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
几竿竹三更雨,叶叶萧萧。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
世界之大,能远远地找个人来思念,谈一场貌似会有结果的恋爱,在月光下、雨声中伤春悲秋,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求而不得”也能够增进幸福指数,经济学家又该伤一番脑筋了。
这首《采桑子》,一开篇便是无聊,而且是“依旧无聊”,是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无聊,容若“拨灯书尽红笺也”,未书尽时似乎略略驱散了无聊,转眼间又是无聊。
无聊成就艺术。还有哪位小说家比普鲁斯特更无聊吗?他擅长去讲那些“没有要点的故事”,他说:“亲爱的读者,当昨天我把一块小饼干浸泡在茶里时,我想起了孩提时在乡间度过的一段时光。”然后,他随随便便地就为此书写了八十页的篇幅。
有人仿佛天生就有这样的能力,他们可以把日常琐事变为白日梦,再把白日梦变为舞台演出,再把自己变为台下的观众,然后和其他观众一起伤心落泪。是的,无聊成就艺术,至少有些艺术是由无聊成就的。保尔·柯察金也许会说:“送他们去西伯利亚修铁路吧。”但是,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呀,生命的多样性总是使我们得益。
“拨灯书尽红笺也,依旧无聊”,灯下写信,写完之后又恢复了无聊。什么信写完后会这么无聊?公文还是什么?这问题的答案在词句里已经有暗示了,虽然没提写的是什么内容,没提是写给谁的,但是提到了写信的信纸。红笺,就是信纸,是一种特殊的红色信纸。
很早以前,蜀地出产的纸张就享有盛名,后来,成都浣花溪的才女薛涛别出心裁,发明了一种深红色的窄小信纸,这就是“红笺”的来历。当初,薛涛以绝世之姿、惊世之才,和当时的许多文人名士诗歌唱和,其中白居易、元稹、杜牧等许多名字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薛涛甚至还和丧妻不久的元稹有过一场短暂的恋爱。诗歌唱和,多是一张纸上写一首律诗或绝句,但当时的纸张尺寸较大,以大纸写小诗,浪费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不和谐、不好看。薛涛便让造纸工匠特地改小尺寸,做成小笺,自己又发明了新奇的染色技法,能染出深红、粉红、明黄等十种颜色,这就是所谓的“十样变笺”,不是普通的信笺,而是专门的诗笺。
在这十样变笺之中,薛涛独爱深红色,而且除染色之外,还以花瓣点缀,更添情趣。这种红色小笺甫一出世,便惊艳了整个中国文化圈。韦庄还专门写过一首《乞彩笺歌》,足见当时的盛况:
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
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
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
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
蜀客才多染不供,卓文醉后开无力。
孔雀衔来向日飞,翩翩压折黄金翼。
我有歌诗一千首,磨砻山岳罗星斗。
开卷长疑雷电惊,挥毫只怕龙蛇走。
班班布在时人口,满轴松花都未有。
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
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
薛涛昨夜梦中来,殷勤劝向君边觅。
韦庄对红笺之推崇,把它比作出自神仙之手的天上烟霞,“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但这种纸也贵重得很,贵重到“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这种红笺名目较多,也有直接就叫薛涛笺的。红笺包含了足以让一切文人雅士着迷的因素:浣花溪、如花客,美女作家亲手制作,而且专门是为诗歌唱和用的。俊雅的文士手里捧着这样一张红笺,红笺上是娟秀的小楷写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谁人到此能不心动呢?
