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初,瑞琪开始筹备一趟为期7天的“家庭度假与住宅勘查之旅”。她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朋友乔伊·吉尔哈特。这些年来,尽管我们之间很少联络,但我跟乔伊依旧保持良好的交情。乔伊尽其所知,向我们提供不少有关旧金山湾地区的资料。他建议我们到一个名叫利昂纳的城镇看看。在他看来,这是我们重建家园的理想地点。根据乔伊提供的资料,利昂纳是一个景色宜人的小镇,坐落在旧金山东边大约30英里处,交通便捷,公共设施完善,拥有几所很不错的中小学。
瑞琪告诉乔伊,这几年我变多了——变得跟他记忆中的那位高中同学很不一样:医生诊断我患了某种严重的、源自儿时受虐经验的心理疾病。乔伊吓了一跳。乍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很难过。他也有点担心,见面时应该怎样对待我这个老同学。但瑞琪向他保证,我的举止言谈跟正常人并没什么不同,他大可不必担这个心。乔伊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在他心目中我永远都是他的老同学、好朋友;我们抵达旧金山时,他很乐意充当我们的向导,带我们四处走走、瞧瞧。
于是,就像新娘子脱掉睡衣那样快速,我们一家人出发了。一想到,离开艾莉3000英里,无依无靠在异地度过一整个星期,我就感到心慌。一路搭飞机,我感到很不舒服。旅途中,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鬼赶似的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进机舱内的厕所,蹲在马桶前,一面呕吐一面向它倾诉我内心中的烦忧。
从厕所走出来,我觉得好过一些。瑞琪伸出手来拍拍我的手。她悄悄告诉我,她把托比藏在手提袋里,带上了飞机。如果我需要,她就把它拿出来。考虑了一会儿,我们还是决定不打扰托比,但我必须承认,知道它在飞机上陪伴着我,我心里感到踏实多了。
瑞琪脸庞上又绽现出她那灿烂的、宛如1000瓦电灯泡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这样笑过。如今,就是这张笑靥吸引我,走出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洞窟。佩尔也发挥他的影响力,让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临行前,他答应艾莉,一路上他会紧紧跟随我,帮助我看管和照顾我那一大群分身。)
巴特心里想的却是啤酒、花生米和空中小姐。啤酒?哈!我也好想喝一杯。巴特,咱们哥俩就放松身心,喝个烂醉吧。让我这个疯子好好吓唬一下飞机上这些正经八百、道貌岸然的乘客。来,干一杯!对不起,飞机上不供应啤酒。我们这位空中小姐的芳名是罗科。罗科小姐给巴特送来一些花生米。巴特绷着脸,气鼓鼓地接过花生米。
巴特把注意力转移到凯尔身上。他冒充我,朗读儿童故事书给我儿子听。趁着这个机会,我悄悄溜进心灵深处的某一个角落,歇息一会儿,养精蓄锐。这一招果然奏效。抵达旧金山国际机场时,我感到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活力。我甚至自告奋勇,驾驶那辆租来的车子,在瑞琪指点下直奔利昂纳镇。她为我们预订了一间温馨、舒适的套房。它坐落在圣丽塔一家旅馆里,非常干净、亲切,里头有一间设备齐全的厨房,看起来有点像我们刚结婚时在波士顿租的小公寓。
住进旅馆后,我立刻打开行囊,把托比放在那张特大号双人床上、两只枕头中间。托比出来啰。好极了。这下好啦。接着,我们到旅馆附近街角那家超市采购食品,然后打个电话给乔伊,告诉他我们已经平安抵达旧金山,顺便跟他约好,明天早晨跟他见个面。张罗停当,我们一家人就待在游泳池畔,消磨一整天。
第二天,我们一早起床,开车上街兜风。乔伊所言不虚。利昂纳果然是一座清洁、整齐、明亮的城镇。群山环绕中,抬头一望,我们就可以看见矗立在10英里外、高达4000英尺的代阿布洛山。镇上的几所小学看起来都管理得很好,井井有条。市中心的大公园花木扶疏,非常漂亮。如同乔伊告诉我们的,镇上的房子都是一栋一栋连接在一起,栉比鳞次,每一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巧可爱的庭院,屋后还有一小块周围环绕着篱笆的空地。我忽然想到,搬到这儿来,我和凯尔父子两个人想小便时,就得走进屋内的厕所,可不能像在老家那样,随便在户外找个地方。
几乎10年没见,乔伊并没改变多少,对待朋友还是那样的亲切、热诚、风趣。凯尔特别喜欢他。乔伊这个人很守信用。一连两天,他充当我们的向导,带领我们游览旧金山市区和附近的大学城伯克利。这两座城市多姿多彩的文化和自然景观,给我和瑞琪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喜欢伯克利山那浓郁的欧洲风味和情调,也爱驻足特利格拉夫大道旁,观赏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学生、新旧嬉皮和各种各样的游客,全都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金门公园看起来就像一座巨大的、草木葱茏的游乐场。整个公园散布着一条条自行车道和溜冰专用道,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宛如蜘蛛网一般。你可以随时跳上公共汽车,造访一间博物馆、水族馆或一座日本茶园。然后跳上另一部公共汽车,到海边走走,或转个街角到动物园逛逛。除了这几个地方,整个旧金山生气蓬勃,热闹得就像法国画家土鲁斯-劳特累克笔下的巴黎。这座城市特有的灵秀和光彩真让人陶醉。任何人都想居住在像这样的一座城市。这点毋庸置疑。问题是:搬到旧金山,我的问题就能够解决吗?我就能活下去吗?
