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
今日是北京教育界四团体公祝杜威博士六十岁生日晚餐会。我以代表北京大学的资格,得与此会,深为庆幸。我所最先感想的,就是博士与孔子同一日生。这种时间的偶合,在科学上没有什么关系。但正值博士留滞我国的时候,我们发现这相同的一点,我们心理上不能不有特别的感想。
博士不是在我们大学说,现今大学的责任就在给东西文明做媒人吗?又不是说博士也很愿分负此媒人的责任吗?博士的生日,刚是第六十次;孔子的生日,已经过二千四百七十次,就是四十一个六十次又加十次。新旧的距离很远了。博士的哲学,用十九世纪的科学作根据,由孔德的实证哲学,达尔文的进化论,詹美士的实用主义递演而成的,我们敢认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的哲学,虽不能包括中国文明的全部,却可以代表一大部分,我们现在暂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孔子说尊王,博士说平民主义;孔子说女子难养,博士说男女平权;孔子说述而不作,博士说创造。这都是根本不同的。因为孔子所处的地位时期,与博士所处的地位时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怪他。但我们既然认旧的亦是文明,要在他里面寻出与现代科学精神不相冲突的,非不可能。即以教育而论,孔子是中国第一个平民教育家。他的三千个弟子,有狂的,有狷的,有愚的,有鲁的,有辟的,有喭的,有富的如子贡,有贫的如原宪,所以东郭子思说他太杂。这是他破除阶级的教育主义。他的教育用礼、乐、射、御、书、数的六艺作普通学;用德行、政治、言语、文学的四科作专门学。照《论语》所记的,问仁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不一样;问政的有若干,他的答语也不是一样。这叫做是“因材施教”。可见他的教育,是重在发展个性,适应社会,绝不是拘泥形式,专讲划一的。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就是经验与思想并重的意义。他说:“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见阙殆,慎行其余。”这就是试验的意义。我觉得孔子的理想与杜威博士的学说很有相同之点。这就是东西文明要媒合的证据了。但媒合的方法,必先要领得西洋科学的精神,然后用他来整理中国的旧学说,才能发生一种新义。如墨子的名学,不是曾经研究西洋名学的胡适君,不能看得十分透彻,就是证据。孔子的人生哲学与教育学,不是曾经研究西洋人生哲学与教育学的,也绝不能十分透彻,可以适用于今日的中国。所以我们觉得返忆旧文明的兴会,不及欢迎新文明的浓至。因而对于杜威博士的生日,觉得比较那尚友古人尤为亲切。自今以后,孔子生日的纪念,再加了几次或几十次,孔子已经没有自身活动的表示;一般治孔学的人,是否于社会上有点贡献,是一个问题。博士的生日,加了几次以至几十次,博士不绝的创造,对于社会上必更有多大的贡献。这是我们用博士已往的历史可以推想而知的。并且我们作孔子生日的纪念,与孔子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作博士生日的庆祝,还可以直接请博士赐教。所以对于博士的生日,我们觉得尤为亲切一点。我敬敢代表北京大学全体举一觞,祝杜威博士万岁!
这一回选录蔡元培先生的一篇演说词,是庆祝杜威博士六十岁生日的。社会上逢到喜庆或哀悼,往往要请人即席演说,还有各种的集会,主席者需要致开会词和闭会词。这种举动都属于仪式的范围,这些演说词写在纸上面就是所谓仪式的文章。蔡先生的这一篇就是仪式的文章的例子。
仪式的文章在写作动机上,和其他文章有不同之点。普通文章大都是主动的。作者有了某一种意思某一种感情,要把它表达出来,抒发出来,才提笔写文章。没有什么意思和感情就不用写文章。仪式的文章却是被动的。你既然处在这个场合中,譬如说,在喜庆或哀悼的集会上,人家推举你演说,或者参加一会儿集会,你被推为主席,即使没有什么意思和感情,你也非开口不可,非提起笔来写演说词稿不可。
依通常说法,作文章要“言之有物”。写仪式的文章既然是被动的,就不免要“无中生有”。在经验丰富的人,即使“无中生有”,也可以写成很好的文章,他的一些意思是平时积聚在那里的,只是临时加以组织加以配合罢了,可以做到不露一点儿牵强的痕迹,和主动地作文章并无二致。所以,平时的积聚很重要,没有什么意思积聚在那里,“无中”绝“生”不出“有”来。
仪式的文章如果没有什么意思,好一点的也只是语言文字的游戏,坏一点的简直成为不相干的许多语句的勉强集合,那是最要不得的。但是那样的东西,我们见得并不少。翻开报纸来看那些集会中演说词的记录,大都堆砌一些套语,浮浅空泛,使人感觉那绝不是“由衷之言”,而是从作者的嘴唇边、笔尖上滚下来的,徒然使听众和读者发生厌倦。
意思有了,可是和当时的情境不相称,也不能算作好的仪式文章。譬如,在朋友们举办的一个同乐会中致辞,发挥关于民族国家的大道理,在一个寻常人的追悼会中演说,说他的死亡是社会莫大的损失,这就是和当时的情景不相称的例子。听众不欢喜这种浮而不实的言辞,听了就要摇头了。所以,仪式的文章不是可以随便敷衍的。第一,要有意思。第二,必须切合当时的情境。
蔡先生这一篇庆祝杜威博士六十岁生日的演说,从“博士与孔子同一日生”说起。如果仅有这一点,也不成其为意思,博士与孔子同一日生又怎么样呢?蔡先生把这一点作为引子,说到博士很愿意担负给东西文明做媒人的责任,又认博士的哲学为西洋新文明的代表,孔子的哲学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更从博士与孔子的学说,指出彼此相同之点,然后说到媒合东西文明的方法:这些才是确有价值的意思。如果庆祝另外一个人生日,或者是一位建筑家,或者是一位实业家,那么这些意思完全和当时的情境不相称,简直可以说是笑话。而杜威博士是当代哲学界的权威,对于教育,他有着他的主义,把他和哲学家、教育家的孔子相提并论,不嫌夸张过当。所以,在公祝杜威博士生日的场合里发挥这些意思,是切合当时的情境的。末了说到给博士作庆祝比给孔子作纪念尤其觉得亲切,自是颂扬的话,然而也未始不是实感。
这篇文章里有一些词儿和语句,读者诸君或许不尽能了解。因为篇幅有限,这里不能逐一加上注释。希望诸君自己去翻查辞典,或者去请教近旁可以帮助诸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