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年约45岁,一头剪短的草莓色金发环绕着她那张俏丽、开朗的脸庞。她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显得非常年轻,闪烁着青春的光彩和活力。在她那亲切、热诚的眼光注视下,瑞琪内心中那份局促不安的感觉登时缓解了不少。这位女治疗专家身上穿得颇为潇洒:色彩明艳的衣裳,配上一双麂皮凉鞋和袜子。当她伸出手来跟瑞琪相握时,瑞琪听见她的手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南希的诊所开设在沃尔纳特克里克一栋新建的办公大楼二楼,距离我们家只有15分钟车程。她的办公室十分宽敞、舒适,桃红色和灰褐色的装饰和家具十分悦目、宜人。客人坐的那把椅子旁放着一个茶几,上面摆着一只彩陶花瓶,里头插着一束刚刚摘下的郁金香。沿墙一排书架,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摆满心理学书籍。瑞琪一眼看到了科林·罗斯撰写的那本红色封面的教科书。那是一部专门讨论“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著作。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在椅子上坐下来,从皮包里抽出一张纸,把它摊开。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些笔记……你就把它当作一种情感上的‘资产负债表’来看吧。”她把这张纸递到南希手中。南希接过来,仔细看了看。
过了大约一分钟,南希扬起眉梢,一边瞅着那张纸一边说:“唔……你今年38岁,有一个7岁大的儿子。你们家刚搬到加州。你心爱的丈夫最近才被诊断出来,患了某种十分严重的精神疾病。前几天,他被送进医院,因为他用刀割伤自己。现在你依靠积蓄过活。”看完,她把纸张放在身旁的桌子上,抬起头来望着瑞琪。“我很不客气地说,你的烦恼可真多得很哪!”
瑞琪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一笑,她那满腹的辛酸和满眶的泪水却忍不住了。一时间,宛如决堤的河水般,两行眼泪沿着她的腮帮扑簌簌滚落下来,浸湿了她的衣裳,淹没了她的心。眼泪里掺杂着恐惧、哀伤、委屈和愤怒——因为她莫名其妙失去了她的丈夫,丧失了稳定和温馨的家庭,丧失了正常的生活。
南希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瞅着瑞琪。她知道,这一刻瑞琪只需要有个人陪伴在她身边,让她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南希喜欢这个带着一份“感情资产负债表”走进她办公室的女人。她能够理解瑞琪内心的痛苦。14年来,南希辅导过无数儿时曾经遭受过虐待的成年人和他们的家人。她知道,这种经验和记忆对受害者本身——以及他们的配偶和儿女——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
瑞琪哭得眼睛都红了,整张脸庞浮肿了起来。她用掉了七八张纸巾才停止了哭泣,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哇!”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没这么痛快哭过了。”
“瑞琪,根据我的观察,自从你先生的病被诊断出来后,你就变得六神无主,就像一根摇曳在风中的芦苇。”南希说,“其实,有些患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病人,后来都康复了。”
“这我听说过。”
“但这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南希挪动她的身子,调整坐姿。
“这我也听说过。”
“虽然我没见过你先生,但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也能体会他的感受。不过,我们必须事先把话讲清楚:如果你决定请我当你的治疗专家,那么我的病人就是你,而不是你的丈夫。我只负责辅导你一个人。”
瑞琪瞅着她身旁那只花瓶里插着的一束郁金香。“卡姆是我最要好的朋友。15年来,我一直爱着他。”她伸出手来触摸瓶中的花儿。那一片宛如天鹅绒般光洁的花瓣,滑溜溜的,在她的拇指和食指中间游移不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视线挪回南希身上。“我该怎样面对这种情况呢?我有一个儿子。我需要一种正常的生活。”
南希再次调整坐姿,把双腿交叠在一起。“那你就必须振作起来,把握好你自己的生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瑞琪陷入沉思中。南希不打扰她,让她静静地思考。
瑞琪缓缓摇了摇头。“你知道,面对这一切,我心里的愧疚感究竟有多强烈吗?”
