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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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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给,你就必须要。”

接下来的几天,洛锦桑总是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偷摸来湖心小院探望纪云禾。

洛锦桑一开始以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几天,她才意识到,每次她过来的时候,长意都刻意避开,留出空间让她们叙旧。洛锦桑方才承认,是长意默许了她的这种行为。

洛锦桑有些搞不懂,她问纪云禾:“云禾,你说这个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是希望你好呢,还是不希望你好呢?”

纪云禾靠在床头,笑眯眯地看她:“你觉得呢?”

“这个鲛人在救出你之前啊,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黑着一张脸,可凶了,跟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弄得我一度以为,他救出你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洛锦桑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啊,他前段时间还是虐你虐得有模有样的,但自打你寻死之后,好像事情就不简单了。”

纪云禾还是笑着看她:“怎么就不简单了?”

“他这哪里像是关着一个犯人呀?简直就是金屋藏娇!特别是你身体不好,这关着你明明就是保护你,要是空明大秃驴愿意这样待我,那我心底肯定是欣喜的。”

纪云禾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

……

此后两天,洛锦桑得知长意默许了她来,便得寸进尺地将青姬也拉了过来。

纪云禾看着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闲聊,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个女子,嫁过了人,在闺房之中每日与闺中姐妹闲聊唠嗑。只是她们的话题,逃不开外面的乱世,还是时不时提醒着纪云禾,她的身份。

纪云禾是真的喜欢青姬,她的随性与洒脱,是源于内心与外在的强大力量,只有在拥有主导自己生命的能力时,才会有这般的自信。

她被所爱之人用十方阵封印百年,等出阵之时,却得知爱人已死。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坦然接受,接受自己爱过,也接受自己的求不得。

洛锦桑每每提到宁若初,为青姬抱不平时,青姬都摆摆手,只道自己看错人,受过伤,过了也就过了。

纪云禾很佩服青姬。

有了洛锦桑与青姬,纪云禾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坦了不少,但日子越长,她身体便越是懒,过了两日,她连床都不想下了。

有时候听洛锦桑与青姬聊着聊着,她的神志便开始恍惚起来。纪云禾甚至觉得,就算长意现在放她自由,让她走,她怕是也走不了多远了。

时日将尽的感受越发明显,她每日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每次她一觉醒来,长意多半会守在她的床边,不忙碌不看书,只是看着她。直到纪云禾睁开眼,长意才挪开目光。

纪云禾打趣长意:“你是不是怕我哪天就不睁眼了?”

长意唇角几乎不受控制地一动,将旁边的药碗端起来,递给纪云禾:“喝药。”

纪云禾闻着这一日苦过一日的药,皱起了眉头:“日日喝夜夜喝,也没见有什么好转,长意,你要是对我还有点善意,便该帮我准备棺材了。”

长意端着药,盯着纪云禾,直到将纪云禾看得受不了了。她叹了声气:“大尾巴鱼,你脾气真是倔。”她将碗接过来,仰头喝了,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在手中转了转,看了看碗底的残渣:“你说,要是有一天,你这药把我喝死了,可不就正好成全我了?”

纪云禾本是笑着打趣一句,却不想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长意未来得及收敛的神情——呆怔、失神,宛如被突然扼住心尖血脉一样,被纪云禾“打”得心尖颤痛。

纪云禾不承想会在如今的长意脸上看到这副神情。

“我……说笑的。”纪云禾拉扯了一下唇角,“你让我活着,我才最是难过,你不会那么容易让我死的。”

长意从纪云禾手中将碗接了过去。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转过身,银色的长发拂过纪云禾的指尖,那背影一时间没有挺直,失了平日里的坚毅。

纪云禾有些不忍看,她低头,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我听锦桑丫头说,朝廷那边好像把林昊青召入京城了。”她问,“朝廷与北境的争执这么多年了,其间虽然与各方驭妖地有所合作,但还是第一次将林昊青召入京中,他们可是要谋划什么?”

