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篇》中间部分讨论的是纯粹的哲学问题。柏拉图在其中提出,只有让哲学家来当王,城邦才会获得安宁。
这就让人思考,哲学家的构成要素是什么,什么是“哲学”?柏拉图在《国家篇》中作出了著名的讨论,正确与否不论,光是其中华美的词藻就令人十分感动。
柏拉图的讨论中有许多词句是巴门尼德式的,其中的宗教元素是毕达哥拉斯式的;巴门尼德与毕达哥拉斯相结合,使得柏拉图的讨论中既有逻辑、理智又有宗教激情。这种结合还影响了后世许多哲学家。
下面我们大体概括一下柏拉图的理念论。
首先,什么是哲学家?哲学家是喜欢智慧,但不同于仅仅是有好奇心的那种人。也就是说,哲学家是喜欢探究真理的人。如何探究呢?他们并不是沉浸在新事物中的那种人,而是清醒地去认识新事物背后的道理。沉浸在其中的人的认识只是一些看法、意见,而后者的认识才是真正的知识。
柏拉图认为,事物都存在着正反两面,美的事物身上有丑的成分;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这样看的话,一切事物都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比如你认为他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做过坏事,那他理论上讲就不是好人。理论上讲谁都做过坏事,那好人存在不存在呢?这就是我们说的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间。只看到表象这些矛盾的便是意见,而能看出表象背后那些永恒不变的东西的则是知识。
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感官能感触到的表象问题属于意见,而背后隐含的永恒的问题属于知识。例如,你看到好看的花、漂亮的衣服、精彩的歌舞,这都属于意见;如果你能从中看到背后的美,那它就是知识。
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说法是矛盾的、不真实的,但是现实中的事物却又符合这种矛盾,因此现实中的事物是不真实的。所以赫拉克利特会说:“我们踏入的既是同一条河流,又不是同一条河流。”柏拉图的认识论也受前人影响。
柏拉图的学说并不是全部源自前人,比如他的“理念论”。这个理念论中既有逻辑成分,又有形而上学。逻辑成分最重要的是关于文字背后的永恒,例如,每一只猫都是不同的,但是这些不同的个体可以用同一个“猫”字来指代。无论个体猫是生是死,这一点都不会改变。这说明这个字包含着不同个体的共性。这是逻辑部分,与形而上学部分没有关联。
如果按照理念论中的形而上学部分来讲,“猫”是上帝创造出来的唯一,只有上帝创造出来的那只猫是猫,世间每一只猫个体都有一部分它的特征,都是这只猫的现象。
《国家篇》中柏拉图非常详细地阐述了这种“理念论”学说。他认为,拥有同一个名字的不同个体之间肯定存在着同一种“理念”或“形式”。例如,“床”这个概念就是“理念”,各式各样的床则都是现象。从这些现象身上只能得出意见,从概念身上得出的则是知识。哲学家关心的是能得出知识的那张床,而非世间各式各样的床。这也看得出,哲学家对日常生活缺少热情。哲学家身上集中了众多优点,最适合做国家的管理者。
苏格拉底认为相对于哲学家的聪明,社会环境更重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人聪明的社会中,哲学家就不会显得很傻;人人愚蠢的社会中,人们也不会觉得哲学家有多聪明。
按照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认识,理想国要想让哲学家领导可以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让一位哲学家当国王;第二种是把领导者培养成哲学家。前一种做法显然不合适,至于后一种做法,柏拉图在叙拉古的领袖身上做过一次实验,结果失败了。
《国家篇》第六和第七卷中,柏拉图还谈到了什么是哲学和如何成为哲学家。
柏拉图认为哲学是对知识的认识,不仅仅是懂得辨别,还要懂得认识和发掘。从事创造性工作的人应该有所体会,那就是在一段时间认真工作后,事物背后的知识会自己体现出来。这可能是经验的原因,事后可能会有所怀疑,但在知识浮现出来的那一刹那,你是非常有把握的。无论是文学、艺术、音乐还是哲学方面,伟大的成就大多是这一刹那间得出来的。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种刹那间的灵感是很重要的,但仅有灵感是不够的。这种灵感是主观上的,它除了带来启发以外,还会引导人误入歧途。
写《国家篇》的时候,柏拉图非常相信自己的灵感,为了将自己的灵感传达给大家,他作了一个洞穴的比喻。在谈到这个比喻之前,他还做了大量引导性的工作。
首先,柏拉图将理智的世界和感觉的世界划分开来,然后又将理智世界分为两种:理性与悟性。理性高于悟性,理性是用辩证方法得来的纯粹理论的知识。悟性不是纯理论的,就像数学证明题中,一切证明都是基于假设的条件之上,这些假设的条件是无法证明的。例如,几何题中会有:“假设有一个直线三角形。”现实中我们画不出绝对直的直线,所以只好是假设。悟性需要假设条件,但理性不需要。理性本身就是纯理论的问题,在它的范围内,直线绝对是直的,不需要假设。
柏拉图还用视觉与知觉两种感觉来比喻理性与混乱的不同。眼睛看到物体的条件不仅要有眼睛与物体,还需要有光。太阳下看得清楚,朦胧中看得模糊,漆黑中看不见东西。理念便是太阳,眼睛便是灵魂。在理念的照耀下,我们用灵魂去发现知识。
