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不想这样做。但命运这只手,却好似永远都不放过她。
纪云禾在小溪边想方设法地捣鼓自己的头发,试图将头发绾出一个与先前不一样的冠来。
长意坐在溪边看她,有些不解:“如果鸾鸟这么喜欢当年的男子,怎会将旁人错认为他?”
纪云禾只看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答道:“鸾鸟必定不会错认,但这是鸾鸟一团情绪生出来的附妖,她状似疯癫,脑子已不大清楚……”
纪云禾话还没说完,长意就皱起了眉头。
不用他开口,纪云禾就知道这个正义又单纯的大尾巴鱼在想什么。“喂,大尾巴鱼。”纪云禾试图说服他,“你要知道,她是被青羽鸾鸟抛弃在这里的一堆情绪,并无实体,也算不得生命。我们骗她也是迫不得已,你不想永远被困在这里,对吧?”
漂亮的冰蓝色眼眸垂下。
纪云禾忽然有一种自己在哄小孩的错觉……
她走到长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
“让青羽鸾鸟离开这里,是离殊拼死争来的机会。你和我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重获自由就在此一举了。”纪云禾摸着一直贴身放着的那一盒解药,指尖不由得收紧,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长意,“所以我必须去骗那个附妖,也必须要解开她的心结让她消失。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得试试。”
长意重新抬起眼眸,静静凝视纪云禾。似乎没有想到能在纪云禾眼中看到这般强烈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
“你打算如何试?”
纪云禾一眨眼,眼中的犀利突然尽数化去,她转而一笑,又一副散漫模样。
“我呀……”她歪嘴笑着,“我打算去与她‘道明身份’,随后吟诗词歌赋表白心意,要是这个时候还没有破功,那就顺其自然,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安抚。”纪云禾一撩头发,微挑眉梢,帅气回眸,“总之,就是说爱她。”
长意听罢,不看好地摇起了头:“你这般言说毫无真心,很难成功。”
“毫无真心?”这话似乎刺激到了纪云禾,她蹲着身子,往前迈了半步,靠近长意,一抬手,将长意银色的长发撩起了一缕,“当然了……”
她微微颔首,将银色长发撩到自己唇边,在长意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那微微有些干的唇便印在了长意尚且湿润的长发上。
“既见君子,这一片真心,自然留不住了。”
纪云禾还吻着长意的银发,眼眸一抬,三分柔情,七分犀利,如箭如钩,似要将长意的心从他眼睛里掏出来。
但……
蓝色的眼眸如海纳百川,将纪云禾这些柔情、挑衅悉数容纳。
长意一脸平静,情绪毫无波动。
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纪云禾与他毫无波动的眼睛对视了片刻,顿觉败下阵来,那一股名为“对不起,是在下唐突、冒犯、打扰了”的情绪涌上心头。
一时间,纪云禾只觉吻着他头发的嘴就像被毒草割了一般,尴尬得有些发麻。
纪云禾清咳一声,往后撤了一些,唇离开了他的头发,手也放开了那银丝。纪云禾拍拍手,抿了一下唇,在长意毫无波澜的眼神之中,站起身来。
她揉揉鼻子,尴尬地转过身。
“你这鲛人没和人相处过,不懂这世间的规矩,总之,我要是这样去对那附妖,十有八九会成功的。”
纪云禾说完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鲛人,鲛人依旧一脸平静。纪云禾撇了下嘴,只道自己是撞了南墙。
她眼睛左右瞟了一阵,瞥了眼鲛人的后背,随便起了另一个话头:“那啥,你伤好得挺快的啊,鲛人的身体就是好。你就在这儿等我吧,成功了咱们就可以出去了,走了,等着啊。”
言罢,纪云禾摆摆手,逃一般地离开。
长意坐在原地,巨大的莲花尾巴末端搭在溪水里,啪嗒啪嗒拍了两下。
他看着纪云禾渐渐走远的背影,默默垂下头,拉起了刚才被纪云禾吻过的那缕发丝,静静地握了片刻,他一转头,看向溪水里的自己——
