说不定会得到作家的亲自指导,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某项全国作文大奖赛中脱颖而出。科学家邻居肯定是位热心人而且独具慧眼,只要经他一点拨,我孩子就会茅塞顿开,大彻大悟。到那时,看我怎么教训她的数学老师。他有一次竟敢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我女儿是个白痴,还断定她是父母近亲结婚的产物。至于选择公安局长做邻居,这个道理我不说别人也会知道,图个安全呗。与这种有权有势的人物做邻居,谁还敢碰咱,连防盗门都不用安。没准儿,有人送礼认错了门儿,我们还能白捞个意外之财呢!
我跑遍了名人住宅,四处打听歌唱家、作家、科学家和公安局长的住址。呸,没人肯告诉我们。有人还说我得了脑炎,应该找个医生当邻居。乍一听,我觉得挺有道理,后来一琢磨,敢情是骂我。我是得过脑炎,那是小时候的事儿。现在的我,智商早超出了一般人,哪个不服气,比比看到底谁的钱多。呸!
我终于找到了一处叫作“名人豪居”的住宅住了下来,虽然周围的房子还都空着,我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歌唱家、名作家、科学家和公安局长就会搬过来。
不到一个月,我隔壁的那套房子就有人入住了。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位知名人士,但说不准是艺术界还是科学界的。只要他或她一练嗓子,我保准儿能区别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位邻居是位音乐家,从进住的当天起,他家白天黑夜都开着音响,那声音把我家客厅新安装的吊顶灯都给震下来了。
我很想结识这位邻居,但一直没见他出门,贸然拜访又怕人笑话。正当我在屋子里想辙的时候,门铃响了,我一开门,正是我那位名流邻居,我赶紧把他迎进客厅。没等我开口,邻居便问,您是导演吧?噢,不,不……那您是作家吗?噢,不,不……那您肯定是歌唱家或者市长喽!不,不……您别客气,邻居从兜里掏出个精美的笔记本,不管您是什么家,都请您帮我签个名。我儿子就是冲着这里住着的邻居都是名人才逼着我买下这座房子的……呸,我把他赶了出去。
后来,我周围的那几间空房子都搬进了住户。我家的门铃被按响了许多次,每一次都是让我签名。我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最亏的是我,我本想在我的名片上印上×× 名人之邻居的字样,但至今未能实现。
通向财富之路
金虎答应事成之后送我一支金笔。“纯金打造的,重量不小于十公斤,拿不动没关系,就摆在你的桌子上,看着养眼。”他诚恳地劝我接受,并为此又和我干了一杯。
那天晚上,按金虎原先的打算是想替我镶一口金牙或送我一双金靴子,就为这,我俩争吵了起来,又多喝了整整一瓶白酒。我不稀罕他的馈赠,镶金牙、穿金鞋太不雅观了,与我的身份不符,我不能让步,就跟他吵了起来。饭店里的服务小姐怕我们动起手来,还善意地劝了几句,说项链和戒指她最喜欢。金虎说,你把电话留给我,到时候我给你拎一袋子过来。
六年前,金虎送给我一块色彩鲜艳、形状奇特的珊瑚盆景。那时候他的生意在海上,常在大洋里漂。具体做什么我没细打听,好像与捕捞、运输和走私都有点关系。只记得他曾去过冲绳美军基地和亚丁湾,这两个地方比较敏感,所以我印象深刻。朋友圈子有人喊他“海盗”,不知是指他的实际业务,还是冲着他的长相。他脸上确有一道疤痕,但分不清是刀砍的还是狗咬的。他似乎还干过一段海底文物的打捞营生,因为他送过我一只破碎的瓷碗,上面长了一层硬硬麻麻的贝壳类的东西。他说这是他亲手钻到水下挖出来的,送给我格外有意义。
三年前,金虎又把一块“煤精”摆到了我的面前,还雕成了一只乌鸦的造型。他说乌鸦好,在外国人眼里是吉祥鸟,现在我们与国际接轨,得跟老外信一样的东西。我笑着点头附和并接受了他的好意。他告诉我这两年不在海上漂了,登陆开煤矿了,生意很火,钱赚得堆成了山。他说黑粉和白粉一样,都是现金交易,成麻袋的钞票他懒得存入银行,就堆放在一个隐秘的仓库里,他没事的时候最喜欢在那钱山上爬来爬去。“你知道吗?钱币堆在一起散发出的气味是一股股恶臭,熏得脑仁疼,我现在已经习惯了,那味道叫我兴奋。”金虎连这种话都跟我说,可见我俩的关系非同一般。
