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场竞选集会的后台,哈罗德和埃丽卡夫妇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将来会成为美国总统的男人。在那段时间里,他还在为赢得本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而努力。他已经连续给埃丽卡打了好几个星期的电话,目的是邀请她加入竞选团队。他的手下之前已经花了好几个星期寻找女性、少数族裔人士和具备丰富从商经验的人士出任团队的高级职位,以帮助他赢得竞选。埃丽卡正好全部符合这三项标准。于是,理查德·格雷斯先生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给她,进行45秒的游说——以他亲昵的语气和一贯的奉承口吻夸张地劝说和恳求她。“怎么样啊,妹妹?你决定好了吗?”就这样,她发现自己终于在哈罗德的陪伴下来到了这里,待在一间紧挨着人潮涌动的体育馆的高中教室里。他们被安排在这里与他见面,观看这场集会,然后钻进大篷车里跟他交谈,前往下一场竞选活动会场。
大约有30个人小心翼翼地在这间教室里漫无目的地乱转,他们并没有去碰旁边的曲奇饼干或可乐。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他就出现了,光芒四射。埃丽卡习惯了在电视上看到他,以至于见到本人时她感到有点晕头转向,似乎她看到的是高清电视里面的他,而不是真正见到了活生生的他。
格雷斯是一个伟大民族幻想的缩影——身材颀长、小腹平平,上身穿着闪闪发亮的白衬衫,下身是宽松的带褶长裤,复古发型,长相酷似格里高利·派克。他身后跟着他那个以狂野闻名的女儿——那个放荡的小美女,她如今的胡作非为应该归咎于她的童年缺少父母照顾。他们后面站着一帮丑小鸭式的助理。这些助理们有着跟格雷斯相同的爱好和密不告人的野心,但他们一个个都大腹便便、头发稀疏、无精打采。这样一来,他们就注定只能扮演在别人身边暗中搬弄是非的谋士角色,而格雷斯则可以成为政坛小白脸。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遗传差异,他们只能一辈子充当大厅观察员,而他则可以拥有成功的一生。
格雷斯眼睛一瞥,立刻就发现这间教室是上生理健康课用的,墙上贴着男性和女性的生殖系统解剖结构图。他脑海里并没有产生哪怕一点点有意识的困扰,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想法提醒他,他可不能让别人拍下自己站在子宫和阴茎挂图前的照片。于是他踱到教室的另一侧。
他已经整整6个月没有独处过了。在过去6年当中,他一旦踏入某个房间就会成为房间里所有人的关注焦点。他已经脱离了平常的现实生活,现在只是靠乌烟瘴气的竞选为生,以人际关系为食,就像其他人靠食物和睡眠生存那样。
他踱步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浑身充满了能量和肾上腺素。在一连串简短的寒暄中,他向4位参加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退伍老兵代表、两个受宠若惊的获奖学生、6个本地捐助者和一个当地官员投去救世主般的微笑。他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步伐节奏,如同跑动的后卫一样:交谈、大笑、拥抱,却绝不停止行进。一天之内,他会经历上千次这种貌似亲密无间的邂逅。
人们告诉他那些最惊人的事情。“我爱你。”“我也爱你。”“给他一击,再狠点儿!”“我会把我孩子的生命托付给你。”“能给我5分钟的时间吗?”“能给我一份工作吗?”他们把最糟糕的患病遭遇告诉他,他们希望把书、艺术品和信函赠送给他。有些人只是拽着他的胳膊,整个人就酥软成一团。
他听任自己陷入每15秒就会发生一次的人际交流之中,放任他那剃刀般锐利的感觉去观察每个人的嘴唇动作和眼神,察觉他们的想法并做出反应。每个人都能得到他的同情和抚慰。他触摸着手臂、肩膀和臀部。他时时刻刻都会有一副和蔼、怜悯的神情,从来都不会表现出不耐烦。只要相机出现,他就会用手臂环抱着每个在他旁边摆好姿势的人。这些年来,他已经熟知地球上所有种类的即时成像相机的特性,一旦摄影者操作失误,他就会给出耐心的建议,告诉他们应该按下哪个键,按下以后应该等多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仍然保持着刚才脸上堆出的那种笑容,就像一个专业的腹语表演者。他能把注意力转化成能量。
