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态度
最近各地举行读书运动,从报纸杂志上可以看到许多讨论读书指导读书的文章。
“九一八”事件发生以后,全国青年非常激动,大家想拿出自己的一份力量来对付国家的厄运;可是有些学者却告诉他们一句话,叫作“读书救国”。“读书”两个字就此为青年所唾弃。青年看穿了学者的心肠,知道这无非变戏法的人转移观众注意力的把戏,怎能不厌听“读书呀读书”那种丑角似的口吻?要是说青年就此不爱读书,这却未必。
读书有三种态度。一种是绝对信从的态度,凡是书上说的话就是天经地义。一种是批判的态度,用现实生活来检验,凡是对现实生活有益处的,取它,否则就不取。又一种是随随便便的态度,从书上学到些什么,用来装点自己,以便同人家谈闲天的时候可以应付,不致受人家讥笑,认为一窍不通。
顽固的人对于经书以及笼统的所谓古书,是抱第一种态度的。他们或许是故意或许是无心,自己抱了这种态度,还要诱导青年也抱这种态度。青年如果听从了他们,就把自己葬送在书里了。玩世的人认为无论什么事都只是逢场作戏,读书当然不是例外,所以抱的是第三种态度。世间唯有闲散消沉到无可奈何的人才会玩世;青年要在人生的大道上迈步前进,距离闲散消沉十万八千里,自然不会抱这种态度。青年应当抱而且必须抱的是第二种态度。要知道处理现实生活是目的,读书只是达到这个目的的许多手段之一。不要盲从“开卷有益”的成语,也不要相信“为读书而读书”的迂谈。要使书为你自己用,不要让你自己去做书的奴隶。这点意见虽然浅薄,对于被围在闹嚷嚷的读书声中的青年却是有用的。
刊《中学生》杂志55号(1935年5月1日)
署名编者
书·读书
书是什么?这好像是个愚问,其实应当问。
书是人类经验的仓库。这样回答好像太简单了,其实也够了。
如果人类没有经验,世界上不会有书。人类为了有经验,为了要把经验保存起来,才创造字,才制作书写工具,才发明印刷术,于是世界上有了叫作“书”的那种东西。
历史书,是人类历代生活下来的经验。地理书,是人类对于所居的地球的经验。物理化学书,是人类研究自然原理和物质变化的经验。生物博物书,是人类了解生命现象和动植诸物的经验。——说不尽许多,不再说下去了。
把某一类书集拢来,就是人类某一类经验的总仓库。把所有的书集拢来,就是人类所有经验的总仓库。
人类的经验不一定写成书,那是当然的。人类所有的经验假定它一百分,保存在那叫作“书”的总仓库里的必然不到一百分。写成了书又会遇到磨难,来一回天灾,起一场战祸,就有大批的书毁掉失掉,又得从那不到一百分中间减少几成。
虽然不到一百分,那叫作“书”的总仓库到底是万分可贵的。试想想世界上完全没有书的情形吧。那时候,一个人怀着满腔的经验,只能用口告诉旁人。告诉未必说得尽,除下来的唯有带到棺材里去,就此永远埋没。再就接受经验的一方面说,要有经验,只能自己去历练,否则到处找人请教。如果自己历练不出什么,请教又不得其人,那就一辈子不会有太多的经验,活了一世,始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瘪瘪的。以上两种情形多么可惜又可怜啊!有了叫作“书”的仓库,谁的经验都可以收纳进去,谁要经验都可以自由检取,就没有什么可惜又可怜了。虽说不能够百分之百地保存人类所有的经验,到底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人类文明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可以说,没有叫作“书”的仓库是办不到的。
仓库里藏着各色各样东西,一个人不能完全取来使用。各色各样东西太繁富了,一个人太渺小了,没法完全取来使用,而且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只能把自己需用的一部分取出来,其余的任他藏在仓库里。
同样的情形,一个人不能尽读所有的书。只能把自己需用的一部分读了,其余的不去过问。
仓库里藏着的东西不一定完全是好的,也有霉的,烂的,不合用的。你如果随便取一部分,说不定恰正取了霉的,烂的,不合用的,那就于你毫无益处。所以跑进仓库就得注意拣选,非取那最合用的东西不可。
同样的情形,一个人不能随便读书。古人说“开卷有益”,好像不问什么书,你能读它总有好处,这个话应当修正。不错,书中包容的是人类的经验,但是,那经验如果是错误的、过时的,你也接受它吗?接受了错误的经验,你就上了它的当。接受了过时的经验,你就不能应付当前的生活。所以书非拣选不可。拣选那正确的,当前合用的书来读,那才“开卷有益”。
所谓经验,不仅是知识方面的事情,大部分关联到实际生活,要在生活中实做的。譬如说,一本卫生书是许多人对于卫生的经验,你读了这本书,明白了,只能说你有了卫生的知识。必须你饮食起居都照着做,身体经常保持健康,那时候你才真的有了卫生的经验。
