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琪把车子开进我们家门前的车道时,我正在暗沉沉的车库里来回踱步,心里感到又是焦急,又是恼怒。我担心,今晚到“塞多纳之家”参加聚会可能要迟到了。
车头灯照射下,瑞琪看见我气冲冲站在车库里,赶忙向我道歉。我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没关系。”夫妻俩站在车门旁,匆匆亲个嘴,然后我就钻进驾驶座,把车子驶出车道。瑞琪回家还不到15秒钟,我就开着汽车奔驰在公路上了。今天,两个新分身——怀亚特和莫扎特——突然在珍娜的诊所冒出来,让我措手不及,心里感到十分苦恼,偏偏今晚瑞琪又这个时候才回家——这简直就是火上加油。我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上,然而,我手中掌握着的方向盘,感觉滑溜溜的,仿佛给涂抹上了厚厚一层黑色的甘草精。车头灯放射出的光线,仿佛给路旁的每一件东西,喷洒上一层黄色的油漆。
车子行驶在距离我们家不到1英里的上维斯塔路时,我忽然听到凄厉的警笛声,接着就看见红晶晶的警示灯闪烁起来。把车子开到路边,踩刹车,停好。发生了什么事啊?嘘,不要吵。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嘛?别吵!发生了什么事?!不——要——吵!!一束白光朝我照射过来。
“先生,请把车窗摇下来。”嗯?这个声音从哪里冒出来?声音又响起来了,这回更加洪亮:“先生,请把车窗摇下来。”有个人说了一句什么话。赶快按一按车窗的按钮。咦?车窗一动也不动。我明明已经按了按钮呀。车窗依旧纹丝不动。
“先生,请把你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我和我那群分身赶紧伸出我的手,放在涂抹着甘草精的方向盘上。警察打开车门,举起手电筒,直直照射在我脸庞上。
“你为什么不摇下车窗呢?”
“我不知道怎么摇呀!我按了一下按钮,车窗一动不动。”
“引擎熄火了。你刚喝过酒?”
“水。我刚喝过一杯水。”
“先生,请你走出车子来吧。”
我把黏糊糊的双脚从驾驶座下垫着的草席上拖起来,嘎吱嘎吱,踩在人行道上。我长高了!一阵微风忽然刮过来,卷起一绺长长的发丝,吹送进我那张开着的嘴巴里。这是什么东西?绳子?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坠入了浑浊、阴暗的深水潭中,渐渐往下沉。
警察说:“请拿出你的驾照,让我瞧瞧。”
“拿出什么?”
警察又说一次,这回口气有点不耐烦了。“我说,请你拿出驾照给我看一下。”有一警察待在巡逻车里,查我的车牌号码。一位女警察钻出车子,朝我们走过来。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慢吞吞地对男警察说。
“我要看你的驾照啊!驾照在你的皮夹里。你身上没带皮夹吗?”男警察说。女警察望着她的伙伴,满脸狐疑。
“皮夹在我的口袋里。”我喃喃地说。我只觉得我整个人一路往下沉,越沉越深,没有人出来救我。利夫在哪里?我不知道哇。佩尔呢?我不知道。“皮夹在我的口袋里。我今天穿裤子,皮夹在裤袋里。”
男警察瞅了女警察一眼,又回过头来望着我。“慢慢把你的手伸进裤袋,拿出你的驾照,先生。”
“好吧。”我掏出皮夹,递到男警察手中。我没把皮夹打开。有时他们会咬你一口,知道吗?
“先生,你不必把皮夹交给我。我要你打开皮夹,把驾照拿出来。”
“我不会。我我我不知道你要我找什么东西。”
女警察拿出一个塑料做的东西,塞进我的嘴巴,对我说:“吹口气!”我照她的指示做。她把那玩意从我嘴洞中抽出来,瞧了瞧,对她的伙伴说:“没喝酒。”
男警察从我手里接过皮夹,打开来,拿出我的驾照。另一束白光朝我照射过来。原来女警察手里也拿着一支手电筒。
她望着我,“先生,请问贵姓大名?”