通常,长意只会回答她——与你无关。

但今日长意似乎也想转开话题,他转身走到屏风前,道:“想谋划什么都无所谓。朝廷与国师府,人心尽失,林昊青也帮不了他们。”

要走到屏风后时,长意终于转过头,与纪云禾对视。

纪云禾冲他微笑:“你先忙吧,我再睡会儿。”

言罢,纪云禾躺下了,盖上被子,阻断了长意的目光。

她在被窝里闭上眼,心里只有庆幸。

还好还好,还好她与长意尚未有长情。

谁知道她此时多想与君终老,只是她却没有时间与君朝朝暮暮了……

纪云禾闭眼睡着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开始做梦了。

窗户微微开着,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晃动她床边的帘子,她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丝寒意,却没从梦中走出,那白衣女子像是被这寒风拉扯着,终于到了她的身边。

白衣女子伸出手来,纪云禾不明所以,却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纪云禾清晰地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清晰地知道自己这般做似乎有点危险,但她还是如此做了。

她眼看着那女子将她的手掌握住。

“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楚地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之中。

白衣女子的手贴着纪云禾的手掌一转,与纪云禾十指紧扣。

“嘭”的一声,好似心跳之声撞出了胸膛,荡出几里之外,纪云禾陡觉浑身一颤,双眼猛地睁开。面前的白衣女子倏尔消失,一片白光自纪云禾眼前闪现,宛如直视了太阳,短时间内,她什么也看不见。

待得白光稍弱,即将退去之时,纪云禾远远看见白光深处,倏尔出现了一个少年与一个女子,那少年,纪云禾只看到一个剪影,她不认识,但女子她是识得的,那不就是……纪云禾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吗。

他们面对面站着。

那少年亦是一身白衣,他仰头望着女子,眼中满是崇拜与爱慕。

而这一幕,短暂得好似幻影一般,转瞬即逝,待纪云禾一眨眼,面前又只剩下这一片惨白的光,连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这是什么?”

“是我缅怀的过去。”女子的声音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中,白衣女子没有出现,但纪云禾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她说,“你现在看到的,便是我曾经看过的,此后,我的眼睛便是你的眼睛。”

纪云禾一怔:“把眼睛借给我?为什么?你到底是谁……”

“告诉青姬,”女子并不回答她,只自顾自地说道,“是大国师,杀了宁若初。”

随着她的话音一落,纪云禾眼前再次出现一个画面。

是……大国师……不过是年轻的大国师。

年轻的大国师站在另外一个青年面前,与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着,而那纸上画的俨然是驭妖谷的十方阵阵法。

不用猜,纪云禾看到的,是当年的大国师与宁若初!

大国师在给宁若初出谋划策。

十方阵,是大国师告诉宁若初的?

宁若初似乎在质疑些什么,大国师却将纸一收,转身离去,宁若初便又立即追了上去,将画着十方阵阵法图的纸拿了回来。

纪云禾睁大双眼,却有些困惑:“他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而且宁若初不是因为成十方阵而身亡的吗……”

“他骗了宁若初。”女子道,“他告诉宁若初,成十方阵只需要十个大驭妖师的力量,他告诉宁若初,十方阵不会杀掉青羽鸾鸟,也不会让宁若初死去,他与宁若初说,成十方阵后,宁若初可以进入十方阵。”

纪云禾一愣,看着当年的师兄弟二人,倏尔想到之前在十方阵中,青羽鸾鸟造的那个小院,院中潭水里的附妖鸾鸟,那是青姬这百年的不甘与爱恋。

纪云禾与长意当年能从十方阵残余力量中出去,是因为纪云禾打扮成了宁若初的模样,附妖鸾鸟才且舞且行,消失不见。

原来……当年的宁若初并没有欺骗青姬?

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到十方阵中陪着青姬的。

只是因为……他也被大国师欺骗了?

“告诉青姬,大国师杀了宁若初,告诉她,去复仇。”

纪云禾陡然转身,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

“你又是谁?你为何会知道?你为何将此事告诉我?为何要促成此事?”

“我要他死。”

“谁?大国师?你想让青姬杀了他?”

“这是我的赎罪……”

她话音一落,纪云禾还待继续问下去,忽觉耳边的风一停,额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眼前白光退去,女子声音消失,她在经历短暂的黑暗之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空明和尚眉头紧皱的脸,此时,他正将一根银针从纪云禾额间拔出。“醒了。”他说着这两个字,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一些。他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纪云禾这才看见在空明身后站着的长意。

长意的面色是纪云禾鲜少见过的僵硬与苍白。

他看着她,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直到纪云禾坐起了身,长意方才目光微微一动,宛如一潭死水被一滴水打破平静,荡出千般涟漪。

纪云禾有些不明所以:“我不过睡了会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空明和尚将银针收入针袋子,冷笑一声:“一会儿?你躺了两天了!”空明和尚睨了长意一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开的药药死了你。”

听到前面的话,纪云禾十分意外,她在梦中不过只感觉到过了须臾,竟然是……昏睡了两天……

紧接着听到空明后面的话,纪云禾又觉得好笑。

看长意这个表情,莫不是以为她睡觉前与他开的玩笑一语成谶了吧……

纪云禾带着几分笑意看向长意,却见长意衣袍一动,不等纪云禾反应过来,两步便迈到纪云禾的床边,纪云禾愣愣地仰头看他,一眨眼间,长意竟然捏住了纪云禾的下巴,将她的头一抬。

在纪云禾与空明都在发蒙,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长意的唇压在了纪云禾的唇瓣上!

