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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等不到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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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周瓒捧着冯嘉楠的骨灰盒回家。这次周启秀没有顾忌任何人的劝说,执意在家给前妻操办了一场后事。他一身黑衣,没有号啕痛哭,灰败着脸从儿子手中接过骨灰盒,拂去上面的微尘,手势温柔。苍老的气味是一夕之间从他保养得宜的躯壳中散发出来的。

收到噩耗时,周启秀也在路上——近期与他过往甚密的年轻情人号称有了他的孩子,这种事情自然要当面解决。周启秀有过不少风流孽债,离婚前是偶尔,离婚后是平常。他这辈子都爱冯嘉楠,然而他管不住那些从旁逸出的心思。他找的女人无一不是身材高挑,五官明艳凛冽。周启秀无法解释这是因为她们都像当年的冯嘉楠,还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这种类型。这些女人有些爱撒娇,有些温柔,她们都比冯嘉楠柔顺听话,他再温柔体贴,也没人敢骑在他的头上。周启秀有时欣慰,有时失望。如今他唯一能确信的只有一件事,所有人都以为他当年选择冯嘉楠,忍受她的暴烈性子,呵护她近乎单纯的偏执,是因为她有一个职位不算太高却有实权的父亲,甚至后来连冯嘉楠也那么认为。然而直至岳父急病骤逝,直至他和冯嘉楠成了怨偶,甚至在他们离婚以后,周启秀依然想过,等到他们老到无力争吵,老到心无旁骛,他会和冯嘉楠在他提过的那个山庄度过生命中最后一程,亲自送另一半离去,无论谁走在前面。

冯嘉楠说过,她像火,周启秀像水,天生无法交融。周启秀没有想到,她没有蒸发他,却在他眼前早早熄灭。

冯家的直系亲属所剩无几,这次来吊唁的只有一些远房亲戚和冯嘉楠生前的同事、朋友。周家的人也来了不少,生前有再多的矛盾,死者为大。周启秀在乎她,他们也不能让她的后事冷清。父子俩一起将骨灰安置在灵堂之上,其余人都没有靠得太近。冯嘉楠的遗照是她婚前的一张证件照。那时她和周启秀正在热恋之中,一切的伤痛和不堪都未曾来袭,她面色端凝,眼里却透着俏皮和快活。她用这样干净的眼神看着灵堂前的两个男人,他们面孔相似,悲伤也雷同。

“阿瓒你说这像不像在做梦?还是她醒了,我们还梦着?”

“对你是种解脱吧。”周瓒低头点香,颤动的香头总是凑不到火上,他绷着嘴角,睫毛却是潮湿的,“我听三叔说,我恐怕又要多一个弟弟,或是妹妹。”

周启秀没想过到了这个份上,老三还要在阿瓒面前挑起这些糟心事,这无异于往伤口处捅刀子。那伤口也贯穿了他,他喉咙发紧,怔忡片刻,说道:“都是我的错……”

“爸,我不是应该恭喜你吗?”周瓒的笑比哭还让周启秀揪心。

周启秀定定地看着冯嘉楠的遗照,对儿子说:“你怎么说都行,我不怪你。我不是个好父亲,过去我对你的照料太少……你妈妈她不喜欢我插手她管教儿子的事。现在她不在了,我在她灵前发誓,无论你认不认我这个爸爸,我会照顾好你,把她那份心也一起尽到。阿瓒,我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子歉是我当年的错误,我对他有责任。但你是我和你妈唯一的骨肉,任何人也不能取代。”

周瓒垂首不语。话说得真好听啊,他都要感动了,差点忘记这个对前妻深情无限的男人不久前才把别的女人肚子搞大了。他听祁善说,古往今来那些写下最著名的悼亡诗的诗人无不薄幸。周瓒如同恨自己一样恨他爸,更恨三叔和他身后那群有血缘的豺狼。他们心里恐怕都乐坏了吧,他妈妈死了,他没了依仗,周启秀心中的天平迟早会向另一方倾斜,何况三叔身前还有一个周子歉。周瓒偏不让他们称心如意,他不在乎他爸一生攒下的事业,但也不想让他妈妈恨了一辈子的人占了便宜。所以周瓒绝不会告诉周启秀,他妈妈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另有寄托,他要他爸爸活在后悔和自责之中,是谁害得他妈妈伤透了心远走异乡,又是谁在背后间接逼得她的婚姻和生命相继走向绝路?周启秀一日不能释怀,就一日不能心安理得。