那双清冷的冰蓝色眼珠,颜色却比先前深了许多。
长意静默地在溪边坐着,过了许久,那双眼睛的颜色也依旧没有变浅。
忽然间,巨大的莲花大尾巴拂动,将溪水揽起,“哗啦”一声,打破他周身的静谧。
清凉的溪水劈头盖脸而来,弄得他的身体与发丝都湿了个透彻。
被尾巴搅动的水,破碎之后重新凝聚,水波相互撞击,最后终于再次恢复平静,如镜般的水面又清晰地照出了他眼瞳的颜色,深蓝的颜色褪去,长意眼瞳的颜色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纪云禾几乎是小步跑着回到了水潭那方。
在见附妖之前,纪云禾梳理好了方才那尴尬的情绪,她清了清嗓子,迈步上前。
无常圣者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书上虽然对无常圣者的事迹有不少记载,但那些记载,都是说他的功勋与强大,从未记录他的喜怒哀乐。
或许在写书人笔下,圣人都是不需要喜怒哀乐的。
纪云禾无法从自己看过的故事里去揣摩这人的脾性,但能从附妖方才的话中知道,这个无常圣者宁若初,绝不是个心冷肠硬的人。纪云禾甚至认为,无常圣者对青羽鸾鸟也是动了情的。
不然,以鸾鸟对他的信任与爱,他何必将她骗来封印呢,直接杀了不就好了?又岂会许下“陪她”的诺言。
这个宁若初应当也是个有情有义的驭妖师。
纪云禾理清了这些事,将表情整理严肃,带着几分沉重去寻找潭中附妖。
附妖还在潭水之上,与先前不同,她并没有蹲着,而是站在那潭水上翩翩起舞。
所有的妖怪里,鲛人是歌声最美的,而鸟之一类化的妖,是最会舞蹈的。
传言中说,凤舞九天,百鸟来朝,鸾鸟虽非凤凰,但其舞姿也是世间之最。
附妖在潭水之上,宛如踏在明镜之上,枯荷在旁,她绕枯荷而舞,身姿开合,或徐或疾,周身缠绕如纱般的黑气,在纪云禾眼中,好似之前见过的那幅画动了起来。
这画中的女子,寻寻觅觅,徘徊等待,却永远等不来那个许下承诺的人。
纪云禾看着她的舞姿,一时有些看呆了,直到附妖身姿旋转,一个回头,猛地看见了站在一旁的纪云禾,她倏尔停住脚步。
被踏出细波的水潭随之静息。
“你是谁?”
又是这个问题,这个附妖,果然脑子不太清楚,全然记不得事。
“你都不记得我了吗?”纪云禾说,“我是宁若初。”
附妖浑身一僵,脚下似站不稳般微微一退,再次将水面踏皱,一如踏皱了自己的眸光。
她看着纪云禾,皱着眉头,似要将她看穿一般。但任由她如何探看,到最后,她还是颤抖着唇角,问纪云禾:“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没有任何质疑,没有过多的打探,附妖就这样相信了她。
纪云禾甚至觉得,自己就算没有束胸,没有绾发,不刻意压低声音来找她,附妖依旧会相信她就是宁若初。
纪云禾很难去猜测这其中的原因。
或许是附妖自打成形开始,就心智不全;也或许她等得太久,都等迷糊了;又或许……等到宁若初,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就像她和长意必须出去一样,这个附妖也是。她是因青羽鸾鸟的执念而生,就必须化解执念才能解脱。所以不管来的是谁,她都认。
除此之外,纪云禾再想不到其他理由了。
附妖一步步走向纪云禾,纪云禾想不出真正的宁若初这时候会说什么,所以她干脆不言不语,只直视着附妖的眼睛,也一步步靠近水潭边。
两人走近了,附妖离不开水潭,纪云禾也没有踏进去。
附妖静静地看着她,那猩红的眼瞳里满满都是她。
也就是在离得这么近的时候,纪云禾才感知到,原来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是能从眼睛里钻出来的。
“你说你会来陪我。”附妖眼中慢慢湿润起来,“我等了你好久。”
纪云禾心想,她可真是个爱哭的附妖。
青羽鸾鸟是个举世闻名的大妖怪,她是不可能爱哭的,所以这被剥离出来的情绪,应当是她内心之中难能可贵的脆弱吧。
“抱歉。”被一个哭兮兮的女孩子这般充满情意地看着,纪云禾忍不住说出了这两个字。
她想,如果是真的宁若初,大概也会这样说的吧。
而这两个字,仿佛是触动一切的机关。
附妖伸出手,双手环抱,将纪云禾抱住。附妖的身体没有温度,宛如潭水一般冰冷,她的话语却带着满满的温度。
“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她抱着纪云禾,声音带着哭腔,却是藏不住的满心欢喜。