接下来,柏拉图提出了著名的洞穴比喻。他将不懂哲学的人比喻为被关在洞穴中的囚犯,这些囚犯因为被锁着,所以只能看着眼前的墙壁,不能转头。他们的背后生着一堆火,他们只能看到墙上自己和其他东西的影子。他们无法回头,不知道有火,便以为墙上的影子是实物。某一天,一位囚犯逃离了洞穴,并发现了真相,发现自己以前被影子骗了。如果是哲学家,他定会回到洞中将真相告诉大家。但是在别人眼中,他肯定是傻子。
在柏拉图的学说中,“善”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甚至比科学和真理还要重要。哲学方面,柏拉图与毕达哥拉斯都是理智与神秘主义的结合,但是到了最后,神秘主义占了上风。
尽管有许多错误,但是柏拉图的理念学说仍旧是哲学上的一个非常大的进步。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是:我们在生活中表达所用的语言中,不可能全是理论性的词汇,必须用到“人”、“狗”、“猫”之类的一般词汇;如果不是这样,人们语言中只有理论性的词汇,那它们将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我们怎么假设,采取何种论证方法,都得不出柏拉图的理论,都与柏拉图所说的相违背。原因是,首先柏拉图没有弄清哲学上语法的用法。比如说,我们可以说花是美的、蝴蝶是美的、衣服是美的。这里美是它们的共性,我们不会说美是美的。柏拉图犯的错误就是认为“美是美的”;理念原本应该是个体之间的共性,但是柏拉图却把这些共性又当成了个体。到后来,他自己也认识到这个问题,并在《巴门尼德篇》中进行了自我批判。这也是历史上哲学家进行自我批判的先例。
在雅典讲学的柏拉图
《巴门尼德篇》的叙述者据说是柏拉图同母异父兄弟安提丰,人们好不容易才请他回忆了当时的对话。当时参加对话的有年老的巴门尼德、中年的芝诺和年轻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先说了自己对理念的认识,他承认正义、善、人这些理念,反对灰尘、泥土、头发这些东西也有理念。巴门尼德首先赞扬了苏格拉底,认为他将来在哲学上肯定会有出息,并认为到那时苏格拉底就不会瞧不上头发、灰尘之类的卑微的东西了。接着,巴门尼德提出关于理念论的一些难点。
苏格拉底同意了巴门尼德的看法。他认为没有理念,推理就进行不下去,心灵就失去了依靠。
柏拉图在论述个体实在性的时候经常犯一些幼稚的毛病。他认为凡是美的事物同时也是丑的,成倍的事务也是一半的。前一个还好理解,例如一件工艺品,一些方面是美的,一些方面不成熟,是丑的;但是后面的说法则是错误的,成倍和对半都是相对而言的。例如,2是1的一倍,2是4的一半。如果A比B大,同时A比C小,柏拉图就会认为A既是大的又是小的。
柏拉图犯的错误还包括,他认为知识和意见肯定是从不同事物上得来的。例如,我们看到阴天,预测快要下雪了,这便是意见;如果被我们预测对了,天果真下雪了,刚才的预测就是知识;在这里,意见和知识的题材是相同的。而柏拉图认为,能得出意见的事物,就永远得不出知识;能得出知识的事物,就永远得不出意见。意见肯定是错误的,知识则肯定是对的。柏拉图的这些认识是错误的。
按照柏拉图的意思,哲学家要想成为一个卫国者,就得回到岩洞,同那些没见过实物的人在一起。照这个道理也可以解释耶稣为何来到世间,世间就是洞穴,世人就是等待启蒙、解救的罪人。但是人们又发现一个问题,既然世间万物是上帝创造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建造一个洞穴呢?为什么不让世人直接见到阳光呢?
这是我们从基督教创世的传说中提出的矛盾,与柏拉图没有关系;并且柏拉图并没有承认上帝创造世间万物,他只承认上帝创造了美好的事物。
柏拉图接下来的描述很有意思,内容是要想成为卫国者必须接受哪些教育。他认为一个年轻人最终被选中必须在理智和道德方面都要优秀,要为人正直,勤奋好学,记忆出众。被选中的青年在二十岁至三十岁之间要学习毕达哥拉斯派学说,包括数学、几何、天文、声学。学习的时候不能抱有功利性的目的,而是为了净化心灵,以便发现万物背后的永恒。
在当时,没有人去深刻分析星星的运动规律。希腊人认为天体运动中体现着数学的美,尤其是行星的运行轨道如果是一个圆的话。柏拉图总是强调善、强调美好。这就让人产生一种想法,能不能用一种假说将看似无规律的行星运动转化为有秩序的、美的、善的呢?如果能做到的话,就证明这个假说是对的。当时确实有人提出了这样的假说,这个人是来自撒摩的阿里斯塔克斯,他提出假说——包括地球在内的行星都是以圆形的轨迹绕着太阳运动。这种观点后来被亚里士多德否定了,他将这个假说归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学说,因为他们也有类似的假说。再后来,这个假说又被哥白尼恢复了。哥白尼的成功间接证明了柏拉图学说在天文方面的假设是正确的。不过,后来开普勒发现行星的运行轨迹是椭圆的,而不是正圆;再后来牛顿发现这种椭圆也不是正规的椭圆。至此,柏拉图学说关于行星运行轨迹是圆形的假说彻底破灭。
这件事情给我们以启示:一个假说,只要它能推动人们对一件事物的认识,无论事后被证明有多荒谬,它都是有用的;但是推动人们对这件事物的认识之后,这个假说便成为了这件事物继续前进的阻碍。出于对善、完美、信仰的追求所作出的假设,曾经对科学的发展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尤其是在当时那个年代。不过,在后来成了一种障碍。柏拉图与苏格拉底——后者尤甚——的一些伦理方面的观念便严重阻碍了古希腊科学的发展。
有意思的是,柏拉图学说中将数学与几何看得很重,而且数学与几何也推动了柏拉图的学说发展;但是,近代的柏拉图主义者却几乎没人懂数学。这是专业化罪恶的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