“卡梅伦·韦斯特。”我的声音说。这会儿我的灵魂早已经神游,脱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他的名字叫卡梅伦·韦斯特。”我的一个分身说。
男警察检查我的驾照。“没问题,本人的。”
女警察说:“车子也是他的,没被查扣。他就住在附近。”
男警察把皮夹递还给我们——我和我那群分身——我们把皮夹塞回裤袋里。男警察说:“刚才你说‘他的名字叫卡梅伦·韦斯特’。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回答。潜入水底时,你无法开口说话。
“韦斯特先生,你知道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吗?”
“加州。”我回答。两个警察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在每小时不得超过25英里的区域内,以每小时34英里的速度行驶?”
倏地,怀亚特冒出来了。“59英里。那是59英里呀!34加25等于59。”
男警察呆了呆,“你说什么?”倏地,怀亚特又消失了。男警察回头望了望女警察。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听见他们又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女警察问我:“韦斯特先生,你结婚了吗?我们能不能跟你的家人谈一谈?”
“瑞琪·韦斯特。”我告诉他们我妻子的名字。
“她是你太太?”
“嗯?”
“瑞琪·韦斯特是你的太太吗?”
“瑞琪·韦斯特是妻子。”
“你还记得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吗?”
电话号码从我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冒出来,经我的嘴巴,传送到两个警察耳朵里。电话号码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
这当口,怀亚特突然又窜出来,说道:“这里没有臭虫,连一只都找不到。但是,刚才一阵风把好几根绳子吹进他嘴巴里,我尝到了绳子的味道。”
女警察对男警察说:“我去打个电话给他太太。”她走回到巡逻车旁。
男警察对我说:“先生,请到这边来。”他招招手,叫我走到车子右边,免得站在街道上妨碍交通。附近人家看到警车灯一闪一闪,纷纷走出屋子,站在门廊上观看。我只觉得浑身热烘烘的。
女警察钻出巡逻车,朝我们走过来。她对男警察说:“我跟他太太通过电话。咱们的一辆巡逻车马上就会开到她家,把她接到这儿来。她说,她丈夫是乱伦的受害者。有时,他会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遭遇。这个时候他就会感到慌乱。这种现象就像是一种‘创伤后应激’(posttraumatic stress)。他太太说,今天晚上他开车出门,是要去参加受害者的一个聚会。”
男警察压低嗓门说:“我不知道‘创伤后应激’是什么玩意。这个家伙看起来很邪门,不像好人。我觉得我们应该逮捕他。”
女警察说:“等他太太来了再说吧。”
这时,我潜伏在温暖的热带海洋深处。皎洁的月光照射在铺满细沙的海底,粼粼闪烁,乍看就像斑马身上的条纹。我没有穿鞋子,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宽松的茶褐色长裤。在水里为何要穿长裤呢?别讲那么大声!他们会把你关进牢里。哦,我的妈!我们做错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呀?
我浮上水面来,质问两个警察,“我做错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说完这句话,我就立刻潜回海底。
男警察说:“韦斯特先生,你开车开得太快,被我们拦截下来。待会儿,我们的一辆巡逻车会把你太太载到这里来。瞧,她来了!你不要激动。”
女警察朝刚开到现场的第二辆巡逻车走过去。两个男警察从车中钻出,打开后车门让瑞琪出来。街上车水马龙。路上行驶的人纷纷踩刹车,探出头来,查看发生什么事;附近的居民纷纷走出家门,聚集在街道上看热闹。瑞琪跟女警察交谈了大约1分钟,男警察站在一旁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虽然静静站着,但内心深处,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鱼,在距离海底只有几英寸的地方,不停地游来游去。然后,我看到一伙人朝我们站立的地方走过来。
