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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婴国》5.孝就是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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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道,不是孝顺。孝顺,是被后人给曲解了。

但孝的本义就是顺。“孝”字拆开来,上面是“老”,下面是“子”,字源的意思是“子承老”,“子”要承“老”的意志。

这个字,讲的是“老”和“子”共生在一起。但除了6个月前的共生属正常外,以后的共生都是病态共生,而我们一直以来都是病态共生。

本来,母婴共同体的共生,是母亲要顺着婴儿的意志,因为婴儿没有能力解决他自己的需求,而在中国式的亲子共生中,是要孩子顺着父母的意志。所以说,孝道是人性的逆转。

孝道的根本,即,成年人都是巨婴,得找人共生,还有强烈的全能自恋,希望有人按照自己的意愿来运转。

孩子向父母磕头,这意味着,孩子不能有人格尊严,而这也构成了中国社会的基本图景——强者打弱者耳光,而弱者向强者磕头。

从这个视角看,当我们把孩子孝顺父母视为必需的道德后,也意味着,我们将关系的不平等视为了必然,它是所有不平等关系的源头。

为什么父母要虐待孩子

受主观全能感的驱使,婴儿会倾向于无情地使用客体,他创造它、利用它,完全出于自己的快乐,在完全侵吞时又毁灭它。

——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

你们使唤我,你们虐待我,在这个家我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请问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生的?

2012年7月,13岁的青岛女孩孙正雯自杀前,写了一份遗书,质问她“亲爱的父母”。

这份遗书有四页,三页遗书正文,写给父母,一页遗嘱,像是写给父母之外的他人,强调将她拥有的一切“能捐都捐了吧”,器官和组织捐给需要的人,压岁钱给山区的孩子,还有图书与课本,“会有人喜欢的”。

这三页遗书和一页遗嘱,既令人触目惊心,又透露着一份淡然与幽默,这种风格,我也曾在此前4个月自杀的女大学生走饭的微博中见过。

这份淡然与幽默,骨子里是无奈,是“小蚊子(孙正雯网名)”与走饭对她们未看清楚的命运的认输。

所谓命运,对一个人而言,首先是,你投生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父母就是想让她死?

走饭的家庭,应该是那种常见的中国家庭,而孙正雯的家庭,则达到了残酷级别,一如她的微博所写,“你们使唤我,你们虐待我,在这个家,我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

她的遗书第一页首先写的是“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她刚上初中才1年零1个月,被拆的信件和日记,“有词典那么厚了”。爸妈为此搜她的房间,搜她的书包,妈妈称个人隐私是“掩饰错误的手段”,爸爸则说,想有隐私是因为“揍得轻”。

遗书第二页写的是“被使唤”,很小的时候,就要给父母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稍有不对,就会招致拳打脚踢。一次作业做得晚,妈妈罚她光着腿在水泥地上跪了一夜,还“好心”地在她膝盖下放了许多玻璃碴。爸爸则因为丢了一个800元的小相机,迁怒于她,将她打得几度昏死过去。

遗书第三页写了最近的事情。因中学老师的告诫,爸妈不再用手打女儿,而改用杂志扇、用圆镜砸。令人发指的是,就在几天前一次家长会当晚,爸爸把她往墙上抡,妈妈则一个劲地踹她的头。这一刻,小蚊子明白了,父母就是想让她死。

几天后,她真的死了。

她可以不死吗?

当然可以,孙正雯父母的虐待方式对一些人来说骇人听闻,但我从朋友、读者和来访者中听到太多这个级别的虐待,他们都活了过来。

我自己估计,假若说孙正雯的父母没有资格做父母,那么,中国至少有十分之一的父母该被剥夺抚养权。他们虐待孩子的手法尽管堪称残酷,但绝非罕见。

可以不死的方式很多,譬如离家出走,譬如抗争,譬如向外人求助,而最常见的,是使用种种心理防御机制,例如遗忘、隔离、压抑等。总体来说,都是自欺欺人的方法。

童年自欺欺人,假装受到的痛苦并不深,长大了,有力量了,再去面对。

孙正雯之所以走到自杀这一步,或许原因是,她太清楚了。作为13岁的孩子,她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你们亲生的”这个问题不是真的,所以她问了一个真实很多的问题:“你们究竟有没有拿我当人看?”

