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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别立一宗”的稼轩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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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生活丰富,创作力旺盛,学问广博,才智过人。他继承了屈原以来诗歌中追求理想的浪漫传统,以及南宋初期爱国词人的豪放词风,在苏轼之后扩大了词的内容,开拓了词的境界,解放了词的形式,创造性地融合诗文辞赋等各种形式的表现艺术和语言技巧,使词达到抒情、状物、记事、议论、无事无意不可表现的地步。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辛稼轩集序》说:“公所作大声镗,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可以代表后人对辛词的高度评价。其艺术成就具体反映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风格以豪放为主而又变化多端,富于浪漫色彩和作者的独特个性:自来称豪放词者,往往以苏、辛并提。这是就南北宋两位豪放派词的杰出代表而论,其实两人又有很大的差别。前人多有比较,如稼轩弟子范开说:“其间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此又坡词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稼轩词序》)。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矣。”苏“词极超旷而意极平和”,辛“词极豪雄而意极悲郁”。王国维《人间词话》也说:“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这些评语指出了苏辛之间的主要区别。

如果说苏轼词的豪放表现为在开朗阔大的意境中展现出雄浑的气势、刚健的风骨和超旷的情怀;辛词则体现为奔放激越、瞬息万变的感情,叱咤风云、暗呜沉雄的气势和狂放傲兀的风神。辛词中如前所引《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以及《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一类境界,是其战斗经历的实录,那种横槊马上、坐啸生风的气概,凌厉无前的霹雳之声,为苏词中所无。若以笔致的排宕飞动而言,辛词也更超过苏词。如《沁园春》写上饶灵山景致: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10〕。似谢家子弟〔11〕,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12〕。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13〕。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濛濛?

丛山叠嶂,长松茂林,小桥惊湍,在作者笔下却成了万马回旋奔腾、十万部曲严阵以待的战场。松涛夹着风雨的天籁之声,在作者听来也如同龙争蛇斗的风声雨啸。大山深林仿佛在接受指挥官的部署检阅,变得飞动灵活,生气凛然。而当清晨送来山中的爽气时,重叠的山峰又从雾霭中争先露头见面。它们像东晋谢氏大族子弟那样衣冠楚楚;又像司马相如的车骑来到临邛那样雍容闲雅。而词人更觉得其间有一种类似司马迁文章的雄深雅健。这三个关于山峰风格的比喻,以评点人物的手法生动地传达出“三数峰”的姿态神气,不但想象新奇陌生,而且体现了人与自然合而为一的意趣。他的《贺新郎》也很奇特狂放: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甚矣吾衰矣”用《论语·述而》中孔子的原话,陶渊明《停云》诗意写其闲居的寂寞放达,词中奔泻而下的大声感叹,故意夸大的愁思和豁达,比李白的感情变化还要迅速突兀。“白发三千丈”何其愁闷,“一笑人间万事”何其超脱,在这样极度矛盾的感情对比中,才见出作者无可排遣的痛苦。“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与青山相看,彼此多见妩媚的绝妙想象,既取自唐太宗说魏徵“我但见其妩媚”的原意,也是从李白“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化出,却比李白的诗更妩媚,更有风致。陶渊明的静穆和词人云飞风起的狂叫被如此自然地统一在一起,既从古人寂寞的神情中发掘出内心奔涌的风云,又从今人的狂态写出词人内心深深的寂寞。即使是写超然世外的放达生活,依然处处迸露出一个嚄唶宿将郁怒亢壮的本色,与苏轼的平和旷达截然不同,因此若论豪壮狂放,辛弃疾确乎更胜过苏轼。

辛词既有豪迈奔放的气势,又有缠绵细致的感情,有明媚清新的意境,诙谐幽默的趣味,更有自然闲淡的神韵。并善于把多样化的风格熔铸成勇武英伟、豪爽潇洒的独特个性。苏词虽也具有多种风格,但不像辛词那样能使许多对立的境界和矛盾的情绪得到如此高度的集中和融合。如《水龙吟》: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14〕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15〕。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16〕。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词题为“登建康赏心亭”,是辛弃疾的名作〔17〕。这首词借登临怀古抒写英雄失意的深切痛苦。上片以阔大的气象,遒劲的笔力展现出“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的景色,将作者的愁思引向遥远的天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的新颖比喻不仅写出了隔江山河之美,而且用移情手法,把作者见山引起的深愁写成无情之山向人献愁供恨,笔致又一变而为妩媚。以下写“落日楼头,断鸿声里”的抒情主人公,景色的苍凉黯淡与江南游子飘零的身世、孤寂的处境相映照,而情绪却转为高亢激愤:“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一发泄胸中苦闷的动作,使词人因报国无路而焦躁无奈的情态宛然在目。下片用一连串典故抒写自己求田问舍、恐为英雄所笑的心志,以及年光如流、空负壮心的叹息。结尾“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与“玉簪螺髻”相呼应,为这首词慷慨激愤的基调增加了几分妩媚宛转的情致。全篇在平远闲淡的景色描绘中表现出悲壮淋漓的激情,成功地将柔媚、豪放、清新、淡远等多种风格糅为一体,语气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反问,时发牢骚,塑造出诗人复杂的个性形象和痛苦的内心世界。又如《贺新郎》:

