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公司要我尽快搬出德尔·阿莫医院。他们不明白,具有多重人格的人为什么需要特殊的精神医疗照顾?他们宁可付钱,让我多做几次不必要的鼻窦手术,或是来个心脏移植什么的。至于DID,那就免提了。不过,保险公司倒是同意让我转到本地医院的精神科病房——如果我试图自杀的话。
埃德·曼德尔医生出面为我争取应享的权利。他声称,一般精神病院的心理学家和精神科医生并不怎么了解DID,无法提供我所需要的医疗和照顾。但他这一套说辞,保险公司的人根本听不进。于是,我在德尔·阿莫医院只住了6天,他们就停止支付我的医疗费。
出院前,埃德匆匆为我们——我和我那群分身——找到一位名叫斯科特·莫塞利的治疗专家。他的诊所开设在普莱森顿,距离我们居住的利昂纳镇只有10英里。埃德是在人格分裂国际研究学会名单上找到他的名字的。斯科特声称,他具有治疗和辅导多重人格患者的经验和资历。埃德让我跟他谈谈。在电话中听起来,这位治疗专家还蛮和气的。我们约好,一回到家我就去跟他见个面。埃德已经尽到了他的责任。他在我的病历卡上做了个记录:出院后的治疗安排妥当。
泪汪汪地,我和我那群分身向克里斯和乔迪道别。斯特凡妮叮嘱我,“好好照顾自己哦。”就在这时,罗比突然从斯特凡妮心里冒出来,使劲跟我握了握手,央求我代他向尘儿说声再见。尘儿透过我的手触摸到罗比的手——对我来说,那是一只细小柔软的妇人的手,但在尘儿感觉中,那可是一个年轻小伙子的手啊!她好想跟罗比说最后一次话,但却又担心斯特凡妮责骂她。结果,尘儿一直躲藏在我内心深处,不敢出来跟罗比话别。
一路搭飞机回家,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儿噗噗跳个不停,就像一堆蹦蹦跳跳的爆米花似的。人的脑究竟是如何运作的?我的脑又是怎样运作的呢?DID和其他精神疾病到底有什么差异呢?DID的心理生理学又是怎么回事呢?情感上的创伤如何影响神经机能呢?
多年前,我曾经梦想成为一位心理学家。是不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我的心理出了问题,需要这方面的帮助?坐在飞机上,我从机翼上方的窗口眺望那浩瀚无垠的天空,心里想的却是艾莉·莫雷利和埃德·曼德尔这两位心理治疗学家——他们是多么的能干、敏锐、聪明,又是多么的受人尊敬啊。
只要我的心智运作正常……我也很聪明啊。也许,这一辈子我永远无法像他们那样治疗、辅导病人,但我可以学习他们所懂得的知识呀。主宰心智。我自己的心智,成为一个主宰者,尊敬自己。哟,野心不小哦。从此不再怨恨自己,好吗?哈!我们也能够成为一位心理学家!帮助那些心理有毛病的人。怎样帮助?总有办法吧。世界上成千上万像克里斯、斯特凡妮和卡姆的人,都需要帮助。利夫可以帮助我们学习呀。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我们一定可以办到。等等!我们怎能跟别人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呢?我们上学都会迷路。我们可以找一家函授学校,在家里上课呀。对!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安全。我敢打赌,一定有大学开设给校外人员进修的心理学课程,让不能到学校上课的人也有机会攻读学位,譬如那些上班的人。对!我们可以打听一下。但我们必须找一所合格的、被教育部认可的学校,可不能随便找一家业余大学,譬如乔伊学院或斯特罗姆多尔斯大学之类的学校。当然,我们不会那么笨。我们一定可以实现我们的梦想,成为一位心理学家,只要卡姆振作起来,好好活下去。
我向一位年轻貌美、脖子上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发丝的空中小姐借了一支笔,在餐巾上写下今后奋斗的目标:成为一位心理学家。从现在开始,说做就做。
* * *
没多久,飞机就降落在奥克兰机场上。瑞琪和凯尔母子俩站在入境大厅门口迎接我。他们两个还能够认出我来,可见我的外貌并没改变。嗳,跟家人团聚的感觉真好!瑞琪趁凯尔没注意,悄悄把她帮我买的玩偶大兵塞进我手里,而我则假装把它从行囊中掏出来,夸张地递到凯尔手中。凯尔又惊又喜,两粒眼珠睁得又大又圆,活像意大利人在草地上玩的那种地滚球。他跳进我怀中,紧紧搂住我,就像跟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重逢那样。
