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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附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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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妖与主体的模样身形别无二致。但并不会拥有主体的力量,身形也是时隐时现的。

青羽鸾鸟造的这一方天地倒是巧妙。

这整个巨大的凹坑里面,前面是草地树林,潺潺小溪,中间一个小木屋,而屋后则有一个深浅不知的小潭,潭中莲花盛开,不衰不败,十分动人。

纪云禾本来打算将鲛人背到屋里了事,到了屋中,一眼望到后面的水潭,登时欣喜不已。

“大尾巴鱼,你是不是在水里会好得更快一些?”

“是。”

于是纪云禾放都没把他放下,背着他,让他的尾巴扫过堂屋,一路拖到屋后,转身就把他抛入了水潭之中。

鲛人虽美,但体形却是巨大,猛地被抛入潭中,登时溅起潭水无数,将岸边的纪云禾浑身弄了个半湿。金光之下,水雾之后,后院竟然挂起了一道彩虹。

纪云禾隔着院中的彩虹,看着潭水之中鲛人巨大的莲花尾巴拱出水面,复而优雅地沉下。在岸上显得笨拙的大尾巴,在水里便行动得如此流畅。

他在水中才是最完整美好的模样。纪云禾觉得无论出于任何原因,都不应该把他掠夺到岸上来。

鲛人在潭中翻了几个身,如鱼得水,大概是他现在的写照。

“这里的水,你能适应吗?”纪云禾问他。

鲛人从水中冒出头来:“没问题,很感谢你。”他很严肃认真地回答纪云禾的问题,而在纪云禾眼中,这个鲛人答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珠,在被水滋润之后,散发着宝石一般的光芒,湿润的银发贴在他线条分明的身体上,有一种既高不可攀又极度诱惑的矛盾观感。

“大尾巴鱼。”纪云禾看着他,不由得苦笑,“长成这样,也难怪顺德公主那么想占有你了。怀璧其罪啊。”

听纪云禾提到这个名字,鲛人面色微微沉了下来。

纪云禾见了他的表情,倏尔起了一些好奇,都说鲛人难见,因为大海渺渺,本就不是人该去的地方,在那里每一滴水都奉鲛人为主。所以……

“你到底是怎么被顺德公主抓住的?”纪云禾问他,“你们鲛人在海里来去自如,朝廷最快的船也追不上,就算追上了,你们往海里一沉,再厉害的驭妖师也只能在海面上傻站着……”

鲛人依旧不说话。他的鱼尾在水里晃着,令水面上清波浮动。

“很少有鲛人被抓上岸来,要么是受伤了被大海拍到岸上来的,要么是被人引诱,骗到岸上来的,你是哪种?”

“都不是。”

“那你是怎么被抓住的?书上说,你们鲛人的鱼尾是力量的象征,我看你这尾巴这么大,你……该是鲛人中的贵族吧。”

鲛人看着纪云禾,没有否认:“我救了她。”

“救了谁?”

“你们口中的,顺德公主。”

得到这个答案,纪云禾有些惊讶。

“那日海面风浪如山,你们人造的船两三下便被拍散了,她掉进了海里,我将她救起,送回岸上。”

“然后呢?你没马上走?”

“送她到岸上时,岸边有数百人正在搜寻,她当即下令,命人将我抓住。”

“不应该呀。”纪云禾困惑,“即便是在岸边,离海那么近,你转身就可以跑了,谁还能抓住你?”

鲛人目光冰凉:“她师父,你们的大国师。”

纪云禾险些忘了,顺德公主与当今皇帝乃同母姐弟,德妃当年专宠御前,令自己的两个孩子都拜了大国师为师,先皇特请大国师教其法术。

当今皇帝未有双脉,只担了个国师弟子的名号,而顺德公主却是实打实的双脉之身。

顺德公主如今虽只有公主之名,却是大国师唯一的亲传弟子,是皇家仅有的双脉之身,在朝野之中,顺德公主权势煊赫。

民间早有传闻,如今乃是龙凤共主之世。

大国师素来十分照顾自己这唯一的亲传弟子,她在海上遇难,大国师必然亲……

只可怜了这鲛人,救谁不好,竟然救了这么一个人。

纪云禾看着鲛人,叹了口气,想让他长个记性,便佯装打趣,说:“你看,随便乱救人,后悔了吧?”