绿树听鹈、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18〕。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题为“别茂嘉十二弟”,为其族弟贬官而作。全篇吸取江淹《别赋》的构思,通过怀古来写人间的各种别情,先以残春时鹈、鹧鸪的凄苦啼声兴起春归之恨,又列叙古代英雄美人辞家去国、铸成千古莫续的恨事,以抒发自己的感慨。上片所用昭君出塞、陈皇后居长门、庄姜送归妾等事,借美人失意见疏寄托臣为君弃的苦闷。下片用李陵战败、荆轲刺秦之事,借英雄功名不立寄托壮志未酬的遗恨。上片凄艳悲切,下片壮烈愤激,但一气奔注,跳跃动荡,融合成苍凉沉郁的基调。《沁园春》写归隐之思:

三径初成,鹤怨猿惊。稼轩未来。甚云山自许,平生意气,衣冠人笑,抵死尘埃?意倦须还,身闲贵早,岂为蒪羹鲈鱼哉!秋江上,看惊弦雁避,骇浪船回。

东冈更葺茅斋,好都把轩窗临水开。要小舟行钓,先应种柳;疏篱护竹,莫碍观梅。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沈吟久,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

这是辛弃疾为其带湖新居将成而写的一首词。这座新居题为“稼轩”,辛弃疾也就以此为号。“三径”语出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词意也是模仿陶渊明归隐之意。但上片连用“怨”、“惊”、“抵死尘埃”、“惊弦”、“骇浪”等语词,把陶渊明“误落尘网中”(《归园田居》)的意思发挥得充满风尘气息,使平静的带湖风光都变成了险象环生的人间幻影。下片则在罗列新居园林的布局和四季花木的安排中,写出隐居在此的闲适和雅趣。上片的险奇狠重更衬托出下片的淡泊优雅。此外,像《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八声甘州》“故将军饮罢夜归来”等也都是善于将雄放与清新、风流与慷慨统一为完整艺术结构的佳作。

其次,稼轩词继承离骚“香草美人”的比兴传统,结合婉约派的表现特点,运用和发展了比兴手法:从离骚以来,以比兴寓怨刺一直是我国诗歌的一种重要构思方式。唐代以前,比兴含义比较明确。从杜甫、李商隐以后,比兴愈益富于象征色彩,用意也更含蓄,更讲究比象兴象自身的美感。辛弃疾将这种诗歌表现的传统与婉约派词委婉曲折的特点结合起来,写出了像《摸鱼儿》这样的名作: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19〕?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用象征比兴手法,借伤春惜别的情绪,暗写国势危弱、前途黯淡,有如春残花谢一般的哀愁。惜春的寓意十分复杂,它可以包含词人对随着春去春来白白流逝的年华的惋惜,可以包含对国家形势好转的希望,以及对前途不景气的哀挽,也可以借喻词人一生中曾被朝廷信任的短暂时光。宋孝宗一度主张北伐,这种政治回春的迹象,也就是词人和君王准拟的“长门佳期”,可惜它经不起朝中主和派的谗毁,几番风雨之后便好景不长了。以美人比君子,以男女关系喻君臣遇合,是楚辞的传统。词中以蛾眉遭妒,佳期又误,比喻自己遭到排挤打击,透露出抗战派在权奸压制下悲愤伤感的心情。又以沾惹飞絮的蛛网比喻那些专会惹是生非、罗织罪名的谗佞小人,借玉环飞燕等妒贤之女总有一天化为尘土的史实,诅咒投降派总有一天断送了国家,也葬送了自己。最后以斜阳残柳讽刺王朝的穷途末路,寓意更显。全词把惜春之意写得十分委婉,先写春经不住风雨匆匆归去,然后回头从当初怕花早开的心情直接写到满地落红引起的伤感,省去春盛之时,便使人觉得春天似乎还没有停留就已过去。词中对春天的挽留和殷勤问讯,又把春天拟人化了。辛弃疾将这种婉约词的常见手法与词中深刻的寓意结合在一起,以雄豪之气驱使花间丽语,在悲凉的主旋律上,弹出了千回百转、哀怨欲绝的温婉之音。再看他的《青玉案》(元夕)一词: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20〕,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写临安元宵节之夜灯火辉煌、车马阗咽的热闹景象,在满城仕女珠翠簇动、笑语盈盈的背后,突现出独立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此词曾被视为“秦、周之佳境”,是正宗婉约词,实际上作者寄托甚深,借这个耐得冷落、自甘寂寞,而又略有迟暮之感的美人,写出了自己不屑于随同众人趋附竞进、自甘淡泊的高洁品格。这就以比兴寄托充实了柔词绮语的骨力,使婉约词的意境有所开拓和深化。

