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国本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是亨利·柏格森,他不仅影响了大名鼎鼎的威廉·詹姆斯和怀特海,甚至影响了法国的整个思想界。
虽然柏格森哲学的影响很大,但涉及的方面却很单一,主要是在保守方面,因此,柏格森的哲学和发展到维希政府的那场带有保守性质的运动取得了协调。但是,柏格森的非理性主义也引起了人们与政治无关的所有兴趣。不过,现在让我们抛开政治,来单纯的看待柏格森思想的纯哲学部分。
通常,给各派哲学分类的话,要按方法或结果来分。举个例子,经验主义哲学、先验哲学都是按方法分出来的;而实在论哲学和观念论哲学就是按结果分出来的。可是,如果用这两种方法里的任一一种给柏格森的哲学分类,那就是很难有结果的事了,难度在于他的哲学贯穿了所有分类的界限。
这样一来,我必须考虑用另外一个不太精确的办法给哲学分类。这个方法虽然不够精确,但哲学界之外的人都会觉得它很有用。促使哲学家做哲学思考的主要欲望是这个方法的划分原则。举个例子,用这样的分类方法,可以分出由爱好知识而形成的理论哲学、由爱好实践而形成的实践哲学,等等。
亨利·柏格森(1859—1941年)。法国哲学家,生命哲学的倡导者。所谓的生命哲学是一个种对现代科学主义文化思潮的反动,他提倡直觉,贬低理性,认为科学和理性只能把握相对的运动和实在的表皮,不能把握绝对的运动和实在本身,只有通过直觉才能体验和把握到生命存在的“绵延”——那唯一真正本体性的存在
有一种哲学叫“感情哲学”,也是用第三个方法分出来的,包括所有乐观主义或悲观主义的哲学。还有一种哲学叫“宗教哲学”,也是用第三个方法分出来的,包括所有提出拯救方案或表示不会有救的哲学。而上面所说的理论哲学则包括了很多的哲学体系。理论哲学的数量可不少,因为哲学里大部分精华的源泉都是很少见的知识。如果哲学家都是很平常的人,那么在西欧人中应该很常见实践哲学,但实际上,至少截止到现在,这种哲学在西欧是很少能见到的。因为不常见,人们也就不会知道,这种哲学的代表人物主要就是柏格森。
自从实践哲学兴起以后,像柏格森那样,我们可以看出现代实践主义者对希腊威信的反抗,其中反抗的最激烈的一种威信是来自于柏拉图的。我们还可以把实践主义者反抗希腊威信这件事联系到帝国主义和汽车上,至少席勒是愿意这样做的。实践哲学取得的成就是可以预料到的,因为现代世界需要这种类型的哲学。
柏格森的哲学体系是二元论的,这和过去的大多数哲学体系都不一样。柏格森认为,世界被分成生命和物质这两个完全不同的部分,更或者,世界是被理智看成物质的某种东西;而宇宙是向上攀登的生命和往下降落的物质冲突矛盾的结果;所谓生命,是自从有了世界就一举产生的一大巨大的活力体,当它遇到物质的阻碍时,凭借力量在物质之间打开了一条道路,之后又逐渐学会利用物质。如果要给他一个形象的比喻,那么,它就像拐角处的风,被四周的墙壁分成方向不同的潮流。由于物质要求它适应,而它也想突破物质,因此它的一部分被物质制服了,另一部分则战胜了物质。但是,随时随地、每时每刻,它都充满了自由活动的能力,而且总是在努力寻找出路,总是在四周对立的墙壁间争取更大的运动自由。
相比于机械论,虽然柏格森更同情目的论,但他却没有为这两种观点提出任何相同的观点。他认为艺术家的作品是真正有创造性的。预先存在的东西里,包括一种行动冲动和一种不明确的要求;但是,如果这个要求还没有得到满足,那么人们是不可能知道它的性质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柏格森提出,进化无法预料,而且决定论者也不会说服自由意志的提倡者。
