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刀挥向牢笼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样在夹缝中求生的苦难者。”
“那让我见见带信来北境的人。”
洛锦桑一愣:“这么晚了……”
“现在不能耽误时间。”
不管是她自己的时间,还是大局的时间……
长意沉吟片刻,终于对空明道:“带她过来。”
在卧榻见使者,终究太不像话,是以这半个月以来,纪云禾第一次走到了那屏风之外。
长意坐在书桌后面,纪云禾坐在左侧,空明与洛锦桑都站在纪云禾身后,像是监视,也是保护。
烛火摇曳,不过片刻,一个体态娉婷的女子缓缓走来,到了屋中,先给长意行了个礼,随后看了一眼坐在左侧的纪云禾。“护法,”女子柔柔唤了一声,“久仰大名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妖气,想来是个被驭妖师驯服了的妖怪。而她模样看着面生,纪云禾从未在驭妖谷见过。但能被林昊青派来做使者,想来林昊青是极信任她的。
“你认识我?”纪云禾问。
“谷主先前常与思语提及护法,还曾画像给思语看过,思语自然识得护法。”
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林昊青时常与她提起纪云禾,还画过纪云禾的像?这不知道的,听此言语,还以为林昊青对纪云禾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思念。
站在纪云禾身后的空明眼神一抬,若有似无地瞄了书桌后的长意一眼,但见长意嘴角下垂,眸中神色不明。
纪云禾笑道:“我竟不知我与谷主的关系竟然这么好。”
“自然是好的,当年护法与谷主共患难,同谋划,一起渡过了大难关,他才能登上谷主的位置……”
纪云禾一怔,眉头皱了起来,她打量着面前的柔弱女妖,这女妖说的……难道是她与林昊青杀了林沧澜,瞒过顺德公主一事……但这种事,纪云禾以为林昊青只会让它烂在肚子里,怎会与这外人道?
或者……这并不是个外人?
“你是林昊青的……?”
“奴婢是谷主的妖仆,名唤思语。”
六年时间,林昊青还养了个自己的妖仆出来。
“尊主,”思语转头对长意道,“我谷主并无意与北境为敌,只要尊主愿将护法还给驭妖谷,驭妖一族的大军自当退去。”
长意冷笑:“是还给驭妖谷,还是还给朝廷?”
思语待要开口,长意径直截断了她的话头,继续道:“都无所谓,没有谁可以从这里带走她。”
屋中静了片刻。
思语再次开口:“尊主,何必徒添伤亡,您是明白人,而今局势,没有谁想动手。”
“是吗?”长意冰凉的眼瞳盯着来者,即便没有鲛珠,他天生的气质也让站于他面前之人显得低矮几分。
“北境不是朝廷,亦不是你们驭妖地。来此处之人,本就一无所有,只为博一线生机。国师府让他们活不下去,那便要灭了国师府,驭妖一族要掺和进来帮国师府,那便也是北境的敌人。你与我北境谈顾虑?”长意顿了顿,继续道,“北境之人,一无所有,无所顾虑。要战,便战。没有条件,无法妥协。交出纪云禾不行,交出空明也不行,交出任何一个被北境庇护之人,都不行。”
一席话落,屋中只闻窗外风声。
纪云禾看着长意,只觉他如今担上这尊主的名称,并非虚号,而当真是名副其实。
他曾是潜龙在渊,而今,到底是应了后半句——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良久,思语盈盈一拜:“尊主的意思奴婢明了,告辞。”
她走后,空明与洛锦桑继续沉默地站了片刻。
空明倒也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敌意了,许是为长意一番话所动,他只对长意道:“与驭妖一族之战,并非易事,哪怕是赢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国师府若携军队前来,又要如何应对,你且好好谋划吧。”
言罢,他带着洛锦桑也离去了。
长意提了笔,开始在桌上写着什么,柔和的烛光中,纪云禾走到长意身前:“长意。”
长意抬头看她:“我知晓你要说什么,不想听,后面去。”
这个人今天几次三番用这话挡住她的话头,纪云禾又好气又好笑:“你又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长意一声冷笑:“无非是你不是想被北境庇护之人,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将手中笔放下,“纪云禾,他人投奔北境而来,是去是留是他们的自由,你不是……”
