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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自在》幌子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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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政论、时评当作文章看待,也就是赋予一点点文学上的价值,可能有些困难。其原因很单纯,一篇文章所要呈现或反省的原始材料必须完整地从本文之中猎取,然而政论、时评一类的文字往往在书写时已然假设其读者对于周遭刚刚发生过的公共事务本有充分的了解,而毋须于论理中多事铺陈,这会让读者——哪怕是原本就熟悉该评论所指涉之事件的众人——在事过境迁(乃至于多少遗忘)之后,根本无从依据。如此一来,再精辟的评论都可能由于无法唤起读者对事实的完整认知而扑空。

除非,除非——除非这些文字确乎有长久流传的价值,拈出了向所未见的观点,开拓了前人不及的视角,甚至发明了即使剥落现实仍然能够震聋启聩的论证,则或许不劳作者自己于日后补充解说,自有欣赏者或教学家会为那样的文字作注,稽古勾沉,覆按道理。此事在传统古文的流布过程中早已数见不鲜,我们耳熟能详的《文选》、《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里所收者,多的是这样的作品。

陈义过高,的确难以落实为文。可是,惟其先设想如何使一篇文字能穿透背景事实的牢笼,才会不受单一时空、单一社群、单一信念、单一价值取向的无形束缚,脱略而出,尽管未必能与流传了多少年的古人佳篇并肩,也不一定够得上辩理精妙、洞机详瞻的标准;但是起码不至于人云亦云。作文的基本要求,其实也就是不要人云亦云而已。道理无他:从众,不必有文。

以下所举之例,本来有感于媒体全面之崩坏而发。可是继之一想:尽着骂媒体不争气,不也是人云亦云吗?何不把这份牢骚转成一篇在修辞角度上别有趣味的文章呢?于是,在本文的倒数第二段,我刻意运用了像念经一般反复、重叠的句法,其间再稍加变化,主体就是要借由这种催眠式的语句达成两种相对的讽喻效果。其一,当然还是针对媒体一般性的表现而频频数落,其二则是令读者产生一种冗赘、繁复的阅读疲劳,因之而不免后设地发现:无论如何数落媒体的行径,也不会有多少效果。

我敢说:这篇文章不会过时。不是因为我写得多么好,而是因为我们眼前接触到的大众传媒永远不会进步,永远会是那个样子。

例 

全称词的陷阱

小时候我骂我爸爸:“爸爸最坏。”我爸爸抬头往屋外一张望,说:“满街都是爸爸,你说哪个最坏?”我不敢吭气了。倒不是怕挨眼前的这个修理,而是我真不知道哪个最坏——这就说到“白马非马”了。

“白马”是更大一个品类范围的物(马)中的一种,为什么它又“不是”马呢?

媒体是一个像“马”一样的词儿。名学家既然指出了“白马不是马”,基于同样的逻辑,黑马一样不是马。接下来关于马的形容词都可以套在媒体身上:病马、肥马、懒马、疯马、御马、野马、害群之马……每个形容词在某一个别情境之中可能都对特定的马作了形容或者状述。这些给套上形容词的马大可以说:上述诸般形容词形容的是马; 不是我,我是个别的一匹,不是那个全称的马。尤其是被骂的马,每一匹都可以否认各种指控。

所以当某个政客大骂媒体、且信誓旦旦地要对媒体“敬而远之”之际,没有任何一个媒体会把他的话当真,这并不是说那政客再也不会炒新闻了、也不是说媒体再也不会挖那政客的新闻了,而是那政客和媒体都心知肚明:那个“可恶的媒体”根本不存在。

怎么会不存在呢?因为一个全称词把它给消化于无形了。全称词“媒体”既不指向任何一个个别的媒体,任何一个个别的媒体也可以经由全称词而将自己存在的那一部分抹去。这使得媒体口中的媒体成为“他者”。媒体一旦指出其他媒体所犯的错误时,往往会这样说:“有媒体”、“部分媒体”、“某些媒体”、“少数媒体”。好了,又是一堆模糊的词。这种模糊的词使个别媒体本身居于旁观的地位——让媒体的受众备觉亲切——因为受众就是要旁观的,旁观使受众在价值和事实上都感到安全。旁观不会涉险犯错。

然而媒体犯不犯错呢?

媒体有时连事实都弄错了。媒体有时暗藏着或明显暴露着种种立场。媒体有时附庸当权者。媒体有时为了显示客观公正却反而偏倚于单一的社会正义价值。媒体有时不节制自己的第四权反而任令媒体人之间形成“媒媒相护”的论述场域。媒体有时不认错。媒体有时为了赚钱而牺牲所有传播学所揄扬的专业伦理。媒体有时很难看、很难听、很难读。媒体有时懒得发现问题或懒得深入追索议题,只会抄、跟、追、挖别的媒体已经发现的、其实不值得进入的表象细节。媒体有时媚俗且原因不明——也许为了讨好广告商、也许为了讨好企业主、也许为了讨好消费者、也许为了讨好主流价值、也许为了讨好另类价值、也许为了讨好学界、也许为了讨好次文化主体群……媒体有时忘记讨好支持这媒体的受众而突然伸张了对立于忠实受众的价值观。媒体有时罹患严重的失忆症。媒体有时太想制造主流价值的复制品。媒体有时太想制造非主流价值的复制品。媒体有时太想比非媒体或其他形式的媒体或同形式的其他媒体先对社会做出反应。媒体有时炮制不重要的新闻以成就独家消息。最重要的是:媒体有时根本不反省这些。为什么不? 因为这个该反省的媒体又不是我;而是“有的”、“部分”、“某些”、“少数”的他者。

名学家早在公元前三世纪就提醒过我们:一个全称的词其实具有妨害认知的危险性。它消解了这个词的每一个可以被辨认的细节知识,好让我们自以为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掌握了它的全盘意义。所以,一旦出现了批评,媒体不会被骂到,当然,政客也不会被骂到、官僚也不会被骂到、学者也不会被骂到……批评但凡是指向全称词,大抵是骂给自己爽的。相对地说:只要是针对全称词所做的抨击,哪怕遣词用语再激烈,都是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