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 » 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全文在线阅读

《落花水面皆文章:叶圣陶谈写作》文章的“好”与“不好”

关灯直达底部

要写得便于听

报纸不仅是用眼睛看的。一个人用眼睛看用嘴读,另外一些人不用眼睛看只用耳朵听,也就知道报纸上的新闻、通讯、社论、特写说的是什么。一个人的读代替了好些人的看,这是个协作互助的办法。

读报是咱们生活里的经常事儿。还没完全脱盲的人,自己看报不怎么顺当,人家给他读一读,花费时间就少些,理解也透彻些。在劳动工地上,在机关团体的办公室里,休息时间到了,大家急于知道当天报纸上的重要消息和重要文章,可是报纸只有一份,归谁先看好呢?一个人挑重要的读一读,大家静心听一听,就等于所有在场的人同时看了报。这个办法不是咱们经常采用的吗?

咱们又随时开收音机听广播。国内国际的新闻报道,某工厂某公社先进的经验,某某大会实况的转播,还有文艺作品的朗诵,音乐戏曲的介绍分析,名目繁多,说也说不尽。咱们听广播其实也是看报,不过不用眼睛看而用耳朵听,听跟看完全一样,都能知道必要知道的或者乐于知道的许多事物。

既然听是那么重要,报纸的一切稿子,广播的一切稿子,就得经常注意,要写得便于听。便于听,是报纸读者和广播听众的要求。报社和广播电台要服务得好,必须满足读者和听众的这个要求。

稿子有便于听和不便于听的分别吗?

对于这个,要数广播员同志知道得最清楚了。他们日也广播,夜也广播,由于说得熟练,养成了听的敏感。一篇稿子拿到手里,他们就能发觉某些地方听起来有点儿障碍,该怎样说才没有障碍,凡是可以改动的稿子,他们往往建议改动。咱们听读报,听广播,也有一些经验。有时候听得完全明白,好像看了书面的文字一样。有时候心里一愣,不明白听到的话什么意思,又不便仔细揣摩,因为读报的人广播的人并不等咱们,一揣摩,以下的话就滑过去了。这就说不上完全听明白。可见便于听和不便于听的分别显然是有的。

写稿子只顾到用眼睛看,没顾到用嘴读用耳朵听,写成的稿子就可能不便于听。只顾到用眼睛看,语句繁复点儿累赘点儿就无所谓,一遍看不明白,再看一两遍就明白了。只顾到用眼睛看,就不免过分地依靠标点符号,一句话里要加入些解释的部分,来个破折号就解决了,一句话里有三层意思,用两个分号一个句号就算交代清楚了。只顾到用眼睛看,并列的几件事物写在一块儿,可以不管说法是不是整齐一致,音节是不是匀称顺当,反正字写在纸上,人家看了总能明白。只顾到用眼睛看,有时候找不到恰当的词就来杜撰,好在单个汉字是有意义的,拿大致用得上的两个字三个字凑在一块儿,也可以叫人家意会了。咱们从听的方面着想,前边说到的几种情形都可能是听的时候的障碍。听只听一遍,听了前一句还要听后一句,听了前一段还要听后一段,繁复累赘的语句可能成为听的人理解上的疙瘩。标点符号是听不出来的,听得出来的是语气和停顿,要是使用的标点符号跟语气和停顿不相应,可能使听的人感到别扭。并列的几件事物排在一块儿说,说法要一样,音节要协调,音节少的在前,音节多的在后,这是咱们说话的传统习惯。不顾到这个习惯,你以为写的是并列的几件事物,可能使听的人认为并非并列的几件事物。几个单个汉字拼凑成功的杜撰的词,听的时候可能完全不知道是哪几个字,因而完全不知道这个词表示什么意义。

如果写稿子顾到用嘴读、用耳朵听,情形就不同了。顾到听,就会要求写下来的稿子能够读。稿子哪有不能够读的?按稿子上写的字一个个念出声来,什么稿子都能够读。这儿说的能够读,是要念下去顺当流畅,语气和音节非常自然,跟平时说话一样,没有含糊的不确切的词语,没有啰嗦的不起作用的词语,这才叫能够读。咱们常常听人说某一类文章只能够看不能够读,或者说某人的文章只能够看不能够读,可见放到嘴上去检验,能够读不能够读确然有分别。要求写下来的稿子能够读,同时就是顾到听,因为能够读的文章就是便于听的文章。

