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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怎样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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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写作

这一次讲的题目是《怎样写作》。怎样写作,现在有好些作文法一类的书,讲得很详细。不过写作的时候,如果要临时翻查这些书,一一按照书里说的做去,那就像一手拿着烹饪讲义一手做菜一样,未免是个笑话了。这些书大半从现成文章里归纳出一些法则来,告诉人家怎样怎样写作是合乎法则的,也附带说明怎样怎样写作是不合乎法则的。我们有了这些知识,去看一般文章就有了一枝量尺,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好,还说得出好在什么地方,不但知道某一篇文章不好,还说得出不好在什么地方。自然,这些知识也能影响到我们的写作习惯,可是这种影响只在有意无意之间。写文章,往往会在某些地方写得不合法则,有了作文法的知识,就会觉察到那些不合法则的地方。于是特地留心,要把它改变过来。这特地留心未必马上就有成效,或许在三次里头,两次是改变过来了,一次却依然犯了老毛病。必须从特地留心成为不待经意的习惯,才能每一次都合乎法则。所以作文法一类书对于增强我们看文章的眼力有些直接的帮助,对于增强我们写文章的腕力只有间接的帮助。所以光看看这一类书未必就能把文章写好。如果临到作文而去翻查这些书,那更是毫无实益的傻事。

诸位现在都写语体文。语体文的最高的境界就是文章同说话一样。写在纸上的一句句的文章,念起来就是口头的一句句的语言,叫人家念了听了,不但完全明白文章的意思,还能够领会到那种声调和神气,仿佛当面听那作文的人亲口说话一般。要达到这个境界,不能专在文字方面做工夫,最要紧的还在锻炼语言习惯。因为语言好比物体的本身,文章好比给物体留下一个影像的照片,物体本身完整而有式样,拍成的照片当然完整而有式样。语言周妥而没有毛病,按照语言写下来的文章当然也周妥而没有毛病了。所以锻炼语言习惯是寻到根源去的办法。不过有一句应当声明,语言习惯是本来要锻炼的。一个人生活在人群中间,随时随地都有说话的必要,如果语言习惯上有了缺点,也就是生活技能上有了缺点,那是非常吃亏的。把语言习惯锻炼得良好,至少就有了一种极关重要的生活技能。对于作文,这又是一种最可靠的根源。我们怎能不努力锻炼呢?

现在小学里有说话的科目,又有演讲会、辩论会等的组织,中学里,演讲会和辩论会也常常举行。这些都是锻炼语言习惯的。参加这种集会,仔细听人家说的话,往往会发现以下的几种情形。说了半句话,缩住了,另外换一句来说,和刚才的半句话并没有关系,这是一种。“然而”“然而”一连串,“那么”“那么”一大堆,照理用一个就够了,因为要延长时间,等待着想下面的话,才说了那么许多,这是一种。应当“然而”的地方不“然而”,应当“那么”的地方不“那么”,只因为这些地方似乎需要一个词,可是想不好该用什么词,无可奈何,就随便拉一个来凑数,这是一种。有一些话听去很不顺耳,仔细辨辨,原来里头有几个词用得不妥当,不然就是多用了或者少用了几个词,这又是一种。这样说话的人,他平时的语言习惯一定不很好,而且极不留心去锻炼,所以在演讲会、辩论会里就把弱点表露出来了。若叫他写文章,他自然按照自己的语言习惯写,那就一定比他的口头语言更难使人明白。因为说话有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作为帮助,语言虽然差一点,还可以使人家大体明白。写成文章,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是写不进去的,让人家看见的只是支离破碎前不搭后的一些文句,岂不叫人糊涂?我由于职务上的关系,有机会读到许多中学生的文章,其中有非常出色的,也有不通的,所谓不通,就是除了材料不健全不妥当以外,还犯了前面说的几种毛病,语言习惯上的毛病。这些同学如果平时留心锻炼语言习惯,写起文章来就可以减少一些不通。加上经验方面的洗炼,使写作材料健全而妥当,那就完全通了。所谓“通”原来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境界。

锻炼语言习惯要有恒心,随时随地当一件事做,正像矫正坐立的姿势一样,要随时随地坐得正立得正才可以养成坐得正立得正的习惯。我们要要求自己,无论何时不说一句不完整的话,说一句话一定要表达出一个意思,使人家听了都能够明白;无论何时不把一个不很了解的词硬用在语言里,也不把一个不很适当的词强凑在语言里。我们还要要求自己,无论何时不乱用一个连词,不多用或者少用一个助词。说一句话,一定要在应当“然而”的地方才“然而”,应当“那么”的地方才“那么”,需要“吗”的地方不缺少“吗”,不需要“了”的地方不无谓地“了”。这样锻炼好像很浅近、很可笑,实在是基本的,不可少的。家长对于孩子,小学教师对于小学生,就应该教他们,督促他们,作这样的锻炼。可惜有些家长和小学教师没有留意到这一层,或者留意到而没有收到相当的成效。我们要养成语言这个极关重要的生活技能,就只得自己来留意。留意了相当时间之后,就能取得锻炼的成效。不过要测验成效怎样,从极简短的像“我正在看书”“他吃过饭了”这些单句上是看不出来的。我们不妨试说五分钟连续的话,看这一番话里能够不能够每句都符合自己提出的要求。如果能够了,锻炼就已经收了成效。到这地步,作起文来就不觉得费事了,口头该怎样说的笔下就怎样写,把无形的语言写下来成为有形的文章,只要是会写字的人,谁又不会做呢?依据的是没有毛病的语言,文章也就不会不通了。

听人家的语言,读人家的文章,对于锻炼语言习惯也有帮助。只是要特地留意,如果只大概了解了人家的意思就算数,对于锻炼我们的语言就不会有什么帮助了。必须特地留意人家怎样用词,怎样表达意思,留意考察怎样把一篇长长的语言顺次地说下去。这样,就能得到有用的资料,人家的长处我们可以汲取,人家的短处我们可以避免。

写语体文只是十几年来的事。好些文章,哪怕是有名的文章家写的,都还不纯粹是口头的语言。写语体文的技术还没有练到极纯熟的地步。不少人为了省事起见,往往凑进一些文言的调子和语汇去,成为一种不尴不尬的文体。刚才说过,语体文的最高境界就是文章同说话一样。所以这种不尴不尬的文体只能认为过渡时期的产物,不能认为十分完善的标准范本。这一点认清楚了,才可以不受现在文章的坏影响。但是这些文章也有长处,当然应该摹仿;至于不很纯粹的短处,就努力避免。如果全国中学生都向这方面用工夫,不但自己的语言习惯可以锻炼得非常好,还可以把语体文的文体加速地推进到纯粹的境界。

从前的入学作文章都注重诵读,往往说,只要把几十篇文章读得烂熟,自然而然就能够下笔成文了。这个话好像含有神秘性,说穿了道理也很平常,原来这就是锻炼语言习惯的意思。文言不同于口头语言,非但好多词不同,一部分语句组织也不同。要学不同于口头语言的文言,除了学这种特殊的语言习惯以外,没有别的方法。而诵读就是学这种特殊的语言习惯的一种锻炼。所以前人从诵读学作文章的方法是不错的。诸位若要作文言,也应该从熟读文言入手。不过我以为诸位实在没有作文言的必要。说语体浅文言深,先习语体,后习文言,正是由浅入深,这种说法也没有道理。文章的浅深该从内容和技术来决定,不在乎文体的是语体还是文言。况且我们既是现代人,要表达我们的思想情感,在口头既然用现代的语言,在笔下当然用按照口头语言写下来的语体。能写语体,已经有了最便利的工具,为什么还要去学一种不切实用的文言?若说升学考试或者其他考试,出的国文题目往往有限用文言的,不得不事前预备,这实在由于主持考试的人太不明白。希望他们通达起来,再不要做这种故意同学生为难而毫没有实际意义的事。而在这种事还没有绝迹以前,诸位为升学计,为通过其他考试计,就只得分出一部分工夫来,勉力去学作文言。