又来!

又来!

纪云禾瞠目,双眼惊得恨不能鼓出来。

旁边的空明和尚手上的针袋“啪嗒”掉在了地上,且他还不自知。

待纪云禾反应过来,抬起双手要将长意推开,但她现在浑身的力气还不如一只鸡大,长意单手将她的手腕一拽,便彻底制住了她。

便在此时,长意胸膛间有蓝光闪烁。

似乎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空明和尚陡然从震惊之中醒了过来,他一声叱骂:“你疯了!”当即迈步上前,要将长意拉开,可未等他靠近长意,便倏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力道之大,径直将空明和尚弹在墙上。

长意的唇瓣还是那么轻柔,蓝色的光华流转,自他胸膛浮至喉间,最后进入了纪云禾的口中,根本未给纪云禾反应的机会,那蓝色的珠子便消失在了纪云禾的身体之中。

长意的唇在她唇上留连片刻,才终于放开了她。

空明从地上爬起来,怒火中烧:“你这个混账鲛人!是脑子不清楚了吗!外面与国师府的弟子打成那般模样,你却把你的鲛珠给她续命?”

鲛珠?

驭妖师的灵力源于双脉,而妖怪的妖力则源于他们的内丹,鲛人的内丹,便被称为鲛珠。长意把自己的鲛珠给了纪云禾,那便是用自己所有的妖力,给纪云禾续命,他自己……则会变成一点妖力也无的妖怪……

他……

“你当真疯了。”纪云禾抹了抹唇,亦是望着长意如此道,“我不要,拿回去。”

长意依旧捏着她的下巴,蓝色的双瞳犹如大海的漩涡,要将她吞噬进去。他道:“我要给,你就必须要。”

“我不要!”纪云禾一声怒斥,一把挥开长意的手,欲将腹中鲛珠吐出来。

但下一瞬间,她便被长意捂住嘴,径直摁倒。

动作再次被禁住,长意冰蓝色的眼瞳看似冰凉,但暗藏汹涌:“我没给你选择的权利。”

“你不给她选择的权利,也不给我选择的权利?还不给北境这么多投靠而来的人选择的权利?”空明和尚气得指着长意的后背痛骂,“为了一个女人,耽误些时间便也罢了,鲛珠也给出去?到时候大国师若突然带领国师府弟子前来攻打,怎么办?你还指望这北境的风雪替你挡一挡?”

“顺德重伤未愈,大国师不会前来。”

“那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脾气远胜于你!你又如何这般确定?”空明和尚又斥了两句,但见长意并无放开纪云禾的意思,连说了三声“好”。他道:“你做了北境尊主,我怕是也辅佐不了你了!随你!”

空明一脚踢开地上的针袋,拂袖而去。

纪云禾但见唯一能帮她骂骂这个大尾巴鱼的人都走了,心里更是又急又气,拼命挣扎,几乎顾不得会弄伤自己,长意眉头一皱,这才松手。

纪云禾急急坐起来,手在床榻上摸了一番,自然没找到任何武器,她气喘吁吁地缓了一会儿情绪,按捺住了动手的冲动,她盯着长意:“别的事便罢了,鲛珠一事,不能儿戏。拿回去。”

“儿戏?”长意看着纪云禾,倏尔自嘲一笑,末了,笑容又冷了下去,只冷声道,“便当我是儿戏,与你何干?你如此想将鲛珠还我,莫不是与空明一样,也替我操心这北境之事?”

纪云禾唇角一紧,冷静道:“长意,北境不是你的事,是家国事。”

“是你们的家国事。”他抬手,指尖触碰纪云禾的脸颊,“你们把我拉到了这人间,我早已迷了来时路。”

纪云禾目光一垂,顺着他银色的长发,看到他那双腿,他已经很习惯用这双腿走路了,以至让纪云禾险些忘了,他拥有那条巨大尾巴时的模样。

她心头一痛。

“当年,你该回去。”

长意冷笑:“回哪儿?”

