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1点钟,史蒂夫·索耶医生把我从小组活动中叫出来,要我跟他到咨询室坐一坐。我手里拿着那卷录像带。走进房间,我发现他已经把电视和录像机打开,准备放带子。
我们在电视机前坐下来。他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摊开双手,问道:“录像访谈进行得如何?”
我使劲吞下一口口水。“我们看带子吧!”我把录像带递到他手中。他看了看带子,确定它已经回卷好,然后把它塞进录像机中,开始播放。我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就像一个坐在太空船准备发射升空的太空人。一颗冷汗从我身上冒出,沿着右腋窝流淌下来。我忍不住打个哆嗦。
刚开始的几秒钟,荧屏上一片空白,接着我就看见自己的影像浮现出来,模样儿显得非常憔悴,一脸惊慌,眼神呆滞,仿佛刚遭遇一场车祸似的。我听到约翰讲话的声音。他正在问我一些问题。我回答得很勉强,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就像一个刚从车祸中死里逃生、神志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的人。看到自己这副德行,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接着,在荧屏上,我看见我闭起眼睛,身体开始颤抖,就像疟疾病发作似的。睁开眼睛时,荧屏上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克莱。我坐在电视机前,仔细观看荧屏上的影像,但内心里我那群分身却吵成一团。大家都抢着控制我的身体。我依稀听到史蒂夫的声音说:“卡姆,别离开,陪我坐在这儿。”太迟了。我已经开始神游。克莱出现在电视机前。
“你你你为什么看看看这部电电影?”他结结巴巴问史蒂夫。
“你是克莱,对不对?”史蒂夫反问他。
“对对。”克莱低下头来看看他脚下穿着的那双10号运动鞋。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脖子绷得紧紧的。
“这卷带子是你们一伙人今天早上录制的。”史蒂夫告诉他。“你还记得吗?”
“记记得。”
“画面上的那个人就是你。”
克莱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荧屏上的影像。他听到他的声音。那时他正在跟约翰交谈。“怎怎怎么会这样?”他的眼眶突然迸出泪水。
史蒂夫伸手按了按录像机上的暂停键。“克莱,你怎么了?”
“那那个人!”克莱伸出一根手指头,抖簌簌指着荧屏上的影像,一边啜泣一边说。
“你是说画面上的那个人?”
克莱开始哭泣。“怎怎么会这样?”
“什么怎么会这样?荧屏上的那个人,你不喜欢啊?”
克莱放声大哭。“我是个小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大人了呢?”
“你和卡姆共用这个身体。”史蒂夫抽出一张纸巾,递到克莱手中。“尘儿、巴特和佩尔出现在画面上时,也是这个模样。待会你就会看到。他们都穿相同的衣服,模样看起来像卡姆……也像你。”
“像像我?”克莱拿起纸巾,擦擦眼睛。
“嗯。”史蒂夫又开始播放带子。
克莱呆呆望着荧屏。“电电视上的那个人是是是我!我已经长大了。”
史蒂夫笑了笑。“是呀!那个人就是你,克莱。瞧,你的身体已经长大了,但你还是你……你还是个小孩。”
克莱摇摇头。“我我还是我。我还是个小小孩。”
史蒂夫又笑了笑。“没错,克莱,你还是你。”
克莱伸出手来,用衣袖擦擦鼻子。“好吧!”他破涕为笑。“再再再见。”他退隐回我内心深处。我又回来了,坐在史蒂夫面前接受他的提问。
史蒂夫让播放中的录像带暂停下来。
“现在出场的人是谁呀?”他问道。
“我。”我做了个鬼脸,伸手揉了揉僵硬的颈脖。“我回来啦。”
“你看到克莱了?你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吗?”
“知道。我看见了克莱。我知道他这次出来的目的是想看看他出现在电视上是什么样子。”我伸手揉揉太阳穴,不知怎的,我觉得头好疼。“看到自己的影像,对他的心理会造成怎样的冲击呢?”
“问问你内心中的那群伙伴!”史蒂夫说。
我沉默了几秒钟,凝神倾听内心传出的信息。“没事!”我向史蒂夫报告。“克莱只是觉得,他在电视上的样子看起来怪怪的。”
史蒂夫忍不住笑起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时,也有同样的感觉。”他问我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要继续看带子了。我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史蒂夫伸出手来按了按启动键。
我凝神望着荧屏,感觉我仿佛变成了系在钓线末端的一只钓饵,在清凉的意识河流中慢慢漂流而下。我看到出现在荧屏上的克莱。他睁大眼睛瞪着摄像机,说道:“告诉凯尔,我不不不可怕。我是个好好好孩子。”砰的一声,我的头碰触到了泥巴满布的河床。抬头一望,只见一条鱼儿拖着长长的一条白布从我头顶上游过去。白布条上写着十几个大字:“如果你的家庭不接受你,你又怎能接受你自己呢?”我想吞口水,但却觉得嘴唇干巴巴的。奇怪,这会儿我不是躺在河床上吗?
