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话
“作文”,现在有的语文老师改称“写话”。话怎么说,文章就怎么写。
其实,三十年前,大家放弃文言改写白话文,目标就在写话。不过当时没有经过好好讨论,大家在实践上又没有多多注意,以致三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做到真正的写话。
写话是为了求浅近,求通俗吗?
如果说写话是为了求浅近,那就必须承认咱们说的话只能表达一些浅近的意思,而高深的意思得用另外一套语言来表达,例如文言。实际上随你怎样高深的意思都可以用话说出来,只要你想得清楚,说得明白。所以写话跟意思的浅近高深没有关系,好比写文言跟意思的浅近高深没有关系一个样。
至于通俗,那是当然的效果。你写的是大家说惯听惯的话,就读者的范围说,当然比较广。
那么写话是为什么呢?
写话是要用现代的活的语言写文章,不用古代的书面的语言写文章——是要用一套更好使的,更有效的语言。用现代的活的语言,只要会写字,能说就能写。写出来又最亲切。
写话是要写成的文章句句上口,在纸面上是一篇文章,照着念出来就是一番话。上口,这是个必要的条件。上不得口,还能算话吗?通篇上口的文章不但可以念,而且可以听,听起来跟看起来念起来一样的清楚明白,不发生误会。
有人说,话是话,文章是文章,难道一点距离也没有?距离是有的。话不免啰嗦,文章可要干净。话说错了只好重说,文章写错了可以修改。说话可以靠身势跟面部表情的帮助,文章可没有这种帮助。这些都是话跟文章的距离。假如有一个人,说话一向很精,又干净又不说错,也不用靠身势跟面部表情的帮助,单凭说话就能够通情达意,那么照他的话记下来就是文章,他的话跟文章没有距离。不如他的人呢,就有距离,写文章就得努力消除这种距离。可是距离消除之后,并不是写成另外一套语言,他的文章还是话,不过是比平常说的更精的话。
又有人说,什么语言都上得来口,只要你去念,辞赋体的语言像《离骚》,人工制造的语言像骈文,不是都念得来吗?这样问的人显然误会了。所谓上口,并不是说照文章逐字逐句念出来,是说念出来跟咱们平常说话没有什么差别,非常顺,叫听的人听起来没有什么障碍,好像听平常说话一样。这得就两项来检查,一项是语言的材料——语汇,一项是语言的组织形式——语法。这两项跟现代的活的语言一致,就上口,不然就不上口。我随便翻看一本小册子,看见这样的语句,是讲美国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支配的几种刊物的:“……在不重要的地方,大资产阶级让他们发点牢骚,点缀点‘民主’风光,在重要的地方,则用不登广告……的办法,使他们就范。”不说旁的,单说一个“则”,就不是现代语言的语汇,是上不得口,说不来的。就在那本小册子里,又看见这样的语句,是讲美国司法界的黑暗的:“有好多人,未等到释放,便冤死狱中。”不说旁的,单说按照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冤死”跟“狱中”中间得加个“在”,说成“冤死狱中”是文言的组织形式,不是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是上不得口,说不来的。
或许有人想,这样说未免太机械了,语言是发展的,在现代的语言里来个“则”,来个“冤死狱中”,只要大家通用,约定俗成,正是语言的发展。我想所谓语言的发展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实际生活里有那样一种需要,可是现代的语言里没有那样一种说法,只好向古代的语言讨救兵,这就来了个“咱们得好好酝酿一下”,来了个“以某某为首”。“酝酿”本来是个古代语言里的语汇,“以……为……”本来是文言的组织形式,现在参加到现代的语言里来了,说起来也顺,听起来也清:这是一种发展情形(还有别种发展情形,这儿不多说)。“则”跟‘冤死狱中”可不能够同这个相提并论。现在在文章里用“则”的人很多,但是说话谁也不说“则”,可见这个“则”上不得口,又可见非“则”不可的情形是没有的。“冤死狱中”如果可以承认它是现代的语言的组织形式,那么咱们也得承认“养病医院里”“被压迫帝国主义势力之下”是现代的语言的组织形式,但是谁也知道“养病”跟“被压迫”底下非加个“在”不可,不然就不成话。
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想。既然“则”可以用,那么该说“了”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矣”吗?该说“所以”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是故”吗?诸如此类,不用现代语言的语汇也可以写话了。既然“冤死狱中”可以用,那么该说“没有知道这回事”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未之知”吗?该说“难道是这样吗”的地方不是也可以写成“岂其然乎”吗?诸如此类,不照现代语言的组织形式也可以写话了。如果这样漫无限制,咱们就会发现自己回到三十年以前去了,咱们写的原来是文言。所以限制是不能没有的,哪一些是现代语言的词汇跟组织形式,哪一些不是,是不能不辨的。不然,写成的文章上不得口,不像现代的语言,那是当然的事。咱们看《镜花缘》,看到淑士国里那些人物的对话觉得滑稽,忍不住要笑,就因为他们硬把上不得口的语言当话说。咱们既然要写话,不该竭力避免做淑士国的人物吗?
