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济南人。与一般的文人词客不同,他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有将相之才。在政治、军事、经济各方面都有精到的见解,又有军人的勇武精神和敢作敢为的魄力。他年轻时在北方组织了一支抗金义军,参加农民领袖耿京的队伍,后来耿京被叛徒出卖,他赤手空拳率领五十骑,在五万人的敌营中缚取叛徒,并号召上万士兵反正,带领他们投奔南宋。他为朝廷上《美芹十论》和《九议》,提出符合强弱消长之势的北伐方案,也表现出他善于用兵的远见卓识。但在主和派得势的南宋小朝廷,他得不到重用,只在建康、江西、湖北、湖南做过几任地方官。政治地位十分孤危。从43岁起,闲居江西信州(今江西上饶),二十年中被弃置不用。中间仅一度担任过福州知府兼福建安抚使。64岁时重被起用,任浙东安抚使和镇江知府,但不久又被罢免。只得再回铅山赋闲。四年后赍志而没。有《稼轩词》。
一生不平凡的经历加上政治上遭受的压抑,使辛弃疾在词中充分表现了英雄之才、忠义之心和刚正之气。他的词数量很多,今传六百二十多首。内容广阔,题材多样,吊古伤时,谈禅说理,评论政治,歌咏山水,无所不写。主要反映了以下几方面的思想感情。
首先,抒写热望恢复祖国河山的壮志豪情以及英雄失路、有志难成的忧愤不平:英雄主义精神是辛弃疾词的基调。他力求把爱国壮志化为战斗行动,在统一祖国的不世功业中,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对于自己挽回国家命运的才能充满了信心:“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满江红》)。在《水龙吟》一词中,他借祝寿抒写了自己报国的雄心:
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长安父老,新亭风景〔1〕,可怜依旧!夷甫诸人〔2〕,神州沈陆,几曾回首。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
况有文章山斗,对桐荫满庭清昼。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犇走。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3〕。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
这首词题为“为韩南涧尚书寿,甲辰岁”。韩尚书即韩元吉,号南涧。宋孝宗时官至吏部尚书,也是主战派。甲辰岁为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辛弃疾这时45岁。开头用晋元帝南渡建立东晋的典故,直率地道出他对南宋政权缺乏经纶之才的失望。因而慨然以万里平戎的功名自许。尽管被劾落职,他仍然以“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己任。这种强烈要求建立功名的愿望并非尽出于个人立身扬名的动机,而是以词人对祖国山河的热爱为出发点的。他在许多作品中表现了无法忍受南北分裂的痛苦心情和对北方故土的深切怀念。《贺新郎》(送杜叔高):“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著名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追怀南宋建炎年间金兵追击隆裕太后直到江西造口(今江西万安县西南六十里)的往事,想到中原至今尚未恢复的现实,即景抒情: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郁孤台在今赣州市西南,赣江经过台下向北流去,与袁江合流的地方名为清江。词人想到江水中流淌着无数逃难行人的泪水,感慨南宋小朝廷经过几近灭亡的颠沛流离,尚不思恢复。遮断人们遥望长安视线的青山,就像阻拦恢复大业的种种障碍。词人虽然坚信人们向往统一的心愿像江水东流一样无法遮断,但是深山里传来的鹧鸪声,仿佛又在提醒着目前“行不得也哥哥”的艰难处境。
在主和派的压制下,辛弃疾渡江南来的理想逐渐幻灭,因此更多的词抒写了壮志难酬的苦闷。驰骋沙场的愿望只能在对从前战斗生活的追想中实现。《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4〕,五十弦翻塞外声〔5〕,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6〕,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作者以飞快的节奏将当年率领部下宿营练兵、跃马横戈的战斗生活写得龙腾虎跃,气势如霹雳闪电。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醉梦中的回忆。