史蒂夫知道克莱的陈述具有深刻、重要的意义,但现在还不是讨论这个问题、清理这个伤口的时机。现在要紧的,是让我面对荧屏上出现的影像。他又让带子暂停下来。“卡姆!”他呼唤一声,伸出手来扯了扯那根钓线。鱼儿游到别处去了。我这个钓饵被拉到水面上来。我终于吞下一口口水。
史蒂夫又开始播放录像带。这回,出现在荧屏上的是巴特。他看起来跟克莱完全不一样,只有衣服、身体和脸孔相同。感觉很怪。一秒钟前,克莱出现在荧屏上,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讲起话来像个小孩,而此刻现身的巴特却是意气风发、满面春风,仿佛他刚买了一部簇新的名牌跑车似的。这两个人的长相竟然跟我本人一模一样!
我呆呆地盯着荧屏。巴特施展出浑身解数,把房间中的女孩们和摄影师约翰逗得乐不可支,笑个不停。他那潇洒劲儿,怎么看,都不像此刻正坐在史蒂夫身旁一起观看录像带、一脸惊慌、仿佛刚遭遇一场车祸的我。连史蒂夫都被巴特逗得格格笑。荧屏上的巴特忽然严肃起来,说道:“我知道我们——我和我那群分身全都是这家医院的病人。我请求卡姆不要放弃,不要感到灰心绝望。”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头,史蒂夫又让录像带暂停。
“卡姆,你听到了吗?”他的口气显得十分激动。“你听到巴特说什么吗?他希望大伙儿通力合作,解决问题。这是一大进步啊!卡姆。”宛如醍醐灌顶一般,他这番话把我给震醒了。他说的没错。这是一大进步。霎时间,我感到浑身镀上了一层白银,仿佛被《木偶奇遇记》中那位容貌娇美的神仙教母用魔杖碰触了一下似的。叮咚!
然后,我回过头来,望着荧屏上巴特那副停止不动的影像。我的心灵嗖嗖嗖旋转不停。我在这儿。那是巴特。我在这儿,那是巴特。进步。进步。那是我,然后是克莱,然后是巴特。看看他。看看他。那是巴特。多……多……多重人格。好,好,好!我承认了。我是一个具有多重人格的人。
“史蒂夫,继续放录像带吧!”我说。
史蒂夫伸出手来按了按录像机上的启动键。刹那间,就在我眼前,巴哈马海滩少年巴特摇身一变,转化成了超人利夫。就像变戏法一样。同样的身体,不同的人。利夫一出场,摄像棚的气氛登时转变,仿佛一堆乌云突然袭来,天上雷电大作。利夫的眼神宛似两道闪电,而他的声音就像一把刚被拔出刀鞘的军刀。这个人肯定不是巴特,更不可能是我本人。我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眼睁睁看着利夫在荧屏上卷起衣袖,挥舞双手,面对着录像机镜头侃侃而谈。他手臂上一块一块的肌肉看起来十分结实、强壮,但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却显得非常清澈、深邃。这个家伙简直不可思议。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堆火。不,他看起来就像一叠美钞。我把视线从荧屏上挪开来,回头望了望史蒂夫。
“这个家伙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我压低嗓门,悄声说。
史蒂夫让录像带继续播放,直到利夫退场才按下暂停键。“没错,利夫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倾身向前,瞅着我的脸庞。“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吗?他说,我们这一伙人是一体的。他就是你。”
“可是……”我伸出手来指着荧屏,“他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疯子呀!”我的舌头开始打结,嘴唇干巴巴。“而我是个……”
“卡姆!”史蒂夫打断我的话。“别离开,留在这儿跟我一起看录像带。”我使劲眨着眼睛,试图把眼睛的焦点集中在史蒂夫的脸庞上。“卡姆,你听我说!你在听我说话吗?你不是一个疯子。如果利夫不是疯子,你就不是疯子。你在听我说话吗?你——不是——疯子。你只是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人。”史蒂夫伸出手来直直指着荧屏。“这卷录像带,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证据。”
又一次醍醐灌顶。史蒂夫伸手按启动键。我又静静地望着荧屏上出现的影像。《木偶奇遇记》中的那位仙女又举起手中的魔杖,在我头顶上轻轻敲一下。叮咚!
利夫退场后,接着出现接受摄像访谈的是佩尔。再一次,我看到奇妙的转变。刹那间,雷电消失了,雨过天晴,万里无云。一阵清风吹来,抚摸着我的心灵。整个房间登时又弥漫着一片祥和宁谧的气氛。佩尔看起来年纪老——比利夫、巴特……和我都老。他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深一些;他那双柔和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神采。发言之前,佩尔伸出手来捂住嘴巴,沉吟了一会。他的手指看起来非常修长、非常有气质。在我们这个团体中,佩尔扮演的是父亲的角色,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座山。有时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他。
我使劲眨眨眼睛。一颗冷汗珠又冒出,沿着我的右肋流淌下来。我打个哆嗦。佩尔也是我的人格的一部分。叮咚!