鲛人倒也耿直地点了头:“嗯。”

“你下次还乱不乱救人了?”

鲛人沉默着,似乎很认真地思考着纪云禾这随口的问题,思考了很久,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胡乱救人?”

他问出了这个充满哲思的问题,让纪云禾有些猝不及防。纪云禾也思考了很久,然后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那还是胡乱救吧,看心情,随缘。做自己想做的事,然后承担后果。”

“就这样?”

“就这样。”

简单,粗暴,直接,明了。

然后鲛人也就坦然地接受了。“你说得很对。”鲛人在水潭中,隔着渐渐消失的彩虹望着纪云禾,“我很欣赏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作为一个驭妖师,纪云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从一个妖怪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她撞破了空中本就残余不多的彩虹,走到了水潭边,蹲下身来,盯着鲛人漂亮的眼睛道:“我姓纪,纪律的纪。名叫云禾。”

“名好听,但你姓纪律的纪?”

纪云禾点头:“这个姓不妥吗?”

“这个姓不适合你。”鲛人说得认真严肃,“我在牢中看见,你对人类的纪律并不认同。”

纪云禾闻言一笑,心里越发觉得这鲛人傻得可爱。

“你说得对,我不仅对我们人类的纪律不认同,我对我们人类的很多东西都不认同,但我们人类的姓没法自己选,只有跟着爹来姓。虽然,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爹的模样……”

“你爹的姓不适合你。”

纪云禾心觉有趣:“那你认为什么姓适合我?”

“你该姓风。”

“风云禾?”纪云禾咂摸了一下,“怪难听的,为什么?”

“你该像风一样自由,无拘无束。”

纪云禾脸上本带着三分调侃的笑,也渐渐隐没了下去。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内心深处的渴望,竟然被一个统共见了没几面的鲛人给看破了。

纪云禾沉默了片刻,她抽动一下唇角,似笑非笑道:“你这个鲛人……”纪云禾伸出手,蜷了中指,伸向鲛人的额头,鲛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躲不避,纪云禾也没有客气,对着他的眉心就是一个脑瓜嘣,“啵”的一声,弹在他漂亮的脑门上。

纪云禾同时说:“也不知道你是大智若愚,还是就是愚愚愚愚。”

鲛人挨了一下,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有点困惑,他严肃地问纪云禾:“你不喜欢这个姓,可以,但为什么要打我?”

纪云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敷衍了一句:“打是亲骂是爱,人类的规矩。”

鲛人难得地皱了眉头:“人类真奇怪。”

纪云禾摆摆手,又转身离开:“你先在水里泡一会儿,我去找找这阵里有没有出口。”

纪云禾离开了小屋。她心里琢磨着,在这个十方阵里,不只她的灵力,连鲛人的妖力也被压制了,照理说,在这里应该是用不了法术的才是,灵力妖力是千变万化之源,源头都没有,哪儿来的清渠。

但偏偏这地方就是这么奇怪,还真有清渠,有水潭,有草木花鸟,虽然是假的……

可这也证明,青羽鸾鸟在这儿待的百年时间里,虽然不能用法术逃出去,却是能用法术造物的。那这个地方,或者准确地说,这个凹坑所在之处,一定有能联通外界灵力的地方,虽然可能并不多……

可有灵力就一定能有出去的办法,之前青羽鸾鸟出不去,是因为十方阵完好无缺,而现在这阵都被离殊破了一遍了,她一个驭妖师加个大尾巴鱼,还不能联手把这残阵再破一次吗?

只要找到灵力流通的源头,就一定能有办法。

纪云禾是这样想的……

但当她在这坑里找了一遍又一遍,几乎拔起了每根草,也没找到灵力源头的时候,她有些绝望。

这个地方漫天金光,没有日夜,但根据身体疲劳的程度来看,她约莫已经翻找了一天一夜了。

一无所获。

虽然现在与外界隔绝,但纪云禾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

这一天一夜过去,外面的青羽鸾鸟是否还在与驭妖师们搏斗,是否将雪三月带走了都是未知数,而如果他们的战斗结束,驭妖谷重建秩序,哪怕纪云禾带着鲛人从这十方残阵里面走了出去,也是白搭。

她和鲛人都没有机会再逃出驭妖谷,而她偷了解药的事必定会被林沧澜那老头发现,到时候她面临的,将是一个死局。

纪云禾找得筋疲力尽,回到小屋,她打算和鲛人打个招呼,稍微休息一会儿,但当她回到水潭边,却没有发现鲛人的踪影。

她在岸边站着喊了好几声“大尾巴鱼”也没有得到回应。

难道……这大尾巴鱼是自己找到出口跑了?