我和金虎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交往已有十多年了。刚认识他的时候也是在饭桌上,他当时就很有钱,但表面上都看不出来。半斤酒下肚,他跟我聊起了文学,还提到了三位作家的名字:萧红、钱钟书和马克?吐温。这让我多少有点摸不着东西。当时我遇到的人没有说不爱好文学的,但让他们举个例子,说几个作家或一两部作品的名字,他们就尴尬地表示记忆力不好,看完就忘了。金虎竟然能一连串说出三个作家,而且还准确无误地告诉我马克?吐温不是中国人。我有些猝不及防地惊慌,连忙向他敬酒表达我的钦佩。金虎十分低调地谦虚着:“哪里,哪里,一般一般。我还知道勾股定理呢!小学时我的‘小九九’背得滚瓜烂熟。但我直到现在还是搞不明白宇宙大爆炸到底是谁干的。”
金虎是个讲信用的人,说过的话或答应的事儿都会有着落,不管你是否当真,他总是实实在在的。酒桌上承诺给我的十公斤重的金笔也不是戏言,因为他正筹划着开一座金矿,而且已经取得了探矿权。
探矿权三年过期,许可证上标得清清楚楚。金虎决心半年内要探明储量并完成全部地质资料,他凭借的知识支撑主要来自于他熟悉勾股定理和尚未搞明白的宇宙大爆炸理论。说干就干,金虎雷厉风行,雇用专业队伍往地下钻眼,又聘请更高明的专家分析岩心的矿物成分,每隔几天就给我打电话,报告工程进度。说是岩心的颜色开始淡淡地泛黄了。我不懂岩金开采的技术和含金量的测定标准,但我总觉得金虎看到岩石变黄的说法是爱好文学所致,想象的作用占了上风。因为我听金虎的朋友说,探矿的风险很大,据他们了解那里的地质状况不很理想,金虎可能被忽悠了。我也替他捏了把汗。
又过了大半年,金虎没有跟我联系。我开始相信了朋友间的传言,金虎的投资出了问题。我的金笔化为乌有了,尽管我压根就没指望过,却又感觉受到损失。
那年的正月十三,金虎忽然打来电话,说是到了我的楼下,要到家里坐坐,给我拜个晚年。我连声说着欢迎欢迎。一年多未见面了,金虎的头发秃了许多也白了不少。他屁股刚一坐下,就把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推到了我的眼前,“太忙了,没工夫给你专门做支金笔。这些项链、手镯、戒指你先拿着,送送人挺有面子的。”我打开一看,黄澄澄的一堆,足有二三十件。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摆手,一连说了几十个“不”字。
“没事儿,我发财了。这是点小意思,答应过的,你别见外。”金虎点了根烟,急促促地吸着。
“采着金子啦?”我兴奋得半信半疑。
“采着了。”他长长地吐了口烟雾。
“产量大吗?成色如何?”
“大。成色很好,不信你用牙咬咬,绝对四个九。刚开始总也钻不到金矿层,我死的心都有了,本想扔了算了,那两千万就算打水漂玩了。后来一咬牙再坚持一下,你猜怎么着,一下子钻到了地下金库里,打出来的金是成品,包里这些项链、戒指、耳环都是一天挖出来的。哈哈哈,人要是走了运,谁也拦不住。”他笑得眼泪直淌。
金虎就是这样一个有财运的人,也是一个要强好胜信守诺言的人。
过了几天,我从晚报上看到了一条触目惊心的长篇报道,金虎所在的那个市最大的一家黄金首饰专卖店被盗,店主损失惨重,用记者的话叫“洗劫一空”。盗匪从街对道的一间废弃的拆迁房里,开凿出了一条通向金店的地道,长达200多米,钻透店铺厚厚的水泥地面,把店内和库房的所有商品全部运走。警方称,这是该市乃至全国史上最大金店盗窃案,目前案件正在侦破中。
这件事搅得我心神不宁,每天折腾着把那包项链、戒指和手镯东藏西藏的,累得我瘦了两圈,并越来越相信那条通向金店的通道是我一镐一锹挖成的。
好 运
“我这个人总能给别人带来好运,只要我一沾边儿,啥好事都能成。朋友们说我可神了,属于幸运女神式的美女。旺财、旺夫、旺友,太奇怪了,有时连我自个儿都不敢相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谁要是请我吃个饭,给我送点儿礼,转身就能交好运,不是升官就是发财,你说神不神?”担任地产公司联络主管的白丽女士在所有社交场合的开场白和结束语总是这样说。
熟悉她的人当面全都争先恐后地附和她,并能提供一系列神奇事例。在我第一次有幸参加被白丽称为朋友的聚会时,饭桌上有好几位男士向我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白丽美女给他们带来的意外之财和望外之喜。
一位政府部门的处长说,他的提拔就是白姐促成的,“那回我记得很清楚。我,老赵,还有郑总,加上白姐,我们一块儿搓麻将。郑总那天求我办事儿,手气不太好,输了两三万。我那天状态不错,连续和了四回,赢得最多。白姐夸我耳朵和鼻子长得有特色,属于富贵相,早晚能当上处座。结果没出两个礼拜,司长就找我谈提拔的事儿。怎么样,神吧,来,我得敬美女白姐一杯!”