稿子写完就算数,当然不是妥当的办法。念几遍,看看是不是能够读,大概是必要的。有好些朋友听了这个话,亲自试验了。他们说,的确有道理,一顾到读,一遍又一遍,就改动了不少地方,原来在先是只顾到看,没顾到读和听。一顾到读和听,在先写得不怎么妥当的地方就显出来了,该怎么改动也好像就在口头,就在笔端,不用费多大劲儿就能够抓住似的。

譬如说一件事情发生的时间,咱们常常用“在……的时候”的方式,安在句子的开头,下边才说那件事情怎么样。有时候说明时间需要很多话,似乎全都不能省,就一股脑儿写下来,在“在”和“的时候”之间插入了几十个字。又如除开某部分专说另外的部分,咱们常常用“除……外”的方式,安在句子的开头,下边才说另外的部分。有时候说明那除开的部分需要很多话,似乎全都不能省,就一股脑儿写下来,在“除”和“外”之间插入了几十个字。诸如此类的情形,只顾到用眼睛看,觉得没有什么。用嘴一读,可就觉得有点儿不顺当了。“的时候”距离“在”太远了,“外”距离“除”太远了,好像彼此照顾不到似的,语气有点儿不连贯似的。尤其是那么长的“在……的时候”和“除……外”还不是主要的话,主要的话还在后头。要是主要的话倒并不长,就有小脑袋戴大帽子的感觉,要是主要的话也很长,即使组织严密,关系分明,读起来也够吃力的了。读起来觉得如此,听起来怎么样就可想而知。于是咱们着手改动,或者改换方式,或者精简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做到读起来顺当不吃力为止。读起来顺当不吃力,那就便于听了。

说长句不该用,谁也知道这是武断。意思有那么多,短句哪里容纳得下?但是,为了能够读,便于听,似乎可以这么说:尽量少用长句,凡是能够分为几句而不损害意思和情态的长句尽量分。此外似乎还可以像用钱一样坚持节约,使长句变得短些。用钱是可用可不用者不用,咱们写稿子也来个节约,无论一个形容语,一个插语,一个“了”字或者“着”字,可写可不写者不写。要检查出什么地方可以节约,应该节约,最便利的方法是用嘴读。讲究节约的稿子,干净利落,那就便于听了。

语句里的动词跟宾语和动词跟补语之类,前后呼应的连词跟连词和连词跟副词之类,咱们下笔的时候偶尔疏忽,会成为结构不配合,前后不呼应。用嘴一读,疏忽之处就检查出来了。咱们平时养成的这种习惯好比勘察器,凭这种勘察器,哪儿不配合,哪儿不呼应,很难躲得过去。还有一些勉强凑合的杜撰的词,不自觉地漏出来的方言土语,只要放到嘴上一读,自己就觉得拗口。再替别人想想,别人听到这些地方,准会只听见声音,不明白什么意思。于是咱们着手改动,结果不配合的配合了,不呼应的呼应了,拗口的不拗口了,读下去像活泼的流水一样,听起来也就很顺当而没有障碍了。

写这篇短文的动机是从听读报、听广播引起的,意思很浅薄,可也表达了读者和听众的殷切的期望。恳请执笔的同志们指教。

写东西有所为

写东西,全都有所为。如果无所为,就不会有写东西这回事。

有所为有好的一面,有不好的一面。咱们自然该向好的一面努力,对于不好的一面,就得提高警惕,引以为戒。

譬如写总结,是有所为,为的是指出过去工作的经验教训和今后工作的正确途径,借此推进今后的工作,提高今后的工作。譬如写通信报道,是有所为,为的是使广大群众知道各方面的实况,或者是思想战线方面的,或者是生产战线方面的,借此提高大家的觉悟,鼓动大家的干劲。譬如写文艺作品,诗歌也好,小说故事也好,戏剧曲艺也好,都是有所为,为的是通过形象把一些值得表现的人和事表现出来,不仅使人家知道而已,还能使人家受到感染,不知不觉中增添了前进的活力。要说下去还可以说许多。

就前边所举的来看,这些东西都是值得写的,所为的都是对社会主义革命社会主义建设有好处的。从前有些文章家号召“文非有益于世不作”。现在咱们也应该号召“文非有益于世不作”,当然,咱们的“益”和“世”跟前人说的不同。咱们写东西为的是有益于社会主义之世。

所为的对头了,跟上去的就是尽可能写好。还用前边所举的例子来说,写成的总结的确有推进工作提高工作的作用,写成的通信报道的确把某方面的实况说得又扼要又透彻,写成的文艺作品的确有感染人的力量,就叫写好。有所为里头本来包含这个要求,就是写好。如果不用力写好,或者用了力而写不好,那就是徒然怀着有所为的愿望,结果却变成无所为了。