这不是教育,而是赤裸裸的虐待

当然,太清楚绝非关键原因,而关键原因,许多人都看到了——无助。

无助有两个层面的含义:

第一层,孙正雯发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父母虐待她。父母的虐待似乎不是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而就是为了虐待。她做家务无效,她温顺无效,她考好成绩也无效……

第二层,是她发现,社会给不了她任何支持。同学们早就知道她被虐待,初一的一位老师还给她的父母打了电话做干预,但这些支持不能阻断父母的残酷行为。

遗书中,孙正雯丝毫没谈及她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其他亲人或邻居等。这都可以想象,大多数成年人都会使用雷同的语言“安慰”孩子——父母打你是为了你好。大人们的脑子都被“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种话弄糊涂了,所以很难警醒,除非这种打骂到了真正变态的级别,例如一位叫燕志云的妈妈将女儿苏丽的嘴缝上,原因是她偷吃了鸡食。

成年人的糊涂也反映到媒体和专家身上,报道和分析父母对孩子的家暴时,都习惯性地使用“暴力教育”“教育方法不当”这一类词语。

拜托!这根本不是教育,而是赤裸裸的无人性的虐待!

既然不是教育,为何孙正雯的父母如此残酷地折磨自己的女儿,而且是唯一的女儿?

不使用“暴力教育”这个词时,我们还容易想到两个原因:重男轻女,不是亲生的。

孩子不是亲生的,所以才虐待,这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说法,就好像是,假若孩子是亲生的,中国父母就会多么疼爱似的。实际上,绝大多数残酷虐待孩子的,就是亲生父母的所作所为。

非亲生,或许是我们小时候遭受虐待与忽视时常使用的一个自我欺骗手法吧。

至于重男轻女,在孙正雯的事件中尚未看到一点苗头。

那么,孙正雯的父母为何虐待女儿?或者说,中国无数的父母残酷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女时,他们的心理是怎么回事?

婴儿都渴望无情使用妈妈

在我看来,英国著名的心理学家温尼科特发明的一个术语可以解释,即客体使用。

自体是自己,客体就是别人和其他事物。客体使用即婴儿可以自由地使用妈妈、妈妈的乳房、玩具或其他人与物,而不必担心该客体的反击,更不必担心这个客体会与自己断绝关系,并且,这个客体会承受住婴儿的攻击,而不会毁灭。他说道:

受主观全能感的驱使,婴儿会无情地使用客体,他创造它、利用它,完全出于自己的快乐,在完全侵吞时,又毁灭它。这种体验需要母亲交出自己并能在被使用后存活。

如果母亲经过婴儿的使用不能存活,如果她退缩、崩溃或反击,婴儿一定会以自己欲望的完整体验为代价,过早在意外在性。结果,婴儿害怕需要,害怕使用他的客体,并伴随着对欲望的不合理抑制。

简而言之,在妈妈这个最重要的客体那里,婴儿需要获得一种自由感,他可以自由地对待妈妈,而不必担心被反击,也不必担心失去妈妈。

有了这样一种自由感,婴儿才敢于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发展自己的个性,从而形成真自我。

相反,假若婴儿发现,这样做不行,他会被妈妈反击,或至少被妈妈讨厌,更严重的是,他会被妈妈抛弃,那么,他就会恐惧自己的人性,并倾向于以妈妈的感受为中心,从而发展出假自我。

以前我的文章也多次讲过真自我与假自我,讲过婴儿对妈妈的攻击性,但总想对此披上点温情的面纱,而温尼科特的说法,很严重。

对于一个儿童来说,要成长起来以便能够发现他本性的最深刻的部分,必须有人受到蔑视甚至有时受到憎恨,而无须担心关系有彻底破灭的危险。

无情地使用客体,这一点在两部电影中刻画得很深,一个是《长江七号》中,先是小狄的爸爸百般折磨七仔,接着是小狄,后来是小狄的同学,但不管遭遇什么样的折磨,七仔仍然忠于小狄。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新少林寺》。电影中,已出家的前军阀侯杰,被自己的小兄弟曹蛮背叛,并有辱妻失女之仇,但他即便在与曹蛮的生死搏斗中,都救了曹蛮一命,最终令曹蛮浪子回头,成为一个好人。

希望有一个人,无论我怎么对待他,他都对我不离不弃。

这样的话,我在太多人那里听到过,而七仔对小狄,侯杰对曹蛮,则可以说验证了这一点,结果是,小狄全身心地爱上七仔,而曹蛮的蛮性得以化解,成为一个好人。

巨婴式父母想无情使用孩子

客体使用,在温尼科特这里,是婴儿对妈妈的需求。

孝道,表面上,像是孩子的一种自我安慰——父母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更深层的地方,则像是客体使用这一愿望的逆转,我们不能在自己父母身上实现这一点,就转而在孩子身上追求这种感觉——我可以对你做一切,而你不会反击,更不会抛弃我。的确,孩子除了自杀、离家出走等少数办法外,是没法抛弃父母的,而因个人力量与资源所限,加社会道德教导,他们也难以反击父母。