以上说了许多话,无非说明要写通顺的文章,最要紧的是锻炼语言习惯。因为文章就是语言的记录,二者本是同一的东西。可是还得进一步,还不能不知道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前面说过,说话有面部的表情和身体的姿势作为帮助,但是文章没有这样的帮助,这就是两样的地方。写文章得特别留意,怎样适当地写才可以不靠这种帮助而同样可以使人家明白。两样的地方还有一些。如两个人闲谈,往往天南地北,结尾和开头竟可以毫不相关。就是正式讨论一个问题,商量一件事情,有时也会在中间加入一段插话,像藤蔓一样爬开去,完全离开了本题。直到一个人省悟了,说:“我们还是谈正经话吧。”这才一刀截断,重又回到本题。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大部分是预备给人家看的,小部分是留给自己将来查考的,每一篇都有一个中心,没有中心就没有写作的必要。所以写作只该把有关中心的话写进去,而且要配列得周妥,使中心显露出来。那些漫无限制的随意话,像藤蔓一样爬开去的枝节话,都该剔除得干干净净,不让它浪费我们的笔墨。又如用语言讲述一件事情,往往噜噜苏苏,细大不涓;传述一场对话,更是照样述说,甲说什么,乙说什么,甲又说什么,乙又说什么。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为求写作和阅读双方的省事,最要讲究经济。一篇文章,把紧要的话都漏掉,没有显露出什么中心来,这算不得经济。必须把紧要的话都写进去,此外再没有一句噜苏的话。正像善于用钱的人一样,不该省钱的地方决不妄省一个钱,不该费钱的地方决不妄费一个钱,这才够得上称为经济。叙述一件事情,得注意详略。对于事情的经过不作同等分量的叙述,必须叫人家详细明白的部分不惜费许多笔墨,不必叫人家详细明白的部分就一笔带过。如果记人家的对话,就得注意选择。对于人家的语言不作照单全收的记载,足以显示其人的思想、识见、性情等等的才入选,否则无妨丢开。又如说话往往用本土的方言以及本土语言的特殊调子。作文章不能这样。文章得让大家懂,得预备给各地的人看,应当用各地通行的语汇和语调。本土的语汇和语调必须淘汰,才可以不发生隔阂的弊病。以上说的是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知道了这几层,也就知道作文技术的大概。由知识渐渐成为习惯,作起文来就有记录语言的便利而没有死板地记录语言的缺点了。

现在来一个结束。怎样写作呢?最要紧的是锻炼我们的语言习惯。语言习惯好,写的文章就通顺了。其次要辨明白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辨得明白,能知能行,写的文章就不但通顺,而且是完整而无可指摘的了。

谈叙事

照理说,凭着可见可知的事物说话作文,只要你认得清楚,辨得明白,说来写来该不会有错。

所谓可见可知的事物是已经存在的,或是已经发生的。好比一件东西摆在你面前,不用你自己创造出什么东西,可说可写的全在它自己身上。

虽说事物摆在面前,但是不一定就说得成写得成。事物两字是总称,分开来成两项:一项是经历一段时间的“事”,一项是占据一块空间的“物”。要把“事”与“物”化为语言文字说出来写出来,使人家闻而可知,见而可晓,说话作文的人先得下“化”的工夫。如果“化”不来或者“化”不好,虽然事物摆在面前,现成不过,还是说不成写不成。

把经历一段时间的“事”化为语言文字,通常叫作叙事,这功夫并不艰难。语言文字从头一句到末了一句也经历一段时间,经历一段时间就有个先后次序,这个先后次序如果按照着“事”的先后次序,这就“化”过来了。

叙事的语言文字怎样才算好,起码的条件是使人家明白那“事”的先后次序。在先的先说先写,在后的后说后写,固然可以使人家明白;尤其要紧的,对于表明时间的语句一毫不可马虎。如果漏说漏写了,或者说得含糊,写得游移,就叫听的人看的人迷糊了。这儿不举例,请读者自己找几篇叙事文字来看,看那几篇文字怎样点明先后次序,怎样运用表明时间的语句。

按照“事”的先后次序叙事,那是常规。为着需要,有时候常规不能适用。譬如,叙事叙到某一个阶段,必须追叙从前的事方始明白。又如,一件事头绪纷繁,两方面三方面同时在那里进展,必须把几方面一一叙明。遇到这种情形,就不能死守着按照先后次序了。试举个例子(从茅盾所译的《人民是不朽的》录出):

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乞列特尼成科,师委员的母亲,七十岁的黑脸的女人,准备离开她的故乡。邻人邀她在白天和他们同走,但是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正在烘烤那路上用的面包,要到晚上才能烤好。集体农场的主席却是预定次日一早走的,马利亚就决定和他同走。

若照次序先后叙下去,以下就该叙马利亚当夜怎样准备,次日怎样动身。但是读者还不知道马利亚带谁同走,她的以往经历怎么样,她舍不得离开故乡的心情怎么样。这些都有叙明的需要,于是非追叙不可了:

她的十一岁的孙子辽尼亚本来在基辅读书,战争爆发前三星期学校放假,辽尼亚从基辅来看望祖母,现在还没回去。开战以后,马利亚就得不到儿子的消息,现在决定带了孙子到喀山去,投奔她的儿媳妇的一个亲戚,儿媳妇是早三年就故世了。

辽尼亚回来看望马利亚,马利亚得不到儿子的消息,儿媳妇已经故世,都是马利亚准备离开故乡以前的事。请注意“现在还没回去”“现在决定带了孙子到喀山去”“儿媳妇是早三年就故世了”这些语句。如果不用这些语句表明时间,非但次序先后搞不清楚,连事情的本身也弄不明白。

以下叙马利亚到基辅去的情形:

从前,她的儿子常常请她到基辅和他同住在那大的公寓里……

叙她怎样在基辅各处游览,怎样因为儿子受到人们的尊敬。请注意“从前”两字,明明标明那是追叙。随后是:

一九四〇那一年,马利亚·铁木菲也芙娜生了一场病,不曾到儿子那里去。但在七月,儿子随军演习,顺路到母亲这里住了两天。这一次,儿子又请母亲搬到基辅去住……

于是在父亲的坟园里,母亲对儿子说了如下的话:

“你想想,我能够离开这里吗?我打算老死在这里了。你原谅我吧,我的儿。”

这里见出她是万万舍不得离开故乡的。请注意“一九四〇那一年”和“这一次”,也明明标明那是追叙。

接下去是:

而现在,她准备离开她这故乡了。动身的前夕,她去拜访她所熟识的一位老太太。辽尼亚和她一同去……

直到这里,在时间先后上才接上那头一节。其间追叙的部分计有七百字光景。那“而现在”三字仿佛一个符号,表示追叙的那部分已经完毕,直接头一节的叙写从此开始。现在再举个例子(从《水浒》武松打虎那一回录出):

……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武松见了,叫声“啊呀!”从青石上翻将下来,便拿那条哨棒在手里,闪在青石边。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扑,从半空里撺将下来。武松被那一惊,酒都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那大虫背后看人最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将起来。武松只一闪,闪在一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震得那山冈也动,把这铁棒也似虎尾倒竖起来,只一剪。武松却又闪在一边。

这里大虫的一扑和武松的第一个一闪同时,大虫的一掀和武松的第二个一闪同时,大虫的一剪和武松的第三个一闪同时。同时发生的事情不能同时说出写出,自然只得叙了大虫又叙武松。单就大虫方面顺次叙,或是单就武松方面顺次叙,都无法叙明。叙述头绪纷繁的事情,也只该如此。

