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传统园林一般都有雕塑,主要是人物雕塑,内容又大都与宗教有关。但中国传统园林很少有雕塑,更不要说人物雕塑了(寺庙园林中佛道造像除外)。其实,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假山,就是园林中的雕塑,这些曾经被西方传教士称为古怪的破石头的假山,是中国艺术家精心构造的心灵影像。中国人认为,石不能言最可人,这些表面上看起来千奇百怪的假山,是枯槁、瘦硬的,而且是一些“僵死”的石头,几乎没有任何生命的信息,但是中国人却爱之如金玉之城,视之为神灵降物。传说当初杭州花圃盆景园内立一处叫做绉云峰的假山时,当天几乎是万人空巷,人们争相一睹。
这种文化现象背后凸显的是中国人独特的哲学智慧:大巧若拙。中国人对枯藤、残荷、老木、顽石等的欣赏,书法家对老境的吟味,画家对枯笔焦墨的神迷,文人竞相以守拙为字号斋名,等等,其实都与这样的哲学有关。大巧若拙是中国美学一大问题。
可以说,东方人发现了枯槁的美感,在深山古寺、暮鼓晨钟、枯木寒鸦、荒山瘦水中,追求一种独特的美感,这是东方人贡献给世界美学的重要理论滋养。拙道,即天道,大巧若拙中,体现了崇尚自然的中国美学精神。
一、拙的智慧
“大巧若拙”由老子提出。人之生必然会追求巧,巧,即技巧、技能。老子所说的大巧,却不是一般的巧,一般的巧是凭借人工可以达到的,而大巧作为最高的巧,是对一般巧的超越,它是绝对的巧、完美的巧。大巧就是不巧,故老子以“拙”来表达。
老子为什么将笨拙的状态作为最高、最完美的巧?这涉及到老子关于天工和人为关系的思想。老子认为,最高的巧,就是不巧,不巧之巧,可以称之为“天巧”〔1〕,自然而然,不劳人为。从人的技术性角度看,它是笨拙的,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从天的角度看,它又蕴涵着不可逾越的美感,它是道之巧,有纯全之美。在老子看来,一般意义上的技术之巧,其实是真正的拙劣,是小巧,是出自人机心的巧。机心即伪饰,伪饰即不能自然而然。如果说它有什么巧的话,也是局部的巧、矫情的巧。这样的巧是对自然状态的破坏,也是对人和谐生命的破坏。它与其说是巧,倒不如说是真正的笨拙,因为它笨拙到连生命的戕害都不顾了。
留园花步小筑
在苔痕历历的枯藤石笋间,透出一种天趣。
庄子强调“以道不以巧”,突出了天工的地位。“巧”在他的哲学语汇中,也不是一个正面的词语,他说“不图谋智巧”,又说“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他强调自然而然,自然就是不巧,“覆载天地,雕刻众形而不为巧”,天以不巧而得大巧。
道家大巧若拙的哲学表述,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创造状态尖锐地呈现在人们面前。一是人工的、机心的、色相的、外在的状态;一是天工的、自然的、平淡的、天真的状态。前者是知识的,后者是非知识的;前者是破坏生命的,后者是养生的;前者是造作的,后者是素朴的;前者以人为徒,后者以天为徒;前者是低俗的欲望呈露,后者是高逸的超越情怀。老子大巧若拙哲学观以及中国哲学环绕此观点所展开的思考,有以下要点值得注意:
第一,大巧若拙,强调的是素朴纯全的美,自然天成,不强为,无机心,不造作,朴素而不追求浮华。如《二十四诗品·冲淡》中所说的:“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不刻意求取,一刻意即落有为,一有为就破坏物我之间玲珑微妙的契会,破坏冲和淡雅的意致。放弃目的、理智、欲望的追求,也即放弃对“巧”的追求。诗人是以心去“遇”——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遇,而不是去“即”——孜孜以追求。因为一“即”就“希”,渺然而不可见;一遇即“深”,契合无间,意象融凝。拙,在老子看来,就是素朴。道家认为,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谐趣园冬景
雪后的谐趣园,沐浴在一片神秘的安宁之中。
第二,大巧若拙,突出了中国哲学以天为徒的思想。中国哲学有两种倾向,一是与天为徒,一是以人为徒。老子黜人工技巧而重天工自然,这和中国哲学的主导倾向是吻合的。在老子的宇宙论思想中,赋予天(自然)作为创造性本体的特性,老子哲学中的天(或云自然)取代了原始宗教中的至上神地位,成为人的文化创造永恒的范本。老子大巧若拙的思想,就是要回到天的角度来讨论问题,从天的角度寻找智慧的根源、生生的根源。
