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木距离拉萨170公里,3个小时后,我站在尼木街头四处打探,找到了嘎玛次仁骑着他的摩托车带我去村子里。次仁带着我出了县城拐向一条土路。8月,正是尼木最美的季节,黄色的油菜花从路边一直开到山脚下,大片的青稞油绿地在蓝色天空下将村庄包裹。河水微蓝泛绿,远处青山连绵,更远处的雪山浮现在轻云之间。
从拉萨出发,沿着318国道向西南的路上,难得见到像尼木这样植被丰富的河谷开阔地。尼木东北边是念青唐古拉山,雪山群最高峰名叫穷母岗日,也是尼木河的发源地。先经麻江一带高山牧场,然后转入山岭间,在尼木开扩并接纳了从西北方向流出的续曲(宿曲)河冲积出一片椭圆的平原,群山环抱,由于土地肥沃而被称为“木夏格雪巴”,意思是一个油盆。
在尼木县城的街上,遇到了骑摩托载客的次仁,我说的地方,他都说“呀呀,知道知道”,于是,我们上路了。摩托车的后支架一直抵着我的后背,为了不与次仁近到成为连体婴儿状,我只能一路上将上半身挺直成一根棍。路很烂,而且和我第一次走的路完全不同,我一路上都在追问他:我要去的是普松,去那个雕版的人的家,你知道吗?
他说他知道,可是他的汉语比之于路的烂也强不了太多。我问他:路颠,你的摩托车可以吗?你感觉很有压力吧。他说:嗯,我压力。却又紧接着反问我:压力是什么?但是他带我走的这条路的风光真的是美极了,安静极了:微波荡漾的湖泊,背后红墙金项的寺院,石头围起的油菜花开得正浓,大片的绿色青稞,几棵不高但枝叶茂密的树点缀其中,绿与黄之中着装鲜艳的藏族女人正在大声说笑……
后来这条路修成了柏油路,三轮车都能跑得飞快,反而体会不到极静的美感了。
普松村深居山中却是一个大村子,村中央支着木窗户的小卖店前毫无例外地聚集着一堆人,四处溜达的狗突然从摩托车边一闪而过迅速遁去。次仁下车去打探那个刻雕版老人扎西平措的家。扎西平错是这乡里的名人,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但是显然要想找到他的家还有很远的路,因为我们确实走错了方向。
走进西藏的村庄,时时强烈地感受到这里的人们似乎有着一生都不会褪去的纯真与原创性的想象力。经过了一条起伏不平而又狭窄的山路,在坡的高处一道木门突现,若是把它定名为“门”那也说明我其实也极具想象力,因为这就是横在门框里的几根木棍,而这几根木棍居然又如神来之笔被涂成了数种颜色。依着石头砌起的墙角搭起了一个草棚,棚子下有三位年轻人正在雕刻经版。在仁次的翻译下,其中的一位向我大致讲解和演示了经版雕刻工艺流程。
过了4年我又找到了这一家,他家盖起一座很大的新房子,那个木框还立在那儿,木棍四处闲丢着,上面的颜色已经分辨不清,看来我第一次来赶上的是它们最光彩的时候了。
摩托车在路上颠了一个小时,沿着河谷来到了在山的另一侧的白麦村扎西平措的家。老人家还是像上次一样坐在草棚里,见到人来,疲惫的面孔努力地笑着,从19岁第一次抱起木板开始,他就没有停止过雕刻,现在眼睛也花了,肩也时常疼得抬不起来了。他的五个孩子中只有儿子普琼继承衣钵,从13岁起跟随父亲学习这门手艺,也已过了24个年头。几年前,父子两个正在完成拉萨一个寺院的订单,每刻一块就能挣100元,他们全是快手,三天可以完成一块,而不太熟练的刻一块可能要七八天甚至更长。
普松乡虽然是雕版之乡,但是真正能像平措老人这样的高手却不是特别多。可惜我也只看到老人家工作的第3年,有一次正赶上乡里过望果节,老人家要去过节,我们也就跑去过了一个节,排队吃了顿免费午餐。第4年再去,老人家已经不能再工作了,他的长发辫子剪掉了,眼睛浑浊,家里新建了大房子,他原来一直坐在里面雕刻的棚子还在,堆着杂物。普琼带着孩子坐在干净明亮的大屋子做雕刻,显然工作量没有老父亲那么大了。
向老人家挥手道别,以前他是坐在那个草棚一角,盘坐的腿上搭着一块布。上面放着一块雕了一半的版,黧黑而布满皱纹的面孔努力地笑着,现在他坐在新房的廊下,手里摇着很大的转经筒,表情淡淡的,好像已经不需要再做任何努力了,包括,让看到他的人高兴。
总有点担心,下次去,是否还能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