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
一只飞蛾在我皮肤上移动着黄褐色的脚,用成千上万个化学探测器品尝着我的气味。它有六条舌头!每走一步,都会有一种全新的感觉。在一只手上或是一片树叶上行走时,必定就像是张大嘴巴泡在美酒里游泳。我这壶陈年老酿颇合飞蛾的意,因此它展开喙,将喙从明亮的绿色眼睛中间慢慢放下来。飞蛾的喙展开时,从头部直直伸出,像箭一样指向我的皮肤。在接触到我皮肤的地方,飞蛾硬直的喙变软了,尖端向后移动,指向飞蛾的足肢中间。当飞蛾四处拍打着喙尖,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时,我皮肤上产生了一种凉湿的感觉。我俯身凑近手指,从放大镜里瞥一眼,正好来得及看见喙尖在我指纹上的两道小脊之间的沟槽里蠕动。飞蛾将喙扎进这条沟壑中,液体在苍白的管子里忽闪忽闪地来回抽动。潮湿感仍在持续。
我观看飞蛾进食,看了半个小时。我发现,我没法撵走我的客人。起初我伸着手指不动,只敢小心移动一下头部。过了几分钟,我的身体有些僵,开始发出抗议。于是我动了动手指,没反应。我又晃了晃手指,然后朝飞蛾吹气。飞蛾仍然自顾不暇。我用铅笔头戳它一下,这家伙还是岿然不动。一只大苍蝇也飞过来,轻轻擦过我的手,用那张厕所皮搋子一样的嘴给了我一个湿乎乎的吻。这只身上布满刚毛的苍蝇表现出了更正常的昆虫反应,我一凑近,它便飞了。然而这只飞蛾呢,却像蜱虫一样紧叮住不放。
飞蛾的触角暗示出它牢牢吸附在我手指上的原因。它弯曲的触角从头部伸出,展开来几乎与它的身体一般长。致密的肋拱从每根触角脊上支棱出来。这样一来,飞蛾头上就顶着两根不太整齐的羽毛。羽毛上覆盖着柔软的纤毛。每根纤毛上遍布小孔,小孔通向一个水样的(watery)内核。神经末梢就位于此处,等待着合适的分子前来粘附在末梢表面,触发神经反应。只有雄蛾具有这种夸张的触角。它们细细搜寻空气中雌蛾释放出的气味,在巨大的羽毛状“鼻子”指引下,顶着风一路飞去寻觅配偶。不过,光是找到配偶还不够。雄蛾必须向配偶进献聘礼。我的手指便为它这份聘礼提供了关键的组成部分。
人类求婚首选的矿物晶体可能是钻石,飞蛾追寻的却是一种截然不同,而且完全是实用性的矿物,那就是盐。当飞蛾交配时,雄蛾会送给伴侣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团精子,还有一包美食。这包美食用大量钠元素调制而成,是一份可望满足后代需求的珍贵礼物。雌蛾将盐传递给卵,从而也就是传递给小毛虫。树叶中缺乏钠元素,因此,以树叶为食的毛虫很需要父母馈赠的盐。这只飞蛾死命叮在我手指上,正是为了替交配做准备,同时也是为了帮助它的后代生存下去。我汗液中的盐分,将补足毛虫们食谱中匮乏的成分。
早晨的阳光很好,温度宜人。夏季的炎热还没有到来,我基本没怎么出汗。这给飞蛾的工作增加了难度,也影响到它那份聘礼中化学混合物的质量。充沛的汗水将会好得多。人类的汗液由去除了一切大分子的血液构成,就像过了筛子的汤汁一般。血液从血管里流出,渗进细胞周围的空间,并进入位于汗液管底部的弯曲管道中。当血液沿着汗液管往上流动时,身体将钠元素输送回细胞中,补充这种珍贵的矿物质。汗液流动越快,身体能够用来重新捕获钠元素的时间就越短。所以当我们大汗淋漓时,汗液中的矿物质成分与血液中几乎没什么差异。我们流失的基本上就是血,只是缺少大分子而已。当汗液流失缓慢时,我们汗液中所含的钠元素比较少,钾元素则成比例地增多,钾这种矿物质是人体无需花费多少精力就能重新获得的。植物叶片中含有大量钾元素,所以雄蛾对钾元素不感兴趣,它们会把随同钠元素一同吸入的钾元素排出去。这只飞蛾从我皮肤上吸走的某些钾元素,将会进入它的粪便,随后重新回到土壤中。
虽然我给这只飞蛾提供的只是几滴口味不佳的汗液,但是我仍然是一只值得攀住不放的哺乳动物。人类是少数以排汗作为降温机制的动物之一,在坛城上,几乎很难找到带咸味的皮肤。光裸的含盐皮肤就更少见了。熊和马都流汗,但是它们那份厚礼隐藏在一层毛发下面。马从不踏足坛城。熊极其罕见,尽管当地洞穴里的某些遗迹表明,在枪炮到来之前,这里的熊一度相当普遍。其他的哺乳动物大多只有爪垫或唇部会流汗。啮齿动物根本不流汗,可能是因为它们身体小,格外容易脱水。
因此,在坛城上,从气孔里慢慢往外渗的血流是非比寻常的款待。我皮肤上稀薄的汗液,相比森林中钠元素匮乏的情形,算得上是一场盛宴。雨水泥浆偶尔也值得吮吸,但是里面很少会有丰富的钠元素。粪便和尿液虽然富含更多盐分,但是很快就会变干。今天我是飞蛾的最佳选择。我在坛城中坐得够久了。由于不想把这只飞蛾带出森林,我只能费力地掰开它攀附在我皮肤上不放的腿,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