由此可以说,孝道,是对人性的逆转。

但这种逆转是极具破坏力的。毕竟,客体使用这一点,最好是婴儿对妈妈,因婴儿的需求容易满足,而婴儿的“无情”,因其力量太小,杀伤力也有限,他们会给大人情绪上的强烈冲击,但不会给大人造成实质的攻击和伤害,大人容易承受。

然而,一个成年人的“无情的客体使用”,就会变得太有杀伤力。

最有杀伤力的,是成年父母对自己弱小孩子的“无情的客体使用”。孙正雯真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她清晰地概括出了父母对她的“客体使用”需求——你们使唤我,你们虐待我,在这个家,我没有隐私也没有自由。

既然是“客体使用”,自然是“使唤你”“攻击你”,并且,你要在我绝对控制之中,否则,我会担心你的反击,更会担心失去你,所以,不能有隐私与自由。

使唤与攻击,使得“客体使用”有了残酷意味,但父母对孩子的客体使用,也有看似不错的。

一次,我在一个电视节目上做评委,大家问一个妈妈,说说你儿子的三个优点吧。

这位妈妈想了想说:第一,他无条件地爱我;第二,他包容我,我怎么发脾气,他都能包容;第三,他可以为我做一切。

说完,台下几十个师奶激动得一起鼓掌。

这是很荒诞的一幕。这位妈妈三十来岁,她的儿子六七岁,瘦瘦小小的,怎么看都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少年,然而,他却像是自己妈妈的“好妈妈”。

再问下去,发现这位妈妈的家族有这样一个传统:做孩子时,脾气都很好,对大人很能善解人意;做了父母,脾气就变坏,为所欲为。

可以说,这个家族,大人们都是乱发脾气缺乏控制力的孩子,而孩子,却被迫做了好父母,去承载大人们对好父母的客体使用功能。

“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这个问题不对。

“你们究竟有没有拿我当人看?”这个问题是对的。

更对的问题是:“你们究竟有没有拿我当孩子看?”

一个受虐待的孩子,他对于父母未必就是不重要的。相反,他可能是极重要的,仅仅因为他承载着父母“客体使用”的功能,就无比重要了。至于孙正雯,她的父母并非不重视这个女儿,他们将她送到一所昂贵的中学,还为了上学方便,一家人在学校附近租房住。

但孙正雯父母的心理发展水平太低了,他们还停留在婴儿程度,没有能力将自己的女儿当人看,而将女儿纯粹地当作了一个“客体”,通俗的说法,即一个物,哲学一点的说法,即,“满足自己欲望与目的的一个对象或工具”。

既可以说,这是基本人性,也可以说,是她的父母自身心理发展水平有限。

这绝对不是一个受教育水平的问题。据网上消息,孙正雯的父亲孙云东,毕业于山东大学外语系,自己还开办有一个企业咨询公司。

既然不是受教育水平,那该是什么问题?从孙正雯自杀后孙父的一系列表现看,他可能缺乏作为人的基本情感。

孙正雯于2012年7月8日自杀,11日,孙云东发微博,全文是,“选择,每一次选择,都是一次艰难的思考”,而后两篇微博问“怎么办”。女儿都自杀了,他还发这种文字,由此可看出,他缺乏情感,只有思考和行为。

他对女儿的自杀如此忽略,而他的微博,孙正雯是首个粉丝。正如所有的孩子一样,尽管被虐待成渣,孙正雯还是渴望获得父亲的爱。

孙云东虽缺乏人的正常情感,但懂利害,他的这几条微博都被臭骂,没吭声。但三个月后,他又发了一张风景照,再被臭骂。对此,我也有愤怒,但试了一下,将自己代入了他的角色,感觉,他内心早已崩毁,是想通过外在的“我还不错”的信息将自己拼装起来。觉知到这一点后,我只能叹息一声。

那些支持孝顺的道德家,你们谁,能对着孙正雯说:你要孝顺你爸?!