不愿意做淑士国的人物,最有效的办法是养成好的语言习惯。语言习惯好,写起文章来也错不到哪儿去,只要你不做作,不把写文章看成稀奇古怪的另外一套。
把写成的文章念一遍是个好办法,可以检查是不是通篇上口。不要把它当文章念,要把它当话说,看说下去有没有不上口的地方,有没有违反现代语言规律的地方,如果它不是写在纸面的文章,是你口头说的话,是不是也那样说。
还可以换个立场,站在听话的人的立场,你自己听听,那样一番话是不是句句听得清,是不是没有一点儿障碍,是不是不发生看了淑士国里那些人物的对话那样的感觉。
还有个检查的办法。你不妨想一想,你那篇文章如果不用汉字写,用拼音文字写,成不成。有人说,咱们还在用汉字,还没有用拼音文字,所以做不到真正的写话。这个话也有道理。但是,为了检查写话,就把汉字当拼音文字用,也不见得不可以。一个语词有一个或者几个音,尽可以按着音写上适当的汉字。这样把汉字当拼音文字用,你对语言的看法就完全不同了,你会发觉有些话绝对不应该那样说,有些话只能够写在纸面,不能够放到口里。经过这样检查,再加上修正,距离真正的写话就不远了。
写作什么
国文科牵涉的事项很多,这儿只讲一点关于写作的话。分两次讲,这一次的题目是“写作什么”,下一次的题目是“怎样写作”。我的话对于诸位不会有直接的帮助,我只希望能有间接的帮助。就是说,诸位听了我的话,把应该留心的留心起来,把应该避忌的随时避忌,什么方面应该用力就多多用力,什么方面不必措意就不去白费心思。这样经过相当的时候,写作能力自然渐渐增进了。
诸位现在写作,大概有以下的几个方面:国文教师按期出题目,教诸位练习,就要写作了;听了各门功课,有的时候要作笔记,做了各种试验,有的时候要作报告,就要写作了;游历一处地方,想把所见所闻以及感想记下来,离开了家属和亲友,想把最近的生活情形告诉他们,就要写作了;有的时候有种种观感凝结成一种意境,觉得要把这种意境化为文字,心里才畅快,也就要写作了。
以上几方面的写作材料都是诸位生活里原有的,不是从生活以外去勉强找来的。换句话说,这些写作材料都是自己的经验。我们平时说话,从极简单的日常用语到极繁复的对于一些事情的推断和评论,都无非根据自己的经验。因为根据经验,说起来就头头是道,没有废话,没有瞎七搭八的无聊话。如果超出了经验范围,却去空口说白话,没有一点天文学的知识,偏要讲星辰怎样运行,没有一点国际政治经济的学问,偏要推断意阿战争、海军会议的将来,一定说得牛头不对马嘴,徒然供人家作为嗤笑的资料。一个人如有自知之明,总不肯做这样的傻事,超出了自己的经验范围去瞎说。他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少经验,什么方面他可以说话,什么方面他不配开口。在不配开口的场合就不开口,这并不是难为情的事,而正是一种诚实的美德。经验范围像波纹一样,越来越扩大。待扩大到相当的时候,本来不配开口的配开口了,那才开口,也并不嫌迟。作文原是说话的延续,用来济说话之穷,在说话所及不到的场合,就作文。因此作文自然应该单把经验范围以内的事物作为材料,不可把经验范围以外的事物勉强拉到笔底下来。照诸位现在写作的几个方面看,所有材料都是自己的经验,这正是非常顺适的事。顺着这个方向走去,是一条写作的平坦大路。
这层意思好像很平常,其实很重要。因为写作的态度就从这上边立定下来。知道写作原是说话的延续,写作材料应该以自己的经验为范围,这就把写作看作极寻常可是极严正的事。人人要写作,正同人人要说话一样,岂不是极寻常?不能超出自己的经验,不能随意乱道,岂不是极严正?这种态度是正常的,抱着这种态度的人,写作对于他是一种有用的技能。另外还有一种态度,把写作看作极特殊可是极随便的事。拿从前书塾里的情形来看,更可以明白。从前书塾里,学生并不个个作文。将来预备学工业、商业的,读了几年书认识一些字也就算了,只有预备应科举的几个才在相当的时候开始作文。开始作文称为“开笔”,那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开了笔的学生对先生要加送束脩,家长对人家说“我的孩子开笔了”,往往露出得意的笑容。这为什么呢?因为作了文可以应科举,将来的飞黄腾达都种因在这上边,所以大家都认为是一件极特殊的事,这特殊的事并且是属于少数人的。再看开了笔作些什么呢?不是《温故而知新说》就是《汉高祖论》之类。新呀故呀翻来覆去缠一阵就算完了篇;随便抓住汉高祖的一件事情,把他恭维一顿,或者唾骂一顿,也就算完了篇。这些材料大部分不是自己的经验,无非仿效别人的腔调,堆砌一些毫不相干的意思,说得坏一点儿,简直是鹦鹉学舌,文字游戏。从这条路径发展下去,这就来了专门拼凑典故的文章,无病呻吟的诗词。自己的经验是这样,写出来却并不这样,或许竟是相反的那样。写作同实际生活脱离了关系,只成为装点生活的东西,又何贵乎有这种写作的技能呢?所以说,这种态度是极随便的。到现在,科举虽然废掉了,作文虽然从小学初年级就要开始,可是大家对于写作的态度还没有完全脱去从前的那种弊病。现在个个学生要作文,固然不再是少数人的特殊的事,但是往往听见学生说“我没有意思,没有材料,拿起笔简直写不出什么来”,或者说“今天又要作文了,真是讨厌!”这些话表示一种误解,以为作文是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而且须离开自己的经验去想意思,去找材料,自己原有的经验好像不配作为意思、不配充当材料似的。再从这里推想开去,又似乎所谓意思、所谓材料是一种说来很好听、写来很漂亮,但不和实际生活发生联系的花言巧语。这种花言巧语必须费很大的力气去搜寻,像猎犬去搜寻潜伏在山林中的野兽。搜寻未必就能得到,所以拿起笔写不出什么来,许多次老写不出什么来,就觉得作文真是一件讨厌的事。进一步说,抱着这样的态度作文,即使能够写出什么来,也不是值得欢慰的事。