辛弃疾善用比兴,使词里常见的一些题材有了更深的寓意。如《太常引》:

一轮秋影转金波,飞镜又重磨。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月色是咏物词的传统题材。但前代词人至多从人的悲欢离合着想,没有把它和政治联系起来。传说月中嫦娥偷不死之药,所以作者向她请教如何对付白发,以调侃的方式感慨月的永恒,此想已奇;下片更用杜甫“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一百五日夜对月》)的创意,暗寄李白《古朗月行》中的深意。遮蔽光明的桂影自然令人联想到那些政治上的黑暗势力。这就使咏月词达到了新的思想深度。又如《鹧鸪天》: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词为送人而作,由眼前的雨云想到行人途中将遭遇的风浪,这是一般送别词的常情,而作者则以自然界的风浪与人间的“风波恶”相比,仕途的行路之难更甚于江头也就不言而喻了。这些比兴都能就眼前事推进一步,取喻现成透辟,发人深思。

辛词中缠绵悱恻的佳作也很多,如《祝英台近》: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它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这首词以“晚春”为题,也可以说是词的老调了,但仍能写出新意。上片用南浦送别的典故,写分钗送人。以落红流莺哀挽春归,前人说得太多,这里新在语气:埋怨没有人管管这风雨如此糟践飞红,又不劝流莺停止啼鸣。可见伤春的无奈和烦恼。下片的新意在于选择了女子以簪花的数目预卜归期的细节,“才簪又重数”极其细腻地写出女子无聊地反反复复数花以自慰的心理。结尾埋怨春带愁来,虽然前人诗词中类似意思较多,但责怪春归不把愁一起带走,还是颇有新趣。前人赞此词“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沈谦《填词杂说》)。也有认为此词别有寄托的。无论有无,都可以看出辛词的表现技巧确实不在小晏秦观之下。不过他更有特色的还是那些阅尽人间沧桑之后的言情之作,其感慨的深沉是一般婉约词无法相比的。如《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俞平伯先生对这首词的解释非常透辟:“不识愁的,偏学着说。如登高极目,何等畅快,为做词章,便因文生情,也得说说一般的悲愁。及真知愁味,反而不说了。如岁晚逢秋,本极凄凉,却说秋天真是凉快呵。今昔对比,含蓄又分明。中间用叠句转折,末句似近滑,于极流利中仍见此老倔强的意态。将烈士暮年之感恰好写为长短句,‘粗豪’云云不足以尽稼轩。‘秋’仍绾合‘愁’字”(《唐宋词选释》)。可见稼轩虽咏烈士暮年之悲,也能写得像婉约词一样委婉。

再次,大量运用典故、诗文句法和口语入词,问答如话,议论风生:辛弃疾不仅继承苏轼打破诗词界限的作法,而且达到诗词散文合一的境界。他读书广博,无论经史、诸子、楚辞还是古今体诗句,拈来就用,一齐融化在词中。他用韵绝不限制,不讲雕琢,形成一种散文化的歌词。其语气的强烈多变,正是充分利用了词可以多用虚词以自由地表现口吻语调的特点,加上散文化句法而形成的。如《水龙吟》: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常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这是他过南剑州双溪楼所作的一首怀古词。据《南平县志》,宋代南剑州即福建南平县。府城东有双溪楼。剑溪流过南平,上有双溪阁。双溪指剑溪和樵川,二水交流,汇成一潭。流传着一个有名的故事:据王嘉《拾遗记》,西晋时夜里有紫气直冲斗牛二星之间,张华派雷焕任丰城令,掘地得到干将、莫邪二剑。张、雷二人各藏其一。后来张华遇害,宝剑遗失。雷焕之子佩另一剑经过延平津,剑鸣,飞入水中,入水寻找,只见双龙盘绕在潭底,目光如电,不敢前取。延平津就是剑溪。作者将这一故事和收复中原的形势联系起来,想象此地夜夜都有光焰冲天的情景,同时用《晋书·温峤传》中温峤在平苏峻之乱后在归途中经过牛渚矶,燃犀角照水中怪物的故事,幻想下探宝剑以决西北浮云,而他所怕的风雷鱼龙,也正象征着那些阻挠统一大业的政治势力。下片用三国陈登的故事写登楼观感。陈登有大略和扶世济民之志,博览典籍,雅有文艺。与辛弃疾相似,这里用以自比。千古兴亡和百年悲笑都在登览中一时阅尽,可见他想要高卧自适,在斜阳里系住人生的征帆,实出于无奈。全词气势豪壮奔放,情绪抑塞苍凉,想象飞动,用典自然,尤其上片,两个不相干的故事与眼前景色融合成一个完整而曲折的访古的心理过程,即使不知典故,也了无滞碍。