“大海。”纪云禾闭眼,不忍再看长意,“你不该执着于那些仇恨的,也不该深陷于仇恨。”

长意默了很久,直到纪云禾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执着的,陷入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仇恨。”

纪云禾闻言微微诧异,她抬眼,与长意四目相接。大海一样的眼瞳与深渊一样的目光相遇,他们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彼此。

长意没开口,纪云禾却仿佛听到了他藏匿的言语。

我执着的,陷入的,不是仇恨——是你。

纪云禾心头莫名一痛。她立即转开了目光,想要逃离那片汪洋大海。她选择回到现实。

“你知道,即便是你的鲛珠,也不能真正地帮我续命。”

长意这次是真的沉默了下来。

“长意,来投靠北境的人,将生命、未来、一腔信任托付于你……”纪云禾顿了顿,“你知道被辜负的感受,所以……”

似是不想再听下去了,长意站起身来。“没有鲛珠,我也可安北境。”

他离开了,留纪云禾一人坐床榻之上,她捂住了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京城,公主府。

顺德公主脸上的绷带已经取下,她坐在竹帘后,面上还戴着一层面纱。朱凌一身重甲,守在顺德公主身侧。

朱凌手上捧着几个娇嫩的鲜果子。

冬日时节,能得如此鲜嫩的水果十分不易,顺德公主拿了一颗扔在地上,然后以赤脚踩上去,将那浆果踩得爆浆而出,汁水溅出,落在竹帘外的人的鞋背之上。

林昊青看了一眼自己的鞋背,躬身行礼:“公主。”

“林谷主,怠慢了。”

顺德公主又拿了一颗浆果,丢到竹帘外。浆果滚到林昊青跟前,碰到他的鞋尖,停了下来。

“这小果子,吃着与别的果子无甚不同,踩着却甚是有趣,这外壳看似坚硬,但一脚踩下,便脆生生地裂开了,里面汁水爆出,感觉好不痛快,林谷主,不如也试着玩玩?”

林昊青一脚将浆果踩碎:“公主诏令,千里迢迢唤臣前来京城,敢问有何要务?”

“便是让你来踩果子的。”

林昊青不动声色,静候下文。

顺德公主在帘后站了起来,她将朱凌手上的果子尽数撒到地上,走一步踩一个,浆果碎裂之声不绝于耳,直到将所有的果子都踩完了,顺德公主这才停了下来,因为动作过激,她有些喘息。

“你如今做了六年的驭妖谷谷主,将驭妖谷打理得很是妥当,在驭妖师中,你的声望也日益增长。”

“职责所在。”

“林谷主,管好驭妖谷,是你职责的一部分,为朝廷分忧,才是你真正该做的。”顺德公主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这些年,在与北境的战争当中,除了国师府的弟子们,你们这些驭妖之地啊,看似在帮朝廷,实则如何,你心里清楚。”

林昊青眉头微皱,立即单膝跪下:“公主……”

顺德公主摆摆手:“罢了,今日你不用与我说那些虚言。我命你前来,也不是要听这些。北境成为朝廷心病已有多年了,几方驭妖地未尽全力剿灭叛军,本是过错,我本欲将那寒霜之毒,投入山川江河之中……”

竹帘后,面纱里,顺德公主唇带笑意,眸色却如蛇一般恶毒。

林昊青袖中的手微微握成拳。

“寒霜之毒,你是知道的,于人无害,于妖无害,却独独能杀双脉者。”

林昊青抬头,看向顺德公主:“公主,你亦身为双脉者,国师府众人也皆乃双脉……”

“皇城宫墙,京师护城河,还护不住国师府与我吗?但你们其他的驭妖师那般多,我不求杀尽,杀一个是一个……”

林昊青眸色微冷。

“不急。这只是我本来的想法,我叫你前来,其实是想嘉奖你。你这些年做得很好,深受诸位驭妖师的信任,所以,我想让你统领三方驭妖之地,共伐北境,我可以承诺你,只要拿下北境,朝廷将不再限制驭妖师的自由。当然,如果你不要奖,那我便只好如先前所言,罚你了。”

殿中,气氛静默,良久之后,林昊青道:“公主如今为何寻我来?”

“先前只想灭了北境的叛军。而今,想在灭叛军之前,先抓一人,而你,是所有驭妖师中最熟悉此人的。”

“公主要抓纪云禾?”