以上说的不是什么人为的作文方法,实在是说话想心思的自然规律。世间如果有所谓作文方法,也不过顺着说话想心思的自然规律加以说明而已。

以画为喻

咱们画图,有时候为的实用。编撰关于动物植物的书籍,要让读者明白动物植物外面的形态跟内部的构造,就得画种种动物植物的图。修建一所房子或者布置一个花园,要让住在别地的朋友知道房屋花园是怎么个光景,就得画关于这所房屋这个花园的图。这类的图,绘画动机都在实用。读者看了,明白了,住在别地的朋友看了,知道了,就体现了它的功能。

这类图决不能随便乱画,首先要把画的东西看得明白,认得确切。譬如画猫吧,它的耳朵怎么样,它的眼睛怎么样。你如果没有看得明白,认得确切,怎么能下手?随便画上猪的耳朵,马的眼睛,那是个怪东西,决不是猫;人家看了那怪东西的图,决不能明白猫是怎样的动物。所以,要画猫就得先认清猫。其次,画图得先练成熟习的手腕,心里想画猫,手上就得画成一只猫。像猫这种动物,咱们中间谁还没有认清,可是咱们不能人人都画得成一只猫;画不成的原因,就在乎熟习的手腕没有练成。明知道猫的耳朵是怎样的,眼睛是怎样的,可是手不应心,画出来的跟知道的不相一致,这就成猪的耳朵马的眼睛,或者什么也不像了。所以,要画猫又得练成从心所欲的手腕。

咱们画图,有时候并不为实用。看见一个老头儿,觉得他的躯干,他的面部的器官,他的蓬松的头发跟胡子,线条都非常之美,配合起来,是一个美的和谐,咱们要把那美的和谐表现出来,就动手画那个老头儿的像。走到一处地方,看见三棵老柏树,那高高向上的气派,那倔强矫健的姿态,那苍然蔼然的颜色,都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咱们要把这一点感兴表现出来,就动手画那三棵老柏树的图。这类的图,绘画的动机不为实用,可以说无所为。但是也可以说有所为,为的是表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从老头儿跟三棵老柏树所见到的一点东西——“美的和谐”“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

这样的图也不能随便乱画。第一,见到须是真切的见到。人家说那个老头儿很美,你自己不加辨认,也就跟着说那个老头儿很美,这就不是真切的见到。人家都画柏树,认为柏树的挺拔之概值得画,你就跟着画柏树,认为柏树的挺拔之概值得画,这就不是真切的见到。见到不真切,实际就是无所见,无所见可是还要画,结果只画了个老头儿,画不出那“美的和谐”来;只画了三棵老柏树,画不出那“仿佛是超然不群的人格的象征”来。必须要整个的心跟事物相对,又把整个的心深入事物之中,不仅认识它的表面,并且透达它的精蕴,才能够真切地见到些什么。有了这种真切的见到,咱们的图才有了根本,才真个值得动起手来。第二,咱们的图既以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为根本,就跟前一类的图有了不同之处:前一类的图只须见什么画什么,画得准确就算尽了能事;这一类的图要表现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就得以此为中心,对材料加一番选择取舍的工夫;这种工夫如果做得不到家,那么虽然确有见到,也还画不成一幅好图。那老头儿一把胡子,工细的画来,不如粗粗的几笔来得好;那三棵老柏树交结着的桠枝,照样的画来,不如删去了些来得好:这样的考虑就是所谓选择取舍的工夫。做这种工夫有个标准,标准就是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跟这一点东西没有关系的,完全不要;足以表出这一点东西的,不容放弃;有时为了要增加表出的效果,还得以意创造,而这种工夫的到家不到家,关系于所见的真切不真切;所见越真切,选择取舍越有把握;有时几乎可以到不须思索的境界。第三,跟前边说的一样,得练成熟习的手腕。所见在心表出在手腕,手腕不熟习,根本就画不成图,更不用说好图。这个很明白,无须多说。

以上两类图,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浅深。如果画一件东西不会画得像,画得准确,怎么能在一幅画中表出咱们所见到的一点东西?必须能画前一类图,才可以画后一类图。这就是次序有先后。前一类图只凭外界的事物,认得清楚,手腕又熟,就成。后一类图也凭外界的事物,根本却是咱们内心之所见;凭这一点,它才成为艺术。这就是程度有浅深。这两类图咱们都要画,看动机如何而定。咱们要记载物象,就画前一类图;咱们要表出感兴,就画后一类图。

我的题目“以画为喻”,就是借画图的情形,来比喻文字。前一类图好比普通文字,后一类图好比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咱们都要写,看动机如何而定。一为应付实际需要,咱们得写普通文字;如果咱们有感兴,有真切的见到,就得写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浅深。写不来普通文字的人决写不成文艺;文艺跟普通文字原来是同类的东西,不过多了咱们内心之所见。至于熟习的手腕,两方面同样重要;手腕不熟,普通文字跟文艺都写不好。手腕要怎样才算熟?要让手跟心相应,自由驱遣语言文字,想写个什么,笔下就写得出个什么,这才算是熟。我的话即此为止。

木炭习作跟短小文字

美术学生喜欢作整幅的画,尤其喜欢给涂上彩色,红一大块,绿一大块,对于油彩毫不吝惜。待涂满了自己看看,觉得跟名画集里的画幅有点儿相近,那就十分满意;遇到展览会,当然非送去陈列不可。因此,你如果去看什么美术学校的展览会,红红绿绿的画幅简直叫你眼花;你也许会疑心你看见了一个新的宗派——红红绿绿派。

整幅的彩色画所以被美术学生喜欢,并不是没有理由的。从效用上说,这可以表示作者从人生、社会窥见的一种意义;譬如灵肉冲突啊,意志难得自由啊,都会的罪恶啊,黄包车夫的痛苦啊,都是常见的题材。从技巧上说,这可以表示作者对于光跟色彩的研究功夫;人的脸上一搭青一搭黄,花瓶里的一朵大花单是一团红,都是研究的结果。人谁不乐意把自己见到的、研究出来的告诉人家。美术学生会的是画画,当然用画来代替言语,于是拿起画笔来,一幅又一幅地涂他们的彩色画。

但是,从参观展览会的人一方面说,这红红绿绿派往往像一大批谜。骤然看去,不知道画的什么,仔细看了一会,才约略猜得透大概是什么,不放心,再对准了号数检查手里的出品目录,也有猜中的,也有猜不中的。明明是一幅一幅挂在墙上的画,除了瞎子谁都看得清,为什么看了还得猜?这因为画得不很像的缘故。画人不很像人,也许是远远的一簇树木;画花不很像花,也许是桌子上堆着几个绒线球。怎叫人不要猜?

像,在美术学生看来真是不值得齿数的一个条件。他们会说,你要像,去看照相好了,不用来看画,画画的终极的目标就不在乎像。话是不错。然而照相也有两种:一种是普通照相;另一种是艺术照相。普通照相就只是个像;艺术照相却还有旁的什么,可是也决不离开了像。把画画得跟普通照相一样,那就近乎“匠”了,自然不好;但是跟艺术照相一样,除了旁的什么以外,还有一个条件叫作像,并没有辱没绘画艺术。并且,丢开了像,还画什么画呢?画画的终极的目标固然不在像,而画画的基础的条件不能不是这个像。

照相靠着机械的帮助,无论普通的、艺术的,你要它不像也办不到。画画全由于心思跟手腕的运用,你没有练习到像的地步,画出来就不像。不像,好比造房子没有打下基础,你却要造起高堂大厦来,怎能不一塌糊涂、完全失败?基础先打下了,然后高堂大厦凭你造。这必需的功夫就是木炭习作。

