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丽卡的一生跟哈罗德渊源颇深,然而她与他的出发点却截然不同。在10岁那年,埃丽卡险些被捕。
那年她跟母亲搬到母亲某位朋友在公租房社区中的一间公寓。新社区中有一所名为“新希望”的公办民助学校,校舍是新的,篮球架是新的,美术室也是新的。学生们都穿着紫红色和灰色相间的校服,看上去优雅漂亮。埃丽卡对这所学校心驰神往。
母亲带着埃丽卡来到社会福利机构,足足在走廊里等了一个小时后,才被工作人员告知埃丽卡想上新希望学校的打算只能是一个梦想,理由是她不具备社区的合法居留资格。
这些社区工作人员对他们平日里接触到的一个个不切实际的要求不胜其烦,为了使自己的工作轻松些,他们养成了粗暴而专横的讲话方式。他们的视线总是聚焦在眼前的文件上,对从门口涌进来的诉求者只会敷衍了事。他们张口闭口一派官腔,没人能听得懂,所以没人能提出异议。他们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说“不”。
母亲们在这种人人都穿着职业正装的办公室里面通常很不自在。多数的情况下,她们不明白那些工作人员所说的话,又生怕暴露出她们对规定知之甚少的窘态。为了掩饰自己的忐忑不安,她们只能表现出一脸的冷漠和阴沉。大多时候,她们会接受工作人员随便给出的裁决,然后黯然转身回家。她们更情愿事后编造一些理由,向朋友们解释自己所受的委屈。
埃丽卡的母亲也是如此。她和埃丽卡3个月前就搬到了这个社区,但在这里并没有合法身份。她们住的是朋友的公寓,埃丽卡的母亲并不想因为埃丽卡上学一事惹来事端,更不想冒被驱逐而无家可归的风险。当工作人员一再宣称埃丽卡无法在学校片区上学的时候,埃丽卡的母亲站了起来,准备转身而去。
埃丽卡却拒绝接受这一裁定。她已经能够想象母亲在回家的公车上的样子——咒骂着工作人员,发泄着本应在社区办公室里就该发泄出来的怨气。更过分的是,这位工作人员简直就是个混蛋——她嚼着口香糖,流露出轻视她们的神情,视线几乎没有从眼前的文件上移开过,更别说跟母女俩有什么目光接触了,她连笑都懒得笑。
当母亲站起身来正要离开的时候,埃丽卡紧抓着椅子倔犟地说:“我要去新希望学校。”
“你在这一片区没有合法的居留资格,”工作人员又重申了一遍,“你没有待在这儿的许可。”
“我要去新希望学校。”埃丽卡没有争辩,也没去说出什么道理,只是气愤地觉得母亲不该就这样认输。母亲变得有些惊慌,恳求埃丽卡跟自己一道离开。可埃丽卡不愿走,并越发抓紧了椅子。母亲试图用力将她拖走,可她就是不肯松手。母亲不想使场面难堪,于是隐忍着怒火,表面温和地低声劝她离开。可埃丽卡就是不愿让步。母亲猛拽了她一把,椅子被掀翻了,而埃丽卡仍紧抓着椅子,倒在地上。
“需要我叫警察吗?”工作人员鄙夷地嘟囔了一句,“还是说你们想到街对面去?”街对面是青少年拘留中心。
埃丽卡继续坚持着,不一会儿便来了三四个人将她拖拽了起来,其中还包括保安之类的人。“我要上新希望学校!”埃丽卡哭喊着,脸上满是泪水,充满了愤怒。他们最后放开了她,那名保安模样的人还在厉声责骂她。之后,母亲将这个气坏了的小姑娘带回了家。
母亲并没有责怪埃丽卡,甚至对此事缄默不提。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就这样一直保持着安静。当晚,母亲在水池里为埃丽卡梳洗了头发,母女俩还亲热地聊起了旧时的往事。
埃丽卡的母亲艾米在她的家族中算是最为落魄的一个。她的父母从中国移民来到美国,她其他亲戚的境遇还都不错,但是艾米长期受复发性的躁狂抑郁症的困扰。当她精神好的时候,她会热情高涨,活力四射。20岁出头的时候,她曾在几所不同的学院、培训学校和学习中心分别度过了几个月,并成为了一名医疗技术人员。艾米还曾怀抱着成为一名IT行业人员的梦想学习过电脑软件。她同时打两份工,坚持努力工作,她说她的这股韧劲源于祖辈是农民的血统。