柏格森还认为,分离事物的理智是一种幻梦。人的整个生命是能动的,理智却不是这样。他说,在做梦时,人的自我会分散开,过去也会破裂成碎片,彼此渗透的实际事物被视为分离的固体单元,超空间者退化成分离性。因此,既然理智起分离作用,有几何学的倾向,那么讨论外在的逻辑学,就是按照物质性的指引从几何学产生的结果。
就像理智和空间被联系在了一起一样,本能(或直觉)也和时间联系在了一起。和大多数哲学家不同,在柏格森眼里,时间和空间的差异很大(这也算是柏格森哲学的一个特点)。空间是物质的特征,这个特征产生的原因是分割流注。虽然在某个限度内,这种分割在实践上有用处,但它依然是错觉,在理论上会让人误入歧途。
相反,生命或精神的根本特征是时间。不过,这个时间不是数学时间,而是外在瞬间的均匀集合体。柏格森认为,空间的一个形式可以表现为数学时间,相应地,对于生命重要之至的时间是对它的延伸。在柏格森的哲学里,这个延伸的时间是个基本概念,最早出现在《时间与自由意志》一书中。
记忆里的过去保留到了现在,因此这种延伸的特别表现是在记忆方面。因为这个原因,在柏格森的哲学里,记忆论也变得非常重要了。柏格森《物质与记忆:身心关系论》一书就是在说明精神和物质的关系。记忆是精神和物质的结晶,因此,通过分析记忆可知,书中断言的精神和物质都是实在的。柏格森认为,通常被叫做记忆的有两种根本不同的事,关于这两者的区别,柏格森作了特别的强调。他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遇到的所有事情都可能被记忆记住,但是通常来说,只有有用的东西才会被意识记住。
柏格森认为,记忆的精神要素的缺陷并不真是表面上的记忆缺陷,而是把记忆变为行动的运动机制的缺陷。在讨论了脑生理学和记忆丧失症之后,他终于证明了这种看法。最后,他由此得出结论:脑髓的功能不是真的记忆。过去必须体现在物质的行动上,然后再体现在精神的想象上。记忆的过程不是物质发散的过程,应该是,物质的过程是记忆发散的过程。
在纯粹记忆的另一端,柏格森放入了纯粹知觉。柏格森对待纯粹知觉的立场是超实在论的。在他看来,知觉和知觉的对象是同一的,因此他几乎都不肯把知觉称为精神。正在开始的行动构成了纯粹知觉,能动性就是它的现实性。本来脑髓不是行动的手段,通过转换以后,也和知觉产生了关系。把精神生活限制在实际有用的事情上就是脑髓的功能。据说,如果没有脑髓,人就察觉不到任何事物,但是实际上我们只察觉到了引起我们关心的事物。这样说来,脑髓也是有选择的。
柏格森论述直觉的前提是延伸和记忆的理论。以人类为例,理智的边缘是直觉,直觉本来也应该处于中心位置的,但是由于在行动中,直觉发挥的作用比不上理智,于是就被挤出了中心位置。尽管如此,直觉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它还有更奇妙的用处,因此应该再次恢复它的地位。柏格森想让理智叫醒至今还在酣睡的直觉的潜力,本能和理智的关系被他比作视觉和触觉的关系。按照他的说法,理智无法带给人遥远事物的知识。的确如此,在柏格森的理解里,从触觉的角度解释一切知觉就是科学的功能。
以上只是我转述的柏格森的观点,还没有提及他得出这些观点的依据和理由。通常情况下,他并不给自己的观点寻找依据,他是依赖极好的文笔和这些观点自身的魅力吸引和打动读者的。因此,与大多数哲学家相比,在给自己的观点寻找依据方面,柏格森是最容易的。总之,他就像广告明星一样,利用鲜明和多变的说法,从表面上解释了许多隐晦的事实。他很善于使用类推和比喻方法,而且使用得可谓得心应手。向人们介绍他的意见时,他使用的类推和比喻占了整个方法的大部分。我在他的著作里见得到的对于生命的比喻,甚至多过我在我所知的诗人的诗集里见到的。