但是,听说美术学生最不感兴味的就是木炭习作。一个石膏人头,一朵假花,要一回又一回地描画,谁耐烦?马马虎虎敷衍一下,总算学过了这一门就是了。回头就嚷着弄彩色,画整幅。这是好胜的心肠,巴望自己创造出几幅有价值的画来,不能说不应该。然而未免把画画的基础看得太轻忽了,并且木炭习作不只使你落笔画得像,更能够教你渐渐明白,画一件东西,哪一些繁琐的线条可以省掉,哪一些主要的线条一丝一毫随便不得。不但教你明白,又教你的手腕渐渐熟练起来,可以省掉的坚决不画,随便不得的决不随便。这对于你极有益处,将来你能画出不同于照相可是也像的画来,基础就在乎此。

情形正相同,一个文学青年也得下一番跟木炭习作同类的工夫,那目标也在乎像而不仅在乎像。

文学的木炭习作就是短小文字,有种种的名称,小品、随笔、杂感、速写、特写、杂文,此外大概还有。照编撰文学概论的说起来,这些门类各有各的定义跟范围,不能混同。但是,不多啰唆,少有枝叶,有什么说什么,说完了就搁笔,差不多是这些门类的共通点,所以不妨并为一谈。若说应付实际生活的需要,唯有这些门类才真个当得起“应用文”三个字;章程、契券、公文之类只是“公式文”而已,实在不配称为“应用文”。同时,这些门类质地单纯,写作起来比较便于照顾,借此训练手腕,最容易达到熟能生巧的境界。

训练目标也在乎像。这个话怎么说呢?原因简单得很:你眼前有什么,心中有什么,把它写下来,没有走样;拿给人家看,能使人家明白你眼前的、心中的是什么,这就行了。若把画画的工夫来比拟,不就是做到了一个像字吗?这可不是三脚两步就能够达到的。连篇累牍写了许多,结果自觉并没有把眼前的、心中的写下来,人家也不大清楚作者到底写的什么:这样的事情往往有之。所以,虽说是类乎木炭习作的短小文字,写作的时候也非郑重从事不可。譬如写一间房间,你得注意各种陈设的位置,辨认外来光线的方向,更得捉住你从那房间得到的印象。譬如写一个人物,你得认清他的状貌,观察他的举动,更得发见他的由种种因缘而熔铸成功的性情。又譬如写一点感想,你得把握那感想的中心,让所有的语言都环拱着它,为着它而存在。能够这样当一回事做,写下来的成绩总之离像不远;渐渐进步到纯熟,那就无有不像——就是说,你要写什么,写下来的一定是什么了。

到了纯熟的时候,跟画画一样,你能放弃那些繁琐的线条,你能用简要的几笔画出生动的形象来,你能通体没有一笔败笔。你即使不去作什么长篇大品,这短小文字也就是文学作品了。文学作品跟普通文字本没有划然的界限,至多像整幅彩色画跟木炭习作一样而已。

画画不像,写作写不出所要写的,那就根本不成,别再提艺术啊文学啊那些好听的字眼。在基础上下了工夫,逐渐发展开去,却就成了艺术跟文学。舍此以外,没有什么捷径。谁自问是个忠实的美术学生或者文学青年的话,先在基础上下一番刻苦的工夫吧。

临摹和写生

向来学画,不外两个办法。一是临摹,拿名家画幅做范本,照着它下笔。一些画谱里还有指导初学的方法,山的皴法有几种,树的点法有几种,全都汇集在一块儿,让人逐一学画。这样分类学习,也是临摹的办法。还有一个办法是写生。写生是直接跟物象打交道,眼里看见的怎么样,手里的画笔就照着画出来。无论从临摹或是写生入手,都有成为画家的可能。

我说学画的两个办法,意在拿来打比方,比喻学写文章。学写文章也有临摹的办法。熟读若干篇范文,然后动手试作,这是临摹。在准备动手的时候,翻着一些范文作参考,也是临摹。另外一个办法是不管读过什么文章,直接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见怎么样就怎么样写,所闻怎么样就怎么样写,其余类推。这是写生的办法。

学校里教学作文,往往把课本里的选文看作范本,有人觉得这还不够,希望另外选些范本,最好学写游记以前先读几篇游记,学写报告书以前先读几篇报告书。有人学习文艺写作,也喜欢揣摩几篇名家的作品,从用意布局到造句用词,都希望有所取法。可见无论学作寻常文章或是学写文艺,认为临摹的办法有效的人很不少。

我并不是绝对不赞成临摹的办法,可是我认为采取写生的办法更有好处,至少应该做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以下容我说明这个浅薄的意见。

还是拿学画来打比方。临摹的时候,面前摊着名家的画。画上当然有种种物象,可是这些物象是名家眼里看见的,不是临摹的人眼里看见的。临摹的人只能以整幅名家的画为物象,一笔不苟地把它描下来。对于画上种种物象的本身,临摹的人是隔着十层的。名家可能有看不透切的地方,可能有表现得不够的地方,临摹的人只好跟着他,没法画得比他更完美。写生可不同,物象摆在面前,写生的人眼睛看它,头脑想它,手里的笔画它,样样都直接。开始写生的时候,成绩可能比临摹坏得多,临摹总还像一张画,写生或许不成画。但是工夫用得多了,看物象的眼光逐渐提高,画物象的手腕逐渐熟练,达到得心应手的地步,那就任何物象都能描绘自如。学画的目的不是希望做到任何物象都能描绘自如吗(成个画家并不是学画的目的,画得好,当然成画家)?这个境界,惯于临摹的人就未必容易达到。总括一句,写生的好处在直接跟物象打交道。

有了前边一节打比方的话,学写文章的方面也不须多说了。学写文章从写生的办法入手,学得好,能够达到挥洒自如的境界,这是一。尤其重要的,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根据,学得好,能够真正地表达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这是二。学校里的学生难道因为世间有文章这样东西,非学它不可,才学写文章的吗?有志文艺的人难道因为文艺是又好玩又漂亮的东西,才发心学写文艺的吗?不是的。学生在校学习,出校参加任何工作,都需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表达出来,而且要表达得好,否则就不能过好生活,做好工作,所以必须学写文章。有志文艺的人学写文艺,也无非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很好地表达出来。不过他愿意运用文艺的技巧和形式,这是他跟一般学生不同的地方。既然如此,学习写作能不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为写生的对象,能不在写生方面多下工夫吗?

既然要在写生方面下工夫,对于对象自然不肯马虎,也不能马虎。所见不真,所闻不切,所感不深,所思不透,那样的对象能够写生吗?值得写生吗?于是要求自己,所见要真,所闻要切,所感要深,所思要透。达到这些要求,是整个生活里的事,不是执笔学习写作时候的事,然而是写好文章的真正根源。离开了一个人的整个生活,希望把文章写好,是办不到的。

见真,闻切,感深,思透,当然有程度之不同。真有更真,切有更切,深有更深,透有更透。譬如一个初中学生,他的真、切、深、透比不上一个大学生,但是可以达到跟他整个生活相应的真、切、深、透。他达到了这样程度的真、切、深、透,用写生的办法学习写作,抓住那些真、切、深、透的东西,毫不走样地表达出来,这是最有益的练习。

学写文章从临摹的办法入手,搞得不好,可能跟一个人的整个生活脱离,在观念上和实践上都成了为写作而学习写作。还有,在实践上容易引导到陈意滥调的路子,阻碍自己的独立思考和创意铸语。通常说的公式化的毛病,一部分就是从临摹来的。

自己写生,当然也可以看着人家对同一物象怎么样写生。光是看看是参考或比较,进一步仿照他一下,就是临摹。反正在练习的阶段,偶然临摹几回,并不妨事。所以我在前边说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的话。

语体文要写得纯粹

且不要说什么“通俗化”,我以为要把语体文写得纯粹,也不该向文言讨救兵。

平时阅读书报,那些文章多数是语体文,随时会遇见一些文言的字眼和语句,觉得很不舒服,仿佛看见眉清目秀的面孔上长了个疙瘩。

现在随便翻开几种书报来,把这种文句抄下一些。

“同样缅怀故乡童年,他和他的伴侣并不相似。”

“他进而指出言语本身的缺陷。”

“凝眸于栅外的篱笆。”

“听!秋原中有多少冤魂咽泣。”

“一线欲晴的阳光也没有。”

“以你的材力专用于救世济人。”

“但说到妒之一字,女人似乎再也推辞不脱了。”

“谁不关心蟹的市价?”