第三,大巧若拙,突出了道家哲学在其源头就存在的“反智(此指知识,而不是智慧)主义”倾向。在老子看来,人企图运用知识改变世界,是一种愚蠢的文化冲动。老子强调拙,是因机心流行、文明发展所带来的虚伪性而提出的。老子说:“慧智出,有大伪。”老子认为,文明的发展其实就是追求巧的过程,而这巧是对人的本真状态的破坏。老子看透了五色、五味、五声等对人的真性破坏。“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他倡导一种自然而然的哲学。老子时代的繁缛虚华当然和现今无法相比,但相对而言,那个时代也有了很高的文明,孔子就说过那是一个“郁郁乎文哉”的时代。文明所带来的虚荣奢华席卷着这个时期,声色狗马之乐,虚与委蛇之势,艳心荡魄之色,乃至繁缛的礼节,巧言令色的风行,等等。其实,这也可以说是“欲望的时代”,一个“为目”的时代,重视人的欲望享受,将世界客体化、对象化,也异己化。老子反思这样的“流行文化”:这样的所谓文明,是不是符合人的真性?老子提倡的“为腹”,如王弼说:“为腹者以物养己,为目者以物役己”,就是融于世界中,与世界相优游,不是靠机心去破坏这个世界,而是与世界同在,以“大是懵懂”的智慧滋养生命。
第四,大巧若拙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思考的中心问题之一是人工技巧和自然天全之间的关系。很显然,老子是尚自然斥人工的。它是中国哲学中最早对技术主义进行批判的有代表性的观点。中国文化有一种强烈的重机心、重权谋的特点(如兵法的发达),老子的这一思想在这方面起到了一定的制衡作用。
〈明〉陈洪绶
古木双鸠图在枯木的槎枒间,啼叫春天。
《庄子》丰富了老子这一思想。《庄子》一书对巧拙二者的讨论比较深入。搅乱音律,销毁乐器,堵住师旷的耳朵,天下人才能保往本性的聪慧;抹掉纹饰,散乱五彩,粘住离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保住本然的灵敏;毁坏钩绳规矩,折断巧匠工倕的手指,天下人才能保有其本性的技巧。〔2〕庄子这样细腻地分辨着所谓文明之巧的荒诞。在庄子看来,拙就是从人的知识的跃跃欲试回到天全状态的懵懂;从人的欲望追求回到恬淡无目的;从外在的感官捕捉回到深心体悟。正像孟子也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规矩是知识,可以学而知,但天巧则无法通过学而知之,必以心灵之洞悟方能求得,从工具理性回到直接的生命体验。《庄子》中关于一个园圃不用机械的故事,就是这方面典型的观点。庄子认为,人类文明就是追求巧的过程,但在这一过程中,常常会忘记,巧只是一种工具上的便利,并不能解决人心灵中根本的问题,物质的巧并不能代表生命的全部。就像今天经济的“巧”在推进,而不少人感到异常贫穷一样,有一种“文明的空荒感”。
庄子提出技进乎道的观点,在拙中近于道。庄子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在庖丁解牛的故事中,庖丁解牛神妙技术的形成经过一个过程,而在他达到最高境界之时,他的解牛简直成了一个艺术展示过程。技是知识的,是工巧的,而非天成。庄子讨论的是如何超越技巧,“技进乎道”,这个“进”,不是说道超过了技,是对技某种程度的提升,而是说道是对技的超越、否弃和消解。庄子强调,像庖丁有如此的手段,是放弃机心、走向自然的产物,是养生的产物,不是学技而得来的。
有个工匠叫梓庆,他的锯子做得好,人称有鬼斧神工之妙。鲁侯就问他:“你有什么奇妙的本领,竟然创造如此佳构?”梓庆答道:“我只是一个工匠,何术之有!”它不是通过技巧的积累而达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而是斋戒其心,物我皆忘,放弃知识的努力,放弃复杂的技术考量,在自然的心灵中合于自然。得道的过程不是技术积累的过程,而是养生的过程,培植自我生命的内在的和融。
第五,老子守拙的哲学,是一种存在之道,它促进了中国人关于人的存在状况的思考。“拙”是人的本性,是人的本来面目,一切技巧都是为了某种欲望而启动的破坏本性的行为。人的本性是生活在“拙”的状态中,而不是在巧中展示的,不是在绚烂的色相世界中展示的。