从这水潭里面跑的?

纪云禾心念一起,立即趴在了水潭边,往潭水中张望。

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下方一片漆黑,水上的荷花好似都只在水上生长,并无根系。

纪云禾看得正专心,忽见那黑暗之中有光华流动。

转眼间,巨大的莲花鱼尾搅动着深渊里的水,浮了上来,他在水里的身姿宛似游龙,他上来得很快,但破水而出之时却很轻柔。

他睁着眼睛,面庞从水里慢慢浮出,宛如水中谪仙,停在纪云禾面前。

四目相接,纪云禾有些看呆了:“喂,大尾巴鱼,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鲛人的目光却清澈得一如往常。似乎与她的脸颊离得这么近也并无任何遐想。

“我的名字,用你们人类的话说,是长意。”

长意……

这名字,仿佛是纪云禾惊见他水中身姿时,这一瞬的叹息。

听着这个名字,纪云禾忽然想,这个鲛人,应该永远摆动着他的大尾巴,悠闲地生活在海里。

她打心眼里认为,这个鲛人就该重获自由。

不是因为他与她相似,只是因为,这样的鲛人,只有能纳百川的大海,才配得上他的清澈与绝色。

长意告诉纪云禾,这水潭下方深不见底。

纪云禾琢磨着,这十方阵中,四处地面平坦,唯有他们所在这处是凹坑。且依照她先前在周围的一圈探寻来看,这水潭应该也是这凹坑的正中。

如果她的估算没错,这水潭或许就是十方阵的中心,甚至是阵眼所在,如果能撼动阵眼,说不定可以彻底打破十方阵……

纪云禾探手掬了些许水在掌心。当她捧住水的时候,纪云禾知道,他们的出路,便在这水潭之中了。

因为……手里捧着水,纪云禾隐隐感觉到了自己的双脉,很虚弱,但真的存在。

纪云禾细细观察掌心水的色泽,想看出些许端倪。

忽然之间,长意眉头一皱:“有人。”

纪云禾闻言一怔,左右顾盼:“哪儿?”

好似回答纪云禾这问题一样,只听水潭深处传来一阵阵低沉的轰隆之声,宛如有巨兽在水潭中苏醒。

纪云禾与长意对视一眼。

水底有很不妙的东西。

纪云禾当即一把将长意的胳膊抓住,手上猛地用力,集全身之力,直接将长意从潭水之中“拔”了出来。纪云禾自己倒在地上,也把长意在空中抛出一个圆弧。

鲛人巨大的尾巴甩到空中,一时间宛如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而就在“雨”未停时,那水潭之中猛地冲出一股黑色的气息,气息宛似水中利剑,刺破水面,径直向长空而去,但未及十丈,去势猛地停住,转而在空中一盘,竟然化形为鸾鸟之态!

一……一只黑色的鸾鸟自潭水而出,在空中成形了。

鸾鸟仰首而啸,声动九天,羽翼扇动,令天地金光都为之暗淡了一瞬。

纪云禾惊诧地看着空中鸾鸟——这世上,竟然还有第二只青羽鸾鸟?当年十名驭妖师封印的竟然是这样厉害的两只大翅膀鸟?

这念头在纪云禾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她发现了不对。

这只黑色的鸾鸟,虽然与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只有颜色的区别,但她没有脚。或者说……她的脚一直在潭水之中,任由那双大翅膀怎么扑腾,她也没办法离开水面一分。

她被困住了,困在这一方水潭之中。

黑色鸾鸟挣扎的叫声不绝于耳,但听久了纪云禾也就习惯了,她压下心中惊讶,转头问被她从水中拔出来的长意:“你刚才在水里和她打过招呼了?”