纪云禾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这个附妖如此轻易就相信了自己的可能。
这个附妖相信自己是宁若初,是因为她……或者说是青羽鸾鸟本人,从始至终就打心眼里认为,无论多久,无论何时,宁若初一定会来,她一定能等到他。
所以十方阵中来了人,那人说自己是宁若初,那不管是男是女,是神是鬼,只要那人说了,她就一定会相信。
她不是相信那个人,她只是相信宁若初。
相信他一定会兑现他的承诺,相信他一定会来,无论以什么形态。
这十方阵中,青羽鸾鸟等候其中,忍了百年孤寂,或许生了恨,或许生了怨,或许这些恨与怨都强烈得可怕,但这些情绪,最终只要一句话,就能尽数化解掉……
“我终于……等到你了。”
附妖如此说着。
纪云禾倏尔心口一抽。
附妖周身黑气大作,终于了结了这百年的恨与怨,守与盼,脆弱的等待和无边的寂寞。
黑气飞舞,状似一只黑色的凤凰,挥舞着羽毛,踏着动人的舞步,袅袅婷婷向天际而去。
而便在黑气飞升之时,远处悠悠传来几句好似漫不经心的吟唱,歌声喑哑,和着黑气的舞步,不徐不疾,悠扬而来,又散漫而去。
绝色的舞与绝美的歌相伴一程,未有排演,却是纪云禾赏过的最完美的歌舞。
歌声停歇,舞步消散,空中只余一声遥远的鸾鸟清啼,回响片刻,终也归于无形。
纪云禾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金色天空,过了许久也未回神,直到耳边忽然传来水声低沉的轰隆声,她才猛地被惊醒过来。
一转头,身边本来满溢的水潭在附妖消失之后,竟像是被人从底部抽干一样,轰轰隆隆地下沉。
纪云禾一愣,来不及思考是什么情况,她唯一能想到的是,阵眼在这里,他们要从这里出去,但现在阵眼出现了变化,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变化,可现在不出去,之后或许就出不去了!
纪云禾拔腿就跑,却不是纵身跳入水潭中,而是往长意所在的方向奔跑。
她可不想变成宁若初,让别人一等就是一百年。
她许下的承诺,就一定要实现。
但没让纪云禾跑多远,溪水那头,像是箭一般游过来一条大尾巴鱼。
竟是比纪云禾这双腿不知快了多少。
纪云禾见状有些生气:“你能自己游啊!那之前为什么还让我背来背去的!”
长意一过来就挨了一句说,他愣了愣:“先前没在溪水边。”
“算了。没时间计较了。”纪云禾走到长意身边。两人站在溪水流入水潭的地方,纪云禾指着水潭道,“咱们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你看,先前潭水满溢的时候,潭中是有水往溪中流的,现在潭水下沉,所有的溪水反而在往潭中灌。这十方阵中什么都没有,照理说也不该有水。而按五行来说,水主生,现在水急退而去,按我的理解,是生路慢慢在被断了。这十方阵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死阵。要出去,我们只有跳下去。”
长意眉头皱了起来:“那就跳。”
“但这只是我的猜测,这猜测很可能是错的,如果跳下去,我们或许反而会被困住。这下面有什么,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
长意转头看纪云禾:“两方皆是不确定的选择,你要与我商量什么?”
纪云禾严肃地看着长意:“你会猜拳吗?”
长意:“……”
他沉默片刻,认真发问:“那是什么?”
长意想,能在这个时候提出的,那一定是什么不得了的法术或者法器吧。
“来。”纪云禾伸出手。
长意也跟着伸出了手。
纪云禾说:“这是石头,这是剪刀,这是布。”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做着示范。
长意严肃认真地记下。
纪云禾盯着长意的眼睛,继续解释:“我数一二三,你随便从刚才的手势当中出一个。一,二,三!”
纪云禾出了布,长意虽然很迷茫,但也认认真真地出了拳头。
纪云禾张开的手掌一把将长意的拳头包住:“我出了布,布能包住你的石头,所以我赢了。”
长意愣了一下。
潭水下沉的声音依旧轰隆,长意静静地看着纪云禾:“所以?”
“我刚在心中决定,我赢了我们就跳下去,你赢了我们就留在这里。”纪云禾包住长意的拳头,咧嘴一笑,“所以,我们跳吧。”
长意再次愣住,本来清冷的鲛人,遇见多可怕的虐待时都未示弱的“大海之魂”,此时满脸写着一个问句——
“这么随便吗?”