“你会让那个女人打掉孩子?”周瓒不确定地问。

“没有什么孩子。”周启秀面色平静如水,“阿瓒你放心,是你的就是你的。”

夜深了,吊唁的来客都已散去。周启秀也终于离开了灵堂,从听闻冯嘉楠出事,他几乎未能合眼。是周瓒让他去睡的,周瓒说,自己想单独陪妈妈待一会,周启秀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

身边没有旁人之后,周瓒扯下了头上戴的孝,坐在地板上,背靠铺着白布的几案。一旁供来客休息的椅子上有半包烟,想是白天来的某个人落下的。周瓒伸长手把它捞过来,抽出一支,就着灵前的白蜡烛点燃,凑上去吸了一口。这不是什么好烟,周瓒也许久没抽了,吸得太猛,肺火辣辣地疼,呛得快出了眼泪。

周启秀从永安寺请来的高僧带着徒儿们犹自不眠不休地在门外念诵,那声音延绵不绝,充满虚无,像周瓒嘴里喷出的烟雾。他在这样的声音里更觉出寂静和孤独,心里空得可以跑马。他受不住这种感觉,作恶般将一口烟喷在他妈妈的遗像上。她还是沉默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少年人的不管不顾。这照片挑得……做儿子的都要认不出来了。周瓒又想,或许他妈妈并不是生来就偏执地要掌控一切,现在她走了,又得以恢复一身轻盈。

周瓒也自由了。刚接到陌生来电通报噩耗时,周瓒还不肯相信,当他挂了电话,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声音竟然是“再也没人管着他了”,他松了口气。悲伤来得迟缓而悄然,在他行走时,静默处,呼吸间,毫无间断地从每一个空隙蹿出来,提醒着他,他没有妈妈了。

即使现在他当着她的面做她厌恶的事,也没有人再骂他不争气。今后也一样,不会有人对他做的每一件事横加约束,也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心里的宝。他不需愤怒,不需反抗,不必怕她失望又故意让她失望。

冯嘉楠总是像愤怒的母狮一样挡在儿子的面前,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周瓒,也把争取到的所有都留给了周瓒,不管那是不是他想要的,也不给他回报的机会。周瓒痛恨她,想摆脱她,可他做每一件事都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她的印记。她最后说:“爱怎么会没有束缚?”世上最束缚他的人死了,最爱他的那个人也一样。

周瓒的烟毫无预兆地被人拿下,他打了个寒战,差点以为妈妈显了灵,一抬头,是祁善阴着脸站在他面前。她把半截烟按熄在香炉里,絮絮叨叨道:“非得要在这里抽?嘉楠阿姨不会喜欢的。你不能让人省心一次?”

这种曾让周瓒嫌弃到抓狂的劝解如今听来无异于天籁。他在人前摆出的沉默和悲戚一概如面具瓦解,没出息地红了眼睛,负气又纠结。

“你不是不理我了?”

他们白天见过。那时祁善随家人到灵前上香,周瓒身为家属和周启秀一道朝他们鞠躬,祁善也例行公事地说了句“节哀”。入夜后,祁善扶着她外婆回了家。嘉楠阿姨和她妈妈一家都是旧识,这一次她外婆和舅舅、舅妈都专程从邻市赶了过来。周启秀身边没有得力的女性主事者,沈晓星作为与他们家最亲近的朋友被托以重任,丧礼上的大大小小事务都经她统筹打点,忙得无力悲伤。直至现在她还在院子里临时搭建的棚下和负责丧葬礼仪的工作人员低声商量明天的流程。