因为作文决不是把一些很好听、很漂亮的花言巧语写在纸上就算完事的,必须根据经验,从实际生活里流注出来,那才合乎所以要作文的本意。离开了自己的经验而去故意搜寻,虽然搜寻的工夫也许很麻烦,但是不能不说他把作文看得太随便了。把作文看得特殊又看得随便的态度,使作文成为一种于人生无用的技能。这种态度非改变不可。诸位不妨自己想想:我把作文认作学校生活中的特殊的事吗?我离开了自己的经验故意去搜寻虚浮的材料吗?如果不曾,那就再好没有。如果确曾这样,而且至今还是这样,那就请立刻改变过来,改变为正当的态度,就是把作文看得寻常又看得严正的态度。抱着正当的态度的人决不会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因为他决不会没有经验,经验就是他的意思和材料。他又决不会说作文真是讨厌的事,因为作文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项目,好比说话和吃饭各是生活中的一个项目,无论何人决不会说说话和吃饭真是讨厌。
以上说了许多话,无非说明写作材料应以自己的经验为范围。诸位现在写作的几个方面原都不出这个范围,只要抱正当的态度,动一回笔自然得到一回实益。诸位或者要问:“教师命题作文,恐怕不属于我们的经验范围以内吧。”我可以这样回答,凡是贤明的国文教师,他出的题目应当不超出学生的经验范围,他应当站在学生的立脚点上替学生设想,什么材料是学生经验范围内的,是学生所能写的、所要写的,经过选择才定下题目来。这样,学生同写一封信、作一篇游记一样,仍然是为着发表自己的经验而写作,同时又得到了练习的益处。我知道现在的国文教师贤明的很多,他们根据实际的经验和平时的研究,断不肯出一些离奇的题目,离开学生的经验十万八千里,叫学生搔头摸耳,叹息说没有意思、没有材料的。自然,也难免有一些教师受习惯和环境的影响,出的题目不很适合学生的胃口,我见过的《学而时习之论》就是一个例子。我若是学生,就不明白这个题目应该怎样地论。学而时习之,照常识讲,是不错的。除了说这个话不错以外,还有什么可说呢?这种题目,从前书塾里是常出的,现在升学考试和会考也间或有类似的题目。那位教师出这个题目,大概就由于这两种影响。诸位如果遇见了那样的教师,只得诚诚恳恳地请求他,说现在学会作这样的题目,只有逢到考试也许有点儿用处,在实际生活中简直没有需要作这样题目的时候。即使您先生认为预备考试的偶尔有用也属必要,可否让我们少作几回这样的题目,多作几回发表自己经验的文章?这样的话很有道理,并不是什么非分的请求。有道理的话,谁不愿意听?我想诸位的教师一定会依从你们的。
再说经验有深切和浅薄的不同,有正确和错误的不同。譬如我们走一条街道,约略知道这条街道上有二三十家店铺,这不能不算是经验。但是我们如果仔细考察,知道这二三十家店铺属于哪一些部门,哪一家的资本最雄厚,哪一家的营业最发达,这样的经验比前面的经验深切多了。又譬如我们小时候看见月食,老祖母就告诉我们,这是野月亮要吞家月亮,若不敲锣打鼓来救,家月亮真个要被吃掉的。我们听了记在心里,这也是我们的经验,然而是错误的。后来我们学了地理,懂得星球运行的大概,才知道并没有什么野月亮,更没有吞食家月亮这回事,那遮没了月亮的原来是地球的影子。这才是正确的经验。这不过是两个例子,此外可以类推。我们写作,正同说话一样,总希望写出一些深切的正确的经验,不愿意涂满一张纸的全是一些浅薄的错误的经验。不然,就是把写作看得太不严正,和我们所抱的态度违背了。
单是写出自己的经验还嫌不够,要更进一步给经验加一番洗炼的工夫,才真正做到下笔绝不随便,合乎正当的写作态度。不过这就不止是写作方面的事了,而且也不止是国文科和各学科的事,而是我们整个生活里的事。我们每天上课、看书、劳作、游戏,随时随地都在取得经验,而且使经验越来越深切,越来越正确。这并不是为作文才这样做,我们要做一个有用的人,要做一个健全的公民,就不得不这样做。这样做同时给写作开了个活的泉源,从这个泉源去汲取,总可以得到澄清的水。所怕的是上课不肯好好地用功,看书没有选择又没有方法,劳作和游戏也只是随随便便,不用全副精神对付,只图敷衍过去就算,这样,经验就很难达到深切和正确的境界。这样的人做任何事都难做好,当然不能称为有用,当然够不上叫作健全的公民。同时他的写作的泉源干涸了,勉强要去汲取,汲起来的也是一盏半盏混着泥的脏水。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生活里,整个生活时时在那里向上发展,写作材料自会滔滔汩汩地无穷尽地流注出来,而且常是澄清的。有些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写作只要伏在桌子上拿起笔来硬干就会得到进步,不顾到经验的积累和洗练,他们没想到写作原是和经验纠结而不可分的。这样硬干的结果也许会偶尔写成一些海市蜃楼那样很好看的文字,但是这不过一种毫无实用的玩意儿,在实际生活里好比赘瘤。这种技术是毫无实用的技术。希望诸位记着写作材料的来源普遍于整个的生活,写作固然要伏在桌子上,写作材料却不能够单单从伏在桌子上取得。离开了写作的桌子,上课、看书、劳作、游戏,刻刻认真,处处努力,一方面是本来应该这么做,另一方面也就开凿了写作材料的泉源。
现在来一个结束。写作什么呢?要写出自己的经验。经验又必须深切,必须正确,这要从整个生活里去下工夫。有了深切的正确的经验,写作就不愁没有很好的材料了。
诚实的自己的话
我们试问自己,最爱说的是哪一类的话?这可以立刻回答,我们爱说必要说的与欢喜说的话。语言的发生本是为着要在人群中表白自我,或者要鸣出内心的感兴。顺着这两个倾向的,自然会不容自遏地高兴地说。如果既不是表白,又无关感兴,那就不必鼓动唇舌了。