好歹……生死攸关……
“抉择不了的时候,就交给老天爷吧。”
纪云禾说完,没再给长意拒绝的机会,她往后仰倒,笑望长意,任由身体向黑暗的深渊坠落,而包住长意拳头的手掌一转,蹿入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掌,再也没有松开。
人类的手掌比他的温热太多。似能从手掌,一直温热到他心口,甚至热到鱼尾的每一片鳞甲上。
银发翻飞,发丝上似也还留有她唇边的温度。
长意呆呆地看着纪云禾笑弯的眼睛,任由她拉着自己,坠入深渊。
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
他觉得比起他来,这个笑着跳入未知黑暗的驭妖师,才更像他们人类口中所说的——
妖怪。
坠入黑暗,金色的天光越来越远。
当纪云禾彻底被黑暗淹没的时候,她心中也不是没有害怕。只是比起坐在原地等待一个结果,她更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尽管这个挣扎与选择,可能是错的。
纪云禾紧紧握住长意的手,黑暗之中,下沉的潭水声音越来越大,忽然之间,冰冷的潭水将纪云禾整个吞噬。
他们终于落入下沉的潭水中。
长意之前说下面很深,果不其然。
纪云禾紧闭口鼻,屏住呼吸,跟随着潭水下沉的力量向下而去。
但这时,她倏尔感觉手被人用力一拉,紧接着就被揽入一个比冰水温热的怀抱。
长意抱住了她。
这水中,是他的王国。
长意一手揽着她,一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
纪云禾忽觉周遭压力减小,水给她的耳朵带来的压力也消失不见,纪云禾一惊,微微张嘴,却发现竟然没有水灌入口中。“长意。”她唤了一声长意的名字。
“嗯。”
她也听到了长意的回答。
“没想到你们鲛人还有这么便利的法术。”纪云禾道,“但这法术对你们来说应该没什么用吧?”
“嗯,第一次用。”
“长意,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拿走了你多少个第一次,你可有细数?”
离开了那封闭之地,虽然还在黑暗之中,但纪云禾心情也舒畅了不少,她起了几分开玩笑的心思。而在纪云禾问了这话之后,长意竟然当真沉默了很久。
想着长意的性子,纪云禾笑道:“你不是真的在数吧?”
“还没数完……”
纪云禾是真的被他逗乐了,在他怀里摇头笑了好久,最后道:“你真是只认真又严谨的大尾巴鱼。”
“认真与严谨都是应该的。”
“是,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认真严谨的人,在刚才附妖消失的时候,也会为她唱歌。”
长意这次只是默认,而并没应声。
“你唱的是什么?”
纪云禾随口一问,长意却答得认真:“鲛人的歌,赞颂自由。”
听罢此言,纪云禾脸上的笑意收了些许,她望着面前无尽的黑暗,道:“那是该唱一唱的,长意,我们也要获得自由了。”
其实在落入水中的时候,纪云禾就感受到了,这水中确有生机,越往下,越有来自外面的气息,长意可以用法术助她呼吸,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先前一直沉寂的隐脉了。
继续往下,一定出得了十方阵,到时候,她解药在身,离开驭妖谷,从此天大地大,便再也不受拘束了。
像是要印证纪云禾的想法一样,下方的黑暗之中,倏尔出现了一道隐约的光亮,光芒照亮了纪云禾与长意的眼瞳,同时,也照亮了长意周身的鳞甲。
在黑暗之中,鳞甲闪出星星点点的光,水波将这些光点散开,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在那遥不可及的银河之中穿梭。
“长意,等离开驭妖谷,我就送你回大海。”纪云禾说,“你回家了,我就去游历天下,到我快死的时候,我就搬去海边。有缘再见的话,你也像今天这样给我唱首歌吧。”
长意其实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纪云禾会说这样的话。明明出去以后天高海阔,她却好似……总觉得自己面临着死亡。
但长意没有多言,他只是问:“唱什么?”
