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杰”都是仕途失意的下层文人,尽管得名于当时,但对宫廷诗没有产生多大影响。从武则天到唐中宗时期,诗歌创作以台阁大臣和他们周围的文人为主体。上官仪姿媚轻艳的遗风依然存在。宫廷里颂美君主的应制诗则一味讲究对偶和辞藻的雕琢,以致因过度追求典雅而走向生涩僵滞。但是格律诗却在这样的创作土壤中逐渐定型,五律的规范和七律的出现为盛唐诗声律的完备奠定了基础。
“文章四友”指李峤、苏味道、崔融、杜审言。“四友”之称始于他们年轻的时候。武则天后期,因为修编《三教珠英》,宫廷里形成了一个文人集团。“四友”也属于这个群体。武则天去世后,除苏味道以外,其余三人都在中宗朝得以复用。其中崔融(653—706)曾在武周和中宗时执掌诏诰之事,擅长碑颂表疏类大文章,“为文典丽,当时罕有其比”(《旧唐书》本传)。诗却平易朴素,但成就不高。罗根泽先生认为《文镜秘府论》里提到的《唐朝新定诗格》的作者崔氏很可能就是崔融,该书对于诗歌声律的病犯、十体的分类以及对偶都有新的论述。如果确是崔融所作,那么他在初唐诗歌形式的发展中也是有建树的。
李峤(?—712),先后在武周和中宗两朝为相,是宫廷应制诗的作手。他在参与编辑《三教珠英》的过程中写了120首咏物诗,诗题按照类书的编目排列,是一部以诗体撰写的“作诗入门”的类书,它采用大型组诗的形式,把唐初以来人们最关心的咏物、用典、词汇、对偶等常用技巧融为一体,以基本定型的五言律诗表现出来,给初学者提供了便于仿效的创作范式。天宝年间张庭芳为之作注,“欲启诸童稚”。后来这组诗又传入日本,成为平安时代传入的中国三大幼学启蒙书之一。这组诗的出现,说明初唐五言律诗到武周后期已经成熟。李峤不但对五律的普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而且在诗歌创作方面也有较高的造诣。他的长篇七言《汾阴行》在当时被采入乐府歌唱,诗里对比了汉武帝全盛时期祭祀汾阴的烜赫场面和去世以后的凄凉冷落,最后一段说:“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祇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据《开天传信记》说,唐玄宗在安史之乱爆发后,奔蜀之前,使花萼楼前善水调者唱歌,至“山川满目”云云,“上顾侍者曰:谁为此。曰:宰相李峤词也。因凄然涕下。遽起曰:峤真才子也。不待曲终而去。”其实李峤诗里的兴亡盛衰之感在初唐歌行中很普遍,也是初唐诗最动人的地方。
苏味道(648?—705?)也曾在武周时为相,多应制之作。但有些小诗能真实地反映出初唐的社会风情。如《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33〕。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这诗描写长安城的元宵之夜金吾开禁任游人赏灯的热闹景象。当时西域的灯轮已传入内地,“火树银花”所描写的就是这种树状的灯轮。地上的灯火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游妓打扮得像桃李花一样秾艳,游人边走边唱《梅花落》曲,“李”、“梅”都与正月早春的景色暗中关合。全诗措语简妙,而能概括满城灯火辉煌、满街歌声笑语的气氛和场面,错彩镂金之中自有韵致流溢。
杜审言(646?—708?)字必简,是杜甫的祖父。他的官职不高,在武周宫廷的时间也较短。中宗即位时虽一度被流放,但不久召还,任修文馆直学士。他的诗存四十多首,多数是五言律诗。也有少数平仄尚未调协的七律。但诗歌气度高远、神情圆畅,如《春日京中有怀》写自己落第失意之情:“寄语洛城风日道,明年春色倍还人”,由今年“愁思看春不当春”的苦恼中生出明年春色加倍还人的妙想,以双关的语义暗示明春必定得第的充分自信,写得十分神气。他的五律善于将复杂的构思和较深的含蕴凝聚在简洁的构句中。如《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
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
全诗气象宏丽,境界开阔。梅柳、黄鸟、绿苹都沐浴在和暖的淑气和明亮的晴光里。“云霞”一联,思致尤其新鲜:江北春迟,江南春早,现在江北也都梅开柳绿了,那么春天不就像是渡江过来的吗?杜审言对景物动态观察深细,很注意在写景中把握微妙的感受和意趣。如“绾雾青丝弱,牵风紫蔓长”(《和韦承庆过义阳公主山池五首》其二)写出青丝紫蔓在雾气和轻风中延伸卷曲的优柔轻扬之感;“烟销垂柳弱,雾卷落花轻”(《春日江津游望》)则通过烟柳雾花的姿态表现了江南春意融融,令人慵倦的情致。《夏日过郑七山斋》也是他的名作:
共有樽中好,言寻谷口来。薛萝山径入,荷芰水亭开。