听话哲学中的生死绞杀

听话哲学,是中国式教育的核心。

并且,听话哲学深入无数国人内心,在我的记忆中,中国家长夸孩子时,“听话”和“乖”这两个词简直不可避免。

听话哲学,有不合理之处:一直被要求听话的孩子,他的精神生命正逐渐被扼杀。

也有其合理之处:若孩子不听话,很多中国家长就会觉得生不如死。

2014年4月4日,四川广元发生悲剧,一位妈妈将16岁正读中学的儿子从酒吧中拉到附近江边,对孩子说“你上网,我管不好你了,那我就去死”。随即,她跳入嘉陵江。

接着,爸爸赶过来,踢打孩子,他是觉得孩子该为妻子的死负责吧。可在这个时候将妈妈的死怪罪到本已内疚至极的孩子身上,是极为不该的,这会造成孩子的不能承受之重。果然,孩子随即也跳嘉陵江,和妈妈一起溺死。悲痛到极点的父亲也要自杀,所幸被拦住。

这位妈妈为何要自杀?会有其他原因吗?比如说太贫穷,过不下去了,夫妻感情不好,或其他更重大理由?难道,她会仅仅因为管不了孩子上网,而自杀吗?

看了媒体的报道,得知她的生活还算不错,夫妻感情尚好。并且,以心理学的理论,和我的经验来看,仅仅因为孩子不听话,就足以构成一些家长活不下去的理由。

在新浪微博上,我点评过多起父母虐待孩子事件,如一位妈妈在七楼上将孩子倒挂在楼外,威胁要扔下去。这种用死亡威胁孩子的事,在我看来太极端了,可看网友评论才知道这种事在中国竟是寻常事!并且,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多数就是父母觉得孩子不听话。

关于这类事,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估计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是刚写心理专栏不久时遇到的。那时,收到一个女孩的来信,她说她爱上了一个很好的男人,但父母誓死反对,母亲因而患心脏病,父亲则宣称,要想结婚,得踩着他的尸体才能过去。

这封信震惊到我,我约他们一家三口聊天发现,是母亲反对女儿婚姻,其实父亲无所谓,女儿和这个男人结婚不结婚,他都可以接受。他之所以反对,是因为要和妻子站在一条战线上,或者说,妻子可怕的情绪绑架了他,让他不得不反对女儿嫁给这个男人。

那位母亲的态度无比坚定,为了不让女儿和这个“糟糕男人”结婚,她简直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我问她,为什么反对?她讲了很多理由。

一、我女儿长这么漂亮,那个男人不配。但公平说,她女儿端庄,但绝对称不上很漂亮。

二、我女儿学历好,那个男人不配。的确,她女儿本科,但那个男人也是大专,并且,男人收入高她女儿很多。

这是具体理由,还有抽象理由,譬如我是为了女儿幸福,可女儿无比爱那个男人,而且他们彼此相爱。

这样谈下去,这位母亲的理由一一呈现出来,一听可知,都不是真实的理由。

最后,她带着狂暴的愤怒,说出了真实的理由。她说:女儿原来什么都听我的,并且她向我承诺,恋爱前,一定会带那个男人给我看,我答应,她才继续发展,可是她背叛了我,她竟然恋爱半年后,我才知道!

她说这番话时,那份痛苦,和她的愤怒一样可怕。痛苦的级别,到了生生死死的地步,而愤怒的级别,也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可以说,女儿什么都听她的,对她而言,是无比甜蜜的事情,而女儿竟然瞒着她谈恋爱,这件事,彻底摧毁了这种甜蜜,导致了她的痛苦与愤怒。

显然,这位母亲,与女儿构建了病态共生的关系,女儿彻底顺妈妈的意,满足了妈妈全能自恋的需求,让母亲在这个共生关系里有了一种无所不能感,这份感觉成了她的自我核心感,而当女儿突然不听话时,她的这份无所不能感就被颠覆了,自我也破碎了,让她有了死亡感。

针对这种现象,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创造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术语——自体客体。客体,指的是其他人其他事物,自体,指的是自己。那么,什么是自体客体?即,它是客体,但又像是我自体的一部分。

自然而然的养育过程是,最初,婴儿需要将妈妈当成他的自体客体,觉得妈妈和他在身体心理上是一体的,都是“我”的,如果失去妈妈,他们就会有可怕的自我瓦解感。

在这位读者的家庭中,事情则变成妈妈将女儿当作了自己的自体客体。通俗的说法,就是当成了自己身体的延伸,而且,既然叫自体客体,那意味着我让你怎样你就怎样,否则你就成了一个“异己”了。

这个女儿是25岁开始这场恋爱的,这位妈妈和她都说,在此之前,她们两人亲密无间如一人,但女儿偷偷地恋爱,撕裂了这个共生关系,女儿从此就不再是妈妈的自体客体了,妈妈由此有了自我撕裂感,于是想死,或者想杀死女儿,但这些都不好,那么最好是将毁灭欲投注到那个坏男人身上。