“你这话,我倒是猜对了,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纪云禾道,“你又猜错了。”
这个“又”字让长意一愣。他嘲讽一笑:“是,驭妖师想的什么,妖怪怎么看得清。”
纪云禾没再接话,她只拿起他在桌上放下的毛笔,站在书桌的另一头,就着他未写完的那张纸,在上面画了一条线:“这边是驭妖台,这是驭妖师封锁北境的线。”
纪云禾指着线,肃容分析着:“林昊青而今封锁了从南到北的所有道路,从陆地、空中,到河流。那他而今的阵势势必是横向排列。空中若有大妖阻挡,势必有操纵大妖的驭妖师,河流与陆地亦如此。而各方驭妖地多年来被国师府打压,真正算得上大驭妖师的,拢共不过八人,驭妖谷独有其三。林昊青是谷主,操纵全局,必然不会去前线驭妖,雪三月已去海外仙岛,自然也不会帮着他们,而我……”
纪云禾勾唇一笑:“我这次,站在你这边。”
长意仰头,看向纪云禾,只见面前这形容枯槁的女子嘴角带笑,眸有星光,直勾勾地盯着他,她的自信与骄傲好似从未被时光和苦痛磨灭。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心中有许多疑惑堆在喉头,但长意一时间竟不想用言语打破此刻的这一幕。
纪云禾却转开了目光,她在纸上的线上点了六个点。
“为了全面封锁北境,空中没有城池据点,必定有两个大驭妖师操纵大妖控制空中,其余三人,一人断河流,两人守陆地,其他的驭妖师形成封锁线,但凡任何地方有异动,大驭妖师便能催使大妖前去支援。”纪云禾道,“大驭妖师,是林昊青封锁的关键。只要能在空中抓一人,地上抓一人,林昊青的封锁便不攻自破。”
纪云禾放下笔,长意问她:“你怎知他们一定会这么安排?”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而且……”纪云禾一笑,“我懂林昊青。”
此五字一出,长意唇角的弧度微微落了一些下去。
纪云禾却沉溺在谋划之中,一时未察觉,她思索着,继续道:“破了大妖的封锁线,林昊青势必派人顶上。到时候,北境最好集结最优秀的战力,全力出击,但只攻他们一角,定要出其不意,战胜即归,不可恋战,目的不是打败他们,而是令其挫败,损其士气。各方驭妖地并非真的想搏命一战,只要让他们知道,北境有誓死一战的决心以及战胜的能力,他们内部势必会有分歧,到时候,北境便可以最少的伤亡,逼退此次各方驭妖地之围攻。”
纪云禾转头看长意:“如何?”
长意并未流露任何情绪。“可。”他道,“明日挑选人……”
“哎,等等。”纪云禾拦住他,“驭妖师的能力,虽大不如前,但几方驭妖地中的大驭妖师并不好对付。并非我夸大,当年林昊青与林沧澜俱在,青羽鸾鸟出世之时,若我或者雪三月中一人愿拼死相搏,留下青姬,也并非不可能之事。所以……长意,万不能轻敌,抓这两名驭妖师,乃是最关键的一环,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我认为,最好是你与青姬,一人捉空中一人,一人捉陆上一人……”
纪云禾话没说完,长意便已眯起了眼睛:“纪云禾,为了让我拿回鲛珠,你可真是绞尽脑汁啊。”
纪云禾一笑:“阵前不可无帅。”
长意沉吟片刻:“我亲自去,一个时辰内必回。”
他的意思是……这鲛珠只会离开纪云禾身体一个时辰?纪云禾思索了片刻,这一个时辰,她能与梦中白衣女子说多少话?不过……有一个时辰也好。
纪云禾笑了笑:“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明日。”
纪云禾皱眉:“时间这么紧,青姬会答应吗?”
“没问题,没问题!交给我!”洛锦桑忽然又从门外跑了进来。
纪云禾一愣:“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本来打算等这鲛人走了之后再找你聊会儿的,然后……躲着躲着,就都听见了。”
纪云禾失笑,回头看了长意一眼,纪云禾而今察觉不了洛锦桑,长意难道也察觉不了吗,他没有鲛珠,但这五感可也是敏锐得很呢。
“我明天去诓那大鸟,就说我要飞出去玩,等到上了路,拽了她的毛,逼也得把她逼去抓人。”
纪云禾道:“青姬听到能打死你。”
洛锦桑笑着挠了挠头,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这个鲛珠,要怎么拿回去啊?难道要把云禾的胸膛剖开吗?”
