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埃丽卡和哈罗德在阿斯彭买了一套房子,作为他们的第二个家。他们在这里度过夏天,也会在圣诞节前后的几个星期来这里度假。他们进城时会遇到那些大声喧哗、痛饮狂欢的老家伙,但他们的生活跟那些人完全不同。他们也取得了所谓的成就,但他们的成就也跟那些人完全不同。他们在不知不觉当中创造了一种“反主流文化”。他们并不是有意识地拒绝了主流富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他们只是忽略了那种生活方式而已。他们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和思考,这让他们的生活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更加深沉的样貌。他们对人类心灵的源泉有着更为深刻的认识,当你偶然遇到他们时,他们的生活会给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夏日的午后,他们会坐在前门廊处的靠背沙发椅上,面对着门前湍急奔流的小河,偶尔向乘着独木舟漂过的人们挥手致意。哈罗德会阅读他最爱的严肃的非文学类著作,埃丽卡会看小说或是打瞌睡。当她睡着时,哈罗德会注视着她。随着她日渐苍老,她身上的中国血统特征越发明显,而且她越来越瘦小。哈罗德会想起他之前读过的一个由马克·萨尔兹曼写的故事。故事讲的是一个中国人学英语的事。有一天,老师问这个人:“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这个人停顿了好一会儿,然后尴尬地笑着告诉老师,他的妻子有一次去北京旅游,吃到了美味的北京烤鸭,之后经常向他讲述这段经历。故事的结尾是:“他不得不说,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她去北京旅游并吃到北京烤鸭的那一刻。”
哈罗德会回想他自己的人生,试图把它挤进这个故事的框架里。他会记得埃丽卡曾经因为入选学校的光荣榜而得到过一件蓝色衬衫,并且为此骄傲不已。每当她迎接公司里新来的年轻实习生,或是被邀请在公司或者学校的庆典上讲话时,她都会谈起这段往事。这些年来,他已经听她提到这件蓝色衬衫的故事好几百次了。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是在他俩第一次共进晚餐时,那时她年轻美丽,人生才刚刚开始。等她到了稳重成熟的中年阶段,经常被人约见或是宴请时,她还是会经常提到这个故事。而现在,当她年迈、身体萎缩、满脸皱纹时,她仍然会提到这个故事。他感觉,如果他说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便是她在认识他之前入选光荣榜、赢得了一件蓝色衬衫的时刻,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在这样的午后时光里,他们会谈论一些事情,有时会在谈话时喝一杯酒——哈罗德或许会喝两三杯。在接近傍晚的时候,埃丽卡会站起来给哈罗德披上一件毛衣,然后去厨房做晚饭。他们习惯早早就吃晚饭。哈罗德会坐在那里看日落。
他们的旅游公司运转了大约8年时间,但最终他们不得不放弃了它。哈罗德的膝盖开始变得不灵便,然后是髋关节和一辈子都容易患上肌腱炎的脚踝。他现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丧失了活动能力,必须借助双拐才能笨拙缓慢地行走。他再也不会去打网球或是高尔夫球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起床穿过房间了。
他的身体机能正在全面退化。近年来,他每年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住院。有些人随着衰老会越来越瘦削、衰弱,而他由于行动困难而变得沉重、圆润。在他步入晚年的最初几年里,他发现自己开始需要越来越多的帮助,就连他以前毫不迟疑就能完成的动作也做不了,有时甚至连下床、离开椅子都很困难。埃丽卡会抓住他的手,身体向后倾斜,就像水手倾斜身体拉拽船帆一样,用力扶他站起来。
然后,随着身体状况的进一步恶化,他变得随时需要帮助。哈罗德被“囚禁”在他的靠背椅上。他前后3次受到抑郁情绪的困扰,因为他意识到他不再是这个星球上生机勃勃的一员,只是一个正在逐渐腐朽的旁观者。一连几个月,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在近乎疯狂的状态下想象着即将发生的恐怖事情——外科医生打开了他的胸腔,他因喉咙充血而窒息,他逐渐丧失说话能力、思维能力以及四肢的触觉、视觉和听觉。
他再也不能参加聚会和社交活动了,他只能在家里靠墙坐着。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和护士们认真、耐心地照顾着他,这样的关怀超乎他的想象。她们的努力让他更加感激,因为他明白自己已经永远无法报答她们了。他不得不放弃他身为男人的骄傲,放弃他以自我为中心的态度和对人生的掌控感,完全依赖于她们的护理和爱护。一开始,适应她们的爱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们的关心让他变得任性且易怒,但她们耐心十足的爱护逐渐抚慰了他。最终,他的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他的情绪也逐渐振奋起来。