所以,她转而控制女儿,用各种极端手段,不惜你死我活,就是为了恢复她发号施令而女儿言听计从的病态共生关系,好让这个共生自我重新复活。

但如此一来,女儿的自我就被摧毁了。并且,这件事也让女儿心寒,她终于明白,对妈妈而言,听话是最重要的,这胜过她的幸福,甚至生死。

所以,最终,两败俱伤,她与心爱的男人分手,让妈妈想毁灭点什么的这一意愿实现,但此后她远走高飞,以这种方式,彻底脱离了与妈妈的共生关系。

看似惨烈,但已算不错的结果。

有些人就没这么幸运,譬如上海海事大学女研究生杨元元,她的自杀,就是因为她的自我,被妈妈构建的共生关系杀死了。并且,我这位读者的妈妈是很爱女儿的,而杨元元的妈妈,我从报道中看不到爱,而只看到了无情使用。

四川广元的这个家庭惨剧,直接逻辑是:儿子违背妈妈意志上网,让妈妈的脆弱自我崩溃了,她的自杀,并非胁迫,而反映了她真的就是这么痛苦。可更深一层的逻辑是:儿子之所以违背妈妈意志上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为了逃离妈妈与他共生的愿望,在网络中寻找一个自己的意志说了算的空间。

病态共生的亲子关系,的确常有这种意味:太听话,孩子就被杀死了;但若不听话,父母就想死。

美国心理学家科胡特发明了“不含敌意的坚决”一词,他讲的是父母如何拒绝孩子的不合理要求,也包括孩子想与父母共生的动力,其意思是,父母坚决地拒绝孩子,但无敌意。敌意即,我不会说你是错的;更不会说我因此就不要了;更更不会说,因此我恨不得杀了你!

想脱离听话哲学的中国孩子,也可用此策略对抗父母:我不听话,并不意味着我恨你;也不意味着我不爱你;只是,我是我,你是你。即,一方面坚决地对父母的意志说不,同时又对父母传递爱意。

但这个策略,估计只有很成熟的大孩子才能做到吧,对十几岁的少年,这要求太高。所以,若想真正消除病态共生带来的家庭悲剧,父母必须觉醒。

中国人为什么没有青春

上面讲的事情都很极端,都要生生死死的,但听话哲学的危害,要比这些故事广泛得多,譬如听话哲学导致了一个非常中国式的现象:中国人普遍没有青春期。

少年老成化,成人儿童化,这两者交织在一起,绞杀了中国人的青春。这是台湾学者孙隆基在他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一书中的观点。我和很多咨询师同行探讨过这一观点,大家都很赞同。

青春期有两个关键:活力,特别是性能量的绽放;自我身份感的形成。青春被绞杀,阻断了这两个过程,导致我们不能让活力与情欲绽放,也不能形成个性自我。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青春期既是性能量大爆炸时期,也是最叛逆的时期——对父母攻击性最强的时期。作为巨婴,又有孝道文化支持,中国的父母接受不了这两者的挑战,所以要压制孩子的个性发展。

并且,这种压制不是在青春期才开始,而是从小就开始了,所以孩子少年老成。所谓老成,就是他自身的活力不肆意流动了,而特别懂得并照顾其他人的情绪,于是变得像老头一样了。

孩子少年老成,其实是对巨婴父母的一种被迫的服从。

但是,等从孩子变成了父母,就得到了可以压制孩子服从的绝对资格,这时巨婴的那种为所欲为劲,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出来了。而且你怎么对孩子,都被社会说成是教育,哪怕虐待甚至打死孩子,都可以被说成是“教育方式不当”。

所以,所谓少年老成和成人儿童化,其实还是一个权力问题。

让你弱,我才强?

秦晖教授有一篇文章,讲战国时法家的两个代表人物商鞅和韩非子的言论,我读的时候,被吓到了。

这么容易就被吓到了,你真是一个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估计又有人这么感慨了。

但拜托,把情绪欲望都灭掉的咨询师,是你的想象,而做一个情绪自然流动的人,是我的目标。

为什么渴望一个把情绪欲望都灭掉的咨询师?从专业术语来讲,这样的人就是一个绝对客体了,可以承受你的各种攻击而不还击,还可以被你利用驱使。

从我喜欢的术语来讲,这是在寻找一个全能圣母,他心中只有你而没有他自己,于是就可以无限包容照顾你这个超级巨婴了。

再换成中国神话的隐喻来讲,这就是在找彻底无毒的唐僧肉,小妖们吃一口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这样的角色,谁爱做谁做,但别给我下这个套。中国文化,就是在下这个套。