“对,我想……把她的眼珠挖出来,当浆果一般玩。”

林昊青沉默。

“怎么样,林谷主?”

林昊青垂下头,看见满地的浆果,浆果深红色的汁液未被擦干,宛如一团团烂肉被丢在地上,难看且恶心。

……

“林昊青要率各方驭妖地的驭妖师攻打北境?”

纪云禾从洛锦桑口中得知这个消息,先是震惊,而后困惑。

先前几年,长意与一众人初来北境,朝廷未能一举将其歼灭,其中多亏几方驭妖地与朝廷“貌合神离”,这才给了北境壮大的机会。

林昊青也用这段时间稳固了自己的地位,让各方驭妖地都信服于他。

纪云禾如今说不上对林昊青有什么样的观感,从她了解的信息来看,林昊青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一个好的“掌舵人”。北方驭妖台被长意等人占领之后,驭妖台原本的驭妖师一部分投靠了北境,一部分南下去了驭妖谷。

林昊青接纳了驭妖台的人,借朝廷与北境争斗的时机韬光养晦,联合东方和西方的驭妖地,携手共进,培养了不少好手,也积攒了不少实力。

纪云禾本以为,按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未来或可成朝廷、驭妖谷、北境三足鼎立之势。

但万没想到,林昊青竟然答应了朝廷伐北……

“有些蹊跷……”纪云禾呢喃出声,洛锦桑闻言,看了纪云禾一眼,“什么蹊跷,我觉得鲛人行事才蹊跷呢。”她道,“他竟然当真把鲛珠给你了?你的身体也真的好了?”

纪云禾闻言,心里更愁了。

长意没有鲛珠,拿什么去和驭妖师打?

一旁的青姬一边喝茶,一边吃着干果,将洛锦桑的话头接了过去:“要是妖怪的内丹能给人续命,以如今这世道的形势,怕是妖怪早被驭妖师抓去给王公贵族们当药吃了吧。”

洛锦桑转头看青姬:“那是何意?这鲛珠并不能给云禾续命?”

青姬把她的茶杯往桌上一推,茶杯中尚有半盏茶,她指着晃动的茶水道:“你家云禾的身体就像这杯茶,算来算去,也就这点茶水了。我手上这颗干果,就像鲛珠。”青姬将干果丢进半杯茶水里,茶水立即满了杯,“这样,茶水看起来是多了,但其实并没有任何区别。”

洛锦桑看看茶杯,又看看青姬,最后目光落在纪云禾身上:“那就是说,云禾只是看起来精神好了?这鲛珠并没什么实际的用处?”

“实际的用处就是看起来好了。”青姬将茶水连同干果一起倒进嘴里,吞了水,将干果嚼了嚼,也吃掉了,“临行前,也少受点苦累。”

“啊?”洛锦桑站了起来,她盯着纪云禾,“这事你知道?”

纪云禾点点头:“我与他说了……”纪云禾又是一声叹息,气道,“这大尾巴鱼长大了忒不听话!”

“那也就是说鲛人也知道?”

青姬替长意答了:“他当然也知道。”

“那他疯了吗?还搞这一出做什么?现在驭妖师们来势汹汹,他没有鲛珠……”

青姬瞥了洛锦桑一眼:“你怎生今日才问这话?依我看,这鲛人早便疯了。”青姬瞥了纪云禾一眼,“不过也挺好,我如今便是想为人疯一次,也找不到那人了。”

青姬此言让纪云禾微微一愣,她倏尔想起了那梦中的白衣女子,还有那些关于当年的真相。

纪云禾看着青姬,嘴唇微微动了动,对于要不要将没有确定的梦中事告诉青姬,她有些犹豫。思索片刻,纪云禾打算用别的方法先旁敲侧击一番。“说起来,青姬,我听说,宁若初……与而今的大国师,曾乃师兄弟。”

青姬喝着茶,应了一声:“嗯。”

“我很好奇,他们曾经的关系如何?”

青姬奇怪地问:“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大国师曾说,他要为天下办丧,是以,而今天下大乱的局势,在我看来皆是他一手纵容出来的,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这么厌恶天下人。”纪云禾故意道,“是因为宁若初的死吗?”

青姬笑了:“当然不是。他们师兄弟的感情虽好,但是也没好到那种地步,说来,关于这个大国师,我也是不明白,我在那封印里待了百年,一出来,他怎么就变得这么坏了。”

洛锦桑也起了好奇,关于大国师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这人世间所有人对他都是好奇的。

“怎么?”洛锦桑道,“他以前还是个好人?”