此言一出,长意的神色微不可见地一怔,随即十分镇定地道:“怎么给她的,便怎么拿回来。”
洛锦桑转头问纪云禾:“怎么给你的?”
纪云禾倏尔想到那日的那一幕……
那瞬间的相触,双唇的温度,柔软的感受,长意身上特有的味道……所有的观感,瞬间涌进纪云禾脑海。
纪云禾一转头,含混道了一句:“没怎么,碰了碰……”
“哪儿碰?”
“……我有些乏了,打算眯会儿,你也赶紧回去吧。”
纪云禾几乎是将洛锦桑推了出去,一回头,但见书桌后的长意拿着一本书挡住了半张脸,但那眼角的弧度,却是忘了遮掩。
而这弧度,便如同那逗猫逗狗的狗尾巴草,弯弯的,软软的,毛茸茸地将她心尖一挠。
纪云禾转过头,自己往屏风之后走去,走过长意身边的时候,两人皆没有言语。
房中烛火依旧无声跳跃,宛似烧到了心尖,燃了满室温热。
翌日一大早,洛锦桑果真如她所言,将青姬诓了,让青姬答应她,带她飞去南边买酒喝,她们这方说定了时间,长意便筹划着出发了。
离开前,他得取回自己的鲛珠。
纪云禾坐在小茶桌边上,太阳初升,她还没睡。阳光落在窗户纸上,将房间打出了一层曼妙的光影。
长意一袭黑袍,站在她跟前,纪云禾仰头望着他。
四目相接,静默无言。
此时空气静谧,两人眸光交织,呼吸相闻。
长意微微俯下身子,纪云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身子微微往后仰了一下。
她的动作虽小,但是在长意眼中还是如此明显,长意微微停顿了一瞬,冰蓝色的眼瞳里清晰地描画了纪云禾的面容。下一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再没过多耽误,当即抬起手,指尖拂过纪云禾脸颊,穿过她的发丝,停在她的后脑勺上。
他用手掌禁锢她,强势地不允许她逃避、退缩。
长意将眼睛闭上,那冰蓝色的眼瞳消失在长长的睫毛之下,他俯身而来,带着特属于他的气息,将唇印在纪云禾的唇瓣上。
他肌肤微凉,更衬得纪云禾这唇的灼热。
纪云禾没有闭眼,她呆滞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吻。不似此前的调戏与突然,也不似上次那般激烈与对抗,一个轻柔的吻,绵长而细致。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纪云禾感觉他们好似一对令人称羡的情侣,在最私密的时刻,做着最亲密的事。
长意的气息勾动她胸膛里的那颗鲛珠,丝丝凉意从纪云禾心口处升腾而起。唇上的凉意与胸膛中的气息连接,让纪云禾仿佛是饮了一口冰凉的酒,清冽的感觉直达心口,甚是醉人。
蓝色的鲛珠离开她的胸膛,倏地一转,便隐入长意的唇齿之间。
而这蓝光消失之后,长意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窗外的日光在窗格子上又往上爬了一些,窗格子的阴影投在纪云禾侧脸上,日光流转,斑驳之间,纪云禾终是闭上了眼睛。
他们是为了让长意拿回鲛珠,才亲吻的,现在,鲛珠已经拿回了,这触碰……毫无意义,但是纪云禾没有立即喝止,她给了自己刹那的放纵,这一生,这一世,纪云禾常在隐忍,多在谋划,步步算计,不敢走错一步。但此刻,她选择了放纵自己,感受这昙花开落间,短暂的欢娱与留恋……
她睫羽颤动,胸中情绪翻涌。在这短暂的黑暗、片刻的沉迷之后,纪云禾脑中好似有一把剑,携着寒光刺过,刺破这温软的梦乡,同时也搅动纪云禾的五脏六腑。
鲛珠离身,病痛再次席卷全身,且比之前来得更加汹涌。
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仿佛都有针在扎一般,让纪云禾瞬间痛得清醒过来——她是将死之人!