作文与说话本是同一目的,只是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在说话的经验里可以得到作文的启示。倘若没有什么想要表白,没有什么发生感兴,就不感到必要与欢喜,就不用写什么文字。一定要有所写才写。若不是为着必要与欢喜,而勉强去写,这就是一种无聊又无益的事。
勉强写作的事确然是有的,这或者由于作者的不自觉,或者由于别有利用的心思,并不根据所以要写作的心理的要求。有的人多读了几篇别人的文字,受别人的影响,似乎觉得颇欲有所写了;但是写下来的与别人的文字没有两样。有的人存着利用的心思,一定要写作一些文字,才得达某种目的;可是自己没有什么可写,不得不去采取人家的资料。像这样无意的与有意的勉强写作,犯了一个相同的弊病,就是模仿。这样说,无意而模仿的人固然要出来申辩,说他所写的确然出于必要与欢喜;而有意模仿的人或许也要不承认自己的模仿。但是,有一个尺度在这里,用它一衡量,模仿与否将不辩而自明,这个尺度就是:“这文字里的表白与感兴是否确实是作者自己的?”拿这个尺度衡量,就可见前者与后者都只是复制了人家现成的东西,作者自己并不曾拿出什么来。不曾拿出什么来,模仿的讥评当然不能免了。至此,无意而模仿的人就会爽然自失,感到这必要并非真的必要,欢喜其实无可欢喜,又何必定要写作呢?而有意模仿的人想到写作的本意,为葆爱这种工具起见,也将遏抑利用的心思。直到确实有了自己的表白与感兴才动手去写。
像那些著述的文字,是作者潜心研修,竭尽毕生精力,获得了一种见解,创成了一种艺术,然后写下来的,写的自然是自己的东西。但是人间的思想、情感往往不甚相悬;现在定要写出自己的东西,似乎他人既已说过的,就得避去不说,而要去找人家没有说过的来说。这样,在一般人岂不是可说的话很少了么?其实写出自己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意思;按诸实际,也决不能像这个样子。我们说话、作文,无非使用那些通用的言词;至于原料,也免不了古人与今人曾经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虽然不能说决没有创新,而也不会全部是创新。但是,我们要说这席话,写这篇文,自有我们的内面的根源,并不是完全被动地受了别人的影响,也不是想利用来达到某种不好的目的。这内面的根源就与著述家所获得的见解、所创成的艺术有同等的价值。它是独立的;即使表达出来恰巧与别人的雷同,或且有意地采用了别人的东西,都不应受到模仿的讥评;因为它自有独立性,正如两人面貌相似、性情相似,无碍彼此的独立,或如生物吸收了种种东西营养自己,却无碍自己的独立。所以我们只须自问有没有话要说,不用问这话是不是人家说过。果真确有要说的话,用以作文,就是写出自己的东西了。
更进一步说,人间的思想、情感诚然不甚相悬,但也决不会全然一致。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师友的熏染,时代的影响,都是酿成大同中的小异的原因。原因这么繁复,又是参伍错综地来的,这就形成了各人小异的思想、情感。那么,所写的东西只要是自己的,实在很难得遇到与人家雷同的情形。试看许多文家一样地吟咏风月,描绘山水,会有不相雷同而各极其妙的文字,就是很显明的例了。原来他们不去依傍别的,只把自己的心去对着风月山水;他们又绝对不肯勉强,必须有所写才写;主观的情思与客观的景物糅合,组织的方式千变万殊,自然每有所作都成独创了。虽然他们所用的大部分也只是通用的言词,也只是古今人这样那样运用过了的,而这些文字的生命是由作者给与的,终竟是唯一的独创的东西。
讨究到这里,可以知道写出自己的东西是什么意义了。
既然要写出自己的东西,就会连带地要求所写的必须是美好的:假若有所表白,这当是有关于人间事情的,则必须合于事理的真际,切乎生活的实况;假若有所感兴,这当是不倾吐不舒快的,则必须本于内心的郁积,发乎情性的自然。这种要求可以称为“求诚”。试想假如只知写出自己的东西而不知求诚,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那时候,臆断的表白与浮浅的感兴,因为无由检验,也将杂出于笔下而不自觉知。如其终于不觉知,徒然多了这番写作,得不到一点效果,已是很可怜悯的。如其随后觉知了,更将引起深深的悔恨,以为背于事理的见解怎能够表白于人间,贻人以谬误,浮荡无着的偶感怎值得表现为定形,耗己之劳思呢?人不愿陷于可怜的境地,也不愿事后有什么悔恨,所以对于自己所写的文字,总希望确是美好的。
虚伪、浮夸、玩戏,都是与诚字正相反对的。在有些人的文字里,却犯着虚伪、浮夸、玩戏的弊病。这个原因同前面所说的一样,有无意的,也有有意的。譬如论事,为才力所限,自以为竭尽智能,还是得不到真际。就此写下来,便成为虚伪或浮夸了。又譬如抒情,为素养所拘,自以为很有价值,但其实近于恶趣。就此写下来,便成为玩戏了。这所谓无意的,都因有所蒙蔽,遂犯了这些弊病。至于所谓有意的,当然也如上文所说的那样怀着利用的心思,借以达某种的目的。或者故意颠倒是非,希望淆惑人家的听闻,便趋于虚伪;或者谀墓、献寿,必须彰善颂美,便涉于浮夸;或者作书牟利,迎合人们的弱点,便流于玩戏。无论无意或有意犯着这些弊病,都是学行上的缺失,生活上的污点。假如他们能想一想是谁作文,作文应当是怎样的,便将汗流被面,无地自容,不愿再担负这种缺失与污点了。
我们从正面与反面看,便可知作文上的求诚实含着以下的意思:从原料讲,要是真实的、深厚的,不说那些不可征验、浮游无着的话;从写作讲,要是诚恳的、严肃的,不取那些油滑、轻薄、卑鄙的态度。
我们作文,要写出诚实的、自己的话。
挑能写的题目写
前一回我说值得写的题目很多,要挑了解得比较确切的,感受得比较深刻的来写。为什么这样说呢?