“至少是个正常人。”

青姬的话倒是将纪云禾说迷糊了。

按照梦中人的说法,大国师设计害了宁若初,害宁若初与青姬天人相隔,但在青姬的口中,这个大国师却只是宁若初再普通不过的大师兄。

除非是……大国师骗了当年的宁若初和青姬。

那又是为什么呢?

他为什么要害宁若初和青姬,又为什么在那之后“变坏”,坏到要为天下办丧?他一直放在心里的那个女子,又是谁?

“那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洛锦桑也奇怪,复而又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问道,“那宁若初那么厉害,大国师也那么厉害,他们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啊?还在吗?能让我也去拜师学艺吗?”

是了,纪云禾倒还忽略了,能同时教出这两个徒弟,那师父势必也不简单。

“他们的师父我没见过,宁若初不常与他师父联系,一般是他师兄……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大国师,他们师徒二人一同云游天下。后来,不知怎的,他师兄云游回来,那师父便再无消息了,再之后,我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师徒二人……云游天下……

纪云禾倏尔脑中灵光一闪……

那些地牢中的游记!

难道……

仿佛是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纪云禾的心脏倏尔跳得有些快起来。“那他们师父,是男是女?”

“是个女子。”

纪云禾屏息道:“喜着白衣?”

青姬一挑眉:“你如何知晓?”

纪云禾深深吸了一口气。

大国师深爱这么多年不肯忘怀的竟然是……他的师父!

纪云禾知道,百年前驭妖师与妖怪尚且不是如今这样,没有四方驭妖地囚禁驭妖师,所有有双脉的孩子,但凡想要走上驭妖师这条路的,便要寻个师父,学好这门“手艺”。

而控制双脉之力,并非容易之事,尤其是要成为大驭妖师,则必须从小学起,拜了师父,那师者便如父亦如母。师徒之间,规矩森严,教条众多,即便是到了如今,四方驭妖之地建立,师徒关系依旧是不可逾越的,一如她和林沧澜,若叫人知道她助林昊青弑父,那也是天理不容的过错。

而这大国师在当年竟然会对自己的师父有了那般情愫,还执着至今,如此深情,实在是令纪云禾难以置信。

她沉默着,未将梦中人的话直接说给青姬。

说到底,她依据的也不过是一场梦和一些自己的猜测推断罢了,未坐实的事,她还不能告诉青姬这个当事者。毕竟以纪云禾现在的观察来看,青姬其实并没有完全放下宁若初。

青姬内心里的不甘与深情并不少,只是人已故去,她再计较又能计较什么?

但若她知道当年是大国师策划了这一切,那她必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真的会如梦中女子所言,不顾一切前去与大国师一战。当今世上能与大国师一战的人,或许真的非青羽鸾鸟莫属,但这百年来,未有人见过大国师动真格,青羽鸾鸟的实力如何,也很难确定,这两人若动起手来,谁输谁赢,难以预测……

纪云禾如今是万不希望青姬出事的。

且不说在势力上,有青羽鸾鸟坐镇北境,能给北境之人带来多大的慰藉,便说以如今她与青羽鸾鸟的私交,她也不希望青羽鸾鸟出事。

纪云禾抿着唇,未再言语。

此后几日,纪云禾希望自己能在梦中再见一眼那白衣女子,希望能将这些事情都问清楚。但任凭纪云禾睡前如何祈祷,都未再见到她。

好似她身体越差,离死越近,便越是能清楚地看见那女子。她身体好些了,哪怕只是看起来好些了,也看不到那女子了……

莫非这世上还真有神鬼一说……

没时间让纪云禾思考这些问题,林昊青率领各方驭妖地的驭妖师气势汹汹地向北境而来。

长意每天更加繁忙了,好几日,纪云禾都没与长意说上话,但神奇的是,每天傍晚当纪云禾睁开眼睛的时候,总能看到长意坐在自己床边。

直到她睁开眼,长意才会离开。

又一日,纪云禾醒来,却没急着睁眼,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握住,有凉凉的指尖搭在她的脉搏之上,她转动了一下眼珠,睁眼的瞬间,那指尖便撤开了去。

这婉转的心思,隐忍的情绪,让纪云禾心头一声叹息。在那人离开之前,她手一转,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纪云禾睁开眼,看到长意银色的发丝划过她的手背。

“长意。”纪云禾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冰蓝色的眼瞳中涟漪微荡。

“林昊青,你打算如何应对?”