好了,抄是抄不完的。这不过举出一些例子,并不想指摘谁的文章写得不好,所以这些文句的篇名和作者都不注明了。

只要想想,一篇文言中间——就像梁任公那样明白通畅的文言吧——如果突然来一个“这个”或者“这怎么行呢”,破坏全篇的纯粹多么厉害!给读者的不快多么深切!想透了这一层就可以知道上面举出的一些例子在一篇语体文中间怎样地不协调了。

写语体文要纯粹是语体文,正同写文言要纯粹是文言一样。

区别语体文和文言固然可以从逐个词句下手,但是扼要的办法还在把握住一个标准。这个标准简单得很,就是“上口不上口”。凡是上口的、语言中间通行这样说的词句,都可以写进语体文,都不至于破坏语体文的纯粹。如果是不上口的、语言中间不通行这样说的词句,那大概是文言的传统,只能用在文言中间;或者是文言传统里的错误的新产品,连文言中间也不适用。写语体文就要把握住这个标准,“上学时”“放假时”等等念不上口,把“时”字写作口头通行的复音词“时候”才念得上口。语言中间没有“以××为××”这种说法,非另外找一个口头通行的说法不可。想到了一个“缅怀”,一个“进而”,经这个标准一提醒,当然要放弃不用。

像“凝眸于栅外的篱笆”就是我所说的文言传统里的错误的新产品。且不说无论如何通文的人口头决不会有这种说法,就是文言中间也不许有这种文句。“建国于某地”,“涉足于某山”,在文言中间原是通行的。可是有个限制,那动作必须是实在的:“国”实在“建”在“某地”,“足”实在“涉”到“某山”。至于凝眸,不过是一种虚拟的动作罢了,这就超出了限制,不能和上面两句用同样的句法。试把那一句调过来说“眸子凝在篱笆上”,这成了什么意思呢?——这种文言传统里的错误的新产品,我见得很多,只是没有随时记录下来。

现在写文章的人,多数还是从文言教养里出来的。他们写语体文,有意地或者无心地用一些文言的说法,原是他们的自由。不过,如果要求语体文写得纯粹,就得随时记着上面说的那个标准。如果还关心到自己文章给与读者的影响,那个标准更不容忽略。至少编辑教科书、写作通俗读物和文艺作品的人应该特别注意。

文言教养受得很浅的,或者简直不曾受过的,那是幸福的人。他们不必费什么心思气力让自己从旧镣铐里解放出来。很叫人担心的是他们当中有些人竟去捡起那副旧镣铐来套在自己的手脚上——他们在语体文里也来一点文言的词句。这样一来,他们上当了,弄得不好,还会带来上面说的那种错误的新产品。如果他们明白语体文要写得纯粹,他们自己又具有写纯粹的语体文的资格,那就不会去捡起那副旧镣铐来了。我希望关心语文教育的人随时劝说一班青年作者,因为根据我的经验,这样的青年作者很不少。至于出了题目注明“限作文言”的国文教师,我只好对他们不抱希望了。

开头和结尾

写一篇文章,预备给人家看,这和当众演说很相像,和信口漫谈却不同。当众演说,无论是发一番议论或者讲一个故事,总得认定中心,凡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才容纳进去,没有关系的,即使是好意思、好想象、好描摹、好比喻,也得丢掉。一场演说必须是一件独立的东西。信口漫谈可就不同。几个人的漫谈,说话像藤蔓一样爬开来,一忽儿谈这个,一忽儿谈那个,全体没有中心,每段都不能独立。这种漫谈本来没有什么目的,话说过了也就完事了。若是抱有目的,要把自己的情意告诉人家,用口演说也好,用笔写文章也好,总得对准中心用功夫,总得说成或者写成一件独立的东西。不然,人家就会弄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写什么,因而你的目的就难达到。

中心认定了,一件独立的东西在意想中形成了,怎样开头怎样结尾原是很自然的事,不用费什么矫揉造作的工夫了。开头和结尾也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材料,也是那独立的东西的一部分,并不是另外加添上去的。然而有许多人往往因为习惯不良或者少加思考,就在开头和结尾的地方出了毛病。在会场里,我们时常听见演说者这么说:“兄弟今天不曾预备,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演说完了,又说:“兄弟这一番话只是随便说说的,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请诸位原谅。”谁也明白,这些都是谦虚的话。可是,在说出来之前,演说者未免少了一点思考。你说不曾预备,没有什么可以说的,那么为什么要踏上演说台呢?随后说出来的,无论是三言两语或者长篇大论,又算不算“可以说的”呢?你说随便说说,没有什么意思,那么刚才的一本正经,是不是逢场作戏呢?自己都相信不过的话,却要说给人家听,又算是一种什么态度呢?如果这样询问,演说者一定会爽然自失,回答不出来。其实他受的习惯的累,他听见人家都这么说,自己也就这么说,说成了习惯,不知道这样的头尾对于演说是没有帮助反而有损害的。不要这种无谓的谦虚,删去这种有害的头尾,岂不干净而有效得多?还有,演说者每每说:“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这是通常的含有礼貌的开头,不能说有什么毛病。然而听众听到,总不免想:“又是那老套来了。”听众这么一想,自然而然把注意力放松,于是演说者的演说效果就跟着打了折扣。什么事都如此,一回两回见得新鲜,成为老套就嫌乏味。所以老套以能够避免为妙。演说的开头要有礼貌,应该找一些新鲜而又适宜的话来说。原不必按照着公式,说什么“兄弟能在这里说几句话,十分荣幸”。

各种体裁的文章里头,书信的开头和结尾差不多是规定的。书信的构造通常分做三部分:除第二部分叙述事务,为书信的主要部分外,第一部分叫作“前文”,就是开头,内容是寻常的招呼和寒暄;第三部分叫作“后文”,就是结尾,内容也是招呼和寒暄。这样构造原本于人情,终于成为格式。从前的书信往往有前文后文非常繁复,竟至超过了叙述事务的主要部分的。近来流行简单的了,大概还保存着前文后文的痕迹。有一些书信完全略去前文后文,使人读了感到一种隽妙的趣味。不过这样的书信宜于寄给亲密的朋友。如果寄给尊长或者客气一点的朋友,还是依从格式,具备前文后文,才见得合乎礼意。

记述文记述一件事物,必得先提出该事物,然后把各部分分项写下去。如果一开头就写各部分,人家就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了。我曾经记述一位朋友赠我的一张华山风景片。开头说:“贺昌群先生游罢华山,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又如魏学洢的《核舟记》,开头说:“明有奇巧人曰王叔远,能以径寸之木为宫室、器皿、人物以至鸟、兽、木、石,罔不因势象形,各具情态。尝贻余核舟一,盖大苏泛赤壁云。”不先提出“寄给我一张十二寸的放大片”以及“尝贻余核舟一”,以下的文字事实上没法写的。各部分记述过了,自然要来个结尾。像《核舟记》统计了核舟所有人物器具的数目,接着说:“而计其长曾不盈寸,盖简桃核修狭者为之。”这已非常完整,把核舟的精巧表达得很明显的了。可是作者还要加上另外一个结尾,说:

魏子详瞩既毕,诧曰:嘻,技亦灵怪矣哉!《庄》《列》所载称惊犹鬼神者良多,然谁有游削于不寸之质而须麋了然者?假有人焉,举我言以复于我,亦必疑其诳,乃今亲睹之。繇斯以观,棘刺之端未必不可为母猴也。嘻,技亦灵怪矣哉!