在面对使人类处于动物界之上的这场袭击时,一个感觉自己仅是旁观者或评论家的人,会觉得与这场袭击相比,沉着细心地思考是这样的格格不入。柏格森听见了别人对他的意见,这意见说,思考不过是避开障碍物的冲动,只是行动的一个手段。也许柏格森会觉得一个有哲学家身份的人不该持有这样的观点,骑兵指挥官才应该持有这样的观点。说到底,思考是哲学家的本职工作,但是柏格森觉得,在猛烈的激情与喧嚣中,没有地方容纳理性演奏的弱小音乐声,也没有闲情逸致进行公平的沉思。这种沉思是通过反映出来的宇宙之大而追求伟大的。他也许会忍不住要问: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我接受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宇宙观呢?当他这样问的时候,他会发现,整个宇宙和他的著作里,都没有这种理由。
二
柏格森的空间论和时间论是他的哲学的两个基础,这一点可以证明,柏格森的哲学并不只是一种诗意的和富于想象力的宇宙观。
对于他指责理智来说,他的空间论是必需的。他与理智之间是一场残酷的战斗,如果他失败了,理智就会成功;对于他证明自由来说,他的时间论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他逃开詹姆斯的“封闭宇宙”、他的不存在任何流动事物的“永久流转说”、有关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的全部讲法,他的时间论都是必需的。因此,在评论他的哲学时,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空间论和时间论这两个学说上。如果这两个学说是正确的,任何哲学家都难以避免的那种细小错误和矛盾就没有多大关系了。如果这两个学说是不正确的,那么柏格森哲学剩下的,就只有不能从理智根据批判(应该从审美根据评判)的富于想象的叙事诗了。
与时间论相比,柏格森的空间论比较简单。在他的《时间与自由意志》一书中,他对空间论有详尽的叙述,因此可以判定,空间论属于他哲学的最早期部分。在第一章中,由于他把较大的看成是包含较小的东西,因此他主张较大和较小暗含着空间的意思。他没有提出支持这种看法的任何好的或者坏的理由。
类似于柏格森哲学的这种反理智哲学有一个恶果,而且还很严重。由于反理智哲学都是借助着理智的错误和混乱发展起来的,因此,它情愿进行坏思考也不喜欢好思考。它还断言,暂时的一切困难都是不可解决的,一切愚蠢的错误都是理智的破产和直觉的胜利。
柏格森的著作中有许多提及数学和科学的言论,在马虎大意的读者看来,这些言论大大巩固了他的哲学,但事实并非如此。在科学方面,特别是在生物学和生理学方面,我没有资格批评他的言论,但是在数学方面我就有理由好好批评他了。在有关的解释中,他故意采纳了传统中错误的结论,对最近80年来在数学界广为流传的较为新颖的结论却视而不见。不过,这似乎也无可厚非,因为他只是学习了大多数哲学家的普遍做法。
巴黎高等师范学校1878级学生合影。柏格森就是巴黎高等师范学校1878级的学生,后在此校获得了博士学位,并长期在此校任教
除了数的问题以外,柏格森接触到数学的主要一点是,他否定它对世界的电影式描述。在数学中,变化、连续变化被认为是由一连串的状态构成的,而柏格森却主张,任何一连串的状态都不能代表连续的东西,因为事物在变化中根本不会处于任何状态。这样一来,他就把“变化是由一连串的状态构成的”这种见解称作电影式的见解,还说,这是理智特有的见解,但根本是有害的。