且看看商鞅的言论。

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能治天下者必先治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

民胜其政,国弱;政胜其民,兵强。

慈父无孝子,智主无忠臣。

农有余时,则薄厌于税。

行间无所逃,迁徙无所入,行间之治,连以五,辨之以章,束之以令,拙无所处,罢无所处。

任民之所善,固奸多。

民贫则力,民富则淫。

民辱则贵爵,弱则尊官,贫则重赏。

政做民之所恶,民弱;政做民之所乐,民强。

再看看韩非子的言论:

足民何可以为治。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读书时一直同情这两个人,特别是韩非子,自然是瞎了眼,当然也怪大学前学的文化历史知识都是被阉割过的。

秦国统一六国,嬴政成为秦始皇,依仗的,就是商鞅与韩非子这类“强国弱民”的思想。

读完这篇文章,忍不住感慨:秦统一,是中国式噩梦的重要开始。

商鞅思想占统治地位的秦国统一六国,难道不是一场地道的噩梦吗?

商鞅的《商君书》中,专门有一篇文章叫《弱民》,其中写道:政做民之所恶,民弱;政做民之所乐,民强。

至理啊!但他还说: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这是什么鬼?这太可怕了吧!但秦国就靠这个思想统一了六国,以后的各朝各代,也是儒家为表法家为里的,一直是用商鞅的这种思想治国的。

其实,儒家为表法家为里,不就是儒家思想教民众主动做弱民,而统治者则沿用商鞅这一套法家思想,这两者毫不矛盾。

几乎是同时,在微博上看到另一件事:

妻子以死相逼不与婆婆同住,男子租房藏母养九年。2007年,上门女婿刘相礼把母亲从老家接来家里,但婆媳闹得不可开交,妻子还以死相逼不同意老人在家住。为了家庭和谐,刘相礼只好租房供养母亲,并谎称已将母亲送走。9年来,他每天打3份工,保守着秘密赡养母亲整整9年。

只看这段文字,相信无数人会感慨母亲不容易,孝子很伟大,同时开始怪罪这个“恶媳妇”。

但点开新闻一看详细报道,就会发现事情真相是婆婆权力欲望太强。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在母亲龚兴珍的观念中,自己作为长辈具有绝对的主持家政的权威,因此儿子家里大小事,她都要管。而在媳妇赵宗翠看来,婆媳平等,加上婆婆是一个外来人,不应干涉家政。

如果放在普通中国家庭,这是常见的段子了。但拜托,这是儿子倒插门的家庭啊,龚老太太还想主政?

我一直反对大家庭搅在一起,但也说,如实在不得已要住一起,也是一种选择。只是,老人切不可有龚老太太这种心态,那真的会要人命,不是要自己的命,就是要别人的命。

龚老太太的人生轨迹是这样的:财产给了二儿子,跟他生活;让三儿子做了上门女婿。二儿媳厉害,控制着家里主导权,她被打压得很惨。被忽视的三儿子一心想孝顺,在爸爸去世后,把妈妈接了过来,结果一来,就要理直气壮地夺家里大权,三儿媳以死相逼才没得逞。然后好脾气的三儿子打三份工,偷偷给妈租房。

这个故事,如果发生在皇宫,绝对是虐心狗血大戏啊。宠爱的孩子辜负了老人,被抛弃的孩子却孝顺忠诚。

可以看出,虽然三媳妇有自己个性,可还是好人,所以不能像二媳妇那样直接做恶人——法家的强人,而把控住自家大权,于是用了自杀的方式来表决心。但我听了太多故事,还是为她捏一把冷汗。如果丈夫不在乎她的生命呢,那该会如何?

龚老太太主导的中国式家庭,好像就是在培养两种类型的人:为所欲为的巨婴和全能圣母。被中国式宠溺的孩子,很容易成为巨婴,为所欲为,自私,以自己为中心;被严重忽视的孩子,易成为全能圣母,失去了主体性,并总想着去拯救巨婴。

当然,圣母其实也是巨婴。

在做这些思考的时候,我突然间想到,商鞅的治国逻辑,可能和龚老太太的治家逻辑,是一样的。

执政者要弱民,自己才强。家中也一个理,父母要“弱”,自己才强。受宠的孩子不易孝,孝子常是被忽略的那个。即,受宠的孩子,自我就强,结果父母就弱了,而被忽略的那个孩子,自我就弱,而父母就可以强了。

原来,我们就一直活在商鞅那看似无比变态的逻辑中。

But, why?为什么,非得我强你弱,或者你强我弱?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强?