最后,他走到了埃丽卡和哈罗德站着的地方。他给了埃丽卡一个拥抱,向哈罗德抛出一个专为他这样的随行家属预备的狡猾笑容,然后就把他们带入了他伟大光环的笼罩之中。在教室里其他人的面前,他兴高采烈,慷慨激昂。在他们面前,他表现得内敛、沉稳和自信。“我们等会儿再细聊。”他在埃丽卡耳边轻轻说道,“你们能来,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他抛给她一个严肃、会心的眼神,然后迅速地用手掌扶住哈罗德的后脑,同时凝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他俩是一起策划阴谋诡计的同伙。之后他便离开了。
他们听见体育馆里传出一阵狂喜的欢呼,于是就凑过去看那里的情况。上千人冲着他们的英雄欢呼,朝他挥动手臂,跳跃着,狂呼不已,还举起手机拍照。他脱掉外套,沉浸在他们的拥戴之中。
政治演说的结构非常简单:前12分钟讲“你”,后12分钟讲“我”。前半部分,他谈论着听众们的共识、他们的理想价值观和大家联合起来构建这一宏图伟业的绝佳方式。他站在那里并不是为了教育他们,也不是为了和他们辩论。他只是说出他们的心声,把他们的希望、担忧和欲望说出来,宣称他与他们处境相同、心心相连,表示他想成为他们的亲朋好友,尽管他比他们聪明、帅气得多。
在前12分钟里,他就这样讲述着他们的生活。这些话他已经说过上百次了,但是他仍然会在紧要的时刻暂停,仿佛某种情绪突然闯进了他的脑海。他给予他们一个为自己的想法鼓掌喝彩的机会,“这场竞选是关于你的,是关于你为这个国家所作的贡献”。
如同大多数政界精英一样,格雷斯试图在“他的支持者想要听到什么”与“他认为他们需要听到什么”之间找到一个折中点。他们都是偶尔关注政治的普通人,他努力去尊重他们的看法,理解他们的热情。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政治书呆子,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跟一大群专家一起埋头钻研某个议题。他试图让这两种想法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自由对话。他偶尔会允许自己不遗余力地迎合大众,说出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博得全场欢呼。毕竟,他是家喻户晓的名人,而且他必须要赢得数以百万计的选票。但是为了他自己的自尊心,他也会努力隐藏真实想法。由于他习惯了众人的奉承,那些迎合大众的想法总是威胁着要抹杀他的真正想法。
在后一半的演讲时间里,格雷斯转到了讲述“我”的部分。他尽力向他的听众展示,他拥有这个国家在这个历史节点上最需要的性格特质。他谈论他的父母,他是卡车司机和图书管理员的儿子。他提起他父亲的工会成员身份。按照所有候选人都必须遵循的惯例,他明确表示,他的人格品质在他初次考虑参与政治活动以前就已经定型了——主要是由他服兵役和失去亲姐姐的经历塑造的。他讲述了生命中的所有事实,这些措辞当然是半真半假,不过由于他重复说这些话的次数太多,他自己也记不清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样了。他的童年和年轻时代的经历只不过是他可以一辈子利用的竞选剧本而已。
“自我界定”是每场竞选的精髓,格雷斯坚持讲他的故事,这个故事被他的某个幕僚称为“汤姆·索亚式的成长”。他描述他在美国中西部小镇从小长大的故事,他风趣幽默的恶作剧,以及他对外面广袤世界和其中的不公正现象中学到的教训。他展现出在更单纯的岁月里养成的更健康的习惯,他的高尚品性,以及他的常识判断力。
演讲的最后一段内容是“你我在一起”。他讲了一段趣闻:他曾经与一位聪慧的老太太见面,她给他讲的故事恰巧验证了他竞选纲领里的每一条政策要旨。他告诉他们,他们会一起去占领满是钻石的宝地,他们将在旅途的尽头看到物产丰饶的花园,在那里,内心的冲突会被安详和快乐所取代。听众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认为政治竞选能创造出这样一个乌托邦世界,但对于美妙世界的幻想足以暂时把他们生活中的紧张压力一扫而空。他们热爱格雷斯,因为他给了他们这样的幻想。当他结束演讲时,他们鼓掌欢呼,整个体育场都沸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