看了上面说的例子,可以知道读书顶要紧的事情,是把书中的经验化为自身的经验。随时能够“化”,那才做到“开卷有益”的极致。
刊《开明少年》12期(1946年6月16日)
署名翰先
阅读是写作的基础
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基础知识和基本训练都重要,我看更要着重训练。什么叫训练呢?就是要使学生学的东西变成他们自己的东西。譬如学一个字,要他们认得,不忘记,用得适当,就要训练。语文方面许多项目都要经过不断练习,锲而不舍,养成习惯,才能变成他们自己的东西。现在语文教学虽说注意练习,其实练的不太多,这就影响学生掌握基础知识。老师对学生要求要严格。严格不是指老师整天逼着学生练这个练那个,使学生气都透不过来,而是说凡是要学生练习的,不要练过一下就算,总要经常引导督促,直到学的东西变成他们自己的东西才罢手。
有些人把阅读和写作看作不甚相干的两回事,而且特别着重写作,总是说学生的写作能力不行,好像语文程度就只看写作程度似的。阅读的基本训练不行,写作能力是不会提高的。常常有人要求出版社出版“怎样作文”之类的书,好像有了这类书,依据这类书指导作文,写作教学就好办了。实际上写作基于阅读,老师教得好,学生读得好,才写得好。这样,老师临时指导和批改作文既可以少辛苦些,学生又可以多得到些实益。
阅读课要讲得透。叫讲得透,无非是把词句讲清楚,把全篇讲清楚,作者的思路是怎样发展的,感情是怎样表达的,诸如此类。有的老师热情有余,可是本钱不够,办法不多,对课文不能透彻理解,总希望求助于人,或是请一位高明的老师给讲讲,或是靠集体备课。这不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功夫还在自己。只靠从别人那里拿来,自己不下功夫或者少下功夫,是不行的。譬如文与道的问题,人家说文与道该是统一的,你也相信文与道该是统一的,但是讲课文,该怎样讲才能体现文道统一,还得自辟蹊径。如果词句不甚了解,课文内容不大清楚,那就谈不到什么文和道了。原则可以共同研究商量,怎样适当地应用原则还是靠自己,根本之点还是透彻理解课文。所以靠拿来不行,要自己下功夫钻研。
我去年到外地,曾经在一些学校听语文课。有些老师话说得很多,把四十五分钟独占了。其实许多话是大可不讲的。譬如课文涉及农村人民公社,就把课文放在一旁,大讲农村人民公社的优越性。这个办法比较容易,也见得热情,但是不能说完成了语文课的任务。
在课堂里教语文,最终目的在达到“不需要教”,使学生养成这样一种能力,不待老师教,自己能阅读。学生将来经常要阅读,老师能经常跟在他们背后吗?因此,一边教,一边要逐渐为“不需要教”打基础。打基础的办法,也就是不要让学生只是被动地听讲,而要想方设法引导他们在听讲的时候自觉地动脑筋。老师独占四十五分钟固然不适应这个要求,讲说和发问的时候启发性不多,也不容易使学生自觉地动脑筋。怎样启发学生,使他们自觉地动脑筋,是老师备课极重要的项目。这个项目做到了,老师才真起了主导作用。
听见有些老师和家长说,现在学生了不起,一部《创业史》两天就看完了,颇有点儿沾沾自喜。我想且慢鼓励,最要紧的是查一查读得怎么样,如果只是眼睛在书页上跑过,只知道故事的极简略的梗概,那不能不认为只是马马虎虎地读,马马虎虎地读是不值得鼓励的。一部《创业史》没读好,问题不算大,养成了马马虎虎的读书习惯,可要吃一辈子的亏。阅读必须认真,先求认真,次求迅速,这是极重要的基本训练,要在阅读课中训练好。
阅读习惯不良,一定会影响到表达,就是说,写作能力不容易提高。因此,必须好好教阅读课。譬如讲文章须有中心思想,学生听了,知道文章须有中心思想,但是他说:“我作文就是抓不住中心思想。”如果教好阅读课,引导学生逐课逐课地体会,作者怎样用心思,怎样有条有理地表达出中心思想,他们就仿佛跟作者一块儿想过考虑过,到他们自己作文的时候,所谓熟门熟路,也比较容易抓住中心思想了。
总而言之,阅读是写作的基础。
作文出题是个问题。最近有一个学校拿来两篇作文让我看看,是初中三年级学生写的,题目是《伟大鲁迅的革命精神》。两篇里病句很多,问我该怎样教学生避免这些病句。我看,病句这么多,毛病主要出在题目上。初中学生读了鲁迅的几篇文章,就要他们写鲁迅的革命精神。他们写不出什么却要勉强写,病句就不一而足了。
有些老师说《难忘的一件事》《我的母亲》之类的题目都出过了,要找几个新鲜题目,搜索枯肠,难乎其难。我想,现在老师都是和学生经常在一起的,对学生了解得多,出题目该不会很困难。
有些老师喜欢大家挂在口头的那些好听的话,学生作文写上那些话,就给圈上红圈。学生摸准老师喜欢这一套,就几次三番地来这一套,常常得五分。分数是多了,可是实际上写作能力并没提高多少。特别严重的是习惯于这一套,往深处想和写出自己真情实意的途径就给挡住了。