这实在是画蛇添足的勾当。从前人往往欢喜这么做,以为有了这一发挥,虽然记述小东西,也可以即小见大。不知道这么一个结尾以后的结尾无非说明那个桃核极小而雕刻极精,至可惊异罢了。而这是不必特别说明的,因为全篇的记述都暗示着这层意思。作者偏要格外讨好,反而叫人起一种不统一的感觉。我那篇记述华山风景片的文字,没有写这种“结尾以后的结尾”,在写过了照片的各部分之后,结尾说:“这里叫作长空栈,是华山有名的险峻处所。”用点明来收场,不离乎全篇的中心。

叙述文叙述一件事情,事情的经过必然占着一段时间,依照时间的顺序来写,大致不会发生错误。这就是说,把事情的开端作为文章的开头,把事情的收梢作为文章的结尾。多数的叙述文都用这种方式,也不必举什么例子。又有为要叙明开端所写的事情的来历和原因,不得不回上去写以前时间所发生的事情。这样把时间倒错了来叙述,也是常见的。如丰子恺的《从孩子得到的启示》,开头写晚上和孩子随意谈话,问他最欢喜什么事,孩子回答说是逃难。在继续了一回问答之后,才悟出孩子所以欢喜逃难的缘故。如果就此为止,作者固然明白了,读者还没有明白。作者要使读者也明白孩子为什么欢喜逃难,就不得不用倒错的叙述方式,回上去写一个月以前的逃难情形了。在近代小说里,倒错叙述的例子很多,往往有开头写今天的事情,而接下去却写几天前几月前几年前的经过的。这不是故意弄什么花巧,大概由于今天这事情来得重要,占着主位,而从前的经过处于旁位,只供点明脉络之用的缘故。

说明文大体也有一定的方式。开头往往把所要说明的事物下一个诠释,立一个定义。例如说明“自由”,就先从“什么叫作自由”入手。这正同小学生作“房屋”的题目用“房屋是用砖头木材建筑起来的”来开头一样。平凡固然平凡,然而是文章的常轨,不能说这有什么毛病。从下诠释、立定义开了头,接下去把诠释和定义里的语义和内容推阐明白,然后来一个结尾,这样就是一篇有条有理的说明文。蔡元培的《我的新生活观》可以说是适当的例子。那篇文童开头说:

什么叫作旧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作新生活?是丰富的,是进步的。

这就是下诠释、立定义。接着说旧生活的人不做工又不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枯燥的、退化的,新生活的人既要做工又要求学,所以他们的生活是丰富的、进步的。结尾说如果一个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人,一个团体里的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团体,全世界的人能够天天做工求学,就是新生活的世界。这见得做工求学的可贵,新生活的不可不追求。而写作这一篇的本旨也就在这里表达出来了。

再讲到议论文。议论文虽有各种,总之是提出自己的一种主张。现在略去那些细节且不说,单说怎样把主张提出来,这大概只有两种开头方式。如果所论的题目是大家周知的,开头就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这是一种方式。譬如今年长江、黄河流域都闹水灾,报纸上每天用很多篇幅记载各处的灾况,这可以说是大家周知的了。在这时候要主张怎样救灾、怎样治水,尽不妨开头就提出来,更不用累累赘赘先叙述那灾况怎样地严重。如果所论的题目在一般人意想中还不很熟悉,那就先把它述说明白,让大家有一个考量的范围,不至于茫然无知,全不接头,然后把自己的主张提出来,使大家心悦诚服地接受,这是又一种方式。胡适的《不朽》是这种方式的适当的例子。“不朽”含有怎样的意义,一般人未必十分了然,所以那篇文章的开头说:

不朽有种种说法,但是总括看来,只有两种说法是真有区别的。一种是把“不朽”解作灵魂不灭的意思。一种就是《春秋左传》上说的“三不朽”。

这就是指明从来对于不朽的认识。以下分头揭出这两种不朽论的缺点,认为对于一般的人生行为上没有什么重大的影响。到这里,读者一定盼望知道不朽论应该怎样才算得完善。于是作者提出他的主张所谓“社会的不朽论”来。在列举了一些例证,又和以前的不朽论比较了一番之后,他用下面的一段文字作结尾:

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的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

这是作者的“社会的不朽论”的扼要说明,放在末了,有引人注意、促人深省的效果。所以,就构造说,这实在是一篇完整的议论文。

普通文的开头和结尾大略说过了,再来说感想文、描写文、抒情文、纪游文以及小说等所谓文学的文章。这类文章的开头,大致有冒头法和破题法两种。冒头法是不就触到本题,开头先来一个发端的方式。如茅盾的《都市文学》,把“中国第一大都市‘东方的巴黎’——上海,一天比一天‘发展’了”作为冒头,然后叙述上海的现况,渐渐引到都市文学上去。破题法开头不用什么发端,马上就触到本题。如朱自清的《背影》,开头说“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就是一个适当的例子。

曾经有人说过,一篇文章的开头极难,好比画家对着一幅白纸,总得费许多踌躇,去考量应该在什么地方下第一笔。这个话其实也不尽然。有修养的画家并不是画了第一笔再斟酌第二笔的,在一笔也不曾下之前,对着白纸已经考量停当,心目中早就有了全幅的布置了。布置既定,什么地方该下第一笔原是摆好在那里的事。作文也是一样。作者在一个字也不曾写之前,整篇文章已经活现在胸中了。这时候,该用什么方法开头,开头该用怎样的话,也都派定注就,再不必特地用什么搜寻的功夫。不过这是指有修养的人而言。如果是不能预先统筹全局的人,开头的确是一件难事。而且,岂止开头而已,他一句句一段段写下去将无处不难。他简直是盲人骑瞎马,哪里会知道一路前去撞着些什么?

文章的开头犹如一幕戏剧刚开幕的一刹那的情景,选择得适当,足以奠定全幕的情调,笼罩全幕的空气,使人家立刻把纷乱的杂念放下,专心一志看那下文的发展。如鲁迅的《秋夜》,描写秋夜对景的一些奇幻峭拔的心情,用如下的文句来开头: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是并不寻常的说法,拗强而特异,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以下文章的情调差不多都和这一句一致。又如茅盾的《雾》,用“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来开头,全篇的空气就给这一句凝聚起来了。以上两例都属于显出力量的一类。另有一种开头,淡淡着笔,并不觉得有什么力量,可是同样可以传出全篇的情调,范围全篇的空气。如龚自珍的《记王隐君》,开头说:

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这个开头只觉得轻松、随便,然而平淡而有韵味,一来可以暗示下文所记王隐君的生活,二来先行提出书法,可以作为下文访知王隐君的关键。仔细吟味,真有说不尽的妙趣。

现在再来说结尾。略知文章甘苦的人一定有这么一种经验:找到适当的结尾好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处适合的休息场所,在这里他可以安心歇脚,舒舒服服地停止他的进程。若是找不到适当的结尾而勉强作结,就像行路的人歇脚在日晒风吹的路旁,总觉得不是个妥当的地方。至于这所谓“找”,当然要在计划全篇的时候做,结尾和开头和中部都得在动笔之前有了成竹。如果待临时再找,也不免有盲人骑瞎马的危险。

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却是真个完了。要文字虽完了而意义还没有尽,使读者好像嚼橄榄,已经咽了下去而嘴里还有余味,又好像听音乐,已经到了末拍而耳朵里还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结尾。归有光《项脊轩志》的跋尾既已叙述了他的妻子与项脊轩的因缘,又说了修葺该轩的事,末了说: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个结尾很好。骤然看去,也只是记叙庭中的那株枇杷树罢了。但是仔细吟味起来,这里头有物在人亡的感慨,有死者渺远的惆怅。虽则不过一句话,可是含蓄的意义很多,所谓“余味”“余音”就指这样的情形而言。我曾经作过一篇题名《遗腹子》的小说,叙述一对夫妇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绝望而纳妾之后,大太太居然生了一个男孩;不久那个男孩就病死了;于是丈夫伤心得很,一晚上喝醉了酒,跌在河里淹死了;大太太发了神经病,只说自己肚皮里又怀了孕,然而遗腹子总是不见产生。到这里,故事已经完毕,结句说:

这时候,颇有些人来为大小姐二小姐说亲了。

这句话有点冷隽,见得后一代又将踏上前一代的道路,生男育女,盼男嫌女,重演那一套把戏,这样传递下去,真不知何年何代才休歇呢。我又有一篇小说叫作《风潮》,叙述中学学生因为对一个教师的反感,做了点越规行动,就有一个学生被除了名;大家的义愤和好奇心就此不可遏制,捣毁校具,联名退学,个个都自视为英雄。到这里,我的结尾是:

路上遇见相识的人问他们做什么时,他们用夸耀的声气回答道:“我们起风潮了!”