纪云禾忽然抬手,一把将长意推开。
仅一个动作,便让她气喘吁吁,她立即转过身,捂住嘴,拼尽全力忍住疼痛,佯装自己只是对这个吻不敢置信而已。
长意看着纪云禾的背影,默了片刻。“一个时辰,我便回来。”
纪云禾依旧捂着嘴,点点头。
长意黑袍一动,气息离开,身影消失在了房间之中。他离开的瞬间,纪云禾眼前一黑,“咚”的一声,摔倒在地,四肢绵软无力,皮肤针扎似的疼痛。她额上虚汗直冒。
纪云禾摸了摸耳朵,她犹记得长意说过,他给她的这个印记,让他能看见她的所在,虽然不知道能看到什么程度,但若长意在前面抓人,分神往她这儿一看,见她在地上躺着吐血,那岂不是要坏事。
纪云禾连忙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床上,将被子裹上,这才安心地双眼一闭,昏睡过去。
长空之上,青羽鸾鸟飞羽舞九天,洛锦桑坐在青羽鸾鸟的背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一团蓝色光华紧随其后,却在须臾间,那光华猛地一顿,瞬间落后老远,隔了一会儿,又跟了上来,往地面去了。
洛锦桑奇怪:“那鲛人怎么了?”
“不知道呢。”青羽鸾鸟懒懒地答了一句,又道,“小丫头,你去南边玩,那鲛人跟着干什么?”
洛锦桑嘿嘿一笑:“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远处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呀呀”的妖怪怪叫。
青羽鸾鸟在空中一转,翅膀一收,飞羽尽散,她化为人形。洛锦桑“啊”一声惊呼,青羽鸾鸟伸手一捞,将自由向下坠落的洛锦桑的后领提住,踏在云端上问她:“小丫头,这是个什么鸟声啊?”
“我想应该是妖怪鸟的叫声,约莫还是个被驭妖师操纵的妖怪,或许还要挡咱们南下的路呢。”洛锦桑被青羽鸾鸟提着,身体在空中晃荡着,但也不害怕,努力抬着头,看着青羽鸾鸟,“要不你看看去?要是顺手,帮我抓个驭妖师也行。”
青羽鸾鸟一笑:“我就知道你这小丫头的话里有蹊跷。”
青羽鸾鸟话音刚落,远方妖怪的啼叫越发清晰。青羽鸾鸟望着远方,轻轻一笑,眼中光华一闪,她没有张口,但是一声鸾鸟清啼响彻九天,随着声音一过,一股妖力径直荡开,横扫周边的云朵,万里白云登时散开。
远处,一只黑色的怪鸟在空中扇着翅膀。远远地还能看见那鸟背上站着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壮汉。
洛锦桑指着他道:“就是那个驭妖师吧。”
“小丫头,我只答应帮你一个忙,可没打算掺和到北境的这团乱事里来。”
“哎呀,来都来了。”洛锦桑宛如在劝青羽鸾鸟玩什么游戏一样,道,“你现在不掺和,他也不会放你走了。”
青羽鸾鸟这才瞥了洛锦桑一眼,“你要利用我,好歹也干点大事,就对面那只乌鸦妖还有那个驭妖师,你就让我跑这么一趟?”青羽鸾鸟道,“你是不是对我的传说不太了解?”
“你想怎样?”
青羽鸾鸟一勾唇,魅惑一笑:“你说的,来都来了,那就干点实事,抓个大的。”
“啊?”