瑞琪直直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胳膊。“卡姆?卡姆?”她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瑞琪的声音穿透过温暖的海水,宛如一根长长的、弯曲的竹竿,轻轻碰触我的肩膀。我转过身子,一把攫住竹竿,让它慢慢地把我从海底拉到水面上来。鱼儿,再见!水草,再见!我们会再回来的。
我脑子里的神经细胞开始重新调整、组合,我发现海水渐渐消退。浑身猛一阵哆嗦,身份转换,我又回到现实中来。警察、灯光、汽车、夜空、瑞琪……一一展现在我眼前。
“瑞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感到很困惑。
“你开车超速,被警察拦截下来了。”瑞琪那两只手依旧抓住我的胳膊。
“被警察拦截了下来?”一脸茫然,我看看瑞琪的脸庞,又回头望望四个警察的脸孔,忽然心中一亮,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那张脸嗖地涨红起来,心里感到又羞又窘。“呃,哦——”我吓坏了。“我是不是闯了祸?瑞琪,我可不想惹上麻烦。”
瑞琪满怀希望地望着女警察。
“韦斯特先生,我们担心的并不是你开车超速的问题。”女警察对我说。“我们关心的是,你是不是应该留在医院里,接受精神检查。你太太告诉我们,刚才在路上开车的时候,你可能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心神一下子恍惚起来。”
我使劲摇头。“啊……是……是,我忽然感到心神恍惚,好像想起了以前发生的什么事情。可是,那并不是吸毒后产生的现象!”我担心警察会误以为我吃了迷幻药。“我没吸毒!我——”
“我们知道你没吸毒。”女警察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简直把我当成一个听觉有障碍的人。“我们可以让你太太开车接你回家,但你得保证不再闹事。”
我瞅着她,尽量装出一副神志清醒的样子。“报告警官,我绝对不会闹事!对不起,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些困扰。”
站在我身旁的男警察说:“韦斯特先生,没事了。”他看了看他的伙伴,又回头瞅着我说:“下回开车可要小心一点!听到没?以你目前这种精神状态,你实在不应该开车出门。”
我只顾点头。男警察回头望了望瑞琪。“韦斯特太太,你现在可以把你先生带回家了。”
瑞琪向警察道谢,然后打开车门,让我钻进驾驶座旁边那个座位。她把车门关好,走到驾驶座那一侧,打开车门钻进去,发动引擎,带我和我那群分身回家。
路上,她伸出手来放在我的大腿上。“你还好吧?”
我摇摇头,望出车窗外。“不……不怎么好。今天在珍娜的诊所出了一些意外情况。”瑞琪拍拍我的大腿。我赶紧改变话题。“凯尔现在人在哪里?”
“我把他送到邻居威辛顿夫妇家去了。”
“你怎么对他们说呢?”
“对谁说?警察?”
“不!我是说威辛顿夫妇。”
“我告诉他们,你小时候遭受过亲人的性侵犯,刚才在路上开车,你忽然想起这件事,心神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我也是这样告诉警察的。威辛顿夫妇很关心你,但他们什么都没问。”
“瑞琪,我刚才不知神游到哪里去了。”我一个劲摇头。“我是个疯子。”瑞琪又伸出手来拍拍我的大腿。然后我们两人都不吭声了,直到抵达家门。
一回到家,我就冲到楼上,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准备洗个泡沫浴。瑞琪到隔壁威辛顿家接凯尔。母子俩回来时,我正泡在浴缸里。他们走上楼梯,敲敲门,走进浴室。我把整个身子浸泡在满缸泡沫中,希望热水能够冲刷掉刚才发生的事。然而,就算热水能够洗刷我刚才蒙受的耻辱,它也无法洗清我内心的黑暗,而黑暗就像铺在魔鬼车道上的焦油,牢牢地、黏糊糊地,覆盖着我的内心世界,永远都消除不了。
“爸爸!”凯尔叫了一声。“你没事吧?刚才一辆警车开到我们家,把妈咪接走。他们不让我一块去。”
我勉强挤出笑容来。“放心,我没事。刚才在路上开车,我忽然想到小时候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情,想着想着,精神就变得有点恍惚起来!就这么一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爸爸,我好想坐警察的车子兜风哦!”凯尔睁大眼睛,望着浴缸中那堆积如山的泡沫。“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洗澡呢?”