“未曾见到她。”

“那她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话音未落,空中挣扎的黑色鸾鸟忽然间一甩脖子,黑气之中,一双血红的眼珠子径直盯住了地上的纪云禾。

“驭妖师!”

黑色鸾鸟一声厉喝:“我要吞了你!”羽翼呼扇,黑色鸾鸟身形一转,巨大的鸟首向纪云禾杀来。

杀意来得猝不及防,纪云禾仓皇之中只来得及挪了下屁股,眼睁睁地看着黑色鸾鸟的尖喙一口啄在她与长意中间的地面上。

地面被那尖喙戳了一个深坑,深得几乎将鸾鸟的头都埋了进去。

纪云禾看着那坑,抽了一下嘴角。

“我和你多大仇……”

纪云禾在鸾鸟抬头的时候,立即爬了起来,她想往屋里跑,可黑色鸾鸟一甩头,径直将整个草木房子掀翻,搭建房屋的稻草树木被破坏之后,全部变成了金色的沙,从空中散落而下。

纪云禾连着几个后空翻,避开黑色鸾鸟的攻击,可她刚一站稳脚跟,那巨大的尖喙张着,再次冲纪云禾而来!

在这避无可避之时,纪云禾不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黑色鸾鸟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忽然间,那尖喙猛地闭上,离纪云禾的脸,有一寸距离。

黑色鸾鸟一直不停地想往前凑,但任由她如何挣扎,那尖喙离纪云禾始终有着一寸的距离。

纪云禾歪过身子,往后望了一眼,但见鸾鸟像是被种在水潭中一样,挣脱不得。鸾鸟很是生气,她的尖喙在纪云禾面前一张一合,嘴闭上的声音宛如摔门板一般响。

纪云禾在她闭上嘴的一瞬间摸了她的尖喙一下。

“我说你这大鸡,真是不讲道理,我对你做什么了,你就要吞了我。”

被纪云禾摸了嘴,黑色鸾鸟更气了,那嘴拼了命地往前戳,好似恨不能在纪云禾身上戳个血洞出来,但愣是迈不过这一寸的距离。

“你胆子很大。”及至此时,长意才拖着他的大尾巴,从鸾鸟脑袋旁挪到了纪云禾身边,“方才出分毫差错,你就没命了。”

“能出什么差错。”纪云禾在鸾鸟面前比画了两下,“她就这么长一只,整个身板拉直了最多也就这样了。”

鸾鸟被纪云禾的话气得啼叫不断,一边叫还一边喊:“驭妖师!我要你们都不得好死!我要吞了你!吞了你!”

纪云禾左右打量着黑色鸾鸟,离得近了,她能看见鸾鸟身上时不时散发出来的黑气,还有那血红眼珠中闪动的泪光。

竟是如此悲愤?

“你哭什么?”纪云禾问她。

“你们驭妖师……薄情寡性,都是负心人,我见一个,吞一个。”

嗯,还是个有故事的大鸡。

黑色鸾鸟说完这话之后,周身黑气盘旋,她身形消散,化成人形,站在水潭中心,模样与纪云禾之前在外面看到的青羽鸾鸟是一模一样。

一张脸与雪三月有七分相似。

只是她一身黑衣,眼珠像鲜血一般红,眼角还挂着欲坠未坠的泪水……

怨恨、愤怒而悲伤。

一只奇怪的大鸡。

“哎,你和青羽鸾鸟是什么关系?”纪云禾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什么被囚禁在这水潭之中?”

“青羽鸾鸟?”黑色鸾鸟转头看纪云禾,“我就是青羽鸾鸟,我就是青姬。我就是被困在这十方阵中的妖怪。”黑色鸾鸟在水潭中心转了一个圈,她看着四周,眼角泪水簌簌而下,尽数滴落在下方潭水之中。她指着金色的天,厉声而斥:“我就是被无常圣者所骗,被他囚于十方阵中的妖!”