听到纪云禾开口问的是此事,长意眸中涟漪骤停。

“怎么?纪护法这是念着旧情,打算为那林昊青求情吗?”空明和尚的声音从长意身后传来,纪云禾侧过头,看见正在小茶桌边整理针袋的空明和尚。

空明和尚拿着银针走了过来,揶揄道:“有这工夫,不如劝劝这鲛人将鲛珠拿回去。”

长意拂开纪云禾的手:“我心中有数,无须他人多言。”说完转身离开,坐到了那屏风前。

禁制又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纪云禾回头,便被空明和尚在脑门上扎了一针,这一针扎得生疼,也不知是在治她,还是在撒气。

纪云禾倒也没纠结这些小情绪,只看着空明道:“林昊青受顺德公主之令,携各方驭妖地的人来势汹汹,你们万不可与其硬碰硬。北境实力如何,多年交战,顺德公主心知肚明,她行此招的目的,或许并不是让林昊青灭北境,而是让你们互相消耗……”

空明和尚瞥了纪云禾一眼,一边给她扎针,一边道:“哦?那依护法看来,我们当如何是好?”

“目的不是战,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以阵法拖住他们的脚步,缓住势头,劝降林昊青。”

“也难怪鲛人喜欢你。”空明瞥了纪云禾一眼,“想的东西,倒是一模一样。”

纪云禾一愣。

空明收了针袋:“已经这般安排下去了,前日开始,众人便忙着在前方布阵,还有两三日驭妖师的大部队就来了,阵法刚好能成,困他们十天半月,不是问题。”

纪云禾垂眸,勾唇笑了笑:“这样很好。”

长意能有自己的打算与谋划,非常好。

想来也是,这六年将北境发展到如此地步,除了空明和尚的助力,长意自己必定也成长不少。倒是她太小瞧这鲛人的心计了。

“而今,唯一棘手的是如何劝降林昊青。”空明和尚瞥了纪云禾一眼,“依我之见,待众驭妖师踏入阵法之后,最好能由你出面前去谈判,你是最了解林昊青的人,只是鲛人不同意。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

“我还有多久?”

“你血脉力量尽数枯竭,五脏六腑也已是枯槁之态,我估摸着,也就这几日了吧。”

纪云禾沉默了片刻:“你告诉他了吗?”

“没必要瞒他。”

哦……原来如此,难怪在她清醒之前,长意会把着她的脉搏,是害怕她在梦中便不知不觉地去了吗……

哪怕她身上还有他的印记,还有他的鲛珠,还被关在这方寸屋内……

这一夜,纪云禾看着屏风前的烛火一直点到天亮,及至第二天晌午,那禁制才撤了去,长意走到屏风后,见纪云禾还醒着,他皱了皱眉头。

“你该睡了。”长意道。

“以后睡的时间多着呢,让我多睁眼看看吧。”窗户微微开着缝,外面的日光透过缝隙洒在长意身上,他的银发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那么柔软、干净。纪云禾微微勾起唇角,“看不了远方的美景,多看看眼前的美人也好。”

长意一怔,微微眯起了眼。“纪云禾。”他语气不善,似对纪云禾这般语气十分不满。

或许是因为她这样的语气,让他想到了从前吧……

“唐突了,唐突了。”纪云禾笑笑,“长意,你坐。”纪云禾顺手拍了拍自己的床榻边缘。

长意瞥了一眼她的手。一般他是坐在那儿的,但当纪云禾主动让他坐过去的时候,他却一迈步坐到了一旁的小茶桌边。

别扭得紧……

“长意,林昊青不日便要到北境了,你打算派何人前去洽谈?”

长意眸光一转,扫了一眼纪云禾凹陷的脸颊,又似被扎痛了一样转开目光。

“不是你。”

“得是我。”纪云禾道,“我在驭妖谷中与他相斗多年,但实则……另有隐情。他与我,亦敌亦友,或者也可以说……他和我之间,算是彼此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哦?”一声轻笑,夹杂着许多长意自己也未意想到的情绪,脱口而出,“我竟不知,你与林昊青竟如此亲密?”

纪云禾对于长意的情绪何等敏锐,她与长意四目相接:“我……”

她解释的话未出口,外面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洛锦桑急匆匆地跑进来,还没站稳,便扬声道:“鲛人鲛人,林昊青他们在阵法之外停住脚步了!”