庄子认为,重视技巧不是养生、达生之途,而是死路一条。以下这则寓言颇有内涵:东野稷驾着车子去见庄公,他驾车的技术精妙,进退就像绳子一样的直,左右旋转如规一般的圆。庄公以为画图都比不上他,让他驾车打一百个转。颜阖遇到他在驾车打转,就进去对庄公说:“东野稷的马将会累死的。”过了一会儿,果然他的马累得快死了。庄公问颜阖:“你怎么知道马会这样?”颜阖说:“他的马已经是精疲力竭了,还要强求它奔跑,所以我知道这马要累坏了。”不重道,不全守自然之天性,只会打转转、绕圈圈,在技巧上做文章,最后累死的可能就不止马了。庄子告诉人们的就是这个意思。
《庄子·人间世》讲了一个“散木”的故事:有个叫石的木匠到齐国去,经过曲辕这个地方,看到一棵栎树生长在社庙旁边,被奉为社神,这棵树大得能为几千头牛遮荫,树干有上百尺粗,树身高达山头,离地好几丈以后才长出树枝来,围观的人像集市上一样拥挤,匠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向前走。匠人的徒弟却为它神迷,看后跑着追上师傅说:“自从我扛着斧头跟您学艺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木材,而您却看都不看,直往前走,这是为什么?”石木匠说:“这是没用的散木,用它造船会沉下去,用它做棺材会很快地腐烂掉,用它做用具会很快毁坏,是个不成材的木头,没一点用处,所以它才能有这么长的寿命。”
拙,在庄子这里被形容为一种生命颐养的工夫。一棵怪树、丑树、无用的“散木”,正因其“不材”、无用,所以能得全其天年。枯、怪、丑,虽然比不上郁郁葱葱,比不上撑天的栋梁之材,但却得天全,得道。所以庄子说做人,要处于材于不材之间。
当然,庄子要处于材与不材之间,并非是技巧上的斟酌,既不当头,又不垫底,那是一种滑头主义。材与不材,那是世俗的评价,那是功利的结论。在庄子看来,没有材与不材的分别,“似之而非也”,就是要超越“材”——目的性的追求,放弃一切有关“材”的知识判断,依自然节奏而为之。不求其有用,但不代表无用。这也就是道家哲学“无为而无不为”的妙谛。“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做,那是一种懒惰者的哲学,而是顺应自然之道;“无不为”,不是一种功利的索取,而是放弃功利的欲望,自然天成。
老子大巧若拙哲学培养了一种独特的人生智慧。明代艺术家陈继儒曾经打过这样的比方:“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岂非钝者寿,而锐者夭耶?笔最动,墨次之,砚者静也。岂非静者寿,而动者夭乎?于是得养生焉。以钝为体,以静为用,唯其然,是以能永年。”这一条用笔、墨、砚三者来比喻人生境界,宣扬道家的守拙思想,真是说得好。
中国人以此为人生智慧,有这样的对联:“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表达的也是同样的意思。元代文学家杨维桢有斋名钝斋,他作有《钝之字说》道:“锋锐而藏于不锐,其孰能御我之锐哉,故曰锐以钝养。老子曰大辨若讷、大巧若拙,老子之辨养于讷,天下之辨莫能胜;老子之巧养于拙,天下之巧莫能争。生之锐养于钝,则天下之锐莫能敌矣。”〔3〕钝就是拙,钝是安顿生命之道。
正像谭嗣同所说:“观乎龙门之凿,然后知大巧若拙。”这有二义,一是龙门的凿痕,乃造化之鬼斧神工,非为人为;二是若想有龙门之跳,必须有守拙之心。这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概括。聪明生意见,生机心,翻腾于欲海利河,必至沉沦。大智若愚,愚拙才是宝。古人云“与其巧持于末,不若拙戒于初”,就是这个意思。明谢榛有《自拙叹》诗道:“千拙养气根,一巧丧心萌。巢由亦偶尔,焉知身后名?不尽太古色,天末青山横。”所谓“千拙养气根,一巧丧心萌”,拙乃滋养生命之道,而巧乃是对生命的戕害。宋苏辙说:“古语有之曰:大辩若讷,大巧若拙。何者?惧天下之以吾辩而以辩乘我,以吾巧而以巧困我。故以拙养巧,以讷养辩,此又非独善保身也,亦将以使天下之不吾忌,而其道可长久也。”〔4〕巧是困我之术,拙有助我之功,唯守拙方有长久之道,方能养得心中一团和气。