老师改作文是够辛苦的。几十本,一本一本改,可是劳而少功。是不是可以改变方法呢?我看值得研究。要求本本精批细改,事实上是做不到的。与其事后辛劳,不如事前多作准备。平时不放松口头表达的训练,多注意指导阅读,钻到学生心里出题目,出了题目作一些必要的启发,诸如此类,都是事前准备。作了这些准备,改作文大概不会太费事了,而学生得到的实益可能多些。
1962年1月22日作
刊4月10日《文汇报》
署名叶圣陶
语文是一门怎样的功课
“语文”作为学校功课的名称,是一九四九年开始的。解放以前,这门功课在小学叫“国语”,在中学叫“国文”。为什么有这个区别?因为小学的课文全都是语体文,到了中学,语体文逐步减少,文言文逐步加多,直到把语体文彻底挤掉。可见小学“国语”的“语”是从“语体文”取来的,中学“国文”的“文”是从“文言文”取来的。
一九四九年改用“语文”这个名称,因为这门功课是学习运用语言的本领的。既然是运用语言的本领的,为什么不叫“语言”呢?口头说的是“语”,笔下写的是“文”,二者手段不同,其实是一回事。功课不叫“语言”而叫“语文”,表明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都要在这门功课里学习的意思。“语文”这个名称并不是把过去的“国语”和“国文”合并起来,也不是“语”指语言,“文”指文学(虽然教材里有不少文学作品)。
口头语言和书面语言都有两方面的本领要学习:一方面是接受的本领,听别人说的话,读别人写的东西;另一方面是表达的本领,说给别人听,写给别人看。口头语言的说和听,书面语言的读和写,四种本领都要学好。有人看语文课的成绩光看作文,这不免有点儿片面性;听、说、读、写四种本领同样重要,应该作全面的考查。有人把阅读看作练习作文的手段,这也不很妥当;阅读固然有助于作文,但是练习阅读还有它本身的目的和要求。忽视口头语言,忽视听和说的训练,似乎是比较普遍的情况,希望大家重视起来,在小学尤其应该重视。
现在大家都说学生的语文程度不够,推究起来,原因是多方面的。语文教学还没有形成一个周密的体系,恐怕是多种原因之中相当重要的一个,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语文课到底包含哪些具体的内容;要训练学生的到底有哪些项目,这些项目的先后次序该怎么样,反复和交叉又该怎么样;学生每个学期必须达到什么程度,毕业的时候必须掌握什么样的本领:诸如此类,现在都还不明确,因而对教学的要求也不明确,任教的老师只能各自以意为之。
如果大家认为我的看法大致不错,现在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成立了,是否可以把我所说的作为研究的课题,在调查、研究、设计、试验各方面花它两三年的工夫,给小学语文教学初步建立起一个较为周密的体系来。
祝同志们工作顺利,身体健康,精神愉快。
1980年7月14日作
在小学语文教学研究会成立会上的书面发言
国文教学的两个基本观念
我们当国文教师,必须具有两个基本观念。我作这么想,差不多延续了二十年了。最近机缘凑合,重理旧业,又教了两年半的国文,除了同事诸君而外,还接触了许多位大中学的国文教师。觉得我们的同行具有那两个基本观念的诚然有,而认识完全异趣的也不在少数。现在想说明我的意见,就正于同行诸君。
请容我先指明那两个基本观念是什么。第一,国文是语文学科,在教学的时候,内容方面固然不容忽视,而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第二,国文的涵义与文学不同,它比文学宽广得多,所以教学国文并不等于教学文学。
如果图文教学纯粹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不含有其他意义,那么,任何书籍与文篇,不问它是有益或者有损于青年的,都可以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它写得好,摄取它的长处,写得不好,发见它的短处,对于阅读能力与写作能力的增进都是有帮助的。可是,国文是各种学科中的一个学科,各种学科又像轮辐一样辏合于一个教育的轴心,所以国文教学除了技术的训练而外,更需含有教育的意义。说到教育的意义,就牵涉到内容问题了。国文课程标准规定了教材的标准,书籍与文篇的内容必须合于这些个标准,才配拿来作阅读的材料与写作的示例。此外,笃信固有道德的,爱把圣贤之书教学生诵读,关切我国现状的,爱把抗战文章作为补充教材,都是重视内容也就是重视教育意义的例子。这是应当的,无可非议的。不过重视内容,假如超过了相当的限度,以为国文教学的目标只在灌输固有道德,激发抗战意识,等等,而竟忘了语文教学特有的任务,那就很有可议之处了。