根据柏格森所说的非“动的宇宙观”,只有真延伸可以解释真变化,过去和现在的相互掺杂就隐藏在真延伸里。和柏格森的记忆理论有密切关系的也是他的延伸论。按照这种理论,残留在记忆里的事情都是记忆到的,和现在的事情掺杂在了一起。这样一来,过去和现在并不都是外在的,而是融合在了意识的整体之中。柏格森还认为,行动构成了存在,数学时间只是一个容器,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因此它什么都不是。他认为,过去的就不会再行动了,而现在是正在行动着的。就这样,柏格森不动声色地否定了普通的数学时间。但是,脱离了数学时间,他的观点就没有任何意义。
柏格森关于延伸和时间的全部理论的依据,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基本混淆。这个混淆,混淆了回忆这个行为和所回忆到的事物。如果我们对时间不是很熟悉,那么他企图把过去当做不再活动的东西推出过去的做法,带有的恶性循环就显而易见了。其实,柏格森叙述的是知觉和回忆(两者都是现在的事实)的差别,但他错以为叙述的是现在和过去的差异。只要认识到这种混淆,便会明白,他的时间理论其实是一个完全忽略了时间的理论。
柏格森时间论的底蕴,似乎是现在的记忆行为和所记忆的过去事件的混淆,这是一个在哲学界普遍存在的混淆。如果我的看法没有出错,那么这个混淆败坏了柏格森的很多思想,也败坏了大部分近代哲学家的思想。就记忆而言,记忆的行为发生在现在,而记忆到的事物都是过去的。因此,如果混淆了记忆的行为和记忆到的事物,过去和现在也就没有区别了。
在柏格森的著作《物质与记忆:身心关系论》里,通篇都贯穿着认识本身和认识到的对象的混淆。主观和客观的混淆是许多唯心论者和唯物论者所共有的,并不是柏格森一人特有的。许多唯心论者认为客观其实就是主观,许多唯物论者认为主观其实就是客观。他们一致认为这两个说法差别很大,但又一致认为主观和客观没有差别。我们应该承认,在这一点上,柏格森是有优点的,因为他既把客观和主观同一化了,也把主观和客观同一化了。只要否定了这种同一化,他的整个思想体系就要垮台了。首先垮台的是空间论和时间论,其次是“偶然性是实在的”这一观点,然后是谴责理智的根据,最后垮台的是他解释的精神和物质的关系。
有很大部分的柏格森哲学(或许就是这部分为他赢得了声望)不是依据议论得出的,因此也就不能用议论推翻它们。总之,我们可以把他对世界的富于想象的描绘,看成是富有诗意的东西,不必证明,也不必反驳。
柏格森在法国先贤祠的纪念牌匾。法国先贤祠位于巴黎的拉丁区,最初是法王路易十五兴建的圣日内维耶大教堂,历经数次变迁以后现在成为法国最著名的文化名人安葬地,到目前为止共有72位对法兰西做出非凡贡献的人被安葬在先贤祠,柏格森是其中之一
柏格森把所有纯粹的沉思都称之为做梦,并且用一连串贬义词训斥它,说它是静态的、柏拉图式的、数学的、逻辑的和理智的。
柏格森这样告诉那些想要预见行动要达到的目的的人:即使预见到了目的,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和记忆一样,愿望和它的对象也是同一的。因此,我们在行动上注定是本能的盲目奴隶,任由生命力不停地从后面推着我们前进。
在我们沉思的一瞬间,我们就超脱了动物的生命,并由此进一步认识到了将人从野蛮的生活中解救出来的伟大的目标。然而,在柏格森的哲学里,我们没有这样的沉思瞬间,因为它容不下沉思。在柏格森的著作里,漫无目的的活动就是充分的善良的人会找到对宇宙最美丽动人的描绘。然而,在另一些人看来,如果要给行动赋予一种价值,那么这种行动就必须是出自一种梦想或富于想象的预示——预示的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不同,它没有痛苦,没有不公,也不是充满着斗争的。总而言之,行动建立在沉思之上的人在柏格森哲学中不会发现他所寻找的东西,同样,也不会因为无法证明它的正确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