瑞琪身上穿着一套浅紫色印花裙装,配上一双土耳其玉耳环,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跟南希恳谈后,她对自己恢复了一些信心,带着凯尔高高兴兴前来迎接我,一点也不显得畏惧或沮丧。宛如久别重逢的情侣,她搂住我深深吻了一下。
我们一家三口在海沃德镇瓦尔餐馆吃午餐。这家创设于1958年的老店以特大号的奶昔和鲜美多汁的汉堡闻名旧金山。掌厨的是一个雄赳赳、气昂昂、身上满布刺青的大汉;跑堂的则是一位身穿白色保龄球衣和黑色劳拉·皮特里牌骑车女裤、蜂窝般的头发上插着一支铅笔的女侍者。她的名字叫蒂娜。
我们原本以为凯尔会觉得,能够上这家餐馆吃饭是顶值得骄傲的一件事。谁知他并不领我们的情。对他来说,瓦尔餐馆格调太高了。他还是比较喜欢麦当劳。这小子还挺挑剔的呢。他抓起我们帮他叫的那客“娃娃汉堡”,咬两口,就往旁边一推。幸亏他还挺喜欢这家餐馆的奶昔——这可是真正的冰淇淋。凯尔一面品尝奶昔,一面玩耍着我送他的那个绰号叫“拦路虎”的玩偶大兵,他心里感到很快乐。
我和瑞琪一直握着手——牵手的感觉可真好——一面吃午餐一面讨论她重新回去工作的事。老实说,我心里感到有点害怕,但尽量不显露出来,因为我看出她已经打定了主意。接着,我把我的计划告诉她,我说我要成为一位心理学家,瑞琪吓了一大跳。这倒不是因为她担心我应付不了繁重的功课——再困难的事情,她也曾经看见我完成过。
“你刚从……”她本来想说“医院”,但不方便在凯尔面前讲出来,于是她只好用眼神示意,指着我那条曾经被我用刀割伤过的手臂,向我暗示。
“你怎么应付学校的功课呢?”瑞琪质问我。她的真正意思是:“嘿,平常你连今天是几号、今年是199×年都搞不清楚,怎么到学校去上课呢?”
“你这位心理学家要不要帮人家看病啊?”瑞琪满脸狐疑地说。
“瑞琪,并不是每一位心理学家都要看病的。”我玩着手里的餐巾纸。“我想学习新的知识。我必须抓住一点什么东西,让自己专心——让我的精神有个寄托。”
“这会儿你只要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她苦苦思索,试图找出一个恰当的字眼。“那就是好好……呃……让自己好起来。”她板起脸孔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却忍不住扑哧一笑。看见她那副灿笑如花的模样儿,我也忍不住咧开嘴巴,吃吃笑起来。夫妻两人坐在瓦尔餐馆,一面啜着巧克力奶昔,一面小声谈论不想让孩子知道的事情,感觉蛮好玩的,尽管我们讨论的是挺严肃的问题。不过,说真的,以目前的情况看来,把病治好比攻读博士学位可要困难得多。
“也许,这位名叫莫塞利的治疗专家能够帮我解决这个难题。”我拿起盘中的洋葱圈,往番茄酱里一蘸。“如果他帮不上忙,我们就去找那位先生……你上回在聚会中遇到的那个人……萨莉的丈夫推荐的治疗专家。”
“卡姆!”瑞琪伸出手来握住我的另一只手,紧紧捏了一下。“你一旦决定要做一件事,谁都阻止不了。这是你的个性,我们都知道。所以……如果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要去攻读博士学位,我也只好全力支持你!也许,你可以找一家函授学校什么的。这一来,你就不必到学校上课啦。我有信心,你可以找到一家很好的函授学校。”
“我也这么想!”这就是我的瑞琪,善解人意。
“我在外头工作时,你待在家里……不会……呃……有问题吧?”瑞琪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表情十分严肃,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她不在时,我会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吗?她要知道这一点,但我没法子回答她。我很疼爱凯尔,瑞琪知道这一点。我不愿意让凯尔卷入我那疯狂的漩涡中,瑞琪也知道这一点。但我能做到吗?我和瑞琪都没有把握。
“万一发生事情,我们可以打电话到你上班的地方呀!”我说。“你会随时等我们的电话,对不对?”
瑞琪点点头,正在玩着他的玩偶大兵的凯尔,忽然抬起头来,满脸狐疑地望着他母亲。小孩子的耳朵很灵的。瑞琪瞅着凯尔,脸上绽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她说。“我随时都会等你们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