道德必须求其能够见诸践履,意识必须求其能够化为行动。要达到这样地步,仅仅读一些书籍与文篇是不够的。必须有关各种学科都注重这方面,学科以外的一切训练也注重这方面,然后有实效可言。国文诚然是这方面的有关学科,却不是独当其任的唯一学科。所以,国文教学,选材能够不忽略教育意义,也就足够了,把精神训练的一切责任都担在自己肩膀上,实在是不必的。
国文教学自有它独当其任的任,那就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学生眼前要阅读,要写作,至于将来,一辈子要阅读,要写作。这种技术的训练,他科教学是不负责任的,全在国文教学的肩膀上。所谓训练,当然不只是教学生拿起书来读,提起笔来写,就算了事。第一,必须讲求方法。怎样阅读才可以明白通晓,摄其精英,怎样写作才可以清楚畅达,表其情意,都得让学生们心知其故。第二,必须使种种方法成为学生终身以之的习惯。因为阅读与写作都是习惯方面的事情,仅仅心知其故,而习惯没有养成,还是不济事的。国文教学的成功与否,就看以上两点。所以我在前面说,方法方面尤其应当注重。
现在四五十岁的人大都知道从前书塾的情形。从前书塾里的先生很有些注重方法的。他们给学生讲书,用恰当的方言解释与辨别那些难以弄明白的虚字。他们教学生阅读,让学生点读那些没有句读的书籍与报纸论文。他们为学生改文,单就原意增删,并且反复详尽地讲明为什么增删。遇到这样的先生,学生是有福的,修一年学,就得到一年应得的成绩。然而大多数书塾的先生却是不注重方法的,他们只教学生读,读,读,作,作,作,讲解仅及字面,改笔无异自作,他们等待着一个奇迹的出现——学生自己一旦豁然贯通。奇迹自然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在书塾里坐了多年,走出来还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着实不少。假如先生都能够注重方法,请想一想,从前书塾不像如今学校有许多学科,教学的只是一科国文,学生花了多年的时间专习一种学科,何至于一窍不通呢?再说如今学校,学科不止一种了,学生学习国文的时间约占从前的十分之二三,如果仍旧想等待奇迹,其绝无希望是当然的。换过来说,如今学习时间既已减少,而应得的成绩又非得到不可,唯有特别注重方法,才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多读多作固属重要,但是尤其重要的是怎样读,怎样写。对于这个“怎样”,如果不能切实解答,就算不得注重了方法。
现在一说到学生国文程度,其意等于说学生写作程度,至于与写作程度同等重要的阅读程度往往是忽视了的。因此,学生阅读程度提高了或是降低了的话也就没听人提起过。这不是没有理由的,写作程度有迹象可寻,而阅读程度比较难捉摸,有迹象可寻的被注意了,比较难捉摸的被忽视了,原是很自然的事情。然而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最近朱自清先生在《国文月刊》创刊号发表一篇《中学生的国文程度》,他说中学生写不通应用的文言,大概有四种情形。第一是字义不明,因此用字不确切,或犯重复的毛病。第二是成语错误。第三是句式不熟,虚字不通也算在这类里。第四是体例不当,也就是不合口气。他又说一般中学生白话的写作,比起他们的文言来,确是好得多。可是就白话论白话,他们也还脱不掉技术拙劣、思路不清的考语。朱先生这番话明明说的写作程度不够,但是也正说明了所以会有这些情形,都由于阅读程度不够。阅读程度不够的原因,阅读太少是一个,阅读不得其法尤其是重要的一个。对于“体会”“体察”“体谅”“体贴”“体验”似的一组意义相近的词,字典翻过了,讲解听过了,若不能辨别每一个的确切意义并且熟悉它的用法,还算不得阅读得其法。“汗牛充栋”为什么不可以说成“汗马充屋”?“举一反三”为什么不可以说成“举二反二”?仅仅了解它们的意义而不能说明为什么不可以改换,阅读方法也还没有到家。“与其”之后该来一个“宁”,“犹”或“尚”之后该接上一个“况”,仅仅记住这些,而不辨“与其”的半句是所舍义,“宁”的半句才是所取义,“犹”或“尚”的半句是旁敲侧击,“况”的半句才是正面文章,那也是阅读方法的疏漏。“良深哀痛”是致悼语,“殊堪嘉尚”是奖勉语,但是,以人子的身份,当父母之丧而说“良深哀痛”,以学生的身份,对抗战取胜的将领而说“殊堪嘉尚”,那一定是阅读时候欠缺了揣摩体会的工夫。以上只就朱先生所举四种情形,举例来说。依这些例子看,已经可以知道阅读方法不仅是机械地解释字义,记诵文句,研究文法修辞的法则,最紧要的还在多比较,多归纳,多揣摩,多体会,一字一语都不轻轻放过,务必发现它的特性。唯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发掘文章的蕴蓄,没有一点含糊。也唯有这样阅读,才能够养成用字造语的好习惯,下笔不至有误失。