辛弃疾好用典故和书本材料,固有“掉书袋之病”,但多数典故托物比兴用得自然贴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也是他怀古的名作: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与上一首《水龙吟》不同,这词的典故都摆在字面上,是他用典的另一种风格。词作于辛弃疾66岁镇江知府任上。京口即今镇江市。北固亭在长江边的北固山上。又名北顾亭。在此怀古,难免想到六朝的兴亡。这首词却把怀古的重点放在南北朝的关系上,用典故影射当前的时局。六朝的第一朝吴国在京口定都。南朝的第一朝宋武帝刘裕小字寄奴,祖居京口,也是在这里起事。因此开头在回顾了孙权英雄事业的流风余韵之后,随即自然地转入在平常巷陌中崛起的刘裕。称赞他当年北伐中原、收复洛阳长安的气概。下片用刘裕之子宋文帝因草率北伐而一败涂地的狼狈加以对比,元嘉是宋文帝的年号。二十七年(450),王玄谟北伐失败,北魏太武帝(小字佛狸)率军追到江北瓜步山,在山上建立行宫,即后来的佛狸祠。内外戒严,宋文帝登上烽火楼北望忏悔。这故事中又套用了西汉霍去病追击匈奴到狼居胥(即狼山,在今内蒙西北)、封山而还的故事,说元嘉时想学霍去病消灭匈奴,结果反而慌张逃跑。而作者还记得四十三年前,在扬州以北的烽火中杀敌南渡的往事,见佛狸祠下的神鸦和社祭的鼓声响成一片,这就将北魏的故事和南渡君臣仓皇南逃的现实巧妙地联系起来,体现了作者既坚决主张抗金而又反对冒进的正确主张。最后以廉颇自比,流露出老当益壮、仍堪一用的雄心和无人问津的悲凉。虽然全篇堆叠典故,但因运用贴切,能够给人以更多的启发和联想。他的另一首用《南乡子》写的“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也很受人赞赏: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21〕,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上片用杜甫登高诗“不尽长江滚滚流”,下片用《三国志·孙权传》中曹操所说“生子当如孙仲谋”语,也很恰到好处。

辛弃疾还好用口语,运之于散文句法,有时文白夹杂,通俗而又浑然天成,别有风味。例如他的《沁园春》借戒酒来抒发政治失意的牢骚,设为与杯子问答:“杯,汝来前,老子今朝,检点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最后“杯再拜,道‘麾之即去,召之即来’”。这词肆意挥洒,不拘绳墨,完全打破词要求含蓄的传统,以文为词,以词论理,虽于韵味较欠,但也颇有风趣。像《西江月》写他醉倒松下时刹那间的心理状态:“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看似游戏笔墨,却在惟妙惟肖的醉态描写中表现出倔强如故的英雄本色。《西江月》以口语写景,别有风味: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这首词写于“夜行黄沙道中”,一路上月色虽明,但优美的景色主要凭听觉和嗅觉感知:惊起的鹊叫、半夜的蝉鸣和蛙声、稻花的香气以及谈论丰年的人语,都能得夜行神理。结尾路转溪桥,忽然出现熟悉的茅店,轻快活泼而有不尽之意。其中“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将口语中常说的数字用来写半夜雨前景致,疏朗明快,化俗为雅。文言与口语的自由驱遣,既使辛词保持着新鲜活泼的气息,又提高了词的格调。

总的说来,辛词以其广泛的成就开拓了歌词的领域,“其词慷慨纵横,有不可一世之概,于倚声家为变调,而异军特起,能于剪红刻翠之外,屹然别立一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词曲类》),并使他在世之时就成为一班具有爱国思想的友人争相模拟的榜样。在他去世之后,蕴涵在他作品中的振聋发聩的战斗力量,对后代处于深重民族危机中的文人仍起着启发和鼓舞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