佩尔退场,尘儿现身。这两个分身的差异和对比,让我看得目瞪口呆。荧屏上的中年男子倏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害羞、举止言谈带着女孩子气的家伙。汗津津,我的双手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感到有点疼痛。我把手松开来,伸到裤子上擦一擦。然后我举起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脸庞。我的手指头慢慢地摸索着我脸上的皮肤和五官。这就是我吗?我是谁?她也是我吗?我的心灵开始融化、旋转。心中那道墙崩塌了。我飞升到天空中,就像一个思乡的天使。尘儿倏地冒出来,坐在电视机前,史蒂夫伸出手来按了按录像机的暂停键。
“你好!”他不动声色地打个招呼。
尘儿绞着手,好一会儿只是低头望着地板。史蒂夫问道:“你的名字叫尘儿?”
尘儿使劲点点头。眼圈一红,她伸出手来抖簌簌指着荧屏上的影像,哀声说:“那个人……不是……我!”说着,她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开始哭泣。
史蒂夫柔声说:“尘儿,那个人就是你。”
尘儿只顾掩面哭泣。“你怎么可以让我看这卷录像带?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仰起脸庞,举起双手,望着天花板哀哀恳求,“帮助我!拜托帮助我!别让我变成这个样子。拜托!别让我变成这个样子。”尘儿垂下手来,坐回椅子上,哭成一团。她也是你。她也是你。她也是你。别放弃。别放弃。
“尘儿!”史蒂夫柔声呼唤她。“你知道你现在居住在卡姆的身体里头,但你还是你。”他停一会,然后问她,“刚才你有没有在看这卷录像带?你看到克莱、巴特、利夫和佩尔?”尘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史蒂夫继续说:“他们的样子看起来跟卡姆一模一样,对不对?跟你也很像……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对不对?”尘儿点点头。史蒂夫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尘儿,不管你是怎样的一个女孩,你都必须接受你自己。你是卡姆的一个分身——这在心理学上叫做‘他我’,也就是另一个自己。没错,卡姆是男人,你是女孩子,但你依旧是你自己,跟一分钟前你观看这卷录像带之前的那个你,并没任何不同。你还是你。克莱还是克莱。卡姆的其他分身情况也一样。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并不会因为观看这卷录像带而有任何改变。你们全都是卡姆的一部分。”
尘儿把手捂住脸庞,好一会儿静静地坐着。她终于停止了哭泣。史蒂夫又递给她一张纸巾。尘儿接过纸巾擦擦眼睛。我隐藏在她身后某处,竖起耳朵聆听,心潮起伏。这是我。尘儿是我。他们全都是我。尘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来望着史蒂夫。
他瞅着她笑了笑:“明白吗?”
她点点头:“明白了。”说着,她合上眼睛,退隐回我内心深处。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匆匆忙忙就被史蒂夫召唤出来。
我只觉得自己那张脸庞热烘烘、湿答答,赶忙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擤擤鼻涕,然后举起手背擦擦脸。
“嗨!”史蒂夫向我打个招呼。
“嗨!”我回答他,但声音听起来却显得非常空洞、遥远。
史蒂夫交握双手,望着我:“你觉得怎样?”
我低下头来,愣愣地望着我的膝盖。“可怜的尘儿!”我叹息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
史蒂夫点点头。“对你的每一个分身来说,这都是很难受的一次经历。尘儿心里更难过。你觉得呢?”
我抬起头来望着史蒂夫。过了整整1分钟,我才把眼睛的焦距对准他的眼睛。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我终于开腔:“我觉得我真的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你觉得你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我和史蒂夫互望着。我说:“我知道我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好一会儿,我们面对面静静地坐着,谁也没吭声。史蒂夫知道我终于准备面对事实、接受我的多重人格和身份了。
“很不好的事情曾经发生在我身上。”我的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史蒂夫的脸庞。
“我知道。我为你感到难过。”
我心中那道墙开始摇晃、震颤,把满屋子陈列着的古董从架子上摔落下来,哗啦哗啦,一股脑儿掉落在地板上,砸碎了。地板开始扭曲、塌陷。地基崩溃了,混凝土裂开了。地面骤然出现一个大缺口,热腾腾的熔岩喷吐出来,把我那颗破碎的心淹没。我从椅子上跳起身,扯起嗓门厉声尖叫。史蒂夫也跳起来,伸出双手揽住我的身子。我垂下手来,把头靠在史蒂夫的肩膀上。眼泪夺眶而出,喷洒在火山熔岩上,激起一蓬蓬宛如浪涛般的水蒸气。我终于放声大哭。
我为尘儿、克莱和我所有的分身而哭。终于,我也为自己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