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了怀疑之心,可疑的东西就处处可见,那么,是否能够怀疑所有的知识?怀疑派哲学家确实几乎不信任一切知识,他们不相信人们能够找到确定无疑的真理。罗素嘲笑怀疑派说:“如果怀疑派彻底否认人能真正知道任何一种事情,那么怀疑派又是怎样知道这一点的呢?”看来,总会有些东西是不可怀疑的,哪怕不多。有些哲学家相信,如果从可疑的事情出发,一步一步地加以排除,最后就有可能找到不可怀疑的东西,那肯定就是真理的家园了。这时,怀疑由一种态度发展成为一种方法。
笛卡尔发明的“笛卡尔式怀疑”很有名。笛卡尔说,难道我不能怀疑我正坐在火炉旁边吗?能,也许我其实是梦见坐在了火炉边,还有,真的有个火炉吗?也许事实上并没有,全都是我在做梦,什么事情都可能搞错。也许有个魔鬼,狡猾无比,他决心永远给我捣鬼,使我永远上当受骗,最后我终于什么都不敢相信了,我认输,我承认,一切都是可疑的。但就在此时,怪事出现了:“一切”当然包括“我”,当我怀疑我的存在,我便恰好存在。如果我不存在,魔鬼就无法欺骗我,可是魔鬼在欺骗着我,所以我一定存在。这正是魔鬼法术的破绽,魔法终于失灵了。笛卡尔说,我可以怀疑各种事情,唯独无法怀疑我正在怀疑,无法怀疑我正在思想,所以,“我思故我在”是天底下绝对不可怀疑的第一真理。
笛卡尔的确抓住了魔法的破绽,这其中有着很深奥的道理。可以用另一种有些相似的方法来说明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打一个肯定能赢的赌?似乎不可能,但其实你只要赌“我打赌我一定会输”,就能战不无胜。即使你输了,那也只好算你赢了,因为你赌的不是别的,正是你输。福克纳有篇小说《赌注》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个快乐英俊的小伙子山姆得罪了撒旦,山姆无论想要做什么事情,撒旦都施妖法使他事与愿违,最后山姆破解了这个秘密,他想要什么,他就故意赌自己得不到什么,结果当然是万事如意,过上了幸福生活,没有好好读书也有了黄金屋颜如玉什么的。
维特根斯坦也是使用怀疑法的高手。有些事情似乎实在是不可怀疑的,维特根斯坦却能把它搞成可疑的。例如,我们都知道,做事情要遵守约定规则,行为要遵守道德规则,说话要遵守语法规则,踢球要遵守球赛规则,等等,可是,怎样才算遵守了规则?一般的理解是,遵守规则就是只要情况相似,那么就一次次地按既定做法重复照办下去。维特根斯坦提出了一个怪问题:什么算作“总是照办”呢?这真的有准吗?真的能做得一模一样吗?如果有些走样,还算不算遵守规则?走样似乎是难免的,那么,走样走到什么程度才算遵守规则?
我思故我在
可以考虑这样一个例子。加法是大家熟知的一条算术规则,我们都知道,2+3=5,3+4=7,等等,我们按这种规则可以不断地对各种情况进行演算,不过,我们实际上演算过的“各种情况”总是有限的,这一点暗含了一个奇异的问题。假如有两个小孩,从来没学过加法,有个老师教给他们加法,在教加法时只教过两数之和小于或等于10这个范围内的例子,就是说,不超过5+5=10,6+4=10,3+7=10这种水平的演算。有一天这两个小孩偶然看见7+5这个式子,它超出了他们学过的范围,其中一个小孩天才地想出应该是7+5=12,另一个却说7+5=10,谁正确遵守了规则呢?大多数人恐怕会认为第二个小孩傻得厉害,不过,维特根斯坦很可能会认为第二个小孩也是天才,虽然不是算术天才,却是哲学天才,因为他提出的不是算术问题而是更高明的数论问题。可以这样解释:既然教过的演算实例中最大的得数是10,这实际上蕴涵了这样一种理解:“凡是足够大的得数都叫做10”,而7+5的得数一定足够大,因此是10。这不是胡搅蛮缠。有的原始部落生活很简单,平时能用到的数目也很小,像2+3=5,3+4=7之类,他们的理解和我们一样,但大一些的数目就可能有不同的理解,比如说,足够多的东西就通通算作“一堆”,或者叫做100,于是,50+50=100,90+20还是等于100,100只是表示足够多。当然,文明人需要的数目大得多,所以我们会想到1亿、10亿以至“无穷多”。不过,“无穷多”到底是多少?我们不也是含含糊糊的吗?就像前面举过的康托的例子,自然数的总量“按道理”应该比偶数的总量多,可是难道它们不都是无穷多所以也就一样多吗?
遵守规则就是确定一把标尺
看来,有些理所当然的事情其实很可疑,另一些可疑的事情其实是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