无常圣者,当年同其余九名驭妖师合力布下十方阵,囚青羽鸾鸟于此的大驭妖师。

纪云禾只在书上看过赞颂无常圣者的文章,却从没听过,那圣者居然和青羽鸾鸟还有一段故事……

不过这些事,就不是纪云禾能去探究的了。

纪云禾只觉此时此地奇怪得很,如果这里被关着的是真正的青羽鸾鸟,那破开十方阵出去的又是谁?那青羽鸾鸟也自称青姬,猫妖离殊应当是她的旧识,那时候离殊与她相见的模样,并不似认错了。

纪云禾心底犯嘀咕之际,长意在旁边开了口。

“她不是妖。”长意看着黑色鸾鸟,“她身上没有妖气。”

“那她是什么?”

“恐怕……是被主体剥离出来的一些情绪。”

“哈?”

纪云禾曾在书上看过,大妖怪为了维系自己内心的稳定,使自己修行不受损毁,常会将大忧大喜这样的情绪剥离出来,像是身体里产生的废物,有的妖随手一扔,有的妖将其埋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

大多数时候,这些被抛弃的情绪会化作自然中的一股风,消散而去,但极个别特殊的强烈出离的情绪,能得以化形,世人称其为附妖。

附妖与主体的模样身形别无二致。但并不会拥有主体的力量,身形也是时隐时现的。书上记载的附妖也多半活不长久,因为并不是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附妖会慢慢消散,最后也化于无形。

纪云禾从没见过……化得这么实实在在的附妖,甚至……

纪云禾看了一眼周围破损的房屋。

这附妖虽然没有妖力,但身强体壮,凭着变化为鸾鸟的形状,甚至能给周遭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

“这附妖也未免太厉害了一些。”

“嗯,或许是主体的情绪太强,也或许是被抛入潭水中的情绪太多,经年累月便如此了。”

能不多吗,纪云禾想,青羽鸾鸟在这里可是被囚禁了百年呢。

纪云禾看着那黑衣女子,只见她在潭水中转了两圈,自言自语了几句,忽然开始大声痛哭了起来:“为何!为何!宁若初!你为何负我!你为何囚我!啊!”

她的泪水滴滴落入潭中,而伴着她情绪崩溃而来的,是潭中水动,水波推动水面上的荷花,一波一波的潭水荡出,溢了这后院满地。

眼看着她周身黑气再次暴涨,又从人变成了鸾鸟,她这次不再攻击纪云禾,好似已经忘了纪云禾的存在,只是她发了狂,四处拍打着她的翅膀,不停地用脑袋在地上戳出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弄得四周金色尘土翻飞不已。

纪云禾捂住口鼻,退了两步。

“我们先撤,等她冷静下来了再回来。”纪云禾看着发狂的黑色鸾鸟所在之地,眉头紧皱,“如果我想得没错,出口,大抵也就在那水潭之中了。”

这附妖对驭妖师充满了敌视,以至纪云禾碰了一下潭中的水她就立即冲出来攻击纪云禾了。纪云禾要想出去,就必须要把这附妖给化解了。

但情绪这么强烈的附妖,到底要怎么化解……

一个女人被男人骗了,伤透了心……

纪云禾一边琢磨,一边蹲下身来,像之前那样把长意背了起来。

她兜着长意的尾巴,向前走,离开了这混乱之地,心思却全然没有离开。

她琢磨着让受情伤的人恢复的办法。纪云禾觉着,这要是依着她自己的脾气来,被前一个负了,她一定立马去找下一个,新的不来,旧的不去。

但在这十方阵中,纪云禾上哪儿再给这附妖找一个可以安慰她的男人……

等等。

纪云禾忽然顿住脚步,看着抱住自己脖子的这粗壮胳膊。

男人没有,雄鱼这儿不是有一大条吗。

纪云禾又把长意放了下来。

长意有些困惑:“我太重了吗?你累了?”

“不重不重不重。”纪云禾望着长意,露出了疼爱的微笑,“长意,你想出去对不对?”

“当然。”

“只是我们出去,一定要解决那个附妖,但在这里,你没有妖力,我没有灵力,她又那么大一只,我们很难出去的,是不是?”

“是的。”

“所以,如果我有个办法,你愿不愿意尝试一下?”

