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存的唐初诗歌来看,作者多为朝廷大臣。虽然魏徵、虞世南、李百药等少数人写过几篇感怀人生意气的作品,但宫廷诗歌相当一部分是为阐释唐太宗的统治思想而作,政治说教的色彩很浓厚。另一部分是歌颂太平气象的诗歌,或写帝居王城的宏丽繁盛,或写万国来朝的壮丽气象。此外就是台阁官员宴集山池的唱和诗,充斥着宫廷、台省、池苑景物的描写。隋唐之交,能够独立于宫廷诗坛之外的诗人主要是王绩。
王绩(584—644),字无功,自号东皋子,在隋唐两朝都曾出仕,但因不得志而终归于隐逸。其兄王通是隋代的大儒,记载其言论的《中说》力主推行礼乐之道,但不合于时,不能为隋唐两代统治者所用。恪守其兄之道的王绩也因此心灰意懒,退守田园,借老庄之说发泄愤世嫉俗之意,以阮籍、陶潜自比,醉酒混世,表现出放达简傲的名士风度。虽然其诗歌缺乏阮籍、陶渊明批判现实的思想深度,但他毕竟是被排除在宫廷文人集团之外的一个隐士,一部分诗歌描写田园生活的闲逸情趣,平淡自然,在典雅富丽的唐初诗坛上掠过了第一阵田野的清风。他的诗除了描写别业中的田园生活以外,更多的还是抒写隐者的林泉高致,他把田园诗开拓到山水景物的描写中去,成为唐代别业山水诗的先导。代表作《野望》已是一首大体合格的五言律诗:
东皋薄暮望〔5〕,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6〕
这首诗抒写面对山野晚秋而产生的恬淡茫然的心情,在树树秋色、满山夕晖的背景上缀以牧人与猎马归来的特写,闲逸的情调中流露出人生无所倚著的苦闷和惘然。能在一首观赏山乡景物的诗里,将他生活的典型环境和日常的精神状态概括出来,达到为诗人传神写照的程度。像这样的成功之作,在王绩诗里也不多见,但为初盛唐山水田园诗指出了提炼典型意境的发展方向。《秋夜喜遇王处士》写他秋夜农作归来,偶遇友人的喜悦:
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诗中没有正面描写遇见处士的情景,却以满月的清辉和飞舞的萤火构成田园静谧的夜景,则两位隐者对山村良夜的心领神会自然达到了默契,躬耕归来与同道之友相逢的欣悦也就在不言之中了。他还有一首名作《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遂以为问》:
旅泊多年岁,忘去不知回。忽逢门外客,道发故乡来。
敛眉俱握手,破涕共衔杯。殷勤访朋旧,屈曲问童孩。
衰宗多弟侄,若箇赏池台?旧园今在否?新树也应栽?
柳行疏密布?茅斋宽窄裁?经移何处竹?别种几株梅?
渠当无绝水?石计总生苔?院果谁先熟?林花那后开?
羁心只欲问,为报不须猜。行当驱下泽,去剪故田莱。
这首诗顺着感情和思绪的发展逻辑,一气滚下,将他对乡园的思念变成一连串的问话,从亲朋弟侄的近况问到池台茅斋的修葺,细致到柳梅竹木如何移栽,渠水石苔是否照旧,院果林花孰先孰后,在急切的问讯中展现出疏朗清雅的田园景色,构思新奇,活泼有味。总之,王绩继承了陶渊明写乡居闲适之趣的传统,侧重表现田园生活环境和日常生活细事,特别是庄园中的林泉之美,在题材内容和艺术表现上使南北朝分道而行的山水诗和田园诗在别业中初步合流,在唐代的山水田园诗的发展中起了先导的作用。
王绩之后,初唐四杰进一步把诗歌从窄小的宫廷里解放出来。“四杰”之称,见于《旧唐书·杨炯传》:“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王、杨、卢、骆,亦号为‘四杰’。”他们的文学活动主要在高宗至武后初年。其中卢照邻、骆宾王年辈较长,杨炯时代较晚。四人都“年少而才高,官小而名大,行为都相当浪漫,遭遇尤其悲惨”(闻一多《四杰》),因而其诗歌在思想艺术方面也有一些共同之处。
首先,他们看到贞观以后大唐帝国日益繁荣的气象,由此产生了但愿繁荣久长的希望以及欣逢盛世的自豪感;看到了贞观重臣大都起自布衣,以文章、才术进为卿相,又大大激发了“取公卿于朝夕”(王勃《上绛州上官司马书》)的幻想和不甘心憔悴于圣明之代的志气;同时,六朝频繁的兴衰更替也使他们怀有盈虚有数、好景不常的隐忧。因此,他们的长篇歌行极力铺陈帝京的壮丽气象,其力量和气势,远远超过了刻板工丽的宫廷文学,而在歌颂太平时所流露的人事沧桑的感慨,又使这些铺陈富丽的诗歌微笼着一层轻烟淡雾般的感伤情调。
其次,他们使诗歌“由宫廷走到市井”,“从台阁移至江山与塞漠”(闻一多《四杰》),在强烈的爱国热忱中贯注了人生的远大理想,抒发抑郁不平的苦闷,以及对边塞形势的密切关注和重义轻生的豪侠意气,表现了社会上一般人的生活思想和正常健康的感情。
四杰中卢、骆擅长七言歌行,王、杨擅长五律。由于各人遭际、性格的差异,他们的诗歌又各有自己的特点。
卢照邻(637?—689?),字升之,号幽忧子。他一生只作过邓王府的书记、九品的新都县尉这类小官,后来久困长安市井,晚年又身患残疾,却心比天高,渴望做一番“名与日月悬”(《咏史》)的大事业,这就使他的诗歌产生了“有时无命”的悲激不平之气。因此屈原的骚体最适合抒写他的痛苦和不平。病重时所写的《释疾文》和《五悲》两篇骚体文叙述了他一生的遭遇和遗恨,是他呕心沥血的力作,十分沉痛感人。他的诗歌多为行旅、游览、应酬之作,特点是长于铺叙发挥。最著名的作品是《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7〕,青牛白马七香车〔8〕。玉辇纵横过主第〔9〕,