阅读力法又因阅读材料而不同。就分量说,单篇与整部的书应当有异,单篇宜作精细的剖析,整部的书却在得其大概。就文体说,记叙文与论说文也不一样,记叙文在看作者支配描绘的手段,论说文却在阐明作者推论的途径。同是记叙文,一篇属于文艺的小说与一篇普通的记叙文又该用不同的眼光,小说是常常需要辨认那文字以外的意味的。就文章种类说,文言与白话也不宜用同一态度对付,文言——尤其是秦汉以前的——最先应注意那些虚字,必需体会它们所表的关系与所传的神情,用今语来比较与印证,才会透彻地了解。多方面地讲求阅读方法也就是多方面地养成写作习惯。习惯渐渐养成,技术拙劣与思路不清的毛病自然渐渐减少,一直减到没有。所以说阅读与写作是一贯的,阅读得其法,阅读程度提高了,写作程度没有不提高的。所谓得其法,并不在规律地作训诂学、文法学、修辞学与文章学的研究,那是专门之业,不是中学生所该担负的。可是,那些学问的大意不可不明晓,那些学问的治学态度不可不抱持,明晓与抱持又必须使它成为终身以之的习惯才行。
以下说关于第二个基本观念的话。五四运动以前,国文教材是经史古文,显然因为经史古文是文学。在一些学校里,这种情形延续到如今,专读《古文辞类纂》或者《经史百家杂抄》便是证据。“五四”以后,通行读白话了,教材是当时产生的一些白话的小说、戏剧、小品、诗歌之类,也就是所谓文学。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阅读的呢?这样想的人仿佛不少。就偏重文学这一点说,以上两派是一路的,都以为国文教学是文学教学。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章,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若偏重了文学,他们看报纸、杂志与各科课本、参考书,就觉得是另外一回事,要好的只得自辟途径,去发见那阅读的方法,不要好的就不免马虎过去,因而减少了吸收的分量。再就写作力面说,流弊更显而易见。主张教学生专读经史古文的,原不望学生写什么文学,他们只望学生写通普通的文言,这是事实。但是正因所读的纯是文学,质料不容易消化,技术不容易仿效,所以学生很难写通普通的文言。如今中学生文言的写作程度低落,我以为也可以从这一点来解释。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文言,我想文言的写作或许会好些。很有些人,在书塾里熟读了《四书》《五经》,笔下还是不通,偷空看了《三国演义》或者《饮冰室文集》,却居然通了,这可以作为佐证。至于白话的写作,国文教师大概有这样的经验,只要教学生自由写作,他们交来的往往是一篇类似小说的东西或是一首新体诗。我曾经接到过几个学生的白话信,景物的描绘与心情的抒写全像小说,却与写信的目的全不相干。还有,现在爱写白话的学生多数喜欢高谈文学,他们不管文章的体裁与理法,他们不知道日常应用的不是文学而是普通文。认识尤其错误的,竟以为只要写下白话就是写了文学。以上种种流弊,显然从专读白话文学而忽略了白话的普通文生出来的,如果让他们多读一些非文学的普通白话,我想用白话来状物、记事、表情、达意,该会各如其分,不至于一味不相称地袭用白话文学的格调吧。
学习图画,先要描写耳目手足的石膏像,叫作基本练习。学习阅读与写作,从普通文入手,意思正相同。普通文易于剖析、理解,也易于仿效,从此立定基本,才可以进一步弄文学。文学当然不是在普通文以外别有什么方法,但是方法的应用繁复得多,变化得多。不先作基本练习而径与接触,就不免迷离惝怳。我也知道有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的说法,而且知道古今专习文学而有很深的造诣的不乏其人。可是我料想古今专习文学而碰壁的,就是说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的,一定更多。少数人有了很深的造诣,多数人只落得一辈子读不通写不好,这不是现代教育所许可的。从现代教育的观点说,人人要作基本练习,而且必须练习得到家。说明白点,就是对于普通文字的阅读与写作,人人要得到应得的成绩,绝不容有一个人读不通写不好。这个目标应该在中学阶段达到,到了大学阶段,学生不必再在普通文的阅读与写作上费工夫了——现在大学里有一年级国文,只是一时补救的办法,不是不可变更的原则。