某个题目值得写是一回事,那个题目我能不能写又是一回事。譬如,创制新农具改良旧农具的事,目前正是风起云涌,这当然是个值得写的题目。我能不能写呢?那要看我了解得怎样。如果我了解一两种农具创制或改良的实际情形,或者了解创制或改良的一般倾向和所得效益,就能写。如果都不甚了了,就不能写。又如,参加修建十三陵水库的义务劳动,这当然是个值得写的题目。我能不能写呢?那要看我感受得怎样。如果我从集体劳动中确有体会,或者从工地上的某个场面受到深切的感动,就能写。如果没有什么体会,也并不怎样感动,就不能写。
总之,不但要挑值得写的题目,还要问那个题目自己能不能写。题目既然值得写,自己又能写,写起来就错不到哪儿去。辨别能不能写,只要问自己对那个题目是否了解得比较确切,感受得比较深刻。
了解和感受还没到能写的程度,只为题目值得写就写,这样的事也往往有。有时候一动手立刻碰到困难,一支笔好像干枯的泉源,渗不出一滴水来。还是用前边举过的例子来说。譬如写创制农具或改良农具的事,那农具的构造怎样,原理怎样,效用怎样,全都似懂非懂,不大清楚,那怎能写下去呢?又如写参加修建十三陵水库的事,除了“热烈”“伟大”“紧张”之类的形容词再没有什么感受可说的,专用一些形容词怎能成篇呢?存心要写这两个题目,当然有办法:暂且把笔放下,再去考察农具的创制或改良的实际情形,再去十三陵好好儿劳动几天。“再去”之后,有了了解和感受,自然就能写了。
题目虽然值得写,作者了解得不怎么确切,感受得不怎么深刻,就没法写。没法写而硬要写,那不是练习写东西的好办法,得不到练习的好处。咱们要养成这么一种习惯,非了解得比较确切不写,非感受得比较深刻不写,这才练习一回有一回的长进。(这儿用“练习”这个词,不要以为小看了咱们自己。咱们要学生练习作文,咱们自己每一回动笔,其实也是练习的性质。谁敢说自己写东西已经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从整个内容到一词一句全都无懈可击呢?)
写东西总是准备给人家读的,所以非为读者着想不可。读者乐意读的正是咱们的了解和感受。道理很简单,他们读了咱们所写的东西,了解了咱们所了解的,感受了咱们所感受的,思想感情起了交流作用,经验范围从而扩大了,哪有不乐意的?咱们不妨站在读者的地位问一问自己:如果自己是读者,对自己正要写的那篇东西是不是乐意读?读了是不是有一些好处?如果是的,写起来更可以保证错不到哪儿去。
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一篇文,一首诗,一支歌曲,总得有个题目。从作者方面说,有了题目,可以表示自己所写的中心。从读者方面说,看了题目,可以预知作品所含的内容。题目的必要就在乎此。从前有截取篇首的几个字作题目的,第二句是“学而时习之”,就称这一篇为《学而》;有些人作诗,意境惝恍迷离,自己也不知道该题作什么,于是就用“无题”两字题在前头:这些是特殊的例子,论到作用,只在便于称说,同其他的篇章有所区别,其实用甲、乙、丙、丁来替代也未尝不可,所以这样办的向来就不多。
题目先文章而有呢,还是先有了文章才有题目?这很容易回答。可是问题不应该这样提。我们胸中有了这么一段意思,一种情感,要保留下来,让别人知道,或者备自己日后复按,这时候才动手写文章。在写下第一个字之前,我们意识着那意思那情感的全部。在意思的全部里必然有论断或主张之类,在情感的全部里至少有一个集注点:这些统称为中心。把这些中心写成简约的文字,不就是题目么?作者动手写作,总希望收最大限的效果。如果标明白中心所在,那是更能增加所以要写作的效果的(尤其是就让别人知道这一点说)。所以作者在努力写作之外,不惮斟酌尽善,把中心写成个适切的题目。这工夫该在文章未成之前做呢,还是在已成之后做?回答是在前在后都一样,因为中心总是这么一个。那么,问题目先文章而有还是文章先题目而有,岂不是毫无意义?我们可以坚定地说,是先有了意思情感才有题目。
胸中不先有意思情感,单有一个题目,而要动手写文章,我们有这样的时机么?没有的。既没有意思情感,写作的动机便无从发生。题目生根于意思情感,没有根,那悬空无着的题目从何而来呢?