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10〕,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
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11〕。
梁家画阁中天起〔12〕,汉帝金茎云外直〔13〕。楼前相望不相知,
陌上相逢谁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14〕,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
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15〕,
纤纤初月上鸦黄〔16〕。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17〕。御史府中乌夜啼,
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18〕。俱邀侠客芙蓉剑,
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19〕,
五剧三条控三市〔20〕。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21〕,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
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22〕,专权判不容萧相〔23〕。专权意气本豪雄,
青虬紫燕坐春风〔24〕。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25〕。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
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26〕,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篇歌行通过对汉代长安的描写,反映了唐代长安的盛况:大道小巷纵横交错,宫禁侯府比宅相接,玉辇宝盖川流不息,帝室王公竞争豪奢。诗人没有用全面罗列的结构铺叙这幅上层社会热闹烜赫的场面,而是选取宫室、车马的富丽装饰和豪门中歌儿舞女的妖娆情态着意刻画,在细节的描绘中展现出壮观的气象。如果说上层社会的图画是在白日丽景下展开,那么市井的生活则是通过娼家的夜生活表现出来的。诗中描写了形形色色的人物:挟弹飞鹰的荡子,暗算公吏的少年,仗剑行游的侠客,宫中禁卫的执金吾,纷纷聚集在北里娼家,狂歌滥饮,极尽声色之娱。而在宫廷与市井之间,更有势倾天子的将相豪贵,争权夺利,各不相让。诗人把长安的盛况渲染到极致,最后却归出繁华须臾、好景不常的主旨,这种人事沧桑之感,反映了在历时尚短的繁荣形势下,初唐文人对兴亡盛衰的思索和警觉。结尾以扬雄穷愁著书的生涯与长安豪华骄奢的生活作对照,寄托了作者的寂寥愤慨以及追求不朽声名的人生观。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也很成功:它以白昼到黑夜为时间顺序,以宫廷到市井为空间次序,通过各种细节的描绘,生动具体地展现出长安生活的各个侧面,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而总汇成一幅壮观的长安社会风情长卷,以繁华和寂寞造成篇幅悬殊的对比,把梁陈以抒写艳情为长的宫体诗和阮籍左思善用对比的咏怀咏史诗相结合,使宫体诗具有寄托讽喻的意义,是作者在继承汉魏六朝诗歌传统上的创变。全诗辞藻艳丽而能厕以清词,并采用了多种修辞手法,如叠字、顶针格、复沓层递句式等,加强了音韵铿锵的节奏感。读来声调圆转流畅,“抑扬起伏,悉谐宫商”,气势充沛,力量雄厚,可称七言长篇之极致。
骆宾王(640?—684),曾在道王府供职,做过县主簿,升为侍御史后不久得罪入狱。贬为临海丞,弃官而去。后来徐敬业起兵讨伐武则天,他任府属,兵败后不知所终。他才气纵横,一身傲骨,却长久不得升迁,又遭幽絷,内心的激愤不平可以想见。从他的部分诗作看,他曾有过担任宿卫以及从军戍边的经历。足迹所至,从天山到海曲乃至蜀中,因此在行役途中写下的作品很多,这些诗兼有边塞的内容和山水的描写,生活阅历丰富,视野开阔。与卢照邻一样,他善写铺陈的长篇歌行,只是比卢照邻更加繁富。他的《帝京篇》、《畴昔篇》都是挥洒淋漓、极见才力的长诗。《帝京篇》是贞观年间唐太宗和大臣们写过的题目。骆宾王写此诗是为了向吏部长官干谒。全诗以七言为主,间有五言,以慷慨流动的笔调铺写京都文物的繁华、皇亲国戚住宅的富丽和娼家狎邪宴饮的淫乐生活,抒发自己的牢骚感慨,指出荣华富贵的不能久长,内容与《长安古意》相近,“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王世贞《艺苑卮言》),在当时被称为“绝唱”。只是过于缜密铺陈,不如《长安古意》疏拔流丽。他也写过少量五言律诗,其中《在狱咏蝉》最为工致:
西陆蝉声唱〔27〕,南冠客思侵〔28〕。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是一首咏物诗,写于678年,作者因为上书议论政事,触怒武则天,被诬陷受赃下狱。古人认为蝉“饮露而不食”,所以蝉在古代是清高的象征。诗人咏蝉,正是借以表明自己的清白。诗里抒写秋天在狱中听到蝉声而兴起的与世隔绝的悲哀,以向来被比做乌黑鬓发的蝉翼与自己的白头对比,流露了蹉跎岁月的忧思;而蝉因露水太重不能飞进,鸣声被风声掩没,又自然令人联想到种种诽谤阻断了诗人向朝廷表明心迹的言路。全诗处处扣住蝉的特点,以蝉的“清畏人知”比喻自己的高洁,贴切含蓄,深沉凝练。这就以汉魏诗的比兴寄托充实了齐梁盛行的咏物诗。
王勃(649—676),是王绩的侄孙。14岁就应举及第,当过沛王府的修撰,因故被高宗逐出王府。后任虢州参军,犯死罪,遇赦革职,父亲受牵连贬到交趾。王勃在渡海省亲时溺水而亡,年仅27岁。他是神童式的人物,才学兼富而一生处于下位,许多赋和文章难免流露自己才命不合于时的感伤和不平。但这种情绪很少反映在诗里。他曾游历过很多地方,因此最擅长山水行役和赠别之作,尤好描写春光和晨景,在这些诗里,取景的视点相当集中,花光、山影、云烟、风露和野雾,组成既开朗又朦胧的境界,洋溢着无处不在的春意,又笼罩着难以驱散的迷惘,由此不难体味出富于青春幻想的诗人对前途的热烈憧憬。他的诗以五言和绝句为多,也有少量七言。五律已有一部分合乎规则,其中以《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最为著名:
城阙辅三秦〔29〕,风烟望五津〔30〕。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此诗“终篇不着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胡应麟《诗薮》)。歧路分手的共勉展示出诗人放眼四海的豁达胸襟,“海内”一联化用曹植“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赠白马王彪》)的句意,用来表现不能为地理距离阻隔的友情,但比曹诗提炼得更精确,概括度也更高,遂成为千百年来人们赠别的格言。像这样神情爽朗和境界开阔的送别诗,还是首次出现在初唐诗坛上。《滕王阁诗》也是他的名作: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夕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人去楼空,昔日繁华早已消歇。画栋珠帘与南浦西山的云雨朝暮相对,闲云潭影在物换星移中悠然不变,楹槛外的长江空自奔流不息,都以其永恒的存在反照出人事变化的迅速。由于诗人的诗思从阁内拓展到阁外悠远的时空,沧桑之感也就自然包含其中了。《山中》虽是一首小诗,却气格高远,视野宽广: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满山遍野随风飞落的黄叶,使普通的羁愁归思变得像万里长江和连山秋色那样浩荡无际。以短小的篇幅表现阔大的境界和开朗的感情,这正是初盛唐律诗绝句发展的方向。
在“四杰”中,杨炯(650—693?)诗歌数量最少,成就也较低。但他用乐府旧题写的一些诗篇,表现渴望保卫祖国建立功勋的意愿,节奏有力,颇有新意。《从军行》是他的代表作: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31〕,铁骑绕龙城〔32〕。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此诗在工整的对偶和铿锵的音韵中写出慷慨激昂、勇往直前的气势,风格雄浑刚健。“雪暗”两句,写大雪使军旗上的图案显得模糊黯淡,风声中夹杂着激励战士冲锋的鼓声,观察角度较新,颇能渲染风雪中两军对垒的气氛。
“四杰”虽然在艺术上没有完全摆脱初唐诗坛从齐梁陈隋沿袭下来的创作风气,但他们追求的远大人生理想以及因怀才不遇所激发的种种不平之鸣,开启了盛唐诗歌的基本主题;他们以比兴寄托融入词采华靡的齐梁体,为初唐诗歌融合建安风骨和江左文风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在形式格律方面,也为五言律诗和绝句的成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可以说唐诗声律风骨兼备的风貌,是从他们开始形成的。所以王世贞说:“四杰词旨华靡,沿陈隋之遗,气骨翩翩,意象老境,故超然胜之”(《艺苑卮言》)。唐诗的健康发展正由这里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