从前号召“文非有益于世不作”的文章家看不起两类文章,一类是八股文,一类是“谀墓之文”。这两类文章他们也作,但是他们始终表示看不起。作这两类文章,为的是什么呢?为要应科举考试,取得功名利禄,就必须作八股文。为要取得些润笔(就是稿费),或者要跟人家拉拢一下,就不免作些“谀墓之文”。

八股文什么样儿,比较年轻的朋友大概没见过。这儿也不必详细说明。八股文的题目有一定的范围,该怎样说也有一定的范围,写法有一定的程式。总之,要你像模像样说一番话,实际上可不要你说一句自己的真切的话。换句话说,就是要你像模像样说一番空话,说得好就可以考上,取得功名利禄。从前统治者利用八股文来笼络人,用心的坏就在此,八股精神的要不得也在此。现在不写八股文了,可是有“党八股”,有“洋八股”,这并非指八股文的体裁而言,而是指八股精神而言。凡是空话连篇,不联系实际,不解决问题,虽然不是八股文而继承着八股精神的,就管它叫“八股”。

“谀墓之文”指墓志铭、墓碑、传记之类。一个人死了,子孙要他不朽,就请人作这类文章。作文章的人知道那批子孙的目的要求,又收下了润笔,或者还有种种社会关系,就把一个无聊透顶的人写成足为典范的正人君子。这类文章有个共同的特点,满纸是假话。假话不限于“谀墓之文”,总之假话是要不得的。

从前的文章家看不起八股文和“谀墓之文”,就是不赞成说空话说假话,这是很值得赞许的。但是他们为了应试,为了润笔,还不免要写他们所看不起的文章,这样的有所为,为的无非“名利”二字,那就大可批评了。现在咱们写东西要有益于社会主义之世,咱们的有所为,为的唯此一点。如果自己检查,所为的还有其他,如“名利”之类,那就必须立即把它抛弃。唯有这样严格地要求自己,才能永远不说空话假话,写下来的东西才能多少有益于社会主义之世。

“通”与“不通”

讲到一篇文章,我们常常用“通”或“不通”的字眼来估量。在教师批改习作的评语里,这些字眼也极易遇见。我们既具有意思情感,提笔写作文章,到底要达到怎样的境界才算得“通”?不给这“通”字限定一个界域,徒然“通”啊“不通”啊大嚷一通,实在等于空说。假若限定了“通”字的界域,就如做其他事情一样定下了标准,练习的人既有用功的趋向,评判的人也有客观的依据。同时,凡不合乎这限定的界域的,当然便是“不通”。评判的人即不至单凭浑然的感觉,便冤说人家“不通”;而练习的人如果犯了“不通”的弊病,自家要重复省察,也不至茫无头绪。

从前有一些骄傲的文人,放眼当世文坛,觉得很少值得称数的人,便说当世“通”人少极了,只有三五个;或者说得更少,就只有一个——这一个当然是自己了。这些骄傲的文人把个“通”字抬得那么博大高深,决不是我们中学生作文的标准。我们只须从一般人着想,从一般人对自己的写作能力的期望着想,来限定“通”字的界域,这样的界域就很够我们应用。我们中学生不一定要做文人,尤其不要做骄傲的文人。

我们期望于我们的写作能力,最初步而又最切要的,是在乎能够找到那些适合的“字眼”,也就是适合的“词”。怎样叫作适合呢?我们内面所想的是这样一件东西,所感的是这样一种情况,而所用的“词”刚好代表这样一件东西,这样一种情况,让别人看了不至感到两歧的意义,这就叫作适合。同时,我们还期望能够组成调顺的“语句”,调顺的“篇章”。怎样叫作调顺呢?内面的意思情感是浑凝的,有如球,在同一瞬间可以感知整个的含蕴;而语言文字是连续的,有如线,须一贯而下,方能表达全体的内容。作文同说话一样,是将线表球的工夫,能够经营到通体妥帖,让别人看了便感知我们内面的意思情感,这就叫作调顺。适合的“词”犹如材料,用这些材料结构为调顺的“篇章”,这才成功一件东西。

动笔写作之前,谁不抱着上面所说的期望呢?这种期望是跟着写作的欲望一同萌生的。唯有“词”适合,“篇章”调顺,方才真个写出了我们所想写的。否则只给我们的意思情感铸了个模糊甚至矛盾的模型而已。这违反所以要写作的初意,绝非我们所甘愿的。