“赞颂自由。”纪云禾道,“真正的自由,也许只有那天才能见到。”
“好。到时候,我来找你。”
没有约时间,没有约地点,长意就答应了,但纪云禾知道,这个诺言,他一定会信守。
纪云禾微微笑着,迎来了黑暗的尽头。
天光破除身边的黑暗。
鲛人带着驭妖师破开冰冷的水面,一跃而出。日光倾洒,三月的暖阳照遍全身。
刚从水中出来,纪云禾浑身有些脱力,她趴在地上,不停喘息。身边是同样呼吸有些急促的长意。
纪云禾缓过气来,抬头,望向长意,刚要露出笑容,但这笑却在脸上僵住了。
不为其他,只因就在他们破水而出的一会儿时间,周围便已围上了一圈驭妖师。
纪云禾神情立即一肃,左右一望,心头登时涌起一阵巨大的绝望,所有血色霎时间在她脸上褪去。
这个地方,纪云禾再熟悉不过。
驭妖谷谷主常居之地,厉风堂的后院。虽然现在这个后院已经破败不堪,阁楼倒塌,砖石满地,但纪云禾在驭妖谷生活多年,绝不会认错。她回头一望,但见方才长意与她跃出的水面,竟然是厉风堂之后的池塘。
这个池塘……竟然会是十方阵的阵眼。
纪云禾心中只觉荒唐。
她千算万算,无论如何也没有算到,从那十方阵中出来,竟然会落到这后院之中。
“护法?”
驭妖师中有人认出了纪云禾。随即又有人喊出:“她怎么会和鲛人在一起?”
有人也在嘀咕:“我们在谷内找了个天翻地覆,原来,是她把鲛人带走了,护法想干什么?”
“先前谷中所有人与青羽鸾鸟苦斗时,她也不在……”
纪云禾没有动,但内心想法却已是瞬息万变。
从现在的情形来看,青羽鸾鸟应当已经离开了,且离开有一段时间了,而今雪三月暂时下落不明,也无法打听。
谷中驭妖师在青羽鸾鸟离开之后,发现鲛人的牢笼陷落,必定到处寻找鲛人。因为这是顺德公主布置下来的任务,若是鲛人丢了,整个驭妖谷没有一个人有好下场。
但现在,她这个驭妖谷的护法却和鲛人一起从厉风堂之后的池塘里面钻了出来。
要破这个局面,唯有两个办法。
第一,立即打伤长意,将其抓住,向众人表明,自己是为了抓捕鲛人,不慎掉入十方阵残阵之中,历经万难,终于将这鲛人带了出来。
第二,杀出一条血路。
对纪云禾来说,无疑是第一条路比较好走。这要是她与鲛人相识的第一天,她也必定会选第一条路。
但是,现在她与这鲛人说过话,听他唱过歌,被他救过命……
要选这第一条路,纪云禾走不下去。
纪云禾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她身上冰冷的水滴答落在脚下铺满碎石的路上。
她一反手,体内灵力一动,离她最近的驭妖师的鞘中刀便瞬间飞到了纪云禾手上。
她一直不想这样做。但命运这只手,却好似永远都不放过她。
纪云禾一挽剑,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鲛人巨大的尾巴倏尔一动,尾巴拂过池塘,池塘之中,水滴飞溅而出,被长意的尾巴一拍,水珠霎时间化为根根冰锥,杀向四周驭妖师!
竟是方才一言未发的长意……先动手了。
鲛人忽然动手,驭妖师们猝不及防,大家在先前与鸾鸟的争斗中本已受伤,而今正无抵挡之力。
他们慌乱四走,纪云禾心道,现在若是想杀出一条血路,说不定还真有七成可能!
她握紧了剑,而在这时,众人身后一道白光倏尔杀来,纪云禾但见来人,双目微瞠。
谷主妖仆卿舒——她似乎在之前与青羽鸾鸟相斗时受过伤,额上尚有血痕,但这伤并不影响她浓重的杀气。
纪云禾的心猛地悬了起来,她倒是不担心长意无法与卿舒相斗,她只是想……卿舒竟然来了,那林沧澜……
纪云禾的目光不由得往厉风堂正殿处望去,恍惚间,林沧澜坐着轮椅的身影出现,未等纪云禾看清,她便觉面前白光一闪,额间传来针扎般的巨痛!