洛锦桑还在愣神,青羽鸾鸟提着她便一俯身,径直向那驭妖师的地上大营俯冲而去。
空中,只留下洛锦桑因为突然下坠而发出的惊呼……
……
纪云禾很清晰地知道自己又做梦了。
还是那片虚无的天地。这一次,白衣女子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纪云禾面前,纪云禾看见了她的面容,也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是不是离死又近了一步?”纪云禾道,“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
她话音未落,女子道:“我知道你想确认什么。”纪云禾一挑眉。听她继续道:“你的生活,他的生活,这世间人的生活,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
“我死后,执念化成了风,这世上,有风的地方,我便能有感知。”她看着纪云禾,抓住了纪云禾的手,站到了纪云禾身后,“来,我把眼睛借给你。”
她说着,又像上次一样,纪云禾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场景,只是这次看到的并不是这女子的回忆,而是青羽鸾鸟……还有洛锦桑,以及……林昊青。
青羽鸾鸟化为原形,径直冲向了驭妖师大营,洛锦桑不在,好似已经隐了身,以便躲避,以及捣乱……青羽鸾鸟的利爪撕裂林昊青所在的那个营帐,周围人一片混乱,驭妖师、妖怪,还有昨日放回去的那个使者思语皆在。
但闻青羽鸾鸟一声清啼,巨大的鸟爪子抓住了林昊青的胳膊。
“我让他们去抓驭妖师,他们抓林昊青做什么?”纪云禾不解,一声呵斥,“乱来!”
白衣女子拉着纪云禾的手,在空中一挥,这边画面消失,另一边,长意已经擒住了一名驭妖师,将其打晕,在带回来的路上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微微一愣,只见长意神色焦急,以最快的速度在往回赶。
没等纪云禾继续看下去,白衣女子的手再是一挥。面前又出现了另一个房间,纪云禾没去过这个房间,但这房间的装饰让她陡然想起了她被囚的那六年,那个囚牢……
画面一转,出现一个站在书柜前的人,果不其然是一身素白的大国师。
而今一看,大国师的这身衣裳却是与这白衣女子……一脉相承。
“他当真是你徒弟?”
“我名宁悉语,他是我的亲传大弟子。他做乞儿时,我便将他捡了来,以我姓为他姓,给他取名宁清。我教了他一身本事,却不想……”她顿了顿,“我虽已身故,却能托身长风,存于天地,便如同那附妖一般存在着。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过错。多年前,我……我因故而亡,宁清对我,心有……妄念……”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说着:“他因我身亡而恨尽天下人,是以设局,令驭妖一族误以为是青羽鸾鸟作乱人间,又献十方阵给宁若初,致使宁若初与其他九名大驭妖师尽数身亡,而后在驭妖一族中,他大权独揽,设四方驭妖地,及至如今,一手遮天,造成这天下乱局……”
她说着,这一场天下浩劫的始作俑者,此时却在画面中,静静地站在那书架旁,拿着一本书,细细研读,阳光倾洒,他面色沉静,宛如世间一沉稳的读书人。
宁悉语挥手,面前画面散掉。
她松开纪云禾,纪云禾转身看向她:“你想弥补你的过错?所以让我把真相告诉青姬,你想让青姬杀了大国师?”
“而今这世上,能与他一战的除了青姬,别无他人。”白衣女子看着纪云禾,“你时间……不多了。这世上,我也只能与你有这般联系。”
“为什么是我?这世上命悬一线的并不只有我一人。”
“是,命悬一线的人太多了,但踩在人与妖的缝隙当中,且还命悬一线的,只有你一人。我非人非妖,只能托身长风之中,并不在五行之内,而你虽有身体,却也越过了世间五行界限……”
白衣女子嘴唇还在动着,她的声音却慢慢变得模糊。
纪云禾道:“我快醒了,青姬的事,我……”
纪云禾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不是房梁,而是长意的脸,近在咫尺。
唇上还有长意的温度。蓝色的光华刚刚在她胸膛间隐去。他……又将鲛珠给她了。
纪云禾坐起身来,长意往后退了一步,静静地看着纪云禾,纪云禾笑了笑:“人抓回来了?”
听她开口说话,长意方才定了神:“嗯。”
两人这方才搭了一句话,空明和尚便猛地将房门推开,他疾步走进来,怒斥长意:“你怎么能让那傻子去抓林昊青!万一出事……”
长意眉头一皱:“我没让她去抓。”
见长意被吼了,纪云禾插嘴道:“青姬在,应当没事。”
“应当?”空明看来是气急了,恶狠狠地瞪了纪云禾一眼,“事没出在这个鲛人身上,你倒是放得下心!”