另一位自称是青年科学家的博士立马接过话茬儿:“说到搓麻,我想起了有一回在‘惊涛拍岸’打牌了。那次白美女来晚了,我那天运气可臭了,全是碎牌,打了两个多小时就没赢过。等白姐一到,她往我旁边那么一坐,运气马上就来了。那牌抓的,清一色的大个儿。打到半夜也不犯困,精神头那个足啊,两眼像充了电似的……”
“那是我往你嘴里塞了片西洋参含片,别净说好听的,你和钱处长怎么回报我呢?”白丽娇滴滴地举起了酒杯,“我这个人就是旺友、旺夫,谁都这么说。”“我老公认识我之前,混得没个人样儿,就差睡桥洞了。你看现在,西装革履的,净穿大牌子。哼,你这辈子要是不对我好啊,你瞧着吧,天打五雷轰。”她边说边夸张地揪了一下趴在桌边打盹的老公。“好、好、好,对你好,对你好,我哪敢对你不好呢!”
老公迷迷瞪瞪地连连点头。
还有几位也跟着奉承,列举白姐的种种神奇。反正凡是与白美女见过面的人,事后要么升了职,要么赚了钱,要么分了房,要么出了国,个个都沾了光。就连老赵的小孩也说白姨救了他的命,有一只吃饭让鱼刺卡住了嗓子,正好碰上白姨到家里串门,他一看见美女姨姨不知怎么着,这鱼刺就下去了。
“你们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啊,神通大着呢!你们知道香港是怎么收回的吗?美国怎么就那么顺利占了伊拉克?嗨,说起来你们不见得相信,那都跟我有相当的关系。”白美女自信而神秘地冲在场的先生们逐个抛媚眼儿。
“‘9?11’那天,您要是在美国双子大厦就好了,那飞机肯定撞不上!”虽然此前我并不认识白丽,拿不出真凭实据证明她给我带来的幸运,但我不能光傻坐在那儿忙吃喝,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从一个虚拟的角度探讨一种可能性。
“你还甭说,不少人都这么替美国人遗憾。只要我在,那场悲剧肯定不会发生。真的,你看我的眼睛,会刷刷刷地放电,恐怖分子也禁不住我的诱惑。”白丽边说边用眼睛做放电的示范。别人被她电得哈哈直笑,而我的身上起了一层厚厚的鸡皮疙瘩。
吃完了饭,白丽女士要求我送她回家,她老公十分高兴地表示赞同,并约其他各位朋友换个地方喝茶打牌。我很不自然地搀扶着处于半醉状态的白美女下楼。
白丽住的公寓与我们吃饭的酒店只有一条马路之隔,距离不足一百米。白丽女士借着酒劲,不顾红灯禁行的提示,突然跑到快车道上,手舞足蹈地又唱又跳。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她。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医院急救室的病床上,四肢和脑袋上缠满了绷带。白丽女士见我醒来了,一个劲儿地向我表功:“你说你多幸运,要不是我在你身边,你早就给轧成肉馅了。那辆车都撞报废了,你还能活着,简直是奇迹!而且,撞你的是一辆新款宝马,多有档次!我这个人就是旺友,总会给周围的人带来运气,这回你信了吧?”
当时,凭着我重度脑震荡的脑袋,觉得她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在我完全康复出院后,我瘸着腿一步一拐地走在路上时,又不时地怀疑白丽女士的说法——我因跟她在一起而发生了车祸,撞成了终生残疾,这怎么会是一种幸运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若那天不是她在身边,我会不会一下子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呢?脑袋疼,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