第六,守拙更是一种人生境界。陶渊明不仅以其诗垂范后世,而且也以他的人格风标衣被百世,这并不在于他选择了退隐,不为官,而在于他树立了一种本然素朴的精神风范。他有诗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去的是他生命的园田。并不是农耕牧歌更适合他,而是自然率真的境界更适合他的生命栖居。在这里,他感到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愉悦,领略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光华,生活、生命在他看来就如朝阳初启。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所谓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拙作为一种人生境界,在中国诗人艺术家那里具有极高的位置,已经不是一种生存技巧,而是同于天地境界的进阶。杜甫有诗云“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又说“养拙江湖外,朝廷记忆疏”,“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孟浩然诗云:“运筹将入幕,养拙就闲居。”大巧若拙,明道若昧,见小若明,糊涂中有聪明,痴心中有智慧。拙是一种远离纷争之道,是一种闲居之情、生命颐养之情。
二、枯槁之美
北宋文学家苏轼也是一位画家,他留存的画作很少,唯一存世的作品是《枯木怪石图》。这是一幅选材很怪的作品,他不去画茂密的树木,却画枯萎衰朽的对象;不去画玲珑剔透的石头,却画又丑又硬的怪石。这件又丑又怪的作品在历史上并不令人讨厌。他的学生兼好友黄庭坚曾有《题子瞻枯木》诗:“折冲儒墨陈空堂,书入颜柳鸿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风霜。”山谷认为,苏轼的画别有衷肠,别有世界。他的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对此,苏轼自己有题诗道:“散木支离得天全,交柯蚴蟉欲相缠。不须更说能鸣雁,要以空中得尽年。”〔5〕
苏轼的怪木,就是庄子的“散木”,是那种支离得天全的散木,表现的是大巧若拙的人生智慧,在丑中求美,在荒诞中求平常的道理,在枯朽中追求生命的意义。苏轼不仅将拙当作一种处世原则,还将它上升为一种美学原则,用他的话说,就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
从枯树来看,它本身并不具有美的形式,没有美的造型,没有活泼的枝叶,没有参天的伟岸和高大,此所谓“外枯”。但苏轼乃至中国许多艺术家都坚信,它具有“中膏”——丰富的内在涵蕴。它的内在是丰满的,充实的,活泼的,甚至是葱郁的,亲切的。为什么这样说呢?它通过自身的衰朽,隐含着活力;通过自己的枯萎,隐含着一种生机;通过自己的丑陋,隐含着无边的美貌;通过荒怪,隐含着一种亲切。它唤起人们对生命活力的向往,它在生命的最低点,开始了一段新生命的里程。因为在中国哲学看来,稚拙才是巧妙,巧妙反成稚拙;平淡才是真实,繁华反而不可信任;生命的低点孕育着希望,而生命的极点,就是真正衰落的开始。生命是一顿生顿灭的过程,灭即是生,寂即是活。
苏轼此画的命意就在对活力的恢复。苏轼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表述,解读老子的“大巧若拙”观。从平淡处做起,在枯朽处着眼,自古拙中追求新生,这是中国美学和艺术理论中一条重要的原则。
大巧若拙的拙,并不是一种枯寂、枯槁、寂灭,而是对活力的恢复。老子并不是一位怪异的哲学家,只对死亡、衰朽、枯槁感兴趣。老子认为,人被欲望、知识裹挟,已经失去看世界葱郁生命的灵觉。老子拙的境界,就是一任自然显现。如老子关于婴儿的论述,他具有一双鲜亮的眼睛,充满活力的眼睛,纯真无邪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世界便会如其真,如其性,如其光明。在“小”中发现了光明,在“昧”中发现了鲜亮。就像庄子所说的,在拙中,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如初生牛犊之活泼;在拙中,恢复了光明,如朝阳初启,灵光绰绰。
在东坡那里,他看出了枯木虽无“生面”(不是一个活物)却具有“生理”的道理。他的枯木怪石看起来是僵死的,却有活泼泼的生命精神。他不仅于此表现“生理”,更表现出“生意”。当时的一位儒家学者孔武仲,评价东坡的《枯木怪石图》,认为东坡枯木“窥观尽得物外趣,移向纸上无毫差”。他将东坡枯木怪石和赵昌鲜明绰约的花鸟作比较:“赵昌丹青最细腻,直与春色争豪华。公今好尚何太癖,曾载木车出岷巴。轻肥欲与世为戒,未许木叶胜枯槎。万物流形若泫露,百岁俄惊眼如申。”在武仲看来,东坡枯木虽无赵昌花鸟鲜艳,但是其中却自藏春意,得“万物流形”之理;通过他的独特处理,使枯木也自具妙韵,从而“未许木叶胜枯槎”。