在这里,所谓“通”的界域便可限定了。一篇文章怎样才算得“通”?“词”使用得适合,“篇章”组织得调顺,便是“通”。反过来,“词”使用得乖谬,“篇章”组织得错乱,便是“不通”。从一般人讲,只用这么平淡的两句话就够了。这样的“通”没有骄傲的文人所说的那样博大高深,所以是不论何人都可能达到的,并且是必须达到的。

既已限定了“通”的界域,我们写成一篇文章,就无妨自家来考核,不必待教师的批订。我们先自问,使用的“词”都适合了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先得知道不适合的“词”怎样会参加到我们的文章里来。我们想到天,写了“天”字,想到汹涌的海洋,写下“汹涌的海洋”几个字,这其间,所写与所想一致,决不会有不适合的“词”闯入。但在整篇的文章里,情形并不全是这么简单。譬如我们要形容某一晚所见的月光,该说“各处都像涂上了白蜡”呢,还是说“各处都浸在碧水一般的月光里”?或者我们要叙述足球比赛,对于球员们奔驰冲突的情形,该说“拼死斗争”呢,还是说“奋勇竞胜”?这当儿就有了斟酌的余地。如果我们漫不斟酌,或是斟酌而决定的不得当,不合适的“词”便溜进我们的文章来了。漫不斟酌是疏忽,疏忽常常是贻误事情的因由,这里且不去说它。而斟酌过了何以又会决定的不得当呢?这一半源于平时体认事物未能真切,一半源于对使用的“词”未能确实了知它们的意蕴。就拿上面的例来讲,“涂上白蜡”不及“浸在碧水里”能传月光的神态,假若决定的却是“涂上白蜡”,那就是体认月光的神态尚欠工夫;“拼死斗争”不及“奋勇竞胜”合乎足球比赛的事实,假若决定的却是“拼死斗争”,那就是了知“拼死斗争”的意蕴尚有未尽。我们作文,“词”不能使用的适合,病因全在这两端。关于体认的一点,只有逐渐训练我们的思致和观察力。这是一步进一步的,在尚不曾进一步的当儿,不能够觉察现在一步的未能真切。关于意蕴的一点,那是眼前能多用一些工夫就可避免毛病的。曾见有人用“聊寞”二字,他以为“无聊”和“寂寞”意义相近,拼合起来大概也就是这么一类的意义,不知这是使人不解的。其实他如果翻检过字典辞书,明白了“无聊”和“寂寞”的意蕴,就不至写下这新铸而不通的“聊寞”来了。所以勤于翻检字典辞书,可使我们觉察哪些“词”在我们的文章里是适合的,而哪些是不适合的。他人的文章也足供我们比照。在同样情形之下,他人为什么使用这个“词”不使用那个“词”呢?这样问,自会找出所以然,同时也就可以判定我们自己所使用的适合或否了。还有个消极的办法,凡意蕴和用法尚不能确切了知的“词”,宁可避而不用。不论什么事情,在审慎中间往往避去了不少的毛病。

其次,我们对自己的文章还要问,组织的“语句”和“篇章”都调顺了么?我们略习过一点儿文法,就知道在语言文字中间表示关系神情等,是“介词”“连词”“助词”等的重要职务。这些词使用的不称其职,大则会违反所要表达的意思情感;或者竟什么也不曾表达出来,只在白纸上涂了些黑字;小也使一篇文章琐碎涩拗,不得完整。从前讲作文,最要紧“虚字”用得通,这确不错;所谓“虚字”就是上面说的几类词。我们要明白它们的用法,要自己检查使用它们得当与否,当然依靠文法。文法能告诉我们这一切的所以然。我们还得留意我们每天每时的说话。说话是不留痕迹在纸面的文章。发声成语,声尽语即消逝,如其不经训练,没养成正确的习惯,随时会发生错误。听人家演说,往往“那么,那么”“这个,这个”特别听见得多,颇觉刺耳。仔细考察,这些大半是不得当的,不该用的。只因口说不妨重复说,先说的错了再说个不错的,又有人身的姿态作帮助,所以仍能使听的人了解。不过错误终究是错误。说话常带错误,影响到作文,可以写得叫人莫名所以。蹩脚的测字先生给人代写的信便是个适宜的例子;一样也是“然而”“所以”地写满在信笺上。可是你只能当它神签一般猜想,却不能确切断定它说的什么。说话常能正确,那就是对于文法所告诉我们的所以然不单是知,并且有了遵而行之的习惯。仅靠文法上的知是呆板的,临到作文,逐处按照,求其不错,结果不过不错而已。遵行文法成为说话的习惯,那时候,怎么恰当地使用一些“虚字”,使一篇文章刚好表达出我们的意思情感,几乎如灵感自来,不假思索。从前教人作文,别的不讲,只教把若干篇文章读得烂熟。我们且不问其他,这读得烂熟的办法并不能算坏,就是要把一些成例化为习惯。现在我们写的是“今话文”,假若说话不养成正确的习惯,虽讲求文法,也难收十分的效果。一方讲求文法,了知所以然,同时把了知的化为说话的习惯,平时说话总不与之相违背,这才于作文上大有帮助。我们写成一篇文章,只消把它诵读几遍,有不调顺的所在自然会发现,而且知道应该怎样去修改了。