了却恢复大业、名垂青史的幻想被年华老大、不受知遇的现实无情地粉碎了。《鹧鸪天》: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7〕。燕兵夜娖银胡〔8〕,汉箭朝飞金仆姑〔9〕。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词题说:“有客慨然谈功名,因追念少年时事,戏作。”写的是怀念昔日带领上万士兵投奔南宋,突破金兵封锁的激烈战斗场面。然而空有恢复的雄谋大略,却只能在归耕生活中消磨岁月:“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青苔”(《水调歌头》)。“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满江红》)。辛词里这种感情炽烈、踔厉风发的英雄气概,与他一生立身行事相表里,是他一生肝胆的写照,而他到迟暮之年仍不能实现自己恢复中原之志的悲剧结局,又使这种豪语壮气中充溢着郁怒悲凉的情绪,从而形成了辛弃疾“英雄之词”悲壮激烈的独特基调。
其次,辛弃疾在一些词里委婉地讽刺了南宋君臣苟安求和、屈辱妥协的腐朽本质:辛弃疾是北人南下,没有政治背景,处境孤危,因而常用比兴和历史典故含蓄地讥刺朝廷的投降政策。“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水龙吟》)挖苦南宋君臣只是些苟安求和的庸碌之辈,找不出几个经邦济世之才。他多次把主和派比做西晋清谈误国的王夷甫(王衍),借两晋故事揭露南宋统治集团的腐朽无能:“长安父老,新亭风景,可怜依旧。夷甫诸人,神州陆沉,几曾回首?”(《水龙吟》)“叹夷甫诸人清绝!”(《贺新郎》)虽然长安父老盼望恢复,可是和议派只会像王夷甫那样清谈误国。“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木兰花慢》)。他感叹像汉代萧何追韩信那样重用创业之才的历史再不会在今天重现:“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贺新郎》)。他反用燕王派郭隗求千里马的故事,指出汗血宝马被用来拖笨重的盐车,千里以外来投奔的骏马变成一堆无用的骨头。他讥讽南宋偏安一隅是“剩水残山无态度”(《摸鱼儿》),将萎靡胆怯、不思振作的主和派比做冻了的芋头和秋后摘剩的小瓜:“世上儿曹多蓄缩,冻芋旁堆秋瓞”(《念奴娇》)。这些讽刺虽较隐晦,但仍富于强烈的批判意义。
再次,由于辛弃疾一生中许多岁月在隐居中渡过,因此有很多作品抒写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和流连诗酒、啸傲溪山的情怀:辛弃疾在42岁时因言官弹劾落职,退居江西上饶带湖,二十年内闲散在家。其志其情虽始终不在松竹鸥鹭,但长期闲居的生活也使他出色地描绘了一些清新活泼的田园风景画。如《丑奴儿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家。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这首词题为“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是仿照李清照词的用语和口气写的。上片没有工细的刻画,完全用惊喜赞叹的口吻写出夏日傍晚骤雨之后的山光水色、斜阳远树、酒旗人家,自然成画。下片则以和白鸥开玩笑聊天的语气写人鸟相亲无猜的自在之乐,尤其活泼风趣。《浣溪沙》:
北陇田高踏水频,西溪禾早已尝新。隔墙沽酒煮纤鳞。
忽有微凉何处雨,更无留影霎时云。卖瓜人过竹边村。
写他在常山途中所见,高陇水车的响声、西溪新稻的清香、沽酒尝鲜的农家、忽然飘来的微雨、加上竹林边过村的卖瓜人,能在常见的乡村景致中品出极浓的兴味。《鹧鸪天》:
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
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捕捉住春天新生的各种稚嫩的生命:柔桑的嫩芽、初生的蚕种、才出的细草、幼小的黄犊,将农村早春的勃勃生机点染出来。而作为城中桃李的对比,溪头的荠菜花不愁风雨,更显得生命力无限旺盛。《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以口语写白发翁妪用吴音对话的软媚语调和溪边小儿的顽皮神态,既传神又可爱,朴素地表现了江南农家生活怡然自得的情趣。有时他也流露出对农民生计的关怀。如《浣溪沙》:
父老争言雨水匀,眉头不似去年颦,殷勤谢却甑中尘。
啼鸟有时能劝客,小桃无赖已撩人,梨花也作白头新。
雨水均匀,有望丰收,就可能掸掉饭锅里的灰尘。笔调虽然轻松愉快,却透露出去年饥荒的消息。但就关心农民疾苦、反映现实的深度和广度而言,辛弃疾是比不上陆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