但是,我们中学生确有单有一个题目而也要动手写文章的时机。国文教师出了题目叫我们作文,这时候,最先闯进胸中的是题目,意思情感之类无论如何总要迟来这么一步。这显然违反了一篇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若因为这样就不愿作文,那又只有贻误自己。作文也同诸般技术一样,要达到运用自如的境界,必须经过充分的练习。教师出题目,原是要我们练习,现在却说不愿练习,岂非同自己为难?所以我们得退一步,希望教师能够了解学生的生活,能够设身处地地想象学生内部的意思和情感,然后选定学生能够作的愿意作的题目给学生作。如果这样,教师出题目就等于唤起学生作文的动机,也即是代学生标示了意思情感的中心,而意思情感原是学生先前固有的。从形迹讲,诚然题目先有;按求实际,却并没违反一篇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贤明的教师选题目,一定能够这样做。
我们还要说的是作文这件事情既须练习,单靠教师出了题目才动笔,就未免回数太少,不能收充分的效果。现在通行的不是两星期作一回文么?一学年在学四十星期,只作得二十篇文章。还有呢,自己有了意思情感便能动手写出来,这是生活上必要的习惯,迟至中学时代须得养成。假若专等教师出了题目才动手,纵使教师如何贤明,所出题目如何适切,结果总不免本末倒置,会觉得作文的事情单为应付教师的练习功课,而与自己的意思情感是没有关涉的。到这样觉得的时候,这人身上便已负着人生的缺陷,缺陷的深度比哑巴不能开口还要厉害。
要练习的回数多,不用说,还须课外作文。要养成抒写意思情感的习惯,那只须反问自己,内部有什么样的意思情感,便作什么样的文。两句话的意思合拢来,就是说除了教师出的题目以外,自己还要作文,作自己要作的题目。
自己要作的题目似乎不多吧?不,决不。一个中学生,自己要作的题目实在很多。上堂听功课,随时有新的意想,新的发现,是题目。下了课,去运动,去游戏,谁的技术怎样,什么事情的兴趣怎样,是题目。读名人的传记,受了感动,看有味的小说,起了想象,是题目。自然科学的实验和观察,如种树,如养鸡,如窥显微镜,如测候风、雨、寒、温,都是非常有趣的题目。校内的集会,如学生会、交谊会、运动会、演说会,校外的考查,如风俗、人情、工商状况、交通组织,也都是大可写作的题目。这些岂是说得尽的?总之,你只要随时反省,就觉得自己胸中决不是空空洞洞的;随时有一些意思情感在里头流衍着,而且起种种波澜。你如果不去把捉住这些,一会儿就像烟云一样消散了,再没痕迹。你如果仗一支笔把这些保留下来,所成文字虽未必便是不朽之作,但因为是你自己所想的所感的,在你个人的生活史上实有很多的价值。同时,你便增多了练习作文的回数。
一个教师会出这样一个题目,《昨天的日记》。这题目并没不妥,昨天是大家度过了的。一天里总有所历、所闻、所思、所感,随便取一端两端写出来就得了。但是,一个学生在他的练习簿上写道:“昨日晨起夜眠,进三餐,上五课,皆如前日,他无可记。”教师看了没有别的可说,只说:“你算是写了一条日记的公式!”这个学生难道真个无可记么?哪有的事。他不是不曾反省,便是从什么地方传染了懒惰习惯,不高兴动笔罢了。一个中学生一天的日记,哪会没有可写的呢?
就教师出的题目作文,虽教师并不说明定须作多少字,而作者自己往往立一个约束,至少要作成数百字的一篇才行,否则似乎不像个样儿。这是很无谓的。文篇的长短全视内容的多少,内容多,数千字尽写,内容少,几十字也无妨;或长或短,同样可以成很好的文章。不问内容多少,却先自规定至少要作多少字,这算什么呢?存着这样无谓的心思,会错过许多自己习作的机会。遇到一些片段的意想或感兴时,就觉这是不能写成像模样的一篇的,于是轻轻放过。这不但可惜,并且昧于所以要作文的意义了。
作文不该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犹如说话,本来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该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犹如泉流,或长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异其致。我们要把生活与作文结合起来,多多练习,作自己要作的题目。久而久之,将会觉得作文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一种发展,是一种享受,而无所谓练习:这就与文章产生的自然程序完全一致了。
想清楚然后写
想清楚然后写,这是个好习惯。养成了这个好习惯,写出东西来,人家能充分了解我的意思,自己也满意。
谁都可以问一问自己,平时写东西是不是想清楚然后写的?要是回答说不,那么写不好东西的原因之一就在这里了(当然还有种种原因)。往后就得自己努力,养成这个好习惯。
不想就写,那是没有的事。没想清楚就写,却是常有的事。自以为想清楚了,其实没想清楚,也是常有的事。
没想清楚也能写,那时候情形怎么样呢?边写边想,边想边写。这样地想,本该是动笔以前的事,现在却就拿来写在纸上了。假如动笔以前这样地想,还得有所增删,有所调整,然后动笔,现在却已经成篇了。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假如把它看作草稿,再加上增删和调整的工夫才算数,也未尝不可。事实上确也有些人肯把草稿看过一两遍,多少改动几处的。但是有两点很难避免。既然写下来了,这就是已成之局,而一般心理往往迁就已成之局,懒得作太大的改动,因此,专靠事后改动,很可能不及事先通盘考虑的好,这是一点。东西写成了,需要紧迫,得立刻拿出去,连稍微改动一下也等不及,这是又一点。有这两点,东西虽然写成,可是自己看看也不满意,至于能不能叫人家充分了解我的意思,那就更难说了。
这样说来,自然应该事先通盘考虑,就是说,应该想清楚然后写。
什么叫想清楚呢?为什么要写,该怎样写,哪些必要写,哪些用不着写,哪些写在前,哪些写在后,是不是还有什么缺漏,从读者方面着想是不是够明白了……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有了确切的解答,这才叫想清楚。
要写东西,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非解答不可的。与其在写下草稿之后解答,不如在动笔以前解答。“凡事预则立”,不是吗?