祁善过来本是给她妈妈送外套的,夜里天凉。她见许久以前摆在妈妈面前的水都没有动过,沈晓星分别与几个人沟通不同的事项,思路依然清晰,但眼眶却深深地陷了下去。祁善心疼,想替妈妈分忧,问:“有什么可以让我做的?妈,要不我来统计礼金好了。”

沈晓星暂停与旁人的对话,想了想,对女儿说:“小善,不如你去看看阿瓒。”

祁善又上罢一炷香,坐到一侧的椅子上,默默地望着靠坐在她对面的周瓒。出事后她也蒙了,一想到嘉楠阿姨以前对她的好,禁不住流了几次眼泪,心里像缺了一块。她都难过至此,周瓒身为至亲,想必更为煎熬。祁善是不想再理他的,然而他现在经历这样的变故,她若再斤斤计较,未免太没有分寸。她和周瓒毕竟没有大仇大恨,抹去那些小儿女心思,他们还有近二十年的情分打底。

祁善轻声道:“那件事我会守口如瓶,你放心。”

周瓒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其实是他妈妈和那个男人的事。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说:“你一定在心里骂我无耻。我妈都死了,我还光想着怎么样维护自己的利益。”

祁善不予置评。在她妈妈嘱咐她保密后,她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理了一遍。周瓒虽然会从嘉楠阿姨那里得到可观的一笔财富,但在周家,他失了依仗,又刚成年,离独立还远。他爸心疼他,外面却从不缺女人,说不定某天就会有另一个女主人出现在家里,况且他还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关系不对付的父系亲戚。周家家业不小,他替自己的将来着想也无可厚非。至于其中的心机,祁善不认同,却能理解。她会站在他这边,就算是看在嘉楠阿姨的分上。

周瓒动了动发麻的腿脚,他坐得并不舒展,任何一种姿势都让他疲惫。白天他已将悲伤表演得淋漓尽致,外人看见了他的孝顺和可怜,周启秀也与他的痛深有共鸣。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真正占据他心里大部分阵地的情绪是慌张和无措,像骤然失怙的幼兽,只想找个庇护处发抖。

他对祁善说:“我妈出事的时候我好像在打游戏,不是说母子连心,她都被撞成那样了——你没看到她的样子,没看到更好。我那时玩嗨了,一点也感觉不到她当时受的罪。她最后一个电话我还跟她吵了一架,说了很多让她伤心的话,她很生气,也对我撂了狠话。其实我心里不好受,可是偏偏就没有想过打个电话向她道歉。你知道的,我和她吵架是常态,她隔了几天就会再打过来跟我扯别的事,表示她原谅我了。我以为这次也一样。没想到她存心要教训我,让我往后再也等不到她的原谅,我就彻底成了一个浑蛋。”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两下蹭到祁善脚边,仰着脸问她,“小善,我是不是个浑蛋?”

祁善说:“是!”她眼里也有了泪意,别开头不看他。

“你替她骂我几句,你们不总是一个鼻子出气?”

祁善摇头。周瓒把脸埋进手心,“我骂她是个控制狂,她说盼着我后悔。我现在后悔了,她也没了,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小善,我该怎么办呀?”

“再难过也是你应该受的,她那么对你,你就知道口是心非!”祁善感觉到他贴在自己小腿上的指缝所透出的湿意,强忍着眼泪骂道,“你活该!”

周瓒不再言语,无声地抽动着肩膀,祁善也不劝,悲伤得以宣泄是天大的幸运。周瓒的心悄然落定。他终于嗅到了无比熟悉的味道,在她身上。那味道像他的小善,也像他妈妈。这如今成了他最渴望的收留。

门口的诵经告一段落,祁善见周瓒也平复了一些,她调整坐姿,不动声色地将腿挪开。周瓒离了她的腿,又抓住她搁在身侧的手,有些愣神地问:“你还在怪我?我以为我们至少还是朋友。”

祁善慢慢抽回手,犹豫了一会,蜻蜓点水般将手停在周瓒的肩上,说:“当然,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