“词”适合了,“篇章”调顺了,那就可以无愧地说,我们的文章“通”了。

这里说的“通”与“不通”,专就文字而言,是假定内面的思想情感没有什么毛病了的。其实思想情感方面的毛病尤其要避免。曾见小学生的练习簿,说到鸦片,便是“中国的不强皆由于鸦片”,说到赌博,便是“中国的不强皆由于赌博”。中国不强的缘由这样简单么?中国不强果真“皆由”所论到的一件事物么?这样一反省,便将自觉意思上有了毛病。要避免这样的毛病在于整个生活内容的充实,所以本篇里说不到。

“好”与“不好”

提笔作文,如果存心这将是“天地间之至文”,或者将取得“文学家”的荣誉,就未免犯了虚夸的毛病。“天地间之至文”历来就有限得很,而且须经时间的淘汰才会被评定下来——岂是写作者动笔的时候自己可以判定的?“文学家”呢,依严格说,也并不是随便写一两篇文章可以取得的——只有不注重批评的社会里才到处可以遇见“文学家”,这样的“文学家”等于能作文完篇的人而已。并且,这些预期与写作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存着这些预期,文章的本身不会便增高了若干的价值。所以“至文”呀,“文学家”呀,简直不用去想。临到作文,一心一意作文就是了。

作文是我们生活里的一件事情,我们做其他事情总愿望做得很好,作文当然也不愿望平平而止。前此所说的“通”,只是作文最低度的条件。文而“不通”,犹如一件没制造完成的东西,拿不出去的。“通”了,这其间又可以分作两路:一是仅仅“通”而已,这像一件平常的东西,虽没毛病,却不出色;一是“通”而且“好”,这才像一件精美的物品,能引起观赏者的感兴,并给制作者以创造的喜悦。认真不肯苟且的人,写一篇文章必求它“通”,又望它能“好”,是极自然的心理。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假若不去做到,不是会感到像偷工减料一般的抱歉心情么?

怎样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样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举那些玄虚的字眼如“超妙”“浑厚”等来说,因为那些字眼同时可以拟想出很多,拿来讲得天花乱坠,结果把握不定它们的真切意义。我只想提出两点,说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这两点,大概是可以称为“好”的了;不具有呢,那便是“不好”。这两点是“诚实”与“精密”。

在写作上,“诚实”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是“内面怎样想怎样感,笔下便怎样写”。这个解释虽浅显,对于写作者却有一种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凉的诗是“好”的,陶渊明的闲适自足的诗是“好”的,正因为他们所作各与他们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诚实”。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死了,动手作挽文。这是难得遇到的题目。不知怎样写滑了手,竟写下了“恨不与君同死”这样意思的句子来。父亲看过,抬一抬眼镜问道:“你真这样想么?”哪里是真?不过从一般哀婉文字里看到这样的意思,随便取来填充篇幅罢了。这些句子如果用词适合,造语调顺,不能说“不通”。然而“不好”是无疑的,因为内面并非真有这样的情感,而纸面却这样说,这就缺少了“诚实”。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写的文章,“人生没有意义”啊,“空虚包围着我的全身”啊,在写下这些语句的时候,未尝不自以为直抒胸臆。但是试进一步自问: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空虚”?不将踌躇疑虑,难以作答么?然而他们已经那么写下来了。这其间“诚实”的程度很低,未必“不通”而难免于“不好”。