至于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的专习,那是大学本国文学系的事情,旁的系就没有必要,中学当然更没有必要。我不是说中学生不必读经史古文与现代文学,我只是说中学生不该专习那些。从教育意义说,要使中学生了解固有文化,就得教他们读经史古文。现代人生与同有文化同样重要,要使中学生了解现代人生,就得教他们读现代文学。但是应该选取那些切要的、浅易的、易于消化的,不宜兼收并包,泛滥无归。譬如,老子的思想在我国很重要,可是,《老子》的文章至今还有人作训释考证的工夫而没有定论,若读《老子》原文,势必先听取那些训释家考证家的意见,这不是中学生所能担负的。如果有这么一篇普通文字,正确扼要地说明老子的思想,中学生读了也就可以了解老子了,正不必读《老子》原文。又如,历来文家论文之作里头,往往提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的话,这些是研究我国文学批评的重要材料,但是放在中学生面前就不免徒乱人意。如果放弃这些,另外找一些明白具体的关于文章理法的普通文字给他们读,他们的解悟该会切实得多。又如,茅盾的长篇小说《子夜》,一般都认为是精密地解剖经济社会的佳作,但是它的组织繁复,范围宽广,中学生读起来,往往不如读组织较简、范围较小的易于透彻领会。依以上所说,可以知道无论古文学、现代文学,有许多是中学生所不必读的。不读那些不必读的,其意义并不等于忽视固有文化与现代人生,也很显然。再说文学的写作,少数中学生或许能够写来很像个样子,但是决不该期望于每一个中学生。这就是说,中学生不必写文学是原则,能够写文学却是例外。据我所知的实际情形,现在教学生专读经史古文的,并不期望学生写来也像经史古文,他们只望学生能写普通的文言,而一般以为现代文学之外别无教材的,却往往存一种奢望,最好学生落笔就是文学的创作。后者的意见,我想是应当修正的。
在初中阶段,虽然也读文学,但是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应该偏重在基本方面,以普通文为对象。到了高中阶段,选取教材以文章体制、文学源流、学术思想为纲,对于白话,又规定“应侧重纯文艺作品”,好像是专向文学了,但是基本训练仍旧不可忽略。理由很简单,高中学生与初中学生一样,他们所要阅读的不纯是文学,他们所要写作的并非文学,并且,唯有对于基本训练锲而不舍,熟而成习,接触文学才会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我的话到此为止。自觉说得还不够透澈,很感惭愧。
1940年8月18日作
原题《对于国文教育的两个基本观念》
略谈学习国文
无论学习什么学科,都该预先认清楚为什么要学习它。认清楚了,一切努力才有目标,有方向,不至于盲目地胡搞一阵。
学生为什么要学习国文呢?这个问题,读者诸君如果没有思考过,请仔细地思考一下。如果已经思考过了,请把思考的结果和后面所说的对照一下,看从中间能不能得到些补充或修正。
学习国文就是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语言人人能说,文字在小学阶段已经学习了好几年,为什么到了中学阶段还要学习?这是因为平常说的语言往往是任意的,不免有粗疏的弊病;有这弊病,便算不得能够尽量运用语言;必须去掉粗疏的弊病,进到精粹的境界,才算能够尽量运用语言。文字和语言一样,内容有深浅的不同,形式有精粗的差别。小学阶段学习的只是些浅的和粗的罢了,如果即此为止,还算不得能够尽量运用文字;必须对于深的和精的也能对付,能驾御,才算能够尽量运用文字。尽量运用语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一种奢侈的要求,实在是现代公民所必须具有的一种生活的能力。如果没有这种能力,就是现代公民生活上的缺陷;吃亏的不只是个人,同时也影响到社会。因此,中学阶段必须继续着小学阶段,学习本国的语言文字——学习国文。
语言文字的学习,就理解方面说,是得到一种知识;就运用方面说,是养成一种习惯。这两方面必须联成一贯。就是说,理解是必要的,但是理解之后必须能够运用;知识是必要的,但是这种知识必须成为习惯。语言文字的学习,出发点在“知”,而终极点在“行”;到能够“行”的地步,才算具有这种生活的能力。这是每一个学习国文的人应该记住的。
从国文科,咱们将得到什么知识,养成什么习惯呢?简括地说,只有两项,一项是阅读,又一项是写作。要从国文科得到阅读和写作的知识,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阅读是“吸收”的事情,从阅读,咱们可以领受人家的经验,接触人家的心情;写作是“发表”的事情,从写作,咱们可以显示自己的经验,吐露自己的心情。在人群中间,经验的授受和心情的交通是最切要的,所以阅读和写作两项也最切要。这两项的知识和习惯,他种学科是不负授与和训练的责任的,这是国文科的专责。每一个学习国文的人应该认清楚:得到阅读和写作的知识,从而养成阅读和写作的习惯,就是学习国文的目标。