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洛阳钟鼓至,车马系迟回。
诗里渲染了友人山斋在炎暑中给人的清凉润泽之感,“日气”二句,描写夏日雷阵雨过后,阳光虽出,但阴云中仍然雷电未散的天气,尤为真切。他的佳句还有很多,如《度石门山》中“江声连骤雨,日气抱残虹”。《登襄阳城》中,“楚山横地出,汉水接天回”等句,笔力横壮,气势壮阔,已有盛唐之音。杜审言在五言律诗方面的造诣对杜甫有直接的影响。
与“文章四友”同时而稍晚的沈佺期和宋之问,在唐代并称为“沈宋”,是对律诗的定型做出了重要贡献的两位诗人。《新唐书·宋之问传》说:“魏建安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成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为沈宋。”虽然律诗的形成经过了漫长的时期,到李峤“百咏”出现,已经基本成熟,但是沈宋在则天、中宗的宫廷内以诗名并称,律诗数量既多,造诣又高,当时学者以之为宗,所以历来将律诗的定型归功于他们。沈宋也曾媚附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兄弟,以善写应制诗得武则天赏识。在武周政权崩溃的激变中,与杜审言等一起被流放岭南,写出了一些较有真情实感的作品。他们两人不但在格律上为盛唐律诗合轨于先,而且在提炼意境方面各有新创,宋之问长于五律,构思很巧,但自然现成。如《题大庾岭北驿》: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岭头梅。
这首诗写于宋之问流放岭南途中。大庾岭是五岭之一,自江西大庾县入广东南雄县。传说大雁南飞,也只是到此为止,而行人南下的路程还十分遥远。二者对比,已写尽贬谪的荒远,然而想到明天走得更远,回头望乡,连今日视为天涯的岭头以及岭上的梅花看起来也会变得亲切。《渡汉江》是一首小诗,写他从贬所回乡时的心情:“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将渐近家乡时惊惧、忧喜的复杂心理凝聚于一个“怯”字,情貌毕现。宋之问在大力创作五律的同时,还尝试了各种不同的诗体。特别是五言古诗,从初唐以来受到诗歌律化的影响,大多全篇排偶,古意尽失。宋之问有意在五古中恢复汉魏古意,使五古和五律区分开来,这也是他促使五律定型的功绩之一。或许是因为人品不高的缘故,他在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发展中所起的作用,往往被人忽略。其实后来王维从他的诗里得到许多启发,连他在蓝田辋川的别业,也被王维买去。宋之问早年写过一些清新自然的田园诗。他又喜爱搜讨幽奇,游览诗的风格类似刘宋山水诗人谢灵运。在贬谪生涯中,观赏了越州、岭南的山水名胜,一路撷取新奇景物入诗,像“秋虹映晚日,江鹤弄晴烟”(《汉江宴别》)、“林暗交枫叶,园香覆橘花”(《过蛮洞》)、“青林暗换叶,红蕊续开花”(《经梧州》)、“雨色摇丹嶂,泉声聒翠微。两岩天作带,万壑树披衣”(《早入清远峡》)等,都以鲜丽的色泽描绘出南国风光的特征和情调,形成清绮幽深的特色。
沈佺期和宋之问一样,在贬谪途中写了大量山水诗。他的特色是风格瑰奇,意象缤纷。长篇古体山水诗观察精细,层层皴染,能曲尽山水形状。近体山水诗则大多清新工整、气象宏阔。《夜宿七盘岭》是他写得最好的一首五律。
独游千里外,高卧七盘西。晓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
芳春平仲绿,清夜子规啼。浮客空留听,褒城闻曙鸡。
这诗从户内独宿的感受写出整个七盘岭春夜遍山绿芜、子规啼鸣、星月近人的景色,境界清朗高远。除了山水诗以外,他也很熟悉南朝乐府中游子思妇的题材。代表作《杂诗》: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
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谁能将旗鼓,一为取龙城。
这首诗将征人与思妇分隔两地、惟有月可共看、惟有两情相同的特点提取出来,通过两地之月和两地之情的相互递换和交错对照,警快地概括了同类内容的诗歌中所包含的主要意蕴。另一首名作《古意呈补阙乔知之》题材相同: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
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这是一首七律,从思妇在捣衣时节独对衣料含愁的角度,抒写征人久戍不归、音书断绝的痛苦,将齐梁歌行中边塞与闺中景象两相比照的写法压缩成七律,中间两联对仗,音节流畅,语调和辞藻都富有歌行的装饰美,读来就像一首截断的歌行。七言律自杜审言、沈佺期首创工密,沈佺期七律平仄严密,句法多有新创。如“林中觅草才生蕙,殿里争花并是梅”(《奉和立春游苑迎春》)、“山鸟初来犹怯啭,林花未发已偷新”(《人日重宴大明宫赐彩楼人胜应制》)等,均以思致清巧、工整自然取胜。可见沈宋不仅在格律形式方面促使律诗更加成熟,而且在意境的凝练、思致的工巧等表现艺术方面对唐诗的发展做出了不可忽视的贡献。