想清楚其实并不难,只要抓住关键,那就是为什么要写。如果写信,为什么要写这封信?如果写报告,为什么要写这篇报告?如果写总结,为什么要写这篇总结?此外可以类推。
如果不为什么,干脆不用写。既然有写的必要,就不会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为什么好比是个根,抓住这个根想开来,不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前边提到的那些问题都可以得到解答。这样地想,是思想方法上的过程,也是写作方法上的过程。写作方法跟思想方法原来是二而一的。
怕的是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前边说的自以为想清楚了,其实没有想清楚,就指这种情形。
教学生练习作文,要他们先写提纲,就是要他们想清楚后写,不要随便一想就算,以有点儿朦胧的印象为满足。先写提纲的习惯养成了,一辈子受用不尽,而且受用不仅在写作方面。我们自己写东西,当然也要先想清楚,写下提纲,然后按照提纲顺次地写。提纲即使不写在纸上,也得先写在心头,那就是所谓腹稿。叫腹稿,岂不是已经成篇,不再是什么提纲了吗?不错,详细的提纲就跟成篇的东西相差不远。提纲越详细,也就是想得越清楚,写成整篇越容易,只要把扼要的一句化为充畅的几句,在需要接榫的地方适当地接上榫头就是了。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还不能说保证可靠,得仔细看几遍,加上斟酌推敲的工夫。但是,由于已成之局的“局”基础好,大体上总不会错到哪里去。如果需要改动,也是把它改得更好些,更妥当些,而不是原稿简直要不得。
这样写下来的东西,基本上达到了要写这篇东西的目的,作者自己总不会感到太不满意。人家看了这样写下来的东西,也会了解得一清二楚,不发生误会,不觉得含糊。
想清楚然后写,朋友们如果没有这个习惯,不妨试一试,看效果怎样。
拿起笔来之前
写文章这件事,可以说难,也可以说不难。并不是游移不决说两面话,实情是这样。
难不难决定在动笔以前的准备功夫怎么样。准备功夫够了,要写就写,自然合拍,无所谓难。准备功夫一点儿也没有,或者有一点儿,可是太不到家了,拿起笔来样样都得从头做起,那当然很难了。
现在就说说准备功夫。
在实际生活里养成精密观察跟仔细认识的习惯,是一种准备功夫。不为写文章,这样的习惯本来也得养成。如果养成了,对于写文章太有用处了。你想,咱们常常写些记叙文章,讲到某些东西,叙述某些事情,不是全都依靠观察跟认识吗?人家说咱们的记叙文章写得好,又正确又周到。推究到根柢,不是因为观察跟认识好才写得好吗?
在实际生活里养成推理下判断都有条有理的习惯,又是一种准备功夫。不为写文章,这样的习惯本来也得养成。如果养成了,对于写文章太有用处了。你想,咱们常常写些论说文章,阐明某些道理,表示某些主张,不是全都依靠推理下判断吗?人家说咱们的论说文章写得好,好像一张算草,一个式子一个式子等下去,不由人不信服。推究到根柢,不是因为推理下判断好才写得好吗?
推广开来说,所有社会实践全都是写文章的准备功夫。为了写文章才有种种的社会实践,那当然是不通的说法。可是,没有社会实践,有什么可以写的呢?
还有一种准备功夫必得说一说,就是养成正确的语言习惯。语言本来应该求正确,并非为了写文章才求正确,不为写文章就可以不正确。而语言跟文章的关系又是非常密切的,即使说成“二而一”,大概也不算夸张。语言是有声无形的文章,文章是有形无声的语言:这样的看法不是大家可以同意吗?既然是这样,语言习惯正确了,写出来的文章必然错不到哪儿去;语言习惯不良,就凭那样的习惯来写文章,文章必然好不了。
什么叫作正确的语言习惯?可以这样说:说出来的正是想要说的,不走样,不违背语言的规律。做到这个地步,语言习惯就差不离了。所谓不走样,就是语言刚好跟心思一致。想心思本来非凭借语言不可,心思想停当了,同时语言也说妥当了,这就是一致。所谓不违背语言的规律,就是一切按照约定俗成的办。语言好比通货,通货不能各人发各人的,必须是大家公认的通货才有价值。以上这两层意思虽然分开说,实际上可是一贯的。想心思凭借的语言必然是约定俗成的语言,决不能是“只此一家”的语言。把心思说出来,必得用约定俗成的语言才能叫人家明白。就怕在学习语言的时候不大认真,自以为这样说合上了约定俗成的说法,不知道必须说成那样才合得上;往后又不加检查,一直误下去,得不到纠正。在这种情形之下,语言不一定跟心思一致了;还不免多少违背了语言的规律。这就叫作语言习惯不良。
从上一段话里,可以知道语言的规律不是什么深奥奇妙的东西;原来就是约定俗成的那些个说法,人人熟习,天天应用。一般人并不把什么语言的规律放在心上,他们只是随时运用语言,说出去人家听得明白,依据语言写文章,拿出去人家看得明白。所谓语言的规律,他们不知不觉地熟习了。不过,不知不觉的熟习不能保证一定可靠,有时候难免出错误。必须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把握住规律,才可以巩固那些可靠的,纠正那些错误的,永远保持正确的语言习惯。学生要学语言规律的功课,不上学的人最好也学一点,就是这个道理。
现在来说说学一点语言的规律。不妨说得随便些,就说该怎样在这上头注点儿意吧。该注点儿意的有两个方面,一是语汇,二是语法。
人、手、吃、喝、轻、重、快、慢、虽然、但是、这样、那样……全都是语汇。语汇,在心里是意念的单位,在语言里是构成语句的单位。对于语汇,最要紧的自然是了解它的意义。一个语汇的意义,孤立地了解不如从运用那个语汇的许多例句中去了解来得明确。如果能取近似的语汇来做比较就更好。譬如“观察”跟“视察”,“效法”跟“效尤”,意义好像差不多;收集许多例句在手边(不一定要记录在纸上,想一想平时自己怎样说的,人家怎样说的,书上怎样写的,也是收集),分别归拢来看,那就不但了解每一个语汇的意义,连各个语汇运用的限度也清楚了。其次,应该清楚地了解两个语汇彼此能不能关联。这当然得就意义上看。由于意义的限制,某些语汇可以跟某些语汇关联,可是决不能跟另外的某些语汇关联。譬如“苹果”可以跟“吃”“采”“削”关联,可是跟“喝”“穿”“戴”无论如何联不起来,那是小孩也知道的。但是跟“目标”联得起来的语汇是“做到”还是“达到”,还是两个都成或者两个都不成,就连成人也不免踌躇。尤其在结构繁复的句子里,两个相关的语汇隔得相当远,照顾容易疏忽。那必须掌握语句的脉络,熟习语汇跟语汇意义上的搭配,才可以不出岔子。再其次,下一句话跟上一句话连接起来,当然全凭意义,有时候需用专司连接的语汇,有时候不需用。对于那些专司连接的语汇,得个个咬实,绝不乱用。提出假设,才来个“如果”。意义转折,才来个“可是”或者“然而”。准备说原因了,才来个“因为”。准备作结语了,才来个“所以”。还有,说“固然”,该怎样照应,说“不但”,该怎样配搭,诸如此类,都得明白。不能说那些个语汇经常用,用惯了,有什么稀罕;要知道唯有把握住规律,才能保证用一百次就一百次不错。