知识不能凭空得到,习惯不能凭空养成,必须有所凭借,那凭借就是国文教本。国文教本中排列着一篇篇的文章,使学生试去理解它们,理解不了的,由教师给与帮助(教师不教学生先自设法理解,而只是一篇篇讲给学生听,这并非最妥当的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阅读的知识,更使学生试去揣摩它们,意念要怎样地结构和表达,才正确而精密,揣摩不出的,由教师给与帮助。从这里,学生得到了写作的知识。如果不试去理解,试去揣摩,只是茫然地今天读一篇朱自清的《背影》,明天读一篇《史记》的《信陵君列传》,那是得不到什么阅读和写作的知识的,国文课也就白上了。
这里有一点必须注意,国文教本为了要供学生试去理解,试去揣摩,分量就不能太多,篇幅也不能太长;太多太长了,不适宜于做细琢细磨的研讨工夫。但是要养成一种习惯,必须经过反复的历练。单凭一部国文教本,是够不上说反复的历练的。所以必须在国文教本以外再看其他的书,越多越好。应用研读国文教本得来的知识,去对付其他的书,这才是反复的历练。
现在有许多学生,除了教本以外,不再接触什么书,这是不对的。为养成阅读的习惯,非多读不可,同时为充实自己的生活,也非多读不可。虽然抗战时期,书不容易买到,买得到的价钱也很贵;但是只要你存心要读,究竟还不至于无书可读。学校图书室中不是多少有一些书吗?图书馆固然不是各地都有,可是民众教育馆不是普遍设立了吗?藏书的人(所藏当然有多有少)不是随处都可以遇见吗?各就自己所好,各就各科学习上的需要,各就解决某项问题的需要,从这些处所借书来读,这是应该而且必须做的。
写作的历练在乎多作,应用从阅读得到的写作知识,认真地作。写作,和阅读比较起来,尤其偏于技术方面。凡是技术,没有不需要反复历练的。学校里的定期作文,因为须估计教师批改的时间和精力,不能把次数规定得太多,每星期作文一次算是最多了。就学生历练方面说,还嫌不够。为养成写作的习惯,非多作不可;同时为适应生活的需要,也非多作不可。作日记,作读书笔记,作记叙生活经验的文章,作发抒内部情思的文章,凡遇有需要写作的机会,决不放过,这也是应该而且必须做的。
1942年1月1日发表
《文章例话》序
今年《新少年》杂志创刊,朋友说其中应该有这么一栏,选一些好的文章给少年们读读。这件事由我担任下来,按期选一篇文章,我在后边说些话,栏名叫作《文章展览》。现在汇编成这本小书,才取了《文章例话》的名称。为了切近少年的意趣和观感,我只选现代人的文章。这许多文章中间有些是文艺作品,但是我也把它们看作普通文章,就普通文章的道理跟读者谈谈。——以上是声明的话。
现在我要告诉读者,文章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做,写来作为消遣的。也不是恐怕被人家认作呆子痴汉,不得不找几句话来说说,然后勉勉强强动笔的。凡是好的文章必然有不得不写的缘故。自己有一种经验,一个意思,觉得它跟寻常的经验和意思有些不同,或者比较新鲜,或者特别深切,值得写下来作为个人生活的记录,将来需用的时候还可以供查考:为了这个缘故,作者才提起笔来写文章。否则就是自己心目中有少数或多数的人,由于彼此之间的关系,必须把经验和意思向他们倾诉:为了这个缘故,作者就提起笔来写文章。前者为的是自己,后者为的是他人,总之都不是笔墨的游戏,无所为的胡作妄为。
学校里有作文的科目。学生本来不想写什么文章,老师给出了个题目,学生就得提起笔来写文章。这并没有不得不写的缘故,似乎近于笔墨游戏,无所为的胡作妄为。但是要知道,学校里作文为的是练习写作,练习就不得不找些题目来写,好比算术课为要练习计算,必须做些应用题目一样。并且,善于教导学生的老师无不深知学生的底细,他出题目总不越出学生的经验和意思的范围之外。学生固然不想写什么文章,可是经老师一提醒,却觉得大有可写了。这样就跟其他作者的写作过程没有什么两样,学生也是为了有可写,需要写,才翻开他的作文本的。
以上的意思为什么必须辨明白?自然因为这是一种正当的写作态度。抱定这种写作态度,就能够辨别什么材料值得写,什么材料却不必徒劳笔墨。同时还能够辨别人家的文章,哪些是合于这种写作态度的,值得阅读,哪些却相去很远,尽不妨搁在一旁。
接着我要告诉读者,写文章不是什么神秘的事儿,艰难的事儿。文章的材料是经验和意思,文章的依据是语言。只要有经验和意思,只要会说话,再加上能识字会写字,这就能够写文章了。岂不是寻常不过容易不过的事儿?所谓好文章,也不过材料选得精当一点儿,话说得确切一点儿周密一点儿罢了。如果为了要写出好文章,而去求经验和意思的精当,语言的确切周密,那当然是本末倒置。但是在实际上,一个人要在社会里有意义地生活,本来必须要求经验和意思的精当,语言的确切周密。那并不为了写文章,为的是生活。凡是经过这样修养的人,往往会觉得有许多文章要写,而写出来的往往是好文章。生活犹如泉源,文章犹如溪流,泉源丰盈,溪流自然活泼泼地昼夜不息。