〈宋〉苏轼
枯木怪石图
在枯木和怪石中,追求葱茜和亲切。
“未许木叶胜枯槎”,这是中国艺术理论中一种重要的思想。中国艺术追求活泼泼的生命精神的传达,但并不醉心于活泼泼的景物的描写,而更喜欢到枯朽、拙怪中去寻找生意的寄托物。元代理学家袁桷在评论赵子昂《枯木竹石图》时说:“亭亭木上座,楚楚湘夫人。因依太古石,融液无边春。”他在枯木中窥出了“无边春”——广大无边的生命精神。就像《周易》中“枯杨生华”的意象一样,他在枯木中看出了“春意”,即活泼泼的生命精神。
清吴历说:“画之游戏枯淡,乃士夫之脉,游戏者,不遗法度,枯淡者,一树一石,无不腴润。”这将大巧若拙的哲学体会得至为精审,于枯淡中出腴润。
在绘画中,枯木的形象成为中国画的当家本色。正是因为以“生理”为上,所以许多表面看来并不“活泼泼”的对象,成了画家笔下的宠物。一段枯木,枯槁虬曲,全无生意,而画家多好之。宋以来画史上以枯木名时的画家不在少数,沈括《图画歌》中说:“枯木关全最难比。”关全是北宋初年的著名山水画家,他的枯木对后代影响很大。董其昌甚至说,山水画中,无枯木则不能出苍古之态。
个园一景
微花细朵,在幽深的古潭中,浅斟慢酌。
画家在评论枯木时,总是看出古拙苍莽中所藏有的活力和风韵。明唐志契说得好:“写枯树最难苍古,然画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须用之,诀云:‘画无枯树不疏通’,此之谓也。”(《绘事微言》)中国画家知道,蓬勃的生命从葱茏中可以得到,从枯槁中也可以求得,且从枯槁中求得则更微妙,更能够体现出生命的倔强和无所不在,笔枯则秀,林枯则生,枯木点醒疏通了画面,也给观者强烈的心理冲击力。
在笔墨技巧上,中国艺术家对渴笔焦墨非常神迷。渴笔,又称干笔,与湿笔相对,于画面多用钩勒、皴擦,不用浓墨渲染。画诀中有“以渴笔取妍”的说法,就是于枯槁中求妍秀。北宋李成善用此法,他善淡墨,重钩勒,毫锋颖脱,气象萧疏,人称惜墨如金。元人画多用枯笔,其中以倪云林(倪瓒)和黄公望为最。云林用笔瘦削枯硬,一片萧疏秀朗之气。大痴用笔细微,渴笔也是其常法。恽南田说:“子久以意为权衡,皴染相兼,用意入微,不可说,不可学。太白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差可拟其象。”
石涛作画善用枯笔,他有题跋道:“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是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阅者知之。”〔6〕“文”,则易流于甜腻,甜腻即会俗,而石涛提倡干笔力扫,他是“扫”出林岫,扫出苍莽来。石涛的枯笔虽从云林、大痴中来,但与倪黄又有不同,倪黄枯中有松秀,雅净而高逸,而石涛则是秃笔疾驶,有高古荒莽之致。他有《老屋秃树图》,石涛说他是以“老屋秃树法”来画这幅画的。这“老屋秃树法”,就是干墨秃笔,用力横扫,枯莽中有畅快,干枯中有凹凸。
石涛的朋友程邃(字穆清)是一位枯笔大师,他以篆刻的方法作画。他是一位篆刻名家,风格独特,追求苍浑、古朴、凝重之风,清新可爱,富有笔意。程邃的画几乎可以说是篆刻的产物,用大篆笔法,苍茫浑朴,极有韵味。如《千岩竞秀图》,现藏浙江博物馆,此图略参元代王蒙笔意,山峰巍峨,苔点富有变化。咫尺画面,气势开阔,布局平中见奇,意境沉郁萧森,既带有新安画派的特色,又表现出作者追求金石情趣的个性。当时一位评论者王昊庐说“张璪有生枯笔,润含春泽,干烈秋风,惟穆倩得之。”“干烈秋风”,可以说是穆倩画风的一个恰当概括。
实际上,中国园林中的假山就有干烈秋风之妙境。前人说假山之妙在瘦、漏、透、皱。不仅是假山,中国艺术风尚中,瘦之一字,有很特殊的意义,瘦即枯。瘦与肥相对,肥即落色相、落甜腻,而瘦则有孤迥特立、独立高标的境界。石涛说写笔之妙,文则俗,枯则秀,假山之境,也可以说瘦则妍,文则俗。在瘦淡中丰腴,在枯槁中有韶秀。
留园岫云峰
这个小小的角落,将苍浑和韶秀裹为一体。
三、艺之老境
中国艺术推崇老境,老境也是一种拙。或许可以说,老境是对婴儿活力的恢复,是对生命童稚气的回归。艺枯在润,艺老在嫩,在老中取嫩。老境并不是对沉稳、博学的推崇,老境有天成之妙境,有天籁之音声。
老,在中国美学和艺术中代表一种崇高的艺术境界。这和崇尚古拙平淡的美学风尚是密切相关的。老境并不意味着额头上的皱纹、两鬓的白发,老境意味着成熟和天全、绚烂和厚重、苍莽和古拙。老境,就是一种枯树的境界。人怕老,但中国艺术却偏好老。在老境中,平淡,无色相,天真,淳朴,烂漫,衰朽中透出灿烂,平定中拥有智慧,去除规矩之后得到天和,如孔子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老境于稚拙中透出可爱,在平和中渗出潇洒。