“愧疚感?”南希追问。
“他遭受这种折磨,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也感到非常愤怒。那种感觉就像站在烈火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子被大火烧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瑞琪抬起头来眺望着窗外。“我们的家不该变成这个样子。我们原本是一个正常、快乐的家庭呀。有一首歌你听过吗?唐娜·里德……父亲永远是睿智的。我们家却不是这么一回事。这让我感到很生气。所以,我心里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愧疚感。”
“唔。”南希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瑞琪。
“今天晚上我根本不应该到这儿来。卡姆在医院里,我应该守在家中。”
“你不应该为你自己打算吗?你认为那样做是一种自私的行为?”
瑞琪抽出一张纸巾,揉成一团,又把它摊开来。“结婚后,我就一直为卡姆而活。我从不曾为自己打算过。”
“你若想成为自己的主人,把握自己的生活,你就必须发挥自己的才能,作出一些必要的抉择。”
“我没有力量!一点都没有。”瑞琪伸出一只拳头,使劲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现在发生的这些事情,根本不是我所能够控制的。”
“瑞琪,你还是可以选择的。譬如说,你可以回到公司上班或找别的工作。这一来你就会拥有一些力量——你就能够独立,在经济上也比较有安全感。”
瑞琪拿起纸巾,撕下一个角,把它捏在两根手指中间,搓成一团。好一会儿她只会呆呆瞅着这团纸巾。“我在外面工作,万一卡姆出了什么事情,那怎么办呢?”她抬起头来望着南希。
南希把交叠着的双腿分开来,倾身向前,瞅着瑞琪的脸庞说:“你可不能一辈子跟在他屁股后头啊!这种日子,你怎么过得了呢?你不能防止别人伤害他自己……甚至杀死他自己。”
瑞琪缩起脖子,打个寒噤。
南希继续说:“你到外面工作,一样可以关心你丈夫、爱你丈夫的。他需要你的时候,打个电话到你工作的地方,不就行了?你总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守在他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以免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这对你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这样做只会使你更加生气、更加怨恨他。”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它吐出来。她使劲点点头。“天哪,我现在已经一肚子怨气了。我真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来。我并不想生他的气。事实上,在我的感觉中,眼前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早已经消失掉了。我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是谁。我面对的是一群……人。可是,这群人穿的是同一件衣服,结交的是相同的朋友。他并没有丧失时间观念。这跟一般人想象的并不一样。”
“我了解。你丈夫内心里已经形成了所谓的‘并存意识’。”
“对!以前他是一个非常开朗、风趣的人……而现在,我永远都猜不出下一刻他会变成什么人。我把餐后甜点端上桌,跑过来吃的却是一个4岁大的小女孩。”说到这儿,瑞琪差点又掉下眼泪来。“你知道他是怎样割伤他自己吗?天哪,太可怕了!我吓死了。可是我又能怎样呢?这种事情如果再发生的话,我真不知道我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我还得为凯尔操心。今后我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堤防终于崩溃了。瑞琪哀哀哭泣起来。
南希坐在一旁,静静地瞅着瑞琪。
哭够了,瑞琪只觉得疲惫不堪,整个身子瘫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好几张湿答答、早已揉成一团的纸巾。她知道南希坐在她对面,一直望着她,默默地抚慰她、支持她。好一会儿两人都没吭声。寂静中,她们听见窗外一辆巴士从路旁的站台开走。从眼角望出去,瑞琪瞥见南希乜起眼睛,瞄了瞄窗旁摆放着的一只小小的、圆形的大理石时钟。
两人互相瞅望了一眼。瑞琪坐直身子,清清喉咙,“时间到了,对不对?”
“差不多了。”
“那我该走了!”瑞琪打开皮包,掏出支票簿。“跟你聊天真有意思。下次我们再聊好吗?你觉得咱们1个星期见5次面,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