中宗神龙年到玄宗开元初,号为“吴中四士”的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包融引起时人的注目。《旧唐书·文苑传》载,神龙中,贺知章与贺朝、万齐融、张若虚、包融等“俱以吴越之士,文辞俊秀,名扬于上京”、“人间往往传其文”。其实,吴越诗人不止这“四士”,还有一批被殷璠汇入《丹阳集》的诗人,风格近似。他们的诗歌大多描绘吴越清丽的山水,抒写亲切动人的人生感触,在应制体充斥一时的诗坛上,以纯净优美的意境和悠扬宛转的旋律使人耳目一新。
“四杰”以来,表现由宇宙无穷、盈虚有数的思索而引起的淡淡感伤,成为初唐诗的一个重要特征。刘希夷(宋之问之甥)的诗歌以惜春和怀古为两大基本主题,集中地表现了人事沧桑之感,但与“四杰”相比,更多低回怅惘的情调。著名的《代白头吟》就是这类人生感慨经过反复咏叹之后的提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闻一多说:“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宫体诗的自赎》)。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将陈隋乐府旧题扩充为由九首七言绝句连接而成的长篇歌行,使春江月夜的静美景色和有关宇宙人生的哲理思索结合起来,汇成情、景、理交融的艺术境界,代表了初唐歌行向盛唐发展的过程中所取得的最高成就: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
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诗的开头先以大笔挥洒,烘托江潮连海、月共潮生的宏伟气势,接着从细处点染月色迷茫、浸染春江花林的奇妙效果,创造出像梦幻一般幽美空灵、清明澄澈的境界。然后由月色笼罩的纯净世界引起对人生哲理和宇宙奥秘的探索,并从前人关于宇宙永恒、人生短暂的慨叹中翻出新意:“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指出个人的生命虽然短暂,而人类代代相延的历史却与宇宙同在,这种开朗的感情正是初盛唐时代精神的体现。以男女相思之情、游子飘零之感抒写人生聚短离长的感触,虽是传统主题,但此诗只从咏月着眼,以孤月的徘徊不定、月色的拂卷不去烘托思妇中夜徘徊、难以驱遣的惆怅,以落花流水、残月满江烘托游子眷恋春光、思念家乡的深情。在月色的笼罩下,江水、芳甸、花林、沙汀、白云、青枫、扁舟、妆楼、镜台、杵砧、鸿雁、鱼龙、游子、思妇等丰富多彩的意象融合成完整的意境,统一在淡雅的色调中。再加上韵律抑扬回旋,富有优美的节奏感。音调随诗情变化起伏,宛如小提琴上奏出的梦幻曲,深沉柔和,宛转谐美〔34〕。所以闻一多先生热情地赞美它“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宫体诗的自赎》)。
以“吴中四士”为代表的吴越诗人存诗虽然较少,但以描写江南山水为主,如张旭的《清溪泛舟》、包融的《登翅头山题俨公石壁》、邢巨的《游春》、万齐融的《送陈七还广陵》等等,大都笔致疏朗清新、色彩滋润明丽。南朝乐府的风味、晋人欣赏山水的理趣融会成新鲜的兴致,使山水也有了活泼的生命。如张旭的《山行留客》:
山光物态弄春辉,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在诗人殷勤留客的情意中,见出山中空气湿润、翠色欲滴的幽趣。贺知章的《咏柳》把二月的春风比做裁剪新叶的剪刀: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后两句从宋之问的“今年春色早,应为剪刀催”(《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翻出新意,成为传诵千古的佳句。《回乡偶书》:
少小离乡老大回,乡音难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将人生易老、世事沧桑的感触寄寓在饶有趣味的生活场景中。从典型的生活细节提炼出大多数人所共有的人生感受,正是盛唐诗歌的重要艺术特征之一。吴越山水诗是对齐梁山水诗的继承和改造,这种清新秀媚的诗风在开元前期十分流行,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的先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