在那些还算风光的日子里,她曾带着埃丽卡去高档餐厅吃自助餐,为她添置新衣服、新鞋子。艾米也试图让女儿的生活过得滋润些。她指导埃丽卡如何穿衣,告诫她哪些朋友不可以来往(她绝大多数朋友都不行——他们身上带有病菌)。她会给埃丽卡指定一些课外读物,让埃丽卡在学习方面超过别的孩子。艾米甚至还拿出压箱底的毛笔,教埃丽卡练习中国书法,“书法会改变你的思考方式。”她对埃丽卡这么说。此外,埃丽卡还被母亲要求上了几年的滑冰课。
但是艾米也有状态不好的时候。短短几天里,她会从彪悍能干的女强人变成百无一用的废物,让埃丽卡不得不担当起母亲的角色。酒瓶、奶油罐子、大麻和吸剩的可卡因粉末在家中随处可见。艾米懒得洗澡,也不愿喷香水,浑身臭气熏天,屋子里乱作一团。在埃丽卡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艾米抑郁时就会将可乐倒入她的奶瓶里,好让埃丽卡停止哭闹。等埃丽卡稍大一点的时候,艾米就喂她麦片当做晚餐。她们会一连几天只吃从廉价便利店里买来的腊肠。埃丽卡9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叫出租车,好把母亲送去急诊室救治,而她还得撒谎骗大家说母亲不过是心悸而已。埃丽卡也学会了如何在黑暗中生活,因为母亲会把家里的窗帘用胶带固定在窗框上。
在这段日子里,埃丽卡的父亲从未来过。她父亲是个墨西哥裔美国人(父母的遗传基因赐予了埃丽卡出众的美貌),他英俊潇洒,性情开朗,但却很不靠谱,他脑子里根本没有“事实”这个词。如果他酒后驾车撞上了消防龙头的话,他就会捏造出一个夸张的故事,声称他的车子是被狂飙的公车撞成那个样子的。在陌生人面前,他总能为自己的人生经历编造出一些新的故事。他说的谎如此不堪一击,连幼小的埃丽卡都能一眼看穿。
更夸张的是,他总是谈论他自己的自尊,这份自尊使他放不下脸来从事任何服务业的工作,也使得他在艾米盛气凌人时仓皇遁逃。他曾消失过几个星期、几个月,然后再带着一大堆婴儿尿布露面,即使在埃丽卡已经五六岁的时候。他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来,还一直抱怨艾米和埃丽卡花掉了他所有的钱。
而埃丽卡却不恨他,并不像她的有些朋友仇恨他们行踪不定的父亲那样。当她父亲来看她们的时候,他总是那么风趣而慈爱。他和他的父母、兄弟、堂兄弟姐妹的关系亲密,而且也让埃丽卡融入这种大家庭的氛围当中。他还带着埃丽卡和她诸多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外出野餐,参加派对。爸爸为埃丽卡感到自豪,他向大家夸耀埃丽卡是多么聪慧。他没有进过监狱,也从未打骂过埃丽卡,不过,他很不成熟。他会一时兴起许诺,但又从来不保证任何事情。
埃丽卡的父母都非常疼爱她。一开始他们想结婚,建立一个传统的家庭。依照一项针对脆弱家庭的研究结论,90%的同居伴侣在小孩出生后都会有结婚的打算。然而埃丽卡的父母是个典型案例,最终他们没有结婚。根据该研究的结论,只有15%有意结婚的同居伴侣会在孩子出生一年内结婚。
埃丽卡的父母没有结婚的原因有很多。几乎没有任何社会压力要求他们结婚。他们彼此之间并不完全信任对方。他们办不起那种风风光光的婚礼。他们害怕离婚,害怕离婚会给各自生活圈子带来痛苦。最重要的是,美国社会的“文化传送带”在他们这一代断裂了。在美国,至少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人们普遍认为有孩子的伴侣应该结婚——这是他们长大成人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点。而这种生活模式却没有传承下来,至少在某些亚文化中没有传承下来。结婚曾经被认为是顺理成章的决定,现在则需要有意作出这样的决定。婚姻不再是默认的选择,而是需要特殊的动力。埃丽卡的父母从来没有过这种动力。