游览旧金山时,凯尔一直跟随在我们身边,寸步不离,因此,那一整天我的分身们都很少露面。在街头游逛时,年纪比较大的那几个分身偶尔冒出来,悄悄挨到瑞琪身旁,压低嗓门告诉她说,他现在已经出来了。(事先瑞琪要求过他们,现身前必须先向她通报。)比较麻烦的一次是在渔人码头附近的吉拉德里巧克力专卖店。那时我们正在店里参观。一伙人在店堂中东张西望,这里嗅嗅,那里闻闻。克莱看见满店摆着他最爱吃的巧克力,一时冲动,来不及通知瑞琪就突然冒了出来。嗨,巧克力!凯尔看见爸爸突然变了个样子,吓得脸都白了。乔伊赶紧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去玩。瑞琪慌忙介入,把我召唤回来。这一幕肯定也把乔伊吓坏了。那天晚上凯尔睡着后,我的分身们纷纷现身,向瑞琪报告他们对旧金山的印象和感受。瑞琪拿出凯尔的故事书,朗读给那几个年纪还小的分身听,还帮他们买了一包跳跳虎【6】牌泡沫剂,让他们痛痛快快洗个泡沫浴,娃儿们乐得哇哇叫。
接下来的六天,我们到各处走动,好好感受一下利昂纳镇的风情,我们带凯尔去公园玩耍,躺在游泳池畔晒太阳。一天,我们开车在镇上兜风,正准备回旅馆,眼前豁然一亮,在市郊看到一座名为“代阿布洛原野”的公园,壮观极了。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座座苍翠蓊郁、绵延起伏的山丘——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每年到了夏天,这些山丘就会转变成褐色。老鹰翱翔空中,牛群低头吃草,蜥蜴出没草丛间,一条条羊肠小径蜿蜒穿梭过宁谧的原野——这幅景观多么像马萨诸塞州我们家附近的树林啊。我们看中的那间房子,占地虽然只有1/16英亩,但搬来这儿居住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到代阿布洛原野公园亲近大自然。
终于让我们下定决心搬来利昂纳镇的,却是一家名为埃尔·巴拉若的墨西哥餐馆。他们卖的馅饼,是我和瑞琪尝过的最好吃的墨西哥点心:大大的一张玉米薄饼包着黑豆、藏红花米饭、炭烤鸡肉、鳄梨酱、墨西哥辣椒酱和酸奶油。唔,好吃极了!凯尔对墨西哥菜毫无兴趣,他只想吃麦当劳炸鸡块。当然,利昂纳镇也有这种东西。所以,凯尔也不反对搬家。
利昂纳镇没有的东西可多呢!譬如臭虫。譬如每年5月到10月的雨季。譬如冰天雪地的冬季。譬如我母亲。譬如艾莉。除了艾莉,这些东西我们都不会怀念。如果我们能够在旧金山地区找到一个人,取代艾莉,那可就十全十美了。也许我们会找到这样的人吧。
回到马萨诸塞州,我们立刻将公司的股权脱手,卖给我哥哥汤姆。瑞琪打个电话给希利·兰德尔,告诉他我们想把房子卖掉。希利年纪四十七八岁,身材瘦长结实,一头鬈发,配上一副巨大的玳瑁框眼镜和一丛乱草般的诗人胡子。每次看到他那一嘴胡须,我就恨不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理发椅上,让剃头师傅好好给他刮胡子。能够帮我们卖掉这栋房屋,希利感到非常兴奋——这些年来,这间房子转手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是希利经手的。对这家伙来说,买卖我们的房子已经变成他的一项嗜好。
来我们家签订买卖契约时,希利看见我那副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模样儿,登时吓了一大跳。我已经有半年多没光顾理发店了。我那一头野草般蓬乱的头发,乍看就像一个模样怪异、却故作可爱状的橡皮小玩偶。
希利早就察觉到我的脑子出了问题。不久前,他曾经带他太太安妮和两个小孩到我们家来做客——自从我发病后,这是第一次有亲友来我们家串门——但结果却几乎闹得不欢而散。尘儿突然冒出来,当着客人的面询问瑞琪,这对夫妻究竟是什么人,把希利和安妮当场吓了一跳。几分钟后,克莱跟着现身。他走进凯尔的游戏室,在地板上坐下来,一面玩着凯尔的各种玩具一面喃喃自语。所幸,这个时候孩子们全都在楼上看录像带。
在我们家只待了一个钟头,希利一家人就告辞了。希利开着他那辆凯迪拉克大轿车,驶下我们家门前那条长长的、滑滑的车道,头也不回,鬼赶似的落荒而逃。从此,我们两家就失去了联络。但这次不同。这回希利来我们家可不是串门子,而是做买卖。这家伙不会把送上门来的一笔钱拱手让人的。
3个月后,我们终于把房子卖掉了。我把覆盖在游泳池上的那块塑料布掀开的那一刹那,对方就心动了。何况,这个时候满园花儿盛开,漫山草木蓊郁,周围看不到另一间房子。好一幅大自然风光!在这儿你享有百分之百的隐私。我们管这间房子叫“石屋”。亲友给我们写信,只需在信封写上这两个字就行。
凯尔生日前夕,我接到我母亲寄来的一个包裹,里头装着我小时候拍的所有照片。信封上也写着“石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