所以,诗人语言,不必说写的是什么信,不必说写给谁,只要有“红笺”两个字在,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接下来是“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玉漏迢迢”是借用秦观的“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玉漏,就是漏壶,是古代的一种时钟,用壶贮水,滴水以计时,我们在历史博物馆里可以看到有铜壶滴漏,就是这种东西,现在我们说的“一刻钟”也是从漏壶的时间刻度来的。在诗歌语言中,同一种漏壶,可以叫作玉漏、银漏、更漏、铜漏、春漏、寒漏,就像前边讲过的同一种笛子可以根据不同的需要写作玉笛、铁笛、竹笛。诗家言,不可深究那漏壶究竟是不是玉制品。
诗家言里,一提到漏,一般都是“长夜漫漫、斯人寂寥”的意象,这里也不例外。正是在这“长夜漫漫、斯人寂寥”的无聊时刻,“梦里寒花隔玉箫”。
寒花,顾名思义,就是寒冷季节里开放的花,宋词里有“看老来秋圃,寒花犹在”,这是菊花;有“重阳重处,寒花怨蝶,新月东篱”,也是菊花;有“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是水仙花;有“又何须、向明还灭,寒花点缀孤影”,是灯花。容若这里的寒花到底是指什么呢?还得通观全句来找线索。
“梦里寒花隔玉箫”,寒花和梦有关,还隔住了玉箫,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玉箫,很简单,和玉笛一样,反正就是箫的美称,诗词当中说“吹玉箫”“按玉箫”的很多。但是,玉箫还是一个人名,是一个典故。宋词里有“算玉箫、犹逢韦郎”,玉箫和韦郎并称,这说的是唐代韦皋的一段情事。
韦皋年轻时游历江夏,住在姜使君那里教书,姜家有个小婢女,名叫玉箫,刚刚十岁,经常来服侍韦皋。过了两年,姜使君离家去跑官,韦皋便离开姜家,住在一座寺庙里,玉箫还是经常去寺庙照顾韦皋。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日久生情。后来韦皋因事离开,和玉箫约定:少则五年,多则七年,一定回来接走玉箫,还留下了一枚玉指环和一首诗作为信物。
五年过去了,韦皋没有回来,玉箫总是在鹦鹉洲上默默祈祷。到了第八年的春天,玉箫绝望了,叹息道:“韦家郎君一别七年,一定不会回来了。”悲伤之下,绝食而死。姜家人怜悯玉箫,就把韦皋留下的玉指环戴在了玉箫的中指上,把她下葬。
韦皋终于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做了大官,正巧坐镇蜀州。他听说玉箫之死后,凄怆叹惋。于是,便日复一日地抄写佛经、修建佛像,终于感动了一位方士,施法术使韦皋见到了玉箫的魂魄。玉箫说:“多亏你的礼佛之力,我马上就会托生人家,十二年后定当再到你的身边,做你的侍妾。”
后来,韦皋一直坐镇蜀地,多年之后,有人送来一名歌姬,年纪小小,也叫玉箫,相貌和当年的玉箫一样,再看她的中指,隐隐有一个环形的凸起,正是当年那个玉指环的形状。
这个中国版的《指环王》的故事后来成为诗人语言中情人盟誓的典故,宋词里便有“阆苑玉箫人去后,惟有莺知得”,有“人何在,玉箫旧约,忍对素娥说”,有“记芙蓉院宇,玉箫同宿”。诗词里遇到“玉箫”二字,我们就得辨别这到底是在说乐器里的玉箫,还是韦皋的那个玉箫姑娘。
在容若这首词里,“玉箫”一词显然是指后者。“玉漏迢迢,梦里寒花隔玉箫”,分明是说梦里与玉箫相会,却隔着“寒花”,不能接近。
至此,“寒花”到底是指菊花、水仙花、灯花,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总之是在梦里阻隔情人相会的东西。也许,容若只是取其中一个“寒”字,来表达内心的感受吧?
“几竿修竹三更雨,叶叶萧萧”,下片转而抒写窗外的景象:三更夜半,雨打修竹。结局“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呼应首句的“拨灯书尽红笺也”,无奈之中也有几分期待。
“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分付,是交给、付与的意思。秋潮、双鱼、谢桥,三个词全有来历。
谢桥在前边已经讲过。秋潮、潮水在诗歌语言的一个主要意象是:有信。潮水升,潮水落,都是有一定之期的,人们便由潮水之期联想到人约之期,诸如唐诗名句“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双鱼,古乐府有这样一首很淳朴的情诗:
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
要知心中事,看取腹中书。
所谓尺素,后人用来代指书信,而原本,在纸张流行之前,人们是用木板或帛做成尺把大小的版面来写字。用木板的一般被叫作尺牍,后来书信也常被称为尺牍;用帛的一般被叫作尺素,晏殊名句“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就是前边说过的薛涛笺,尺素就是现在讲的这个东西。
所以,这首古乐府是说:尺素颜色如残雪,在上边写好了内容,扎成一对鲤鱼的形状。你想知道我的心事吗?那就看看鱼肚子里的内容吧。
所以,容若笔下的这个双鱼并不是真正的鱼,而是由尺素结成的双鱼形象。这尺素是什么呢,就是首句“拨灯书尽红笺也”的那个“红笺”—刚才是在挑灯给情人写信,写完了,现在封好,要寄出去了。
“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这是一句非常巧妙的修辞,从字面上看,是把双鱼交付给了秋潮,让秋潮千万要准时把双鱼送到谢桥,不要耽搁了。潮、鱼、桥,全是水中的意象,潮水把鱼儿送到某一座桥下,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在字面之外的实际意义上,秋潮、双鱼、谢桥,却没一个真正和水有关,全都是诗人的典故和比喻而已。
回头再通读全词,会发现它首尾呼应,每一句的场景和意思都是连贯的,修辞之巧妙更是令人赞叹。把一首爱情小词写得如此浑然天成,不愧是才子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