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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二十七堂文学课》《杨柳风》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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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炳圻

先介绍几位书里的人物:

土拨鼠永远是一个心与物冲突的角色。一开场他便被弥满在空中地底和他的四周的“春”诱出了家园,弃掷了正在粉墙的手中的刷子。其后,他满心想钻进癞施的新奇的淡黄马车,然而又不愿叛逆他的好友——水耗子。明明知道自己的家破旧不堪,羞对故人,却又舍不得离开。跟土獾等玩了一上午,回来见了受罪中的癞施,却唯有他忐忑不安。敌不过外界的物质的诱惑,却又没有勇气跳出自己的圈子。结果永远是在十字路口徘徊、悲哀、苦恼。永远显得低能、脆弱。

癞施,这是最能吸引读者的一位。能够毅然摆脱一切,去追求每一种新的官能的刺激,是一个个人主义的象征。他的信仰是快乐,他的幻境是美。他的兴趣永远是流动的,在强迫人家都到他的“船屋”里去住,而且宣言将在船上度其余生之后不久便把废船堆齐了屋顶,玩起黄色马车来了。这会他以为实在是从开天辟地造车以来,一辆顶顶精致的车了,连一个例外也没有!不料又在一个紧张的场面里爱上了欺负他的汽车。然而他虽然随时随地想求热情的奔放,却随时随地都要受到意外的阻遏。虽说是意外,却自然也便在“我们的”情理之中。像做梦一样,他开动了汽车,然而马上来了“窃盗”“妨害公安”和“违警”,因为有法律。他以为看监的女儿对他种种的好意,便是爱上了他,哪里明白社会地位和身份的迥然不同!他在收回故居、逐出敌人的欢欣之余,本可以对来宾唱歌赋诗,然而跳出了绅士制度和传统习惯。结果,他不能不长叹一声“冷酷”,而伏倒在那些重缠叠架的铁链索之下了。

这一些心物的斗争,人我的冲突,实在是希腊悲剧的最高题材,而被格莱亨氏用十九世纪末的背景,和致密锐利的心理分析的手法写出来了。

对于书里每一个动物,原作者均赋予一种同情了,甚至强占癞施堂的黄鼠狼和黄鼬子。然而只有对土獾不是如此。从文字表面上看,似乎土獾在众兽中最清高慈爱,最值得敬重。然而实际上却无处不写他的卑鄙、虚伪、自私和阴险。他绝没有癞施的质实和热情,也没有土拨鼠的婉和及谦让,更缺乏耗子的勤作。却兼有他们的固执、懒惰、贪馋,再加上他自己特有的沽名钓誉的劣点,成为一个到处占便宜、到处受尊崇的臭绅士,然而他自己却还总自居于真隐士之流。一天到晚打听人家的阴私事情,却偏又卜居于幽迹林的正中心。妙在写得一点痕迹都没有,过于老实或不小心的读者也许始终还认土獾做好人。正如大部分的人不能辨别一个真正生活在我们周围的“伪君子”一样。能写一个曹操,或者一个秦桧,那算不得什么成功。

除此之外,书里每一个动物,都各自有他的不可磨灭的生命。而且和我们是那么亲切。根据格莱亨的书而作“癞施堂的癞施”的密伦在他的书序中提到了土拨鼠说:“有时候我们该把他想做真的土拨鼠。有时候是穿着人的衣服。有时候是同人一样的大。有时候用两只脚走路。有时候是四只脚。他是一个土拨鼠。他不是一个土拨鼠。他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为不是一个认真的人,我并不介意。”

我们分析了半天书里的人物,其实在原作者,也许根本没有象征的心,自然创造我们这些“各如其面”的不同的人类,何尝具半点成见呢。所以有些批评家正赞誉《杨柳风》为一部最不加雕琢的妙书。这种不雕琢,便是指着炉火纯青的渐近自然了。书里所描写的,一样有友情,有智慧,有嫉妒,有欺骗,有骄妄,有夸大,有冷酷,有自负。然而,却又是写实而不是写实,是讽刺而不是讽刺,是幽默而不是幽默。正如我们鉴赏罗丹的画,是力而不是力,是筋肉而不是筋肉。