“愿闻其详。”

“你去勾引她一下。假装你爱她,让她……”

话没说完,长意立即眉头一皱:“不行。”

拒绝得这么干脆,纪云禾倒是有些惊讶:“不是,我不是让你去对她做什么事……”纪云禾忍不住垂头,看了一下鲛人巨大的莲花尾巴。

虽然……她也一直不知道他们鲛人到底是怎么“办事”的……

纪云禾清咳两声,找回自己的思绪:“我的意思是,你就口头上哄哄她,把她的心结给解开了。他们附妖,一旦解了心结,很快就消散了,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解……”

“不行。”

再一次义正词严地拒绝。

纪云禾不解:“为什么?”

“我不说谎,也不欺骗。”

看着这一张正直的脸,纪云禾沉默片刻:“就……善意的谎言?”

“没有善意的谎言。”长意神色语气非常坚定,宛如在诉说自己的信仰,“所谓的‘善意’,也是自欺欺人。”

纪云禾抚额:“那怎么办?难道让我自己上吗?”她有些生气地盯着人长意,两人四目相接,他眸中清澈如水,让纪云禾再说不出一句让他骗的话。

是的……

事已至此,好像……

只有她自己上了。

纪云禾垂头,摸摸自己的胸口,心想,裹一裹,换个发型,压低声音,自己撸袖子……

上吧。

纪云禾撕了自己剩余的外衣,弄成布条把胸裹了,随后又把头发全部束上,做了男子的发冠。

长意背对着纪云禾坐在草地上,纪云禾没让他转头,他愣是脖子也没动一下,只有尾巴稍显无聊地在地上拍着,一下又一下。

“好了。”

未等长意回头,纪云禾自己走到长意面前问:“怎么样?像男人吗?”

长意上上下下认真打量了纪云禾两回,又认认真真地摇头:“不像,身形体魄,面容五官都不似男子。”

纪云禾低头一瞅,随即瞪长意:“那你去。”

长意摇头:“我不去。”

这鲛人真是空长了一副神仙容颜,什么都不做,就会瞎叨叨。

纪云禾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办,破罐子破摔了。”话音一落,纪云禾转身便走,宛如迈向战场。

她是本着被打出来的想法去的。

但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出人意料地顺利。

她走到已变成一片狼藉的木屋处,鸾鸟附妖还在,却化作了人形。她似乎折腾够了,疲乏了,便在那水潭中央抱着膝盖坐着。

她身边是枯败的荷花,脚下是如镜面般的死水,她与水中影一上一下,是两个世界,却又融为一体。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似一幅画般美……一种凋萎的美。

纪云禾的脚步惊动了附妖,她稍一转眼眸,便侧过了头。

她身形微动,脚下死水便也被惊动,细碎波浪层层荡开,将水中的影揉碎。附妖看见纪云禾,站起身来:“你是谁?”

这么一会儿,这附妖却是不认得她了?

这倒也好,省得纪云禾还要编理由解释为什么自己和刚才的“姑娘”长得一模一样。

“我是一个书生。”纪云禾面不改色地看着附妖,她来之前就想好了几个步骤,首先,她要是被附妖识破了女子之身,那她拔腿就走,回去再想办法,如果没被识破,她就说自己是个书生。

驭妖谷外流进来的那些俗世话本里,女妖爱上书生是标配。纪云禾在驭妖谷看了不少书,对这些书生与女妖的故事套路,烂熟于心。

纪云禾假装羞涩,接着道:“方才远远看见姑娘独自在此,被……被姑娘吸引过来了。”

附妖皱眉,微微歪了头打量着纪云禾。

纪云禾心道糟糕,又觉得自己傻得可笑,女扮男装这种骗术哪儿那么容易就成了……

附妖打量了纪云禾很久,在纪云禾以为自己要被打了的时候,附妖忽然开口:“书生是什么?你为何在此?又何以会被我吸引?”

问了这么多问题,却没有一个是——你怎么敢说你是男子?

纪云禾没想到,这附妖还真信了这个邪。

不过这平静下来的附妖,好似一个心智不全的孩子,问的问题也让纪云禾没有想到。

纪云禾慢慢靠近附妖,在发现她并不抗拒之后,才走到水潭边,直视她道:“书生便是读书的人,我误闯此地,见你独自在此,神色忧愁,似有伤心事?”