也有人说,文章的“好”“不好”,只消从它的本身评论,不必问写作者的“诚实”与否;换一句说,就是写作者无妨“不诚实”地写作,只要写来得法,同样可以承认他所写是“好”的文章。这也不是没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遥遥了,传记又多简略,且未能尽信;便是并世的人,我们又怎能尽知他们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读他们的文章呢?我们当然是就文论文,以为“好”,以为“不好”,全凭着我们的批评知识与鉴赏能力。可是要注意,这样的说法是从阅读者的观点说的。如果转到写作者的观点,并不能因为有这样的说法就宽恕自己,说写作无须乎一定要“诚实”。这其间的因由很明显,只要这样一想就可了然。我们作文,即使不想给别人看,也总是出于这样的要求:自己有这么一个意思情感,觉得非把它铸成个定型不可,否则便会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这样提笔作文,当然要“诚实”地按照内面的意思情感来写才行。假若虚矫地掺入些旁的东西,写成的便不是原来那意思情感的定型,岂非仍然会爽然若失么?再讲到另一些文章,我们写来预备日后自己复按,或是给别人看的。如或容许“不诚实”的成分在里边,便是欺己欺人,那内心的愧疚将永远是洗刷不去的。爽然若失同内心愧疚纵使丢开不说,还有一点很使我们感觉无聊的,便是“不诚实”的文章难以写得“好”。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发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虚构悬揣,往往劳而少功。我们愿望文字写得“好”,而离开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却向毫无根据和把握的方面乱写,怎能够达到我们的愿望呢?

到这里,或许有人要这样问:上面所说,专论自己发抒的文章是不错的,“不诚实”便违反发抒的本意,而且难以写得“好”;但是自己发抒的文章以外还有从旁描叙的一类,如有些小说写强盗和妓女的,若依上说,便须由强盗妓女自己动手才写得“好”,为什么实际上并不然呢?回答并不难。从旁描叙的文章少不了观察的工夫,观察得周至时,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纳到我们内面,然后写出来。这是另一意义的“诚实”,同样可以写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观察,却要写从旁描叙的文章,就只好全凭冥想来应付,这是另一意义的“不诚实”。这样写成的文章,仅是缺乏亲切之感这一点,阅读者便将一致评为“不好”了。

所以,自己发抒的文字以与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为“诚实”,从旁描叙的文章以观察得周至为“诚实”。

其次说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样是“通”的文章,却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别。写一封信给朋友,约他明天一同往图书馆看书。如果把这意思写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无法加上去的,因为它只是平常。或者作一篇游记,叙述到某地方去的经历,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举了,所见的风俗、人情也记上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通”的游记,但“好”与否尚未能断定,因为它或许粗疏。文字里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现出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写出时又能不漏失它们的本真,这才当得起“精密”二字,同时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写到春景,总是说“桃红柳绿,水碧山青”;无聊的报馆访员写到集会,总是说“有某人某人演说,阐发无遗,听者动容”。单想敷衍完篇,这样地写固是个办法;若想写成“好”的文章,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必须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会见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记》写鱼的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傲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是他细玩潭中的鱼,看了它们动定的情态,然后写下来的。大家称赞这几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为能传潭鱼的神。而所以能传神,就在乎“精密”。

不独全篇整段,便是用一个字也有“精密”与否的分别。文学家往往教人家发现那唯一适当的字用入文章里。说“唯一”固未免言之过甚,带一点文学家的矜夸;但同样可“通”的几个字,若选定那“精密”的一个,文章便觉更好,这是确然无疑的。以前曾论过陶渊明《和刘柴桑》诗里“良辰入奇怀”的“入”字,正可抄在这里,以代申说。

……这个“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细体味,却下得非常好。——除开“入”换个什么字好呢?“良辰感奇怀”吧,太浅显太平常了;“良辰动奇怀”吧,也不见得高明了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动”字固然也是说出“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可是不及用“入”字来得圆融,来得深至。

所谓“良辰”包举外界景物而言,如山的苍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畴的欣荣,飞鸟的鸣叫,游鱼的往来,都在里头;换个说法,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这“良辰美景”,它自己是冥无所知的:它固不曾自谦道“在下蹩脚得很,丑陋得很”,却也不曾一声声勾引人们说“此地有良辰美景,你们切莫错过”。所以有许多人对于它简直没有动一点儿心:山苍翠吧,水潺湲吧,苍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耕我的田,钓我的鱼,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盘。试问,如果世界全属此辈,“良辰美景”还在什么地方?不过,全属此辈是没有的事,自然会有些人给苍翠的山色、潺湲的水声移了情的。说到移情,真是个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强述说,仿佛那个东西迎我而来,倾注入我心中,又仿佛我迎那个东西而去,倾注入它的底里;我与它之外不复有旁的了,而且浑忘了我与它了:这样的时候,似乎可以说我给那个东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畴也移情,飞鸟也移情,游鱼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整个而移我们的情时,我们就不禁脱口而出:“好个良辰美景呵!”这“良辰美景”,在有些人原是视若无睹的;而另有些人竟至于移情,真是“嗜好与人异酸咸”,这种襟怀所以叫作“奇怀”。