这样结尾把全篇停止在最热闹的情态上,很有点儿力量,“我们起风潮了”这句话如闻其声,这里头含蓄着一群学生在极度兴奋时种种的心情。以上是我所写的两篇小说的结尾,现在附带提起,作为带有“余味”“余音”的例子。

结尾有回顾开头的一式,往往使读者起一种快感:好像登山涉水之后,重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坐定下来,得以转过头去温习一番刚才经历的山水一般。极端的例子是开头用的什么话结尾也用同样的话。如林嗣环的《口技》,开头说: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隅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结尾说:

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前后同用“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把设备的简单冷落反衬口技表演的繁杂、热闹,使人读罢了还得凝神去想。如果只写到“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虽没有什么不通,然而总觉得这样还不是了局呢。

句子的安排

句子是文章的较大的单位。文章的研究,方面很多,从一句句的句子来考察,也是重要的着手方法。

句子的构造,大家从小学时代就学习。只要是懂得文法ABC的人,即会知道句子的成分和构造的式样。可是文法上讲句子是以独立的句子为对象的。从文章中把一句句的句子提了出来,说明它构造怎样,属于什么句式,合乎哪些律令,哪一部分是主语,哪一部分是述语,诸如此类,是文法所讨论的项目。至于一句句子摆入文章里面去是否妥当,在什么条件之下才合拍,是一概不管的。原来,文法上的句子和文章中的句子,研究目标彼此不同。从文法上看来毫无毛病的句子,摆入文章中去并不一定就妥帖。例如这里有两句句子:

三月廿九日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

革命军于十月十日起义于武昌。

这两句句子,在文法上是毫不犯律令的,我们如果在文章里把它连结起来,照一般的情形看,却不免有问题。

三月廿九日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

革命军于十月十日起义于武昌。……(甲)

连读起来,觉得两句句子各自独立,并未串成一气。本来有关系、相类似的事情,也像互相龃龉格格不相入了。如果把句子的式样改变,安排像下面各式,就不会有原来的毛病。例如:

三月廿九日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

十月十日革命军在武昌起义……(乙)

七十二烈士于三月廿九日在广州殉难;

革命军于十月十日在武昌起义……(丙)

乙丙两式比甲式调和,是显而易见的。由此可知,文法上通得过的句子,摆入文章中去看,因上文下文的情形,也许会通不过。要补救这毛病,唯一的方法是改变句式,使它合乎上文或下文的情形。

同是一句话,可有好几种的说法,所以一句句子可有种种的构造式样。越是成分复杂的句子,可变化的式样也越多。例如:

人来

来的是人 甲

猫捉老鼠

猫是捉老鼠的

老鼠是猫捉的

猫所捉的是老鼠

老鼠被猫捉

捉老鼠的是猫 乙

甲组句子的成分简单,可成两种句式,乙组就比较复杂,句式加多了。一组里面的句子,如果严密地吟味起来,意义并不完全一样,“人来”句是就了“人”而说他“来”,“来的是人”句是就了“来的”事物而说他“是人”。说话的方向、观点彼此不同,这是应该首先知道的。

依照这方法,把开端所引的两个例句改变种种的式样来看:

七十二烈士于三月廿九日殉难于广州。……(甲)

三月廿九日是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的日子。……(乙)

广州是三月廿九日七十二烈士殉难的地方。……(丙)

三月廿九日在广州殉难的是七十二烈士。……(丁)

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是三月廿九日。……(戊)

革命军于十月十日在武昌起义。……(甲)

十月十日是革命军在武昌起义的日子。……(乙)

武昌是十月十日革命军起义的地方。……(丙)

十月十日在武昌起义的是革命军。……(丁)

革命军在武昌起义是十月十日。……(戊)

为避繁计,上面只各写出五种句式。就这两组的句子加以吟味,彼此结合起来的时候,最自然最便当的是甲和甲,乙和乙,丙和丙,丁和丁,戊和戊的格式。此外尚有各种错综的结合方式,如甲和乙,戊和乙等等。这些错综的句式,在平常的情形之下颇不自然妥帖,在相当的条件下才适当。例如,戊和乙的结合:

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是三月廿九日;十月十日是革命军在武昌起义的日子。

这结合照平常的情形看来是很不自然的。如果前面尚有文句,情形像下面的时候,也并不会觉得不自然。例如:

“十月十日是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的日子吗?”

“七十二烈士在广州殉难是三月廿九日;十月十日是革命军在武昌起义的日子。”

在这段对话里,本来不大适当的句子,居然也可以通得过去,并不觉得有什么勉强的地方了。从此类推开去,只要情形条件相当,任何结合方式都可用,反之,便任何结合方式都不对。换句话来说,一句句子在文章里安排得好不好,问题不只在句子本身,还要看上下文的情形或条件。

写作文章,句子的安排是一种值得留意的功夫。要句子安排得适当,第一步是各种句式的熟习。一句句子摆上去,如果觉得不对,就得变更别种样式的句子来试,再不对,就得再变更样式来再试,直到和上下文适合才止。越是熟习句式的人越能应用这方法。犹之下棋的名手能用有限的棋子布出各种各样的阵势,去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

句式熟习以后,能自由把句子改变种种形状了,才可以讲到安排。安排的原则是谐和。一句句子和全篇文章许多句子能不冲突,尤其和上下文能合拍,这就是谐和的现象。要分别谐和不谐和,最好的方法是读。不论是别人所写的文章或是自己所写的文章。句子上如有毛病,只用眼睛来看不容易看出来,读下去才会自然发见。我所谓读,不一定要高声唱念,低声读或在心里默读也可以。就普通人的读书习惯来说,看和默读的两种工作是在同时进行的。古人练习写作,唯一的功夫就是读,读和写有密切的关系。文章的秘奥要用读的功夫才能发掘。“吟”字对于诗有伟大的效用是颠扑不破的事实。所谓“吟”,无非最讲究最仔细的读法而已。

句子的安排以谐和为原则,谐和与否的识别方法是读。所谓的安排就是调子问题。一句句子摆入文章里去,和上下文连结了读起来,调子适合的就是谐和,否则就是不谐和。关于句子的安排,自古未曾有人说过具体的方法。写文章的人在推敲时所依据的,只是笼统的个人的经验和习惯罢了。以下试就我个人平日所关心的方面,来提出几件可注意的事项。

第一,留心于句子的“单”“排”。文章之中,有些是句句独立的,这句和那句并无关涉,每句可以读断,自成一个起讫,这叫单句。有些是几句成为一串,不句句独立,读起来几句成为一个起讫,这叫排句。例如:

睡了一夜,爸爸清早就跑出去。我不到学校,帮助妈妈理东西。一会儿爸爸回来了,说租定了朋友人家一间楼面,同时把搬运夫也雇了来。

——叶圣陶《邻家》

依照圈点来计算,上例共三句。句句可以独立,和旁的句子并无对待的关系。这是单句。又如:

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细密。

——胡适《差不多先生传》

这一串句子,情形就和前例不同,不能每句独立,要连读到底才能成一段落。所以中间不用“。”分割,只用“;”来隔开。这就是排句。一篇文章全部是单句或排句的并不多见,普通的文章里,往往有单句也有排句。又有一种句子,性质上只是一句,可是其中有一部分的成分却包含着许多同调子的分子。例如:

这种句子,原是由排句转变来的,如果把其中的成排的成分抽出来使它——独立,就可造成一串的排句,如“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多量的爱,多量的眼泪都分给了我”一句分解起来,就得下面的排句了:

朋友们把多量的同情分给了我;把多量的爱分给了我;把多量的眼泪分给了我。

所以形式上虽然是单句,也可做排句看。

就普通的情形说,单句间忌用同一的字面,同一的句调。整篇文章之中,要全然避去同字面、同句调,原是不可能。不过,在同一行内或附近的地方,最好不使有同字面、同句调出现,否则就不容易谐和。例如:

烟酒都是要中毒的。我们吸烟饮酒,如果不加节制,我们的血液就要中毒的。这是非注意不可的。

×君××乡人,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的父亲是一个工人,对他期望很殷,苦心培植他,期望他将来是一个有出息的人。

上面两个例都是逐句在文法上并无毛病,而实际不谐和的。第一例“要中毒的”见两处,句末用“的”字见三处。第二例句末用“人”字见四处,“是一个……人”见三处。只要全体通读起来,就会发现重复隔阂的缺点,补救的方法,唯有把原来重复的字面、句法改换数处。改换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下面所列的只是其中的一种改换法,删节原文处加括弧,换字处加黑点标出:

经过这样改换,原来的毛病已经除去,比较谐和得多了。

同字面、同句调在单句里应该力避,因了上面的引例已很明白了。可是在排句里,却不必忌用同字面或同句调。排句里面的同字面、同句调,读去并不会觉得不谐和。例如:

上面两个例里,各有同字面、同句调,我们读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阻碍,仍是很谐和的。这种例子,从来的名文里可常见到,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每节末句都用“也”字结尾,屈原的《离骚》,结尾都用“兮”字,就是好例。总之,成排的句子,字面、句调可以不嫌重复。所谓成排有各种的排法,上面所举的例都是排成一处,排句叠在上下的,其实,相隔若干距离也可成排,这时字面、句调相同也无损于谐和。例如《旧约·创世记》开端叙上帝创造万物共分六节,每节的起句都是“上帝说”,结末都用“这是第×日”就是。排句里不但不忌同字面、同句调,而且还以用同字面、同句调为宜,上面所引各例如果依了单句的办法,把同字面、同句调改换,反不谐和了。

一篇文章不能全用一种样式的排句来写,有时须转换成单句或别种样式的排句。换句话说,排句也得有完结改变的时候。冗长的呆板的排列,如果不在相当的地方加以变化,读起来也很不便,有碍于谐和。从来的作者对这种方面都很注意。例如前面所引胡适的《差不多先生传》里的一段:

他有一双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两只耳朵,但听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对于气味和口味都不很讲究;他的脑子也不小,但他的记性却不很精明,思想也不很细密。

这里面写“眼睛”和“耳朵’是同调子的,写“鼻子”和“嘴”是改变句法了,写“脑子”又改变了一次句法。倘若照开始的句法一直写下去,也并非不可以,不过究竟没有原文样的谐和。这里面有着作者的技巧。又如:

通计一舟,为人五,为窗八,为箬篷,为楫,为炉,为壶,为手卷,为念珠各一;对联,题名并篆文,为字共三十有四。

——魏学洢《核舟记》

这一段句子,成排而不呆板,锤炼的苦心历历可见。韩愈的那一篇《画记》,在句子安排上是向被推为典型的作品的,可以参看。

句子的安排,因句子“单”“排”而不同。这是就句子本身的性质说的。第二,应当注意的是句中所用的辞类的字数。我们的文字是方块字,可以用一个字来做一个辞儿,也可以用两个或三个、四个字来做一个辞儿,就一个“书”字说吧,英文里只有book一语,我们就有“书”“书籍”“书本”等等的说法。为了句调关系,有时可以通用,有时这里用着的,那里用了就读起来不便。例如:

这三句话里的“书”“书籍”“书本”如果彼此互换,不是句调不顺,就是意义不合。这在文法上毫无理由可说,只可委之于习惯。在我国文字语言的习惯上,字数的奇偶很有问题。不论动词或名词,用在句子里,有时一个字就可以了,有时非加上一字拼成两个字就不合拍。例如:

“人生一乐”改作“人生一乐事”,“闺房乐事”改作“闺房乐”,读起来都不谐和,但倘若变更字数,改成:

似乎就通得过去了。由此可知,每个辞儿所含的字数,和句的谐和不谐和有重大关系。我国的辞类有许多是双字的,如:

聪明 正直 房屋 衣服 器具 事情 行为 议论 快乐 归还 嗜好

这些辞类,都把同义字凑成双数,大部分是古来的人为了谈话和写作上的便宜制成的。

除上面所举的同义字以外,为了调节句调起见,还有别种加字的方法。介词“之”“的”,是常被用来做这调节的工具的。例如“王道”,读去很顺口,“先王道”就不顺口了,这时一般就加一个“之”字变成“先王之道”。“我家”是顺口的,“我家庭”就不顺口了,这时一般就加一个“的”字,变成“我的家庭”。此外还有种种加字的式样,如:

鞋子 帽子 刀子(加子字)

鞋儿 帽儿 刀儿(加儿字)

斧头 件头 话头(加头字)

船只 纸张 银两(加单位字)

看看 走走 谈谈(加叠字)

这些双字的辞儿,若论意义,和单字的无大不同,可是在字数上却有奇偶的分别,因了句子的情形,有时应用单字,有时应用双字。例如:

请到我家里去坐坐。

我有事想和你谈谈。

关吏检查船只。

防止私运银两。

倘若把附加的字除去,念起来都不如原文谐和。反之,应该用单字的时候,用双字的辞儿也不妥当。

辞儿的字数可以影响到整句的字数,一句句子的字数,除诗歌韵文等外,原不必有一定的限制,但求念去读去谐和就够了。懂得字数的增减法,在造句的时候比较便宜得多。至于句的字数应怎样增减,到了怎样程度才算适当,这也说不出什么标准,唯一的方法仍是读。欧阳修的《昼锦堂记》的开端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据说当时写成的时候,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稿子已差人骑马送出了,经过了一会,忽然叫人用快马把那人追回,在开端两句里加添两个“而”字。这是相传的一个轶事,从来文章家对于一字增损的苦心,由此可以想见了。试取句调很好的名文一篇,逐句在文法许可的范围内,增加一字或减去一字,诵读起来就会觉得不若原来的谐和,可知原来的句子都是经过推敲,并非偶然的。

关于句子的安排,除上面所说的句式、字面和字数诸项以外,可考究的方面当然还有。并且对于这诸项,我所提出的都很粗显,并未涉及精密的探讨。有志写作文章的读者如果因了我这小小的示唆,引起兴味,留心到这些方面,也许在文章的阅读和写作上是一件有益的事。

句子的安排以谐和为原则,只合文法上的律令还是不够。话虽如此,文法上的律令究竟不失为起码的条件。凡是句子,第一步该合乎文法。古人尽有为了谐和而牺牲文法上的律令的事,如因为字须取偶数,把“司马迁”“诸葛亮”无理地腰斩,改为“马迁”“葛亮”(见刘知几《史通》)。明明应该说“孤臣坠涕,孽子危心”的,因为怕平仄不谐,硬把它改作“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见江淹《恨赋》)。此外如杜甫的“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照理应是“鹦鹉啄残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之类,也是为了谐和而牺牲文法的律令的好例。这种情形近乎矫揉造作,在从前的骈文和诗里也许可以原谅,依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究竟是魔道,不足为法。这是应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