咱们说“吃饭”“喝水”,不能说“饭吃”“水喝”。意思是我佩服你,就得说“我佩服你”,不能说“你佩服我”;意思是你相信他,就得说“你相信他”,不能说“他相信你”。“吃饭”“喝水”合乎咱们语言的习惯;“我佩服你”“你相信他”主宾分明,合乎咱们的本意:这就叫作合乎语法。语法是语句构造的方法。那方法不是由谁规定的,也无非是个约定俗成。对于语法要注点儿意,先得养成剖析句子的习惯。说一句话,必然有个对象,或者说“我”,或者说“北京”,或者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如果什么对象也没有,话也不用说了。对象以明白说出来的居多;有时因为前面已经说过,或者因为人家能够理会,就略去不说。无论说出来不说出来,要剖析,就必须认清楚说及的对象是什么。单说个对象还不成一句话,还必须对那个对象说些什么。说些什么,那当然千差万别,可是归纳起来只有两类。一类是说那对象怎样,可以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作例子,“成立了”就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怎样。又一类是说那对象是什么,可以举“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作例子,“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就是说“北京”是什么。在这两个例子中,哪个是对象的部分,哪个是怎样或者是什么的部分容易剖析,好像值不得说似的。但是咱们说话并不老说这么简单的句子,咱们还要说些个繁复的句子。就算是简单的句子吧,有时为了需要,对象的部分,怎样或者是什么的部分,也得说上许多东西才成,如果剖析不来,自己说就说不清楚,听人家说就听不清楚。譬如“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者侵略朝鲜的行动正在严重地威胁着中国的安全,”这句话,咱们必须能够加以剖析,知道这句话说及的对象是“行动”,“行动”以上全是说明“行动”的非要不可的东西。这个“行动”怎样呢?这个“行动……威胁着中国的安全”;“正在”说明“威胁”的时间,“严重地”说明“威胁”的程度,也是非要不可的。至于繁复的句子,好像一个用许多套括弧的算式。你必须明白那个算题的全部意义才写得出那样的一个算式;你必须按照那许多套括弧的关系才算得出正确的答数。由于排版不方便,这儿不举什么例句,给加上许多套括弧,写成算式的模样了;只希望读者从算式的比喻理会到剖析繁复的句子十分重要。能够剖析句子,必然连带地知道其他一些道理。譬如,说及的对象一般在句子的前头,可是不一定在前头:这就是一个道理。在“昨晚上我去看老张”这句话里,说及的对象是“我”不是“昨晚上”,在前的“昨晚上”说明“去看”的时间。繁复的句子里往往包含几个分句,除开轻重均等的以外,重点都在后头:这又是一个道理。像“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儿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这句话,是三项均等的,无所谓轻重。像“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速写,决不将速写材料拉成小说”“如果我们不学习群众的语言,我们就不能领导群众”“我们有很多同志,虽然天天处在农村中,甚至自以为了解农村,但是他们并没有了解农村”“即使人家不批评我们,我们也应该自己检讨”(以上六句例句是从吕叔湘、朱德熙两位先生的《语法修辞讲话》里抄来的,见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日的《人民日报》)。这几句话的重点都在后头,说前头的,就为加强后头的分量。如果径把重点说出,原来在前头的就不用说了。已经说了“我们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底下还用说“我们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吗?要说也连不上了。知道了以上那些道理,对于说话听话,对于写文章看文章,都是很有用处的。
开头说准备功夫,说到养成正确的语言习惯就说了这么一大串。往下文章快要结束了,回到准备功夫上去再说几句。
以上说的那些准备功夫全都是属于养成习惯的。习惯总得一点一点地养成。临时来一下,过后就扔了,那养不成习惯。而且临时来一下必然不能到家。平时心粗气浮,对于外界的事物,见如不见,闻如不闻,也就说不清所见所闻是什么。有一天忽然为了要写文章,才有意去精密观察一下,仔细认识一下,这样的观察和认识,成就必然有限,必然比不上平时能够精密观察仔细认识的人。写成一篇观察得好认识得好的文章,那根源还在于平时有好习惯,习惯好,才能够把文章的材料处理好。
平时想心思没条没理,牛头不对马嘴的,临到拿起笔来,即使十分审慎,定计划,写大纲,能保证写成论据完足推阐明确的文章吗?
平时对于语汇认不清它的确切意义,对于语法拿不稳它的正确结构,平时说话全是含糊其辞,似是而非,临到拿起笔来,即使竭尽平生之力,还不是跟平时说话半斤八两吗?
所以,要文章写得像个样儿,不该在拿起笔来的时候才问该怎么样,应该在拿起笔来之前多做准备功夫。准备功夫不仅是写作方面纯技术的准备,更重要的是实际生活的准备,不从这儿出发就没有根。急躁是不成的,秘诀是没有的。实际生活充实了,种种习惯养成了,写文章就会像活水那样自然地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