到这里,“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已很了然。“良辰”,不自“良”,“良”于人之襟怀;寻常的襟怀未必能发现“良辰”,这须得是“奇怀”;中间缀一个“入”字,于是这些意思都含蓄在里头了。如其用“感”字或者“动”字,除开不曾把“良辰”所以成立之故表达外,还有把“良辰”同“奇怀”分隔成离立的两个之嫌。这就成一是感动者,一是被感动者;虽也是个诗的意境,但多少总有点儿索然。现在用的是“入”字。看字面,“良辰”是活泼泼地流溢于“奇怀”了。翻过来,不就是“奇怀”沉浸在“良辰”之中么?这样,又不就是浑泯“辰”与“怀”的一种超妙的境界么?所以前面说用“入”字来得圆融而深至。

从这一段话看,“良辰入奇怀”的所以“好”,在乎用字的“精密”。文章里凡能这般“精密”地用字的地方,常常是很“好”的地方。

要求“诚实”地发抒自己,是生活习惯里的事情,不仅限于作文一端。要求“诚实”地观察外物,“精密”地表出情意,也不是临作文时“抱佛脚”可以济事的。我们要求整个生活的充实,虽不为着预备作文,但“诚实”的“精密”的“好”文章必导源于充实的生活,那是无疑的。

“上口”与“入耳”

《文字改革》今年第三期登了吕叔湘先生的一篇文章,题目叫《拼音字母和文风》。吕先生说“文章的风格跟所用的文字的形式密切相关”。他拿两段文章做例子,一段文章用汉字写用拼音字母写都成,另一段文章如果不用汉字而用拼音字母写,“可能有些读者对于里边的某些词语始终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吕先生的看法我完全赞同。我很早就这么想,假如使用拼音文字,文章的风格必然要有所改变,决不能完全照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文章是依靠汉字的,放弃汉字,改用拼音,如果原封不动,把一个个汉字拼出来,作者自己准不会满意。那时候作者一定想到一个问题,像这样的拼音文字的文章,能使读者完全看懂,不感觉一点障碍,不发生一点误会吗?回答的话就跟在后头,未必能使读者完全看懂吧。未必能使读者完全看懂的文章,认真负责的作者怎么会满意呢?于是知道改用拼音不仅是把汉字改成拼音文字的事,更重要的是文章的风格也得改。

说现在的文章依靠汉字,就是说,咱们看了一连串的汉字,只要认得字形,了解字义,就能领会全篇的意义。这一连串的汉字组织起来,固然按照汉语的规律,可是不很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换句话说,不很顾到便于说和听。这是很自然的事,并非作者存心贪懒。有汉字摆在那里,只要看就是了,说起来拗口不拗口,听起来陌生不陌生,似乎都不关重要。

使用拼音文字,情形就不同了。拼音文字当然也有定形,也是某个定形表示某个意义。但是就整篇文章说,必须充分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说起来挺顺当,听起来不含糊,才能使读者完全懂。拼音文字的文章着重依靠声音,所以要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写拼音文字的文章,只要顾到这一点,风格自然不能跟用汉字写的文章完全一样。

以下另外说一点意思。

现在咱们写文章用汉字,不用拼音文字,是不是也该充分顾到“上口”和“入耳”两个条件,也该要求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呢?我想是应该的,因为情势已经发展到这样地步,文章不光是用眼睛看看就算,需要放到嘴上去说,用耳朵来听的场合太多了。

读报小组,读书小组,大会发言,广播,朗诵,诸如此类的场合,不都是由一个人或者几个人拿现成的文章放到嘴上去说,此外多数人就用耳朵来听吗?说出来的只是一连串声音,听到的就是这一连串声音,汉字不再起媒介的作用。这时候,听的人能否完全听懂,要看说的人能否尽量说好,更要看拿来说的文章能否尽量写好。要是文章不很顾到“上口”这个条件,说起来即使格外努力,多方注意,想把它说好,也不能使听的人句句“入耳”,完全听懂。这样的经验,做广播员的,当朗诵者的,印象最深刻。咱们在收音机旁边,在小组或者大会的会场里,静心细听,也常常会感觉文章确实要顾到“上口”和“入耳”,才能充分地起交流思想的作用。