从前人以为写文章是几个读书人特有的技能,那种技能奥妙难知,几乎跟方士的画符念咒相仿。这种见解必须打破。现在咱们要相信,不论什么人都能写文章。车间里的工人能写文章,田亩间的农人能写文章,铺子里的店员,码头上的装卸工,都能写文章:因为他们各有各的生活。写文章不是生活的点缀和装饰,而就是生活本身。一般人都要识字,都要练习写作,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捐上一个“读书人”或是“文学家”的头衔,只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更见丰富,更见充实。能写文章算不得什么可以夸耀的事儿,不能写文章却是一种缺陷,这种缺陷跟瞎了眼睛聋了耳朵差不多,在生活上有相当大的不利影响。
以上的意思为什么必须辨明白?自然因为这是对于写作训练的一种正当认识。有了这种认识,才可以充分利用写作这一项技能,而不至于做文章的奴隶,一辈子只在文章中间讨生活,或者把文章看得高不可攀,一辈子不敢跟它亲近。
这本小书中选录的二十四篇文章可以作为前面的话的例证。第一,这些文章都不是无聊消遣的游戏笔墨,各篇各有值得一写的价值才写下来的。第二,这些文章都不是魔术那样的特殊把戏,而是作者生活的源泉里流出来的一股活水,所以那样活泼那样自然。我决不说这些文章以外再没有好文章,我只想给读者看看,这样的文章就是好文章了。要写好文章决不是铺一张纸,拿一支笔,摇头摆脑硬想一阵就能办到的事儿:读了这二十四篇之后至少可以悟到这一点。
我在每篇之后加上的一些话,性质并不一致。有的是指出这篇文章的好处,有的是说明这类文章的作法,有的是就全篇说的,有的只说到其中的一部分。读者看了这些话,犹如听老师在讲解之后作一回概说。于是再去读其他文章,眼光就明亮且敏锐,不待别人指点,就能把文章的好处和作法等等看出来。如果文章中有不妥当的地方或者不合法度的地方,自然也能随时看出来,不至于轻轻滑过。这不但有益于眼光,同时也有益于手腕。自己动手写作的时候,什么道路应该遵循,什么毛病必须避免,不是大致也有数了吗?总之,我编这本小书的意思跟认真的老师同其志愿,只希望对读者的阅读和写作方面有些帮助。
末了还得说明,阅读和写作都是人生的一种行为,凡是行为必须养成了习惯才行。譬如坐得正站得直,从生理学的见地看,是有益于健康的。但是决不能每当要坐要站的时候,才想到坐和站的姿势该怎么样。必须养成了坐得正站得直的习惯,连“生理学”和“健康”都不想到,这才可以终身受用。阅读和写作也是这样。临时搬出些知识来,阅读应该怎么样,写作应该怎么样,岂不要把饱满的整段兴致割裂得支离破碎?所以阅读和写作的知识必须化为习惯,在不知不觉之间受用它,那才是真正的受用。读者看这本小书,请不要忘了这一句:养成习惯。
1936年12月20日作
单行本于次年2月由开明书店出版
署名叶圣陶
略谈学生读书
《北京日报》的编辑同志嘱我作文,谈谈读书。这个题目挺宽,我思力滞钝,视力极差,只能就此刻想到的写一些,以应雅命。
先说各级在校学生读各科的课本。各级学生入学,目的是去受教育,读课本是受教育的一种手段。受教育还有其他手段。看动植矿物标本,做理化实验,参观动物园、植物园、博物馆、科技馆等等,还有工艺实习、植物栽培、动物饲养、出外旅行等活动,就是读课本以外的其他手段,也可以说是读不用文字编写的课本。
读课本切忌只听老师讲而自己少动脑筋,只顾死记硬背。自己动脑筋,多想想课本里说的现象、方法和道理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不是那样,想透了,其乐无穷,课本里讲的东西就是你自己的了,而且能够举一反三。要是只顾死记硬背,就会觉得读课本是一件大苦事。好比欠了一笔债,非偿还不可,即使考试时得了一百分,实际上可能五十分也不值。
学生读不用文字编写的课本也要注重动脑筋,多想想。多想想不会伤害神经,却能随时得到实益。
现在说学生读课外书。有些学校不要学生读课外书,以为学生学好课本还来不及,哪有工夫读什么课外书。我是赞成让学生读课外书的,我想向那些不要学生读课外书的学校请愿,能不能在改革教学方法的前提下,使学生容易而且善于学好课本?如果办得到,学生就有余暇读课外书了。课外书那么多,学生自己能挑选适于自己的程度和爱好的书来读果然好;老师能给他们帮助,因人而施,分别帮助他们挑选那就更好。我想认真负责的老师一定会乐此不疲的。
学生读课外书要注意养成好习惯。先看序文或作者、编者的前言,知道全书的梗概,是好习惯。把全书估计一下,预定分若干日看完,而且果真能按期看完,是好习惯。有不了解处,不怕查工具书,不怕请教老师或朋友,是好习惯。自觉有所得,随手写简要的笔记,是好习惯。其次说不好的习惯。半途而废,以及眼睛在书上,脑子开小差,都非常不好。
1983年7月15日作
刊8月5日《北京日报》
署名叶圣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