他坐在自家的门廊前,看着门外的大自然:天空、山脉、树、水和阳光。研究人员们已经发现,阳光和大自然的美丽景色确实可以对人的心态和情绪产生深远的影响。住在高纬度地区的人们看不到足够明亮的阳光,他们罹患忧郁症的可能性比住在低纬度地区的人们高得多。同样,住在山脉西侧的人们也更容易罹患忧郁症,因为那里太阳由于被山体挡住而升得更晚。跟按照正常作息时间上班的人相比,总是上夜班的人更容易患上乳腺癌。研究人员还发现,跟住在无法看到自然景观的病房里的病人相比,住在能够看到自然景观的病房里的病人会康复得稍快一些。在意大利米兰进行的一项研究表明,住在朝东病房里的双相抑郁症患者平均要比住在朝西病房里的双相抑郁症患者早出院3.5天。
哈罗德发现他可以独自玩一个小游戏。他可以坐在门廊前,观察草地上长出的一朵小花。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花瓣,感受它们的美丽。然后,他抬头眺望远方终年积雪的群山。突然间,他的心中会涌现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包括敬畏、崇拜、顺从和崇高的感觉。只要坐在那里,他就可以交替体验到美丽和雄壮。
他喜欢这些伟大的景象,它们让他感受到崇高,让他感到自己跟无处不在的神圣秩序保持着联系,自己是某种宏大整体的一部分。跟处于城市环境中的人们相比,在自然环境中的人们在与工作记忆和注意力相关的测试当中可以取得更好的成绩,他们的心情也处于更好的状态。哲学家查尔斯·泰勒写道:“大自然吸引着我们,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与我们的感觉相协调,所以它能够反映和增强我们已经感受到的情绪,甚至可以激发原本处于蛰伏状态的情绪。大自然就像一架巨大的钢琴,任我们弹奏抒发出至高的情怀。我们依靠它来唤醒和永葆我们心中最美好的部分,就像依靠音乐一样。”
青山绿树组成的风景抚慰着他,使得他更加愉快,但它们无法真正让他感到满足。有人曾说,大自然只是宗教的铺垫,但并不是宗教。
哈罗德许多时候都处在痛苦之中。在这些可怕的时刻,他的大脑充斥着疼痛的感觉,就像整个容器充满了气体一样。他几乎无法回忆起不疼痛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然而当疼痛消失后,他又无法回忆起疼痛是什么样的。他心中只剩下“疼痛”这个冷冰冰的概念。
大多数时候,哈罗德会回想起形形色色的人们。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掠过——一个童年玩伴拿着她的玩具汽车坐在雪地里,父母带他去看新家的样子,一个办公室同事在洗手间的水池边洗脸——但他的记忆中也存在着神秘的缺口。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回忆起跟父母坐在一起吃饭的场景了,尽管这样的场景肯定曾经反复发生过很多次。
哈罗德发现自己的记忆像是一串串的。他回忆起自己4年级时在一次躲球游戏中成功接住球的瞬间。这使得他联想到他当年的老师,他对她颇有好感。他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但已经忘记了她的面容。她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她长得挺高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只记得她温婉的气质和他当时对她的感受,其他的一切都已淡忘。
哈罗德会让埃丽卡把那些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旧盒子拿过来,里面装着几十年来他们保存的各种物品,包括照片、文件和记录,他会翻弄盒子。早在年轻的时候,他就懂得只把那些与快乐记忆有关的东西保留下来,于是那些糟糕的时刻都消逝了。
他在旧盒子里翻找时似乎有点神志不清。或者是喝醉了,因为他又恢复了年轻时白天喝酒的习惯。他百感交集,他发现他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当年那些诗歌。关于奥运会、选举和国家大事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接连涌现出来。他可以在想象中重温某个年代的生活——当时人们的发型,当时人们常说的笑话。
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靠背椅上消磨时间。心理学家曾经对一组思维控制有障碍的老年人进行过研究,这些人总是会在谈话中不知不觉跑题。心理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跑题赘言”。哈罗德也受到了这种病症的困扰,只不过是在他的内心里。这一秒,他可能回想起年轻时冲浪的经历;下一秒,他又回忆起上周开车外出的感受。
有一个古老的寓言说,和尚离开寺院去森林里散步,停下来倾听一只可爱的小鸟的叫声。当他回到寺院时,发现那里面目全非,只有一群陌生人,原来他已经离开50年了。在某些日子的午后,哈罗德感觉自己的时间表似乎错乱了。
记忆让他感觉自己重新焕发了活力。1979年,心理学家艾琳·朗格进行了一项实验,她将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布罗镇的一处老旧修道院用20世纪50年代常见的各种道具进行了一番装饰,然后邀请七八十岁的老人们去那里待上一周。他们观看当年爱德·苏利文主持的节目,打开收音机收听纳京高的歌,讨论1959年在巴尔的摩小马队和纽约巨人队之间进行的美国橄榄球锦标赛决赛。一周结束后,这些人的体重平均增长了1.36公斤,并且看起来更年轻了,他们的关节更为灵活。他们的听觉和记忆力都有所提升,其中63%的人在智力测试中表现更好。这类实验的意义更偏于提示性而非科学性,但哈罗德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时的确会感觉更好。疼痛减轻了,乐趣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