我想,关键是,我们整个民族,一直都是婴儿水平,婴儿必须和妈共生在一起。因为,大家都共生在一起,所以我的强,就建立在你的弱上,我让你听我的,我就强。而让你听我的,就必须得把你弄得弱弱的。

懂得中国式潜规则——潜在的法家思想——的人,都知道这个理,他们在权力上就容易强;而真将儒家思想——明规则——奉为真理,并去身体力行的人,则成了弱民。后者可能力量非常强,如岳飞,但因不懂法家的这个理,最终成了弱民。

我们的权力体系是这个逻辑,家庭也是。儒家经典写的看似是“仁义礼智信”,但字里行间,却是法家在说话——吃人、吃人……

所谓吃人,首先是吃掉你的自我,吃掉你的灵魂。必要时,直接吃人,如郭巨埋儿。

所以,尊重个人空间是根本答案,共生的巨婴与圣母们,需要学习尊重个人空间,不要求别人听自己的,自己也不必去听别人的。不管你是谁,多么有理,我都得尊重我自己的感受,做出我自己的选择。

看起来最正确的父慈子孝这句话都是吃人的。为什么父母慈,孩子就得听父母的?君王英明,臣子就得听你的?

父慈子孝这种话,其实也是披着儒家外衣的法家。毕竟,儒家经典极少论述,父母们该如何修炼自己慈爱孩子的能力,而是长篇累牍地不断讲述,孩子们该如何去听父母的话。

孝道是人性的逆袭

1.孝这个字,传统而温柔一点的解释,是孩“子”承载着“老”人;残酷一点的解释,是砍孩“子”一刀,再把孩子埋到“土”里。

不过,“孝”这个字,其实有点空,真正要命的,是“顺”这个字。

顺,即孩子“顺”老人的意。这样做的代价是,孩子的真实自我被牺牲了。这与人本主义心理学、存在主义哲学乃至现在的客体关系心理学都是相悖的。以我有限的知识看,犹太—基督教文化中没有孩子“顺”父母这回事。

2.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开始,影响世界的心理学家们有一个一致的看法,要将孩子养好,关键是,在孩子尚是婴幼儿时,父母,尤其是妈妈,要“顺”着孩子的意。

为什么要顺孩子的意?最直接的原因是,婴幼儿的确需要帮助。

英国心理学家温尼科特说,要想让孩子保持生命最初的活力,他需要有一种感觉——他可以自由地使用妈妈,满足自己的种种需求。

温尼科特还说,孩子以自己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真自我,是生动而流动的,放松,专注,并天然地富有创造力。相反,孩子以妈妈的感觉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自我,是假自我。

孩子之所以构建假自我,是因孩子发现,他除非能敏锐地捕捉到妈妈的感受和想法,去满足妈妈的情绪,否则妈妈不会关注他。

孝道,就是在鼓励孩子发展假自我,不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成为他自己,而是以父母的感受为中心,成为父母期待中的那个虚假的人。

假自我的核心是恐惧,对孤独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许多失去了自己、永远都在无意识地捕捉别人意图的来访者,当深入地聆听内心的恐惧时,会说,“妈妈,不要不理我”“妈妈,抱抱”“妈妈,看我”。

察言观色之本领的核心是恐惧!“顺”父母的本能也源自恐惧。最深的“顺”并非源自对父母打骂的恐惧,而是对被妈妈抛弃的恐惧。

3.顺父母意,其境界远不如顺婴儿意。《道德经》中说,复归于婴儿。太多人则发现,生养了孩子后,自己变得更健康了。这是因为,成年人的心常被世俗和成见所蒙蔽,变得狭隘而僵硬。相反,婴儿的心,却是流动、轻盈的,且有心灵感应的能力。

4.孝道是儒家的核心,而几大儒家代表人物,如孔子、孟子、荀子和朱子等,他们都算是寡母家庭。

孝道,的确是被统治者利用了,但这些圣人,他们所倡导的学问,首先源自他们的内心。在我看来,他们的学问,并非为了迎合统治者。

要深入地理解孝道,就必须深入地理解这些“圣人”的内心,必须对他们的内心进行解析,必须对他们与母亲的关系进行细致的了解。

弗洛伊德的经典精神分析,和作为后精神分析学派的客体关系心理学,是了解这几位圣人乃至我们自己内心的极佳工具。

这些从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治疗中发展出来的心理学理论,都认为,我们的人生是一个轮回,即,我们成年人的人际关系模式,是童年时与父母的人际关系模式的轮回,其中,母子关系的影响尤为关键。