埃丽卡一家的经济状况如何?可以说每个月都不一样。在她母亲有收入而父亲也在身边时,她生活得如同中产阶级家庭的千金小姐。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她们又会逐渐陷入贫困之中,只能重新回到原来那种混乱不堪的社区中生活。可能上个月她们还住在治安良好的社区中,下个月却因交不起房租而不得不在别的社区勉强寻找栖身之处,而那些地方往往都比较荒芜,高犯罪率令人担忧,而且还得同三教九流的人为邻。
用小小的塑料袋装着家当无奈离开,与中产阶级般的安逸生活告别,又得挤在亲戚朋友简陋的屋子里凑合几晚;不情愿地来到某个单亲家庭居多的社区,第一次走进那个破旧的、空空如也的、将会成为她们新的临时居所的房间……这些画面,埃丽卡一辈子都抹拭不掉。
新社区里的就业形势更严峻,收入更少。那里的男人也不多,因为很多人都因犯罪被抓进了监狱。那里的治安更是差得惊人。不一样的不仅仅是这些外部环境,人们的思维模式和生活习惯也甚是不同。
居住在贫困社区中的人们和其他人一样,希望能够拥有稳固的婚姻、不错的工作和井然有序的生活,但是他们却陷入了物质贫乏和精神压力的怪圈。经济上的不充裕改变了他们的信念,而破罐破摔式的信念只会导致他们的钱袋更瘪。这种精神和物质相互影响的恶性循环造就了他们独特的心态。
这里的人们往往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有的甚至根本没有志向可言。一些人丧失了掌控自己命运的信心,还有些人明知某些决定会造成极其长久的恶劣影响,但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种社区中的很多人都被工作和压力搞得精疲力竭。许多人缺乏自信,但又装出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许多人殚精竭虑,困扰着他们的危机接踵而至。而且,还有更糟糕的情况。埃丽卡认识的一个15岁女孩因为觉得受到了伤害,在一时冲动下杀害了一个同学,同时也彻底毁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深深地触动了埃丽卡,她从那时起便下定决心,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永远不可以示弱,永远不可以让步妥协,永远不可以被别人欺负。
为了应对这种混乱状况,母亲们组成了一个互助网络,互相提供照看小孩、食品以及其他方面的服务。虽然她们在这一网络中互帮互助,但是她们几乎被整个世界所遗弃,没有政府的救助,也没有像样的工作。她们对外界持强烈的怀疑态度,这主要源自她们吃一堑长一智的经验。她们怀疑所有人都一心想从她们身上揩油:每个店员都想骗她们的钱,每个社区工作者都想从她们身上捞取好处。
简而言之,每一个存在共同认知的社区都有各自不同的行为准则和约定俗成的社交规范,包括走路、打招呼、对待陌生人以及看待未来的方式。埃丽卡在两种不同的文化氛围中应对自如,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这就像是突然从一个国家移居另一个国家一样。在中产阶级的国度里,人们的生活相对安稳;而在贫穷的国度里,人们的生活比较混乱无序。在中产阶级的国度里,孩子们都会被送入大学;而在贫穷的国度里则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