中国画家说:“画中老境,最难其俦。”绘画的老境是很难达到的,但真正的艺术家一定会向此攀登。中国园林创作以老境为尚。清代的才子袁枚认为他的随园最得老趣。
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出了学习书法的三阶段说:“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有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人书俱老”成为中国书法追求的崇高境界。老境是“达夷险之情,体权变道”,是“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真正达到了在淡泊中的至味。在老境中神融笔畅,翰逸神飞。
〈明〉唐寅立石丛卉图
枯石中的耿介,杂卉中的烂漫。
学习书法开始时求“平正”,这是第一阶段;得平正以后求险绝,这是第二阶段;能险绝以后,再回到平正,这是第三阶段。初学书法的时候,最好从楷书入手,因为要了解字的基本间架结构,了解笔画的运用,所以开始时从楷书入手是比较合理的。学到了平正之法之后,要求险绝,也就是求变化,熟悉多种书体,或行书,或草书,多方追求,领会书法的奥妙。要大胆,要有创新,中国文化重传统,重规矩,创造性有时不够。中国书论就要破这样保守的心态。但在纵横变化之后,又要归于平正。这是中国书法的一条重要原理,即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如《书法离钩》中所说的:“神之所沐,气之所浴,是故点策蓄血气,顾盼含性情,无笔墨之迹,无机智之状,无刚柔之容,无驰骋之象。若黄帝之道熙熙然,君子之风穆穆然。”这就是拙之道,人书俱老,为书道妙境。当然人不必老,书可追求老。老是超越。
老境就像一条流向大海的河流,一开始流淌很平缓,在中途群水汇聚,激浪排空,等到它汇入大海之后,又归于一片平淡之中。老境是秋末的萧疏。平正之路就像春天,生命刚刚开始,一切都是新鲜的,鹅黄的细芽爬上柳条,鲜花绽放,这是属于年轻的;险绝之境就像夏天,骄阳似火,繁荫覆盖,生命尽情地达到它的最高点,这是由少到老的过程;而秋天的到来,树叶脱落,繁花凋零,又进入了生命的平缓期。但这绝不是开始时平正的重复,这老境就像秋日的红叶,红叶是这一境界的最好的表现。秋高气爽之时,登上香山,但见漫天红叶,绚烂、恣肆,像一团团生命的火燃烧着,几乎山里大部分树的叶子都在萧瑟的秋风中变红了,它们在生命结束时,展示出最后的绚烂。它们是灿烂的谢幕,无边的浪漫,天真的狂舞。书法的老境,可能就是这红叶的境界,是成熟中的平淡,是瞬间的绚烂。
中国书法理论提倡生、拙、老、辣,反对熟、巧、嫩、甜,所体现的就是大巧若拙的哲学精神。在中国书学中,与老相近的概念很多。如中国书学提倡“生”,老就是一种生。中国书法家认为,生和熟是一对概念,开始是生,因为技法不熟悉,但当自己的技法熟悉之后,还应该回到生,这就是熟外之生。中国艺术最厌恶熟,认为熟就会俗,就有点甜,有点腻,这样的书法有谄媚之态。如有的人说清人王文治的书法熟透了,有甜腻相,称其为“台阁体”。郑板桥有首诗谈他画竹,和书法的用笔是一个道理:“三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洒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所以写字要临帖,但写得太熟并不是好事,太熟可能就没有艺术个性,容易从帖中出不来。要能进去,又要能出来,才是最重要的。在绘画中也是如此。董其昌说:“画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董其昌将艺术创作分为三阶段,和书法中的理论是一致的。他的“熟外熟”,就是“熟外生”。石涛说:“董太史云:书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余曰:书与画亦等,但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生与熟各有时节,因缘也。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也是对熟外之生哲学的认同。
