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是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早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不过,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绝没有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数;一边拉着人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比较方便;同样,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东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儿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他们会些外国话。英国兵,法国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这篇文章是从老舍先生最近发表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第一章节取来的,《北平的洋车夫》是我给它加上的题目。
读者诸君试把这篇文章念几遍,就会感觉到老舍先生的文章别有风格,和许多作者的文章不同。说起文章的风格,好像是带点儿玄妙意味的事情。其实不然。就一个人来说,言语、举动虽然和许多人大体相同,可是总有着“小异”之点,待人接物也有他的态度和方法。把这些综合起来,人家对他就有更深切的认识,不仅是声音,是面貌,凡是一言一动,都觉得印着他的标记:这是这一个人而不是其他的人。这样的认识可以说是认识了这个人的风格,而不只认识了这个人的外形。文章的风格、情形恰正相同,所以并不玄妙。
老舍先生文章的风格,第一,从尽量利用口头语言这一点上显示出来。现在虽然大家在写语体文,真能把口头语言写得纯粹的还是不多。字眼的选择,多数人往往随便对付,在口头语言里找不到相当的字眼,就用文言的字眼凑上。至于语句的调子,或者依傍文言,或者根据一些“硬译”的译本,或者自己杜撰一下。总之,口头语言里所没有的那种调子,现在的语体文里常常可以遇见。这样的文章,看看当然也可以理会其中讲的是什么,然而缺少明快、简洁,不能显出自然之美。老舍先生特别注意到这方面。他有一篇题目是《我不肯求救于文言》的文章,说明他用功的经验。现在抄录一节在这里:
我不求文字雅,而求其有力量,活动,响亮。我的方法是在下笔之前,不只想一句,而是想好了好几句;这几句要是顺当,便留着;否则重新写过。我不多推敲一句里的字眼,而注意一段一节的气势与声音,和这一段一节所要表现的意思是否由句子的排列而正确显明。这样,文字的雅不雅已不成问题;我要的是言语的自然之美。写完一大段,我读一遍,给自己或别人听。修改,差不多都在音节与意思上,不专为一半个字费心血。
看了这一节,可以知道他是从纯粹的口头语言出发。再进一步,在气势与声音上,在表现意思是否正确显明上费心血,使文章不仅是口头语言而且是精粹的口头语言。这就成为他的风格。他说“我不多推敲一句里的字眼”,这并不是随便对付的意思。他注意到整句的排列,整句排列得妥帖、适当,其中每一个字眼当然是妥帖、适当的了。过分在一两个字眼上推敲,往往会弄成纤巧,不自然。在一段一节上用功夫,正是所谓“大处落墨”的办法。
老舍先生文章的风格,又从幽默的趣味显示出来。幽默是什么,文艺理论家可以写成大部的书,我们且不去管它。一般人往往以为幽默就是说俏皮话,嘻嘻哈哈,乱扯一顿,要不就是讽刺,对人生对社会来一阵笑骂和嘲弄。这却无论如何是一种误会,幽默绝非如此。老舍先生有一篇《谈幽默》,其中说:
它表现着心怀宽大。一个会笑而且能笑的人,绝不会为件小事而急躁怀恨。褊狭,自是,是“四海兄弟”这个理想的大障碍;幽默专治此病。嬉皮笑脸并非幽默,和颜悦色,心宽气朗,才是幽默。一个幽默写家对于世事,如入异国观光,事事有趣。他指出世人愚笨可怜,也指出那可爱的古怪地点。
咱们不妨说这是老舍先生的幽默观。这样的幽默非常可贵,不只是“笑”,不只是“事事有趣”,从“心怀宽大”这一点更可以达到悲天悯人的境界。就像以下的几句话:“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这里头透着幽默,然而多么温厚啊。
对于这篇文章,这里不必多说,读者诸君看了自然能够完全明白。这里只想教读者诸君理会这位作者文章的风格。每个成熟的作者有他特具的风格。阅读文章可以从种种方面着眼,理会风格也是其中的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