纪云禾眉头一皱,空明也觉自己失言,当即嘴一闭,径直转身离去,没一会儿,就听到楼道里传来空明和洛锦桑吵起来的声音——
洛锦桑:“让开让开,我要告诉我家云禾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好着呢!大秃驴我跟你说,我和青姬把林昊青抓回来了!就关在地牢里呢!”
“洛锦桑你长没长脑子!谁让你去抓林昊青的?”
“你凶什么啊?我阵前擒主帅!多帅气!你有什么好气的?你是不是嫉妒我和青姬本事大啊?”
“洛锦桑!”
“干什么!”
……
两人越吵越大声,倒是衬得这房间里安静极了。
长意转头,看着纪云禾,有些奇怪地问她:“你知道她们去抓林昊青了?”
纪云禾一顿,她总不能告诉长意她在梦里已经看见了……纪云禾只道:“猜的,青姬这性子,应该不甘寂寞。”她说完立即换了话题,“青姬既然将林昊青抓来了……我想见他。”
长意沉默了下来,他盯着纪云禾,这一次,终于没有再拒绝。
“一起。”
此二字一出,纪云禾就嘴角一扬。
她喜欢听长意说这样的话。有这样的话语,纪云禾瞬间只想将当初的事情尽数告诉长意——她对他从未背叛。
但是……方才鲛珠离身的疼痛,犹在身上残存。
纪云禾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将那些话都咽了下去。
将死之身,就不要玩那些反转了,形势那么复杂,何必徒增烦恼。
纪云禾本来还有一丝担心,若她与长意一同见了林昊青,林昊青要是说出点什么当年的事情,那她该如何圆场……
可没等她的担心落到实处,尚未来得及见林昊青,前线忽然传来消息,林昊青被青羽鸾鸟所擒,阵前所有驭妖师顿时群情激愤,在几位驭妖地领主的率领下,怒而大破北境前方阵法,挥大军而来。
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阵前擒主帅此举,竟是将压抑多年的驭妖一族逼出了最后的血性。
纪云禾初闻此消息,有些哭笑不得,与自己同有隐脉的族人,隐忍多年,忽然这么振作一次,实属难得,而尴尬的是,她却站在这群振奋的族人的对立面……
这个消息传来时,洛锦桑与空明也在房间里。这下洛锦桑傻眼了:“明明是我们阵前抓了他们的主帅,怎么还让他们变厉害了……”
空明一声冷哼,还在气头上的他对洛锦桑的疑惑并不搭理。
纪云禾道:“兔子急了也咬人,你们此举太欺负人了些。”
洛锦桑挠头:“那咱们只有硬着头皮去打仗了?”
“不能打。”长意神色不动,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却无比坚定。
纪云禾点头,附和他的话道:“若论单枪匹马,没谁斗得过青姬,但两方交战,必有损伤,加之驭妖一族而今战意高昂,不可与之正面相斗。就算赢了,也最多让北境喘息两月,两月之后,京师来北境的路途冰雪消融,朝廷大军挥师北上,北境无力与之再战。”
“那怎么办……”洛锦桑急得挠头,“我再悄悄把林昊青给他们塞回去?”
空明和尚又是一声冷哼:“你还想干什么?侮辱他们第二次?洛锦桑,你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那……那……”
房间里,沉默片刻。纪云禾在沉思半晌之后,忽然抬头,看向长意。“和谈吧。”她道,“我去劝降他们。”
此言一出,房间陡然安静了下来。
洛锦桑呆呆地看着纪云禾:“和谈?劝降?你去?”
纪云禾没有看洛锦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长意:“我去。”
长意沉默片刻,依旧是那句话:“一起。”
……
天正黑,驭妖台之外,风雪连天,面前是一片茫茫雪原,风雪背后,一片黑压压的大军压在天地之间,将这风雪景色更添厚重与压抑。
驭妖台前,巨大的城门之下,两匹马载着两人,走向远方那千人万骑。
越往前走,来自前方的压力越大。
纪云禾与长意一人只有一个凭鲛珠撑起来的空架子,一人没有身为妖怪力量代表的内丹。他们走过风雪,停在了雪原之上。两人马头并齐,对方人马未到,纪云禾望向身边的长意。
“你当真不将鲛珠拿回去?”