熟就是精巧过度,太注意雕琢,没有生气。中国艺术很强调偶然性,这里面包含着重要的思想。巧、熟往往是对偶然性的破坏。艺术中的创造是不重复的,也是不可逆料的,如风行水上,不期然相会,自然成文。《周易》有涣卦,上巽下坎,巽为风,坎为水,风行水上,自然涟漪,就是这个意思。这不是刻意为之。
老是和嫩相对的,嫩是过分追求美,美固然很重要,但书法并不是要把字写得漂亮就是最好,能写漂亮是前提,还应该在漂亮之外,追求更高的境界,这就是自己的艺术个性。所以,清傅山提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刘熙载说:“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所以像康有为的字并不美,却有很高的地位。他的审美观念是“重拙大”,就体现了这一思想。所以欣赏书法,要会欣赏其美的地方,还要会欣赏其丑,在丑的地方往往有书法家独特的创造。清代的书风就是以丑为主,像郑版桥的六分半书就是丑的典型。其他如傅山的隶书、王铎的草书、刘墉的行书、金农的正书(漆书),以及对日本书法有重要影响的杨守敬。
金刚经碑
浑穆博大,原从拙中领取。
四、天饰原则
“人不天不因,天不人不成。”这是汉代思想家扬雄的话,其中阐明的中国人关于天人关系的看法,有普遍意义。人的创造无天,则没有因凭;天的创造没有人的体会则不成,无法显示其意义。中国艺术在天人交会的基础上谈创造。拙表述的是中国人关于天人关系的看法,以拙为尚,就是以天为尚。拙是一种天趣,与天为徒是大巧若拙哲学的主要内涵之一。
明代计成《园冶》长期在中国失传,却在日本成为园林的圣经,被易名为《夺天工》。这三个字,倒是反映了中国园林的根本特色。中国园林就是“巧夺天工”,园林的最高原则是“天工”,体现大自然的节奏,反映大自然的精神,园林家如同一个冶炼的高手,以心灵的熔炉熔冶大自然。用计成的话说,就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它道出了中国造园中人与自然的关系。计成说“虽叨人力,全由天工”——园林是人的创造,不是在那里自然而然长出来的,一切园林都是人工的。但中国园林的人工,强调无人工刻画痕迹,做得就像自然固有的一样。一句话,做得就好像没有做过一样,这就是天工,这就是拙趣。
有的学者说,西方园林的设计者是建筑家,中国园林的设计者是画家。这概括是有道理的。在西方传统园林中,建筑是主体。而在中国园林中,表现绘画的境界则是最高的原则。西方园林是建筑师的产品,中国园林则是诗人和画家的产品。中国园林是浪漫的,西方传统园林是古典的、理性的、秩序的。如法国凡尔赛宫的建筑和中国的颐和园,就是两种不同审美情趣下的作品。
中国园林是“天然图画”,园林设计家多是画家,或者虽然不是画家,也必须以体现出画意为根本。如园林中的便面,就是将自然摄入便面中。人所设计的园林,以显现大自然的图画为最高原则。园林效法自然,不是模仿自然之形,它不是西方的模仿说,而是要得自然之趣,体现出自然的内在节奏。寂寂小亭,闲闲花草,曲曲细径,溶溶绿水,水中有红鱼三四尾,悠然自得,远处有烟霭腾挪,若静若动……自然之趣盎然映现其间,生生哲理随处可见,使人得到美的享受、智的启迪。
瘦西湖曲桥
曲桥,细波,弱风,柔柳,皆是自然的轻吟。
西方园林是人工的,中国园林是自然的。人工,强调的是巧,也就是中国艺术家所说的行家的产品,在中国人看来,这有匠气。中国园林是拙的、野的,是远离匠气的。在“大巧若拙”哲学看来,最高的巧是不巧,古拙、苍茫、野逸,才是最好的。如中国园林中的白皮松,因其体形松秀,株干古拙,虽少年已是成人之概。又如中国园林水体中的驳岸的设计,要有斑驳的天趣。苏州同里退思园的驳岸,是今天苏州园林中最感动我的地方。这样的斑驳趣味,就像那斑驳陆离的钟鼎,使我们如进入浑莽的太古之中。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园林以斑驳陆离为高致。园林艺术家陈从周先生曾说:“童寯老人曾谓,拙政园藓苔蔽路,而山池天然,丹青淡剥,反觉逸趣横生。……此言园林苍古之境,有胜藻饰。而苏州留园华赡,如七宝楼台拆下不成片段,故稍损易见败状。近时名胜园林,不修则已,一修便过了头。”