一时间,她只觉整个头盖骨仿佛被人从四面八方扯碎了一般难受。
疼痛瞬间夺去了她浑身力气,让她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手中长剑落地,她倏尔向一旁倒去。
天旋地转之间,她只看见天上冰锥与长剑相触,发出铿锵之声,而铿锵之后,整个世界便陷入了彻底的死寂之中。
纪云禾不知自己在黑暗当中前行了多久。仿佛有一万年那么久,又仿佛只是看一阵风过的时间,当她次再感受到四肢存在时,是有人在她指尖扎了一针。
五感在这一瞬间尽数找回。
纪云禾睁开眼睛,身体尚且疲软无法动弹,但眼睛已将周围的环境探了个遍。
她回来了。
回到这间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了,这是她在驭妖谷的住所,她的院子,她的囚牢。
虽然这房间因为之前的大乱显得有些凌乱,但这牢笼无形的栏杆,却还是那么坚固。
此时,纪云禾的屋子里还有一人,妖狐卿舒静静地坐在她的床边,用银针扎遍她所有的指尖,而随着她的银针所到之处,纪云禾一个个仿佛已经死掉的手指,又能重新动起来了。
纪云禾想要坐起来,可她一用力,只觉额间剧痛再次传来,及至全身,纪云禾每根筋骨都痛得颤抖。
“隐魂针未解,随意乱动,你知道后果。”卿舒淡漠地说着。
隐魂针,是林沧澜的手法,一针定人魂,令人五感尽失,宛若死尸。
卿舒一边用银针一点一点地扎纪云禾身上的穴位,一边说道:“谷主还不想让你死。”
纪云禾闻言,只想冷笑。
是啊,这个驭妖谷,囚人自由,让人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纪云禾挣扎着,张开了嘴:“鲛人呢?”只是说了这三个字,她便耗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卿舒瞥了她一眼:“重新关起来了。”
饶是鲛人恢复再快,终究是有伤在身,未能敌过那老狐狸啊……不过想来也是,虽然她与长意认识并不久,但他那个性子,如果将一人当朋友了,应当是不会丢下朋友逃走的吧。
当时昏迷的她或许也成了长意离开时的累赘……
思及此,纪云禾闭上了眼睛。
之后……他们还能想什么办法离开呢……
“你从主人书房偷走的药,我拿出来了。”卿舒继续冷淡地说道。
纪云禾闻言却是一惊,不过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从她离开十方阵,落到厉风堂后院的那一刻起,她便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她落入十方阵之前的所作所为,林沧澜不可能丝毫不知。
“你们要做什么?”纪云禾不躲不避地望着卿舒。
她敢做这样的事,就做好了承担最坏结果的准备,是生是死,是折磨是苦难,她都认。
卿舒闻言却是一声冷冷的讽笑:“一些防治伤寒的温补药丸,你想要,拿着便是,谷主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于你。”
卿舒手中银针拔出,看着纪云禾愣神的脸,眼神中透出几分轻蔑:“我帮你拿出来了,就放在你桌上。”
温补药丸……
林沧澜早知道她藏着的心思,所以一直在屋中备着这种东西,便是等有朝一日,能羞辱践踏于她。
踩着她的自由与自尊和她说,我宽厚,断不会因此降罪于你。
也是以上位者的模样与她说,你看看,你这可怜的蝼蚁,竟妄图螳臂当车。
纪云禾收回指尖,手指慢慢握紧成拳。
卿舒对她的神情丝毫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将她额上的针拔了出来。纪云禾身体登时一轻,再次回到自己的掌控中。
他们就是这样,一针能定她魂,让她动弹不得,一伸手便也能拔掉这针。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告诉纪云禾,她只是他们手中的一只提线木偶,他们要她生则生,要她亡则亡。
操控她,就是这么轻而易举。
“纪云禾,你心中想什么,主人并不关心,但你心中想的,就只能止于你心中。你要做的,只能是主人让你做的。”
纪云禾冷冷一笑。
“这一次,你想公然与谷中驭妖师动手,主人制住了你。”卿舒晃了晃手中的针,将针收入随身针袋之中,“主人保住了你的护法之位,你当去叩谢大恩。”
这室中仿佛布满无形的丝线,绑住她每个关节,重新将她操纵,纪云禾索性闭上眼,她不忍看这样的自己。
她以为出了十方阵就可以自由了,却没料到,在十方阵中,才有她短暂的自由。
“卿舒大人。”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卿舒收了针袋,轻轻答了声:“进来吧。”
外面的驭妖师推门进来,卿舒走了过去,驭妖师在卿舒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卿舒倏尔眼睛一亮,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纪云禾。
“纪云禾,主人传你立即前去厉风堂。”
纪云禾翻了个身,背对卿舒与驭妖师,她连眼睛也没睁地说:“属下伤病在身,恕难从命。”
反正林沧澜那老头要她活着,暂时也不会杀她,甚至还要保她的护法之位。此时她不摆谱,还等什么时候摆谱。前面被他们算计也算计了,嘲讽也嘲讽了,难道现在躺也躺不得了?
卿舒道:“鲛人开口说话了。”
纪云禾睁开眼睛。
卿舒继续说着:“他问:‘你们想对她做什么?’”
不用质疑,鲛人口中的“她”指的便是纪云禾。
纪云禾此时躺在床上,浑身便如滚了钉板一样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