弗洛伊德的理论核心,是恋母情结,即男孩对妈妈的复杂情感。这是解析圣人们的利器。不过,在这个国度使用精神分析解析圣人,要慎之又慎,希望我以后衣食无忧后,拿上3到5年的时间,专心研究圣人的人生与学问,就此写一本《中国圣人》。

5.我们的文化,克制个人欲望。

阉人阉割了性欲。圣人阉割了物欲。但他们都有权力欲。

这是我们文明的一体两面。

6.假自我,在温尼科特看来,是心理问题的核心。

孝与顺,就是在整个民族的范围制造假自我。

假自我,是我们的民族性,也即我们民族的集体意识与集体无意识。

在这个民族内生存,最好顺应这种民族性。

所以,官员们的言谈举止,都很像是阉人与圣人的集合体,既强调性纯洁又强调不贪,但背后,他们的欲望泛滥。并且,因为还是觉得这些欲望是坏的,所以欲望泛滥时,也非常丑陋,这最终也在他们的面孔和身体上呈现了出来。

所以,电视上的心理学家,都很像是有一对大乳房的好妈妈,永远都在扮演一副爱哺育孩子的形象,但他们的欲望,总要在一些地方安放。

我们不敢呈现性欲,怕被阉割。

我们不敢呈现物欲,怕被蔑视,也怕被剥夺。

弗洛伊德则称,性欲与攻击欲,是人类的两大动力。温尼科特则说,欲望,即活力。

我们伪装得没有欲望,伪装得如此成功,以至于也缺少了活力。

7.孝道,并非仅是统治者的需要,也是出自我们对真自我的恐惧。

真自我,稍深一层是欲望,与彰显自我的张力,譬如物欲、性欲与攻击欲,更深一层是爱的流动。

我们首先缺爱,觉得怎么都得不到爱,而爱的最初表现,就是母爱。

接着,我们恐惧自己裹挟着攻击性的欲望。

孝道,其实是对爱绝望的孩子们的一种防御。本来就没获得什么母爱,但却说“父母怎么做都是爱”。自欺欺人!

8.父慈子孝,君仁臣忠。

这个貌似正确的说法其实藏着根本性错误。父亲再慈爱,君主再英明,也不能替代子与臣自己的思考,更不能取代子与臣的灵魂。而独立思考,是灵魂的一个最基本需求。

一颗独立的灵魂,比什么都重要。这样的灵魂,才可以入道,才有资格“臣服”。

这个臣服,不是臣服于某人,如父母或君主,而是臣服于“道”。

它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诱使你孝顺的诱饵而已。毕竟,你听到过对“父慈”与“君仁”的细致解读吗?

我们最常见的人生哲学,都是孝顺的种种变异,如“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棍棒出孝子”“忠孝两全”等。相反,你听到过多少关于“父慈”与“君仁”的人生哲学?

我们就靠这么可怜的一两句,来为宏大的孝顺找平衡。

现实中也如此,中国父母们,一直以来,很少有关于如何做父母的有益教诲,而关于如何孝顺父母的愚蠢教诲,则数不胜数。

9.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讲,自我实现。同为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的罗杰斯讲,成为自己。存在主义哲学讲,存在即选择,选择即自由。翻译成大白话,即你的人生意义,在于你如何选择,你按照你的意志做了选择,人生才有自由。温尼科特讲,真自我。

一些人会说,我们要建设有中国特色的心理学,孝顺就是该心理学的核心。

可是,真正最中国的,也势必是最世界的。

最世界的是老子,再怎么建孔子学院,孔子在世界上的影响都不如老子的五千言之《道德经》。

最世界的是王阳明,而王阳明说,我心之外,再无他法。

这些,都是一回事。

我最爱的以色列哲学家马丁·布伯则讲,我与你。忠于我的心,才能遇到“你”,你即上帝,你即神性,你即道。

所以,活出真自我的人,势必是最有爱心的。

孝的本义就是顺

不得乎亲(即父母),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

——孟子

一直以来,我对孝顺都持反对态度,并且本能地认为,孝道和孝顺就是一回事。

我的这份理解引来了很多攻击,而对孝道最常见的一个辩护是,孝道的本义是孝而不顺,远古的孝道并不强调“顺”,之所以演化成“孝顺”,是后来人的曲解。一个非常醒目的说法是,“孝顺”是异民族入主中华所致,元朝时蒙古人彻底灭掉了汉族人的王朝,为了让汉族人做顺民,所以才强调“顺”,所以这是异民族的蒙古人用来奴化汉人的一个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