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不好的事情发生,那种感觉可真难受啊——就像一群沾满果酱的红蚂蚁,黏糊糊地攀附在你身上,叫你怎么摔也摔不开它们。你努力去想别的事情,譬如说,幻想自己这会儿正躺在潺潺溪水旁一株柳树下睡觉,但是,不到10秒钟,你的思绪就会被引回到那群红蚂蚁上来。
期待坏的事情,固然会让你感到烦躁不安;期待好的事情,却也不见得好受多少。譬如说,准备结婚或者准备跟总统见面。就拿后一个比方来说吧。如果你没有机会在期待的过程中备受煎熬——如果你只是在一家超级市场跟他不期而遇,你也许会问他,洁牙线放在哪里。但如果你有一两天的时间想这件事,让那群红蚂蚁尽情折磨你,那么,等到你终于穿着新衬衫去见总统时,你早已经被折磨得忘光了台词,只会像白痴一样流口水。
老实告诉你,自从巴特和那位容貌娇美、个性强悍的南方护士小姐谈过话后,我的口水已经沾湿了6件衬衫、2件毛线衣和1件防弹背心。因此,隔天早晨,史蒂夫·索耶医生把我从一个小组活动中叫出来时,我心里早已经准备。但我真的做好了准备吗?
史蒂夫年纪跟我差不多(也许大我几岁吧),头发褐色,脸孔轮廓分明,长得还挺帅的,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显得无比坚毅,却又流露出一股深沉宁静的神采,就像一棵红杉。他身上穿骆驼呢外套、名牌白衬衫、烫得笔直的黑长裤和一双亮晶晶的皮鞋。他脖子上系着的那条丝质领带,让我想起凡·高的名画《星夜》。一看见我,他脸上就绽现出笑容来,表现出一副很热络的样子。他陪我走下长廊,进入一个小房间,里头摆着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台灯和一台电话)和一个架子(上面放着电视机和录像机)。史蒂夫在电视机旁那把椅子上坐下来。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这时候,那群红蚂蚁又爬出来骚扰我了。我开始咬牙,跺脚,双手使劲揉搓着绿色塑料椅子扶手。
“今天早晨,我跟你的治疗专家珍娜·蔡斯医生通过电话。”史蒂夫告诉我。“我也向我们的护士丹尼斯询问你的情况。你看起来很焦躁。”
“你是不是想尝尝当一个多重人格患者的滋味?嗯?每一个人都想。”我伸出手来,拍拍史蒂夫的胸膛,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头,摸摸他领带上绣着的黄色星星图案。“这条领带挺花哨的!”我抬起眼睛,睨了他一眼,然后坐回椅子上,一面揉搓着扶手一面摇晃起身子来。“我一点也不感到焦躁。我是个死人。”
“告诉我——”史蒂夫说。
“死人不会讲故事!”我说。
“你还没死呢。”史蒂夫心平气和地说。“你只是感到害怕。”
“我一点都不害怕。我不害怕——”
“你到底害怕什么呢?害怕在电视上看见你那群分身?”他伸出手来敲了敲电视机。
我的身体摇晃得更加激烈了。“那只是一个箱子而已,没啥了不起。我是个死人。”
“你是个活人。”史蒂夫的口气十分坚定。“你渴望看见这个箱子冒出的东西。”
我一个劲摇头。“我一点都不渴望——”
“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就是想看一看从这个箱子里冒出来的东西。”
我伸出手来指着电视机,只顾摇头晃脑袋。“我不要——”
“卡姆,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到底在讲什——”
“说出来啊。”
“你这个浑蛋——”
“告诉我!”
“你到底要我告诉你什么呀?”
“说出来!!”
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史蒂夫也跳起来。一股怨气从我的腿部上升,穿过我的腹部、心脏、肺部和喉咙,从嘴巴冒出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扯起嗓门厉声尖叫:“我——不——想——知道!!”