最使我们读了不忍放下的,是因为这本小书不独是篇有趣的童话,而且是篇顶曲折的小说,而且是篇极美丽的散文——尤其因为他是一首最和谐的长诗。古河、水闸、杨柳堤这一些是不待说了,即使一片荒枝旷野,半弯残月疏星,也写得那么绮丽动人。甚至于一杆烟袋,一盏牛角灯,也都带了抒情的趣致。童心本来是诗国,童话本应似诗境。然而真能将童话化成诗境的,除格莱亨外能有几人呢?……

读一本书,如果那本书有图画,喜欢新鲜趣味的少年读者往往先翻看图画,直到看过末了一幅,才回过头去开始读文字。但是有经验的读者(他更喜欢新鲜趣味)却另有门径:他先阅读卷首的序文。因为序文讲的是这本书的大概,或者点明它的意义,或者指出它的好处。读了序文,对这本书就有了大体的认识,然后阅读正文,就见得头绪清楚,容易理解。读书先看序文是一种良好的习惯,每一个少年必须养成这种良好的习惯。

序文有由作者自己写的,有由他人为作者的书写的。作者自己写的序文,无非说明写作的动机以及希望得到的效果,材料的来源以及用怎样的手法来组织成书等等。这些话是写不进正文里去的,但是必须说一说,说了之后,作者与读者之间更能沟通,对于读者领会这本书有不少的帮助,所以放在序文中说。他人为作者的书写的序文,往往说明对于这本书的见解,或者剖析它的要旨和艺术,或者批评它的意义和影响,说话常取介绍的态度。读者固然不必完全信从介绍者的话,可是有了这么一番话作为参考材料,总比独个儿去探索有靠傍。所以序文的这种价值是读者不可忽视的。

有一些作者在自序中只说一番谦逊的话,什么材料怎样怎样不完备哩,意义怎样怎样平凡浅近哩,手法怎样怎样卑卑不足道哩,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有一些他人所写的序文只说一番不着边际的赞美话,什么材料丰富哩,意义深远哩,手法超妙哩,搬出许多形容词来叫人家觉得仿佛看见了商店的广告。这样的序文大可不写。作者既然觉得自己样样都不行,那么写书根本就是多事了,何必在多事之外再来一个多事,写这样的序文?至于滥用赞美的词语,更是无聊的勾当。你去游了一处山水,回来告诉人家说:“那儿美丽呀!美丽呀!”你即使说上一百个“美丽”,人家还是个莫名其妙,其实等于没有说。作序文也是同样情形,如果你只能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赞美的话,就大可不写,读者也大可不读。

这回我选的是尤炳圻先生为他自己翻译的《杨柳风》所写的序文。《杨柳风》是英国格莱亨的童话。尤先生把它翻译了出来,在这篇序文中说出了他对于这部童话的见解,还介绍了格莱亨的生平。因为篇幅比较长,这里略去了序文的后一部分。我觉得《杨柳风》这部童话很适于一般少年阅读,借此把它介绍给读者诸君。更因为这篇序文不是漫然写成的东西,而是把原书仔细咀嚼之后得到的一点见解,能使读者不仅知道这本书的大概,并且品味这本书的精蕴。所以我乐于把它介绍给读者诸君,作为值得一读的序文的例子。

看了这篇序文,《杨柳风》中讲些什么故事大略可以知道了。土拨鼠出了家园去做些什么,癞施凭着兴味怎样去冒险,癞施堂是给谁强占了的,土獾采取什么态度过他的生活,乃至书中的“布景”和“道具”等等,在序文中都提到了。所有这些,读者读罢全书自然也会知道。但是序文中的其他的话却是在书中看不到的。序文的大部分是分析书中人物的心理的话,而书中只是描写各个人物的行动和言谈,绝没有一句话说明“这显示出该人物的某种心理”。不善于读书的读者往往只见故事,而忽略了作者所以要这样描写的苦心,所以负着介绍责任的译者就有在序文中特别加以说明的必要。读者看了说明,再去看书中的描写,就觉得虽是微细的一枝一节,都有一条线索贯穿着,那就是各个人物的性格。像这样心中有了数,当然比茫然看下去有兴味得多,也有益处得多。

这篇序文中说:“我们分析了半天书里的人物,其实在原作者,也许根本没有象征的心。”这一段不是闲话,而是诚实地表示了作序者的态度。原作者并没有告诉作序者,作序者怎么能说原作者一定是这样的意思呢?有了这一段,才见得这样分析原只是作序者的见解而已。但是他的见解有助于读者的领会,所以值得写在序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