长意瞥了纪云禾一眼,银发飞舞,与雪同色:“不拿。”
纪云禾笑着看他:“他们要是动手将你抓了怎么办?”
“没有鲛珠,他们依然抓不了我。”
这个鲛人很是自信。纪云禾回过头,望向远方,道:“你是个不说大话的人,我信你。”
长意回头,瞥了纪云禾一眼,只见纪云禾瘦弱的身形裹在那藏青色的斗篷之下,她那么瘦弱,好似这风雪再大一点,就能将她吹走,她拉着马缰,控制着身下因前方妖气而有些不安的坐骑。
“长意,这景色真美。”她眯眼看着面前的风雪与辽阔的远方,“我已许久没有身处这般景色之中了。”
她说着这话,好像此一行并不是赌上性命来与敌方对谈,而只是出来吹吹风,看看景,活动活动筋骨。
长意看着她,应道:“对,很久没有了。”
他也很久没有在这般辽阔的景色下看过纪云禾了。
上一次,还是六年前,在离开驭妖谷的路上,她站在他的对面,背后是一片追兵,长意如今犹记得她手中长剑带给他的冰冷的刺痛感,那么清晰……
而如今,她在他身边。
长意本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再将纪云禾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他本是打算关她一辈子的,直到她真正停止呼吸,再不让她有背叛他的机会。
但他带着她出来了,若是纪云禾想要再次背叛他,她带着他的鲛珠,只要在对方来的时候,站在他的对立面,便可轻而易举地取他性命。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给她鲛珠,放她出来,与她离开驭妖台。
“这或许也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了……”
她遥望着长空,风雪呼啸间,神色萧索。长意心中一痛,随之理解了她言语之中的意思,又是一痛。
纪云禾濒死之时,长意见过,也为之痛过。
他骗过自己,也忽视过自己的情绪,但及至此刻,看着纪云禾微微凹陷的眼窝,还有那被他吻过的,干裂苍白的唇,长意胸中情绪涌动,涌上他的喉间,压住他的唇舌,让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地开口道:“纪云禾。”
纪云禾转头看他,幽深漆黑的眼瞳映着漫天飞雪与他的银发。
“若你愿发誓,以后再无背叛,我便也愿……再信你一次。”
风雪还在乱舞,然而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
纪云禾愣愣地看着长意。
在长意眼中,她杀过他,背叛过他,利用过他,而今,他竟然……还说出这样的话。
纪云禾唇角动了动,终是压住心头情意,硬着心肠笑道:“大尾巴鱼,你怎么还那么天真哪,这么多年了,人类的誓言,你还敢当真啊?”
纪云禾的言语,字字如针,但长意还是看着她道:“你今日若说,我便信。”
心头一阵剧痛。冷硬的心肝都好似被震碎了一般疼痛。纪云禾双手在袖中颤抖,几乎握不住马缰,身下马有些焦躁地踏步,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轰隆之声,万人军队前来的脚步震天动地,打破两人之间的气氛。
纪云禾这才重新握住马缰,看着前方道:“阵前休谈此事了。”
万人大军黑压压一片,如潮水般涌向两人,却在百米开外停住了。
前方,数十人打马而来,马蹄急促,转瞬间十几人便停在纪云禾与长意面前。
有些是纪云禾熟悉的面孔,有的则面生,但看起来凶神恶煞般,好不吓人。
此前到北境的使者思语也在其中,她是林昊青的妖仆,自是比其他人更紧张林昊青一些,她率先提了马缰,走上前来,望着纪云禾与长意:“只你二人?”
对面的人一开口,方才将纪云禾飘散的神志唤了一些回来。她望着妖仆思语,道:“北境尊主亲自前来,胜过千人万人。”
众人看了长意一眼,长意未发一语,但他的蓝瞳银发,早已成为传说,传遍世间,有的人第一次见他,忍不住转头窃窃私语起来。
长意打马上前一步,扬声道:“北境无意与驭妖一族为敌,诸位若今日退兵,林谷主自然能安然无事回到驭妖谷。”
“我等如何信你?先交出林谷主!”人群中,一彪形大汉提了马缰,走上前来,“还有我驭妖山的晋陆兄,其他再谈!”