“上口”是就说的方面说,“入耳”是就听的方面说,其实是一回事。“上口”的文章必然“入耳”,反过来,不怎么“入耳”的文章就因为它不怎么“上口”。既然文章应用在说和听的场合越来越广,写文章就有顾到“上口”和“入耳”的必要。关键在乎“上口”,前边已经说过,“上口”的文章必然“入耳”。

文章当然要加工,但是要在平常说话习惯的基础上加工,做到比平常说话更好。无论斟酌用修辞手段或者描写技巧,考虑用简练的短句还是繁复的长句,准备用文言词语或者如吕先生所说的“发掘口语潜力”,总之抓紧一点:是不是合乎平常说话习惯。平常有这么说的,习惯这么说的,并不是生撰生造,才决定用上,否则一概不用。真能做到这一点,写成的文章就禁得起说和听的考验,说起来“上口”,听起来“入耳”。有些文章禁不起这个考验,多半由于只照顾到内容,可是疏忽了平常说话习惯。或者也注意了加工,可是疏忽了要在平常说话习惯的基础上加工。

现在咱们写文章用汉字,是不是可以拿汉字当拼音文字看待呢?当然可以。拼音文字表音,汉字也表音。只要设想改用拼音文字的时候文章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不就可以用汉字而避免依靠汉字的弊病,形成便于说和听的新风格了吗?这个话说说容易,实践起来并不简单。但是我相信,为了使文章充分地起交流思想的作用,凡是执笔的人,作者,记者,编辑员,一切文件的撰稿者,都愿意朝这个方向努力。

准确·鲜明·生动

写东西全都有所为,要把所为的列举出来,那是举不尽的。总的说来,所为的有两项,一项是有什么要通知别人,一项是有什么要影响别人。假如什么也没有,就不会有写东西这回事。假如有了什么而不想通知别人或者影响别人,也不会有写东西这回事。写日记和读书笔记跟别人无关,算是例外,不过也可以这样说,那是为了通知将来的自己。

通知别人,就是把我所知道的告诉别人,让别人也知道。影响别人,就是把我所相信的告诉别人,让别人受到感染,发生信心,引起行动。无论是要通知别人还是要影响别人,只要咱们肯定写些什么总要有益于社会主义之世,就可以推知所写的必须是真话、实话,不能是假话、空话。假话、空话对别人毫无好处,怎么可以拿来通知别人呢?假话、空话对别人发生坏影响,那更糟了,怎么可以给别人坏影响呢?这样想,自然会坚决地作出判断,非写真话、实话不可。

真话、实话不仅要求心里怎样想就怎样说,怎样写。譬如不切合实际的认识,不解决问题的论断,这样那样的糊涂思想,我心里的确是这样想的,就照样说出来或者写下来,这是真话、实话吗?不是。真话、实话还要求有个客观的标准,就是准确性。无论心里怎样想,必须所想的是具有准确性的,照样说出来或者写下来才是真话、实话。不准确,怎么会“真”和“实”呢?“真”和“实”是注定跟准确连在一起的。

立场和观点正确的,一步一步推断下来像算式那样的,切合事物的实际的,足以解决问题的,诸如此类的话就是具有准确性的,就是名实相符的真话、实话。

准确性这个标准极重要。发言吐语,著书立说,都需要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具有准确性的话才是真话、实话,才值得拿来通知别人,才可以拿来影响别人。

除了必须具有准确性而外,还要努力做到所写的东西具有鲜明性和生动性。

鲜明性的反面是晦涩、含糊。生动性的反面是呆板、滞钝。要求鲜明性和生动性,就是要求不晦涩,不含糊,不呆板,不滞钝。这好像只是修辞方面的事,其实跟思想认识有关联。总因为思想认识有欠深入处,欠透彻处,表达出来才会晦涩、含糊。总因为思想认识还不能像活水那样自然流动,表达出来才会呆板、滞钝。这样说来,鲜明性、生动性跟正确性分不开。所写的东西如果具有充分的准确性,也就具有鲜明性、生动性了。具有鲜明性、生动性,可是准确性很差,那样的情形是不能想象的。在准确性之外还要提出鲜明性和生动性,为的是给充分的准确性提供保证。

再就是为通知别人或者影响别人着想。如果写得晦涩、含糊,别人就不能完全了解我的意思,甚至会把我的意思了解错。如果写得呆板、滞钝,别人读下去只觉得厌倦,不发生兴趣,那就说不上受到感染,发生信心,引起行动。这就可见要达到通知别人或者影响别人的目的,鲜明性和生动性也是必不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