要让一个受过伤的女子动心,首先要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去和她对感情失望的原因,对症下药,是为上策。这青羽鸾鸟与无常圣者的恩怨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世上书中皆不可知,唯有听这附妖自己说了。

附妖听了纪云禾的话,喃喃自语了两遍:“伤心事?我有什么伤心事?”她垂头似在沉思,片刻后,抬起头来,望向纪云禾,此时,眼中又有了几分痴状:“我被一个驭妖师骗了。”

纪云禾静静看着她,等待她说下去。

似乎找到了一个倾泻口,附妖无神的目光盯着纪云禾,自言自语一般说着:“他叫宁若初,是个大驭妖师,他很厉害,一开始,他想除掉我,我们打了一架,两败俱伤,双双掉入山谷之中……”

附妖说着,目光离开了纪云禾,她转头四望,似在看着周围的景色,又似在看着更远的地方。

“那山谷和这里很像,有草有花,有废弃的木屋,有一条小溪,汇成了一潭水。”

纪云禾也看了看四周,这是青羽鸾鸟住了百年的地方,是她自己用阵眼中的力量一草一木造出来的。

纪云禾想,这地方应该不是和当初那个山谷“很像”而已,应该是……一模一样吧。

“谷中有猛兽,我们都重伤,我没有妖力,他没有灵力,我们以血肉之躯,合力击杀猛兽,然后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了。但我是妖,而他是驭妖师……”

不用附妖多说,纪云禾就知道,即便是在驭妖师拥有自由的百年前,这样的关系也是不被世人接受的。

驭妖师本就是为驭妖而生的。

“后来,我们离开了山谷,我回了我的地方,他去了他的师门,但数年后,他的师门要杀猫妖王之子离殊……”提到此事,她顿了顿,纪云禾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也微微一怔。

百年前青羽之乱前,最让驭妖师们头疼的,大概就是猫妖王了。猫妖王喜食人心,杀人无数,罪孽深重。世人几乎也将猫恨到极致。

后猫妖王被数百驭妖师合力制伏,斩于沙棘山间,消散于世间。而猫妖王的数十名子嗣也尽数被诛,唯有猫妖王幼子一直流离在外,未被驭妖师寻得。

自此历代驭妖师的记录里,便再未有猫妖王及其后代的记载。

纪云禾现在才知晓,原来……那幼子竟是离殊……

也难怪离殊先前在驭妖谷破十方阵时,表现出如此撼人之力。

猫妖王血脉,应当如此。

附妖道:“他们要杀离殊,但我救了离殊,我护着离殊,他们便要杀我,宁若初也要杀我。”

说到此处。附妖眼中又慢慢累积了泪水。

“我以为他和别的驭妖师不同,我和他解释我和离殊不会吃人,我杀的,都是害我的人,都是恶人,但他不信。不……他假装他信了,他把我骗到我们初遇的谷中,在那里设下了十方阵,合十人之力,将我封印,他……将我封印……”

附妖的泪水不停落下,再次令潭水激荡。

“宁若初!”她对天大喊,“你说了封印了我你也会来陪我!为什么!为什么!”

听她喊这话,纪云禾恍悟,原来……那青姬的不甘心,竟然不是无常圣者封印了她,而是无常圣者没有到这封印里来……陪她。

但是无常圣者宁若初在成十方阵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啊。

她……难道一直不知道吗……

“百年囚禁,百年孤独!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还不来!”

纪云禾嘴角动了动,一时间,到嘴边的真相,她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而且,纪云禾转念一想,告诉她宁若初已经死了这件事,并不见得是个好办法,若没有消解这附妖的情绪,反而将她这些感情激化,那才真叫麻烦。

附妖越来越激动,潭中水再次波涛汹涌而起。眼看着附妖又要化形,纪云禾快速退开,在鸾鸟啼叫再起之时,她已经走在了回去找长意的路上。

她回头看了眼水潭的方向,这次附妖没有大肆破坏周边,她只是引颈长啼,好似声声泣血,要将这无边长天啼出一个窟窿,质问那等不来的故人。

纪云禾皱着眉头回来,长意问她:“被识破了吗?”

“没有。但事情和我预想的有点出入。”纪云禾盘腿,在长意面前坐下,“我觉得我扮书生是不行了,大概得换个人扮。”

“你要扮谁?”

“无常圣者,宁若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