接着,整个房间陷入一片死寂中。我垂着头站在那儿,只是摇晃着身子。史蒂夫静静地瞅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腔:“卡姆,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接下来整整1分钟,两人都没说话。我终于崩溃了。
史蒂夫敞开心胸,站在我身旁,柔声说道:“如果你在录像带上看见你那群分身,你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吃力地抬起头来,噙着眼泪望着我的医生,抽抽噎噎地说:“那么,我就会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史蒂夫沉吟了一会儿,倾身向前,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肩膀。“对……这一来你就可以获得解脱了。”
我的身体又颤抖起来。我又哭了——为尘儿、克莱、戴维、安娜、特露蒂、斯威奇、莫扎特、怀亚特、巴特、佩尔、利夫和浪子而哭——为依旧被禁锢在我心灵中的每一个分身而哭——为瑞琪和凯尔而哭。但我绝不会为我自己而哭。
那天晚上我跟瑞琪通电话,告诉她,我和我那群分身准备拍录像带了。不知怎的,我觉得今晚瑞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淡。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她才跟安迪通完电话。她祝福我们,然后就叫凯尔过来听电话,跟爸爸说声晚安。
没多久,珍娜就打电话来——幸好这时我还没吃安眠药。利夫告诉珍娜,他跟佩尔和巴特已经跟史蒂夫·索耶医生拟妥一份名单。单上开列出参加录像的分身们的名字,以及出场顺序。利夫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黄纸(我竟然不知道有这么一份名单),念给珍娜听。克莱第一个出场,接下来是巴特、利夫、佩尔和尘儿。珍娜同意这样的安排。她叫我出来,跟她讨论一下。这套方案挺不错的。这一次,我们这伙人终于齐心协力,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
那群红蚂蚁终于走了,不再骚扰我,但我心里却感到一股深深的愧疚。毕竟,是我把我那群伙伴带到这儿来,是我把他们拖下水。我是这家“伤心旅店”的经理,然而,当客人有事找我的时候,我却紧紧关上办公室的门,把音响开得震天响。我是个浑蛋。
听我这么发牢骚,珍娜着实把我训了一顿。她要我花1分钟时间,好好听一听我内心中那群伙伴的意见和想法。大伙都给我加油打气。每一个人都说:别担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 * *
事情并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我心里依旧感到怪怪的。到了正式录像那天,我觉得我的肚子仿佛变成了一台洗衣机,里头装满破旧的工作服。
幸好,我们不必等候,因为报名参加录像的病友们来到现场后,一个个都打起退堂鼓来。一个看起来挺和蔼可亲、名字叫约翰的家伙坐在一个三脚架后面。架子上放着摄像机。而我就坐在他对面,浑身感到很不对劲,简直如坐针毡。约翰手里拿着我那群分身的名单。他看到佩尔的名字,特地询问我,这个少见的英文名字到底应该怎样念才对。我和佩尔都觉得,这位摄像师挺细心、挺有礼貌。
接着,约翰就启动摄像机,正式展开访谈。首先,他问我一些例行的问题,诸如姓名、住址、学历和家庭状况等。然后他问我两个问题:我知不知道今天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要来接受录像访谈?问完话,他就请克莱出场。倏地,我消失了。克莱现身。
克莱原本以为他是来当明星。拍摄一部电影或电视连续剧《灵犬拉西》中的一集。约翰告诉他,这是一段专门为卡姆、克莱和其他伙伴录制的访谈。克莱感到有点失望。约翰问他今年几岁,跟卡姆和其他分身熟不熟。然后他问克莱,心里有什么话想跟卡姆说。克莱耸起肩膀缩起脖子,结结巴巴地说:“告诉卡……卡……卡姆,我不想让凯……凯……凯尔害怕我,因为如果凯凯凯尔害怕我,他在在在家时,我就不能出出出来玩啦。”
约翰伸出手来指着镜头:“看这儿!你直接告诉卡姆。”克莱睁大眼睛瞪着摄像机:“请你告诉凯尔,我不不不可怕。我是个好好好孩子。他不用害害害怕我。”
病友伊迪在旁观看。她说:“不,克莱,你一点都不可怕。你是个好孩子。”
另一位旁观的病友戴比突然转换身份,变成她的一个名叫安迪的分身。她用小男孩特有的尖细嗓音说:“克莱,我好喜欢你。”
克莱笑了笑:“安迪,我也喜欢你。”接下来整整1分钟,没有人开腔。约翰说,现在轮到巴特出场了。克莱说一声“拜拜”,倏地消失无踪。巴特现身。
