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的鸟
一抹桃红色的霞光冒出东方幽暗的地平线。随后,整个穹窿被照亮,呈现出微弱的晨光。两个重复的音符在空中响起:第一声清晰而高亢,第二声稍低而又强烈。这是一些美洲凤头山雀,它们始终保持着急速的两声部旋律。一只卡罗山雀则开始发出一种哨声,四个音符有升有降,听起来就像是有节奏地点头一般。霞光从地平线上氤氲开来,一只燕雀(Phoebe)用那副像是被威士忌和香烟弄坏了的嗓子,粗声粗气地喊着自己的名字“phwe-beer”,仿佛一位破产的布鲁斯歌手。
灰白色的天空逐渐明亮起来,一只食虫莺“嘎嘎”叫着,如同响板一般振奋人心。这单调的鸣唱唤起了四面八方的歌声,各种不同的节拍和音色混杂在一起。黑白森莺(black-and-white warbler)倒挂在一根大树枝下面,不紧不慢地发出“whee-ta whee-ta”的叫声。黑枕威森莺(hooded warbler)在一棵小树苗上鸣唱起来,它的音符先盘旋两圈积聚速度,再高高地拋向天空,听起来就是“wee-a wee-a whee-tee-o”。西边传来一阵更响亮的歌声。美妙的三重音符如同层层起伏的水波一般在森林上空流淌,随后逐渐减弱,变成潺潺的涟漪。白眉灶莺(Louisiana waterthrush)六孔哨笛一般的歌声似乎深受周围溪流的启发,而歌声的韵律和音量却又超出溪水的潺湲之上。
霞光变成粉色,在地平线上进一步扩散开来。天穹已经很明亮了,依稀能看到坛城上繁缕半开半闭的花朵,以及坛城边界上巨砾与石块的轮廓。当世界逐渐呈现在眼前时,卡罗来纳鹪鹩开始歌唱。它们与白眉灶莺展开热烈的竞争,唱出了林子里最嘹亮的歌声。鹪鹩全年都鸣唱不休,然而今天我听出了别样的意味,春天里急切的歌唱使它们的歌声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调子了。其他鸟类,除了这个季节已飞走的冬鹪鹩(winter wren)之外,没有哪种能比得上卡罗莱纳鹪鹩声音的冲击力,以及它们歌声中涌动的那股充沛能量。
一只黄腹地莺(kentucky warbler)在斜坡上更往下的地方与鹪鹩遥相呼应。黄腹地莺应和着鹪鹩的主旋律和音调,但是并没有放开嗓子,就好比一名潜水员站在跳板上弹跳,却始终不敢纵身一跃。接着,冠层中传来另一阵歌声,口齿像黑白森莺一样含混不清,歌声却翻出了新花样。速度加快,随后又是一声啁啾。我无法辨别出这种鸟,更令人沮丧的是,我无法用双筒望远镜找到它的位置。或许,这只是森莺拂晓时分的“飞鸣”(flight songs)?这些飞鸣是演奏家们在森林高处呈弧线飞行时一反常态的独奏。几乎还无人记录过这些叫声,而凭我有限的经验,我知道这些声音的变化非常丰富。“飞鸣”在鸟类生活中扮演何种角色,目前还不得而知。不过,即便不说别的,这些鸣唱也给鸟儿提供了一个自由创作的机会,不必整日里重复那几个音节。
啄木鸟喧闹的叫嚷声也加入了这场合唱。首先,红腹啄木鸟在坛城上空抛出颤颤巍巍的高声喊叫,随后传来一声应答:北美黑啄木鸟(pileated woodpecker)发出癫狂的笑声。冠蓝鸦(Blue jays)1不时用交替的尖声叫嚷和哨声打断琢木鸟的齐声鸣唱。天空中光线越来越强,三两只金翅雀(goldfinches)—路叫着向东边飞去,空气中传来阵阵回响,恰好浮在森林冠层上面,如同投出去的石块掠过水面一般。每阵回响都伴随着几声啁啾:ti-ti-ti,ti-ti-ti。
整片天幕中粉色一闪而过,东方呈现出一片灿烂的黄色,坛城上光明万丈。五彩的霞光重新沉入地平线下面,天空中只剩下乳白色的阳光。一只红眼莺雀(red-eyed vireo)2用间隔一致地爆发出的阵阵哨声来迎接朝晖。有几阵哨声以上升音调结束,好像在说:“我在哪里?”还有几阵哨声以低音收尾,好像是说:“你在那儿啊……”红眼莺雀向森林提问,然后一遍遍地回答,这番苦心讲授一直要持续到日上中天。到这时,其他鸟类都已从舞台上退场了。红眼莺雀几乎从不飞到冠层以下的位置,这颇为符合它的职业气质。通常情况下,我们只能通过它反复咏唱的欢快歌曲来寻找它。牛鹂(cowbird)是借巢孵卵的寄生者,它把蛋产在其他鸟类的巢穴中。解除了亲子责任的牛鹂可以自由自在地追逐求偶之乐。雄牛鹂要用两三年的时间来完善它的歌喉。它的歌声听起来就像融化的黄金向下流动、凝固,然后撞击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铃音。那是一种极稀罕的婉转流畅,外加金属的铃音。