这人口中的晋陆兄,乃是被长意抓回来的那名大驭妖师,本是驭妖山的门面,而今被这么轻易地抓了,他们应当也是面子极为过不去了。
“这位兄台可是驭妖山的人?”纪云禾看着那大汉笑问。
大汉戒备道:“是又如何?”
“晋陆乃驭妖山最强的驭妖师,如此轻易被擒,兄台可是觉得北境打了驭妖山的脸面,欺人太甚?”纪云禾看着那大汉脸色一青,又转头盯着思语道,“更甚者,连林谷主也直接被抓了,这几大驭妖地联合伐北,一仗未打,主帅先被擒走,若传出去,可是显得各方驭妖地,无比可笑?”
众人本就心头窝火,此时更被纪云禾激得怒发冲冠,有人提了刀便要上前。
长意眸光一冷,体内残存的妖气一动,周遭风雪顿时停住,化为利刃,停在众人的四面八方。
局势一触即发。
“气什么?”纪云禾在对峙的僵局中,依旧一脸笑意,“主帅被擒,脸面被打,各方驭妖地阵前失了尊严,这不是早就注定的事吗?在多年前,大国师制出寒霜,建立国师府,设四方驭妖地,困住驭妖一族……打那时起,便注定了今日的败局。”
此言一出,众人沉默。
风雪呼啸间,只听纪云禾继续笑道:“诸位愤怒,是怒于北境妖怪太过厉害,还是怒于自己的无能与平庸?”纪云禾提了气,调动自己身体所有的力量,她坐在马背上,声音不大,却让面前的人与百米之外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她的声音。
“百年前,国师府未存,四方驭妖地不在,驭妖一脉未被奴役囚困之时,可是如今的模样?”纪云禾背脊挺直,“我也是驭妖师,我曾是驭妖谷护法,我深知诸位冒死来这北境苦寒地的不甘、不愿与不易!但到底是谁让你们来的?你们又是在为谁而战?你们手中的刀剑,指向的是何方,这条性命与一腔热血,洒向的是何处?可有清醒的人睁眼看看是谁让驭妖一族血性不再,是谁困我等于牢笼之中?又是谁恫吓、威胁、驯服我们?”纪云禾伸手,抓过身边被长意定住的冰雪,冰雪似刀刃,割破她的皮肤,鲜血滴落。
纪云禾将手中冰刃狠狠掷于地面:“我将刀挥向牢笼之外的行刑者,而不是同样在夹缝中求生的苦难者。”
她话音一落,长意转头凝望她片刻,手一松,周围风雪再次簌簌而下,落在众人脸上。雪原一片沉寂。而后,众人身后传来嘈杂之声。
纪云禾看着思语:“我抓林昊青,不是为了战,而是为了不战。”
思语也定定地看着纪云禾,那看似柔弱的面庞,此时眸光却显得冷硬。“我们没有退路。”她打马向前,走到纪云禾身前,两匹马的马头,挨在了一起,“顺德公主说,若不将你交给她,便要将寒霜之毒投入天下水源。”
纪云禾一愣。
“她不一定想杀你们在场的驭妖师,但若有新生的双脉之子,天下之大,你要如何救他们?”
纪云禾沉默了片刻:“我不知道。但正因如此,我才决不向她妥协。她今日可以此威胁你杀我,明日便可以此威胁你自杀,臣服她一次可以,但欲望永远没有尽头。”
话音刚落,数人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经过面前这十数骑身侧。思语掉转马头,往后一望……
“我愿入北境。”
“我愿入北境……”
数人,数十人,数百人,数不尽的驭妖师从后面的军队之中走出,行于纪云禾与长意身前。有人未走,但没有一人将离开的人拦住、挽留。
一时间,那黑压压的军队分崩离析。
北境的长风与鹅毛大雪拂过每个人的身侧,纪云禾看着他们,嘴角一动,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
她转头看长意。只见长意也静静凝视着她,那冰蓝色的眼瞳之中,好似只有她的微笑。
“长意……”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风吹起了她的斗篷,斗篷在风中好似飞舞成了一只风筝。
她耳边再无任何嘈杂,甚至连自己的声音也都听不到了——
长意……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她的身体往后仰去,头顶的风雪与渐渐亮起来的天,是她最后看见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