你也知道,巴特永远是那副德性:放荡、调皮、讨人喜欢。不到15秒钟,他就把房间中的女孩们逗得咭咭咯咯直笑,乐不可支,仿佛他们正在沙滩上举行聚会似的。约翰要他谈谈他在医院里的感受。巴特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他告诉约翰,他知道我们——我和我那群分身——全都是查特医院的病人,大伙儿现在正齐心协力,共同奋斗,设法克服心理障碍,勇敢地面对事实。约翰问他心里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巴特凝起眼睛,直视镜头:“卡姆,别放弃!多重人格症是一种团体运动。我跟你并肩作战。我们是一个团队的队员。”然后他就开了个玩笑:他得马上去找一座电话亭,钻进里头换装,变成“超人利夫”。
大伙儿被巴特逗得笑哈哈。说时迟那时快,倏地,利夫冒出来啦。房间里的气氛立刻改变——仿佛你看电视时,从充满欢乐气氛的电视剧《海滩宾戈》一下子转到正经八百的新闻节目《60分钟》。利夫一脸正经,他交叠着双腿,卷起衣袖,眼睛直直瞪住镜头,连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我也感觉得出来,房间里的人看到这么突出、鲜明的对比,一个个都目瞪口呆。
约翰询问他在我们这个团体中的职务。他不耐烦地回答:“我的任务是确保卡姆会把每一件事办妥。你还有什么问题吗?”他交握着双手,然后摊开来,掌心朝上:“问吧。”
约翰说,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想请教他,只是想请他出来,面对摄像机镜头随便谈谈。
参加录像治疗后,克莱在日记中谈到,凯尔害怕看到他。
利夫把他那交叠着的双腿分开来,眼睛直视镜头:“好吧!我心里倒有一些话想告诉卡姆。”倾身向前,他伸出胳臂直直地指着镜头:“别忘了,咱们俩是工作伙伴。我在幕后筹划和推动,你在台前负责执行。我们一伙人……跟你是一体。”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把双手环抱在胸前,浑身肌肤绷得紧紧的。整个房间鸦雀无声,大伙儿噤若寒蝉。“现在轮到佩尔了!”说着,他立刻转换身份,隐遁回我内心中,让佩尔出场。
“我思念罗比”,尘儿自画像。
佩尔永远是那个样子:不急不慢、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心平气和。他对我们这一伙人的一个团队面临危机时的处理能力,具有充分的信心,他相信,我们有能力解决我们面对的共同问题。不过,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忧心:卡姆的众多分身中,有几位觉得他们在卡姆家里不受欢迎。佩尔面对镜头,向我提出呼吁:我们必须设法解决这个问题。房间中的一位病友询问佩尔,卡姆的儿子凯尔有没有跟他父亲的分身见过面。佩尔回答说,凯尔在家时,卡姆绝不准许任何分身露面。大伙儿一听,纷纷叫嚷起来,认为我这种做法不近情理。约翰要求大家安静,继续摄像。
这次录像访谈的压轴戏,主角是尘儿。她很害羞,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在约翰鼓励下,她才敢面对镜头诉说她心中的感觉:她每天孤零零一个人上街买菜,心里感到很寂寞,自从在德尔·阿莫医院结识少年罗比后,她就再也没交过朋友。她传达给我的信息是:她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房间。
录像终于结束。约翰关掉摄像机,拿出带子交给我。我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心里感到十分困惑。约翰收起摄像机。病友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出房间。
伊迪走过来拍拍我的背。她笑了笑说:“卡姆,你肯定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
“你看出来了?”我的声音在发抖。
伊迪哈哈一笑。“你还想否认?回头你自己瞧瞧那卷录像带吧。”
戴比走过来对我说:“卡姆,毫无疑问,你绝对是一个典型的多重人格患者。但这并不是你现在面对的最大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你那群分身觉得不受欢迎,而如果他们觉得遭受抛弃,那么,请你相信我,卡姆,你这一辈子就完蛋了!”说着,戴比突然转换身份,换成了她那个名叫安迪的分身。安迪冒出来,用他那稚嫩的嗓音说:“是呀,完蛋啦!”说完,他又隐遁回戴比的内心深处。戴比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她耸耸肩膀,跟伊迪一块走出房间。
她说得没错。我们必须面对事实。我们得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伫立在空荡荡的房间中,眺望着窗外那一片广袤、平坦的得克萨斯州草原,忽然心中转念一想:我办到了!我把我那群分身的形象和言谈记录在录像带上了。这并不难办到。等等,别高兴得太早。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必须观看这卷录像带。天哪!
我肚子里的那台洗衣机又轧轧运转起来。我梦游似的直直朝我的房间走过去,把录像带往床上一扔,冲进浴室,把满肚子的破旧衣服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