天幕已经变蓝了,日出时分瑰丽的朝霞退隐为东方一抹淡淡的云彩。一只主红雀(northern cardinal)3在坛城下面的斜坡上发出金属摩擦声,每个音符都像火石敲击声一般。这些清脆的叫声与坛城下面传来的火鸡咯咯的叫声相映成趣。森林使火鸡遥远的叫声听起来有些模糊不清,那些声音在森林植被间受到反射、挤压时,平添了梭罗所谓的“林中仙女的声音”。现在正是捕猎火鸡的季节,那些咯咯的叫声,既有可能是真正的火鸡发出的求偶之音,也有可能是人类为了捕捉美食而模仿出来的咯咯声。
消退的黎明之光瞬间重现,天空中闪现出淡紫和淡黄的色彩,将羽绒被般层层堆叠的云彩渲染得多姿多彩。更多的鸟儿开始在清晨的空气中放声歌唱:一只币鸟(nuthatch)带着鼻音的“onk”声加入了牛鹂的呱鸣,还有一只黑喉绿林莺在坛城上方的树枝上低声咕哝。霞光最终消失在万物之母——太阳的夺目光彩下,一只棕林鸫(wood thrush)用惊人动听的歌声为这场黎明大合唱献上了压轴戏。它的歌声好似天籁,带来一种澄明与舒适的感觉。有那么几秒的工夫,它优美的歌声令我沉浸在一片圣洁的境界中。随后,歌声远去,舞台落下帷幕,只剩下我意犹未尽,怅然若失。
棕林鸫的歌声是从隐藏在胸腔深处的鸣管中发出来的。胸腔的膜产生颤动,挤压从肺部涌出的空气。这些膜环绕在支气管的交汇处,将无音调的气流转变成甜美的音乐。声音从气管上升,再从喙部流出来。只有鸟类能以这种方式发声,它们利用巧妙的生物学结构,杂合了长笛的回旋气流与双簧管的颤动膜。鸟类通过调整包裹在鸣管外面的肌肉的张力,就能改变歌声的韵律和音调。棕林鸫的歌声由鸣管上至少10块肌肉塑造而成,每块肌肉都比一颗米粒还短。
与我们的声腔不同,鸟的鸣管几乎不对空气产生任何阻力。这使小鸟能唱出比嗓门最大的人类歌手声音更嘹亮的乐声。不过,尽管鸣管极其高效,鸟类的歌声也极少能传播到一箭之地的范围之外。就连火鸡颇具爆发力的咯咯声,也很快就被森林吞没了。推动声音向前传播的能量很容易被树木、叶子和具有弹性的空气分子吸收、分散。高频的声音比低音更易于被吸收,因为低音发射出的长波使之能绕过障碍物,不至于被弹开。因此,鸟儿的歌声,尤其是上方声部,就成了只可近距离欣赏的福音。
太阳的馈赠则不然。带来黎明景致的光子从太阳表面发射出来后,已经旅行了1亿5千万公里的距离。不过,就算是光线,也会被减弱和过滤。太阳核心地带的光线减弱最为严重,在那里,光子由受压的原子急剧聚合产生。太阳的核心极其致密,光子要用1百万年的时间才能努力挣扎到表面。一路上,光子不断受到质子的阻拦。质子吸收光子的能量,将能量拘留在内部,一段时间后,再以另一颗光子的形式释放出来。光子一旦花费数百万年时间从太阳内部的“糖浆”中挣脱出来,只需8分钟就能迅速飞到地球上。
光子到达地球大气层,马上又会受到分子的重重阻挠。不过,这些分子的分布比太阳内部那团紧压的分子稀疏得多。光子呈现出多种颜色,某些颜色更容易受到大气层的阻拦。红光的波长比多数分子的直径长得多,因此,就像森林里火鸡的咯咯声一样,红光更容易在空气中穿行,极少被吸收。蓝光的波长更接近空气分子的大小,这种短波便被空气吸收了。空气分子吸收光子,在吞噬下去的能量的刺激下不断跳跃,然后爆发出一颗新的光子。发射出来的光子沿着新的方向行进,这样一来,整齐的蓝光流就分散开来,成了散射光。红光没有被吸收和散射,因此始终沿直线流动。这就是为什么天空是蓝色的;我们看到的是偏折的蓝光能量,也就是无数兴奋的空气分子发散出的光芒。
太阳到达头顶时,各种颜色的光子都能到达人眼,即便有些蓝光子在此过程中发生了偏折。当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时,光子需要沿着一条倾斜路径穿过空气。这样会有更多的蓝光被吸收掉。因此,田纳西州这座坛城上沐浴的红色晨光,出现在卡罗莱纳山脉清晨蓝色天幕的东边。
不断冲刷着坛城上空的光线能量与声音能量,在我的意识中会聚成一点。它们的美使我内心的审美之火加速燃烧。在能量的旅途之初,也就是说,在热度惊人、压力巨大的太阳核心部位,也存在一种会聚。太阳既是黎明之光的来源,也是清晨鸟鸣的来源。地平线上的光辉,是经过大气过滤后的光线;空气中浮动的音乐,是经过植物和动物过滤后的太阳能量,这些能量为歌唱的鸟儿提供了动力。三月的日出之美,是一张流动的能量网。网的两端分别靠物质和能量来锚定:物质在太阳中转变成能量,能量在人类意识中转变成美。
1 ——也叫蓝鸟、北美蓝鸟等。
2 ——也叫红眼绿鹃。
3 ——学名为北美红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