其实,我们今天的景观园林建设,正在逐步放弃这一中国园林最基本的特色。我们在华丽和自然中游离,既难以达到西方的华丽,又放弃了本民族的自然。我们以华丽和人工割裂自然,我们以现代化的工具去切割传统。大道代替了曲径,高楼挤压着亭台,原有的园林在城市化的节奏中挣扎。即使如庞大的颐和园、西湖也难免这样的宿命。城市的过度开发,寸土寸金的现实,很难为这些荒林野甸留下什么空间了。当代中国的一些景观理论家诅咒着这样的传统园林,巴不得它迅速消失在现代化的视野中,其实,这样的期待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中国传统园林是城市山林,而今天的园林是进一步城市化。在传统中国园林中,园林虽是城市化的景观,但造园者向你陈示的却是乡野的意味,这绝不是让你不要忘记农村、野外,而是让你从喧嚣中走出,从繁冗的外在物质中走出,流连于幽雅的、宁静的处所,去静静地体味世界的意味和节奏。
西方园林是人工的,多几何构置;中国园林是自然的,多曲线,野趣天成。中国园林很少有几何构置的。意大利的一位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 1682—1746)在清宫当了14年的画师,他说:“畅春园以及我在中国见过的其他乡间别墅,都同欧洲大异其趣,我们追求以艺术排斥自然,铲平山丘,干涸湖泊,砍伐树木,把道路修成直线一条,花许多钱建造喷泉,把花卉种得成行成列。而中国正相反,他们通过艺术来模仿自然,因此,在他们的花园里,人工的山丘造成复杂的低相,许多小径在里面穿来穿去,有一些是直的,有一些曲折,有一些在平地和涧谷里通过,有一些越过桥梁,由荒石小道攀登山顶。湖里点缀着小岛。上面造着小小的庙宇,用船只或桥梁通过去。”
在西方园林中,几何型是其典型的特征。如凡尔赛宫的对称、几何形构置,华丽、严整。法国园林中无论是皇家园林如凡尔赛、枫丹白露、圣—日尔曼,还是私家园林如维郎得利,布局几乎全都由几何板块构成,凡尔赛宫甚至以中轴线纵贯全园。中国的颐和园,同样是皇家园林,却是以自然天趣为其根本。
罗马朗特别墅(16世纪)
理性、秩序,是西方园林的灵魂。
西方园林有一个内隐的原则,就是“人是自然的主人”,重人工。中国园林强调“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与自然的密合成为造园的根本原则。中国人的园林思想,是将园林构造视为大自然的一个单元,是自然整体的一个部分,园林表现的是大自然的节奏。在西方传统园林中,强调的是秩序,对称、整齐,符合古典主义的趣味。但在中国则喜欢美丽的无秩序。其实,中国人不是欣赏无秩序,中国人的秩序不是强行通过人为的节奏去改变自然,而是力求体现大自然的内在节奏,表面上的无秩序隐藏着深层的秩序。
中国园林注意天成,所谓“庭前草不除”,是一条很有意味的原则,不是像西方园林将花木修剪很整齐划一。中国人认为,这样一来,人工的痕迹就太明显了。培根就将西方的园林说成是“对称、修剪树木和死水池子”,这样的东西缺少想象。在中国园林中,树木不但不是修整的整齐化一,同时在树木的选择上也非常讲究。园林和苗圃有很大区别,高而直的树并非为首选,倒是曲折的、萧疏的、虬结而富有变化的花木为造园家所喜爱,如龙爪树、古藤、萧疏的柳树、曲折有致的寒梅。
拙政园见山楼回廊
曲廊邃宇,浮香幽影,藏着一个玲珑的世界。
中国园林的曲和西方园林的直形成鲜明的对比,有的人说中国园林建造得像个迷宫,绕来绕去。著名的法国画家王致诚,参与过圆明园的创造,他有一封关于圆明园的长信,写给巴黎的一朋友,他在信中说:“道路是蜿蜒曲折的,不像欧洲的那种笔直的美丽的林阴道,总是小丘挡住视线,有意地制造出曲线来。湖水的池岸没有一处是相同的,曲折蜿蜒,没有欧洲园林用方整的石块按墨线砌成的边岸。”中国园林是造“曲”的艺术,用曲线而不用直线,一湾流水,小丘耸然,灌木丛生,绿草满径。人们到园林来是为了避开世间的烦恼,自由地呼吸,在沉寂的独处中享受心灵和思想的宁静,体现出强烈的乡野气息。云墙、回廊、潺潺的小溪,而不是笔直的喷泉。曲折有致的瀑布,和欧洲园林的链式、直线式的瀑布有明显区别。园林的曲景在云墙和回廊的设置上体现最为充分,如拙政园的回廊。江南园林中的云墙设置非常有特色,如绵延的长龙横卧于一片青山绿水之中,白色的墙壁和黛色的瓦在青山绿水之中勾出一条逶迤的曲线,别具风致。中国园林家在曲中见天趣,见拙趣。
注 释
〔1〕 韩愈《赠东野》诗云:“文字觑天巧。”此中之“天巧”,就是老子所说的大巧,是无巧之巧。
〔2〕 这段话的原文是:“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庄子·胠箧》)
〔3〕 《杨维桢集》卷二十七。
〔4〕 《栾城集》卷二十二。
〔5〕 蚴蟉(yòu liào):蜿曲纠缠的幼虫。雁,此指鹅。
〔6〕 石涛题跋语,其画见《大风堂名迹》第二集《清湘老人专集》著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