长意与纪云禾皆是一愣。

这几日洛锦桑不在北境,便是被派出去探查消息了,她会隐身,能潜入许多其他人去不到的地方打探最隐秘的消息。

她在屏风前没看到长意,屏风间没设禁制,便又飞快跑到屏风后。

“他们好似察觉了阵法,所有人都停在了阵法之外,他们现在不打算进攻了,像是想要断了北境与外面的联系!”

长意眉头微蹙。

纪云禾困惑:“断了与外面的联系?何意?”

“云禾你对北境不了解。北境这个地方,是大成国最北边的地方了,再往北去,便是一片荒山雪海,人迹罕至,别说普通人,便是一般的妖怪也极难生存。而今来北境的都是从大成国逃来的人,林昊青如今阻断了南北的路,不对我们动手,但将路上要来投靠我们的人通通抓了,也不让各种物资运送过来……”

纪云禾皱眉:“朝廷此前没做到,他凭什么?”

长意道:“朝廷有国师府,但国师府终究人少。所倚仗的不过是军队将士,封锁再严,我北境有前来投靠的妖族,依旧可以避过他们,从空中、河流、绕过两侧高山,送来物资。”

“这次还好我会隐身,不然都要回不来了,他们的驭妖师控制了好多大妖怪,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都有,所有的道都被他们控制了。”

长意沉吟:“我攻驭妖台,诸多驭妖师未尽全力,而今情况怕是不同。”

纪云禾也沉思道:“林昊青此举,仿佛真是要举各方驭妖地之力,与北境倾力一战,但是为何?”她不解,“北境与朝廷争斗越久,对他,对驭妖一族,不是越有利吗?顺德公主到底许了他什么?他不会真的想灭了北境……”

洛锦桑在一旁听得挠头:“当初驭妖台的驭妖师为什么不拼命保护驭妖台,非得拖家带口全部迁到南边去?还有……林昊青若不想灭了北境,他这么浩浩荡荡地过来干什么?”

“迁去南方是为了合并驭妖一族的势力。”纪云禾道,“当年驭妖师被分在四个驭妖地,限制自由,便是朝廷恐惧驭妖师之力,为了限制驭妖师。北方驭妖台被北境反叛势力倾覆,他们理所当然地撤离北境,却没有走向更近的东方与西方驭妖地,反而直奔最南方的驭妖谷,因为驭妖谷实力最强。朝廷被北境分去了心力,驭妖一脉韬光养晦,才有今日。今日他们必有图谋。”

纪云禾思索着:“林昊青……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你。”空明的话插了进来。

所有人目光一转,空明将一封还带着寒气的信扔到了长意面前的桌上。

洛锦桑看着空明:“大秃驴,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林昊青遣人来信,让北境交出纪云禾,得到人,他便立即撤退。信在此。”空明看着长意,“送信人也还在北境,等你回复。”

长意未展信,只是手中寒气一起,将信件冻成一块冰,他再一握,那信件登时粉碎:“让他滚。”

空明冷笑:“我料想也是如此。”他转身要走,纪云禾倏尔道:“等一下。”她这一声刚将空明唤住,长意便紧接着一声斥:“不准等!”

纪云禾看向长意,有些想笑,又有些气:“我话都没说完……”

“不用说了,我意已决。”

“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洛锦桑嘴角抽搐,看着两人:“你们成熟点,加起来都快一百岁的人了……”

纪云禾难得赌气道:“他是妖怪,年纪都是长在他头上的,这一百岁他得担八成!我还小。”

长意拳头握紧。

洛锦桑一脸嫌弃地看着纪云禾:“云禾……你现在表现得很幼稚。”

空明和尚在一旁瞥了洛锦桑一眼:“你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幼稚?”

洛锦桑克制地说:“我在劝架,你不要把战火引到我身上,我警告你。”

“警告我?洛锦桑,你又私自离开北境,我还没找你算账……”

“算什么账,我待在北境你嫌我,我离开北境你也嫌我,我怎么干啥你都嫌我?”

眼见他们两人吵了起来,纪云禾有些傻眼。

“够了!”最后,到底还是长意担起了成熟的担子,他道,“要吵出去吵。”

纪云禾揉了揉眉头:“都够了!不是说送信的人还在北境候着吗!能不能聊聊正事!”

关于幼稚的争论终于落下帷幕。

纪云禾深深地叹了口气:“让我和林昊青见一面。”

“不行。”

“我需要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行。”

“为什么?”

长意显得很固执:“你还是我的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