“当然可以!”我满口答应,但心中却默默向上苍祈求:千万别让这一缸不洁的水玷污我的小男孩。
“我去找几个伙伴来一起洗澡!”凯尔一溜烟跑出浴室,到他的游戏室拿他的玩偶。我望望瑞琪,夫妻俩两双眼睛对视,我立刻转开脸去,心里感到又羞又窘。
“你还好吧?”瑞琪问我。她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我点点头。“放心,我很好。”我没讲真话。
洗完澡,瑞琪把凯尔送上床,拿出故事书念一段给他听,然后我就帮他塞好被子,在他小脸儿上亲一下,说声晚安。夫妻俩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就寝。躺下来还不到一分钟,瑞琪就翻过身子,搂住我使劲亲吻起来。她的嘴唇就像一把锁,封住了我的嘴巴。我心里忽然想到,伟大的魔术师霍迪尼若是被瑞琪的嘴唇锁住,肯定也无从逃脱。这会儿瑞琪伸出双手,紧紧捧住我的脸庞,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不停地探索着。
我搂住她的身子,只觉得她的背汗津津、热烘烘、黏糊糊。她那饥渴的、润湿的双唇,不停地在我身上游走着。我身上的肌肉倏地紧绷起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哦,糟糕……浑身猛一哆嗦,身份转换,然后……
“妈妈妈咪!”
克莱突然从我心里冒出来,结结巴巴呼唤一声。
瑞琪猛然抬起头来,看了看突然浮现在黑暗中的克莱。
“妈妈妈咪,停停停止止!”克莱向她哀求。
猛一怔,瑞琪慌忙掀开被子,跳下床来,伸手抓起浴袍,然后打开电灯。“克莱!”她喘着气呼喝一声,双手紧紧搂住披在身上的浴袍。
“什什什么?”
“我不是你的妈咪!你不应该闯进来。”
克莱想说什么,但一时情急,口吃得更厉害了。
“我现在必须跟卡姆好好谈一谈。”瑞琪气咻咻地说。砰!我一头撞向脑子里的那一堵墙。刹那间,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房间里。
“怎么搞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的神志清醒过来。“瑞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又羞又气,瑞琪睁着眼睛瞪着我。“你还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真的不知道?”她伸出手来拂了拂她那满头凌乱的发丝。“我努力克制自己,不然的话我早就发狂了。”
“克莱突然冒出来,对不对?”
瑞琪终于爆发了。“真该死,这小鬼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冒出来!那时,我正在……”瑞琪赶紧伸手捂住嘴巴。“这小家伙太不像话了。”
“瑞琪,其其其实……也没没没那么糟糕嘛!”我结结巴巴地说。
“没那么糟糕?”瑞琪扯起嗓门,正要大吼一声,但想到凯尔就睡在隔壁房间,赶紧压低嗓门,咬着牙说:“糟糕透啦!被克莱这么一闹,我一点兴致都没有了。面对这种情况,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每一次我们夫妻亲热,都会有第三者冒出来,那么……算了。”
“瑞琪,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保证我会跟我的治疗专家珍娜商量,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下回我一定会要求我的每一位分身乖乖地待在安乐室里,千万别闯出来。你说得对!这种事情绝对不可以再发生。我真的很抱歉。回到床上来吧!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
瑞琪只是站在房间中,一动也不动。她望着我,脸上神情十分严肃。“我觉得,刚才我做出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感觉就像跟一个小男孩发生性行为似的。”她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她一边啜泣一边诉说。“我只想跟我丈夫亲热。我不想跟别人,不管是克莱还是谁!”
没话可说了。我拉起被子,覆盖在我那赤条条的身子上,心里突然感到非常羞愧,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躲藏起来。拜托,魔术师,帮帮忙,请你弹一下你的手指,把我变掉不见吧。魔术师不在眼前,我无处可躲。
瑞琪终于爬上床,但她先穿上睡衣睡裤。她蜷缩起身子,躺在我们那张大床的一侧,自顾自地睡觉,不肯再碰我。我打开床头灯,拿出日记本和笔,跟我的四位分身——巴特、佩尔、浪子和利夫——展开一场严肃的讨论。下回我跟我太太亲热时,谁都不许闯出来,尤其是年纪还小的那几个。大伙儿满口答应,然后赶去安抚克莱。
我合上日记本,关掉床头灯,心里想:这项协议也许来得太迟了,瑞琪从此不会再跟我亲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