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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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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离城回来的时候,陈子柚正在他书房的落地窗前,伏在地上练瑜伽,身体与腿向后弯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双脚搭到肩膀上,看起来像一只蜗牛。轻忽飘缈的音乐正从书桌的电脑里播出来。
  她努力了很久才终于完成了这个动作。起初做最简单的动作都吃力,可是咬着牙将四肢与腰身伸展开后,那种疼痛却似乎消散了。
  江离城的书房她还是第一次来,以前她不感兴趣,也没有时间。这里只有一整面墙的书架、书桌与椅子,以及桌上的一台电脑。书架上密密地排满了书,但整个房间光线充足明亮,没有一点书本发霉的味道。那台电脑里面也干净得很,除了必要的程序外再无他物,就像他那一幢幢豪华又空洞的房子,怪不得管家竟不怕她会来窃取他家先生的机密。
  陈子柚本不喜欢到这种江离城的印记太过明显的地方。但是花房里鲜花开正盛,而她有点花粉过敏;游泳池那边如今她一见那水就犯晕了;至于那间有一张大床的卧室,她在那儿已经待了太久,她担心自己再待下去会对床产生心理障碍从此失眠。
  她听到门响,立即扭头看向门的方向,江离城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她看不清他的脸。这个人大概天生具有阴暗情结。他在与人对视时,只要有可能,他必然是处于逆光的那一方。
  但从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身形判断,他应该正在看她。
  任谁正满身心放松地做着这种诡异的动作,却突然被人闯入时,都不会觉得愉快。何况陈子柚这姿势保持了太久,当她想将脚从肩上拿下来,恢复她正常的姿态时,她发现腿脚麻木了,她竟然动不了。
  她只好尽量将那个姿态优雅地保持着,以一种漠视但又不满的口气问:“你怎么不敲门?”她希望江离城听得懂她的暗示立即出去。
  按说她对江离城很少主动不客气,都是他逼她,她才不得不反攻。大概是因为罕见地在聚首二十四小时之后还要继续见到他,这有些超越她的忍耐极限了。
  “这是我的书房。”江离城边回答边向前移了几步。
  陈子柚把脸扭向窗外,保持着她的高难度动作,决定无视他的存在。她正庆幸刚才那突至的麻意正在渐渐消散时,江离城的声音又再度传来,原来他还没走:“你这个姿势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那部电影,就是王祖贤与张曼玉演的那一部。”他难得地与她和气地说话,但是听在陈子柚耳朵里却只有一个概念:蛇!而且是一条大蛇!
  她对与这个字眼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是过敏的,包括这个汉字的字形与发音、包括与这样东西相像的任何一件事物,比如绳子腰带与闪电。
  于是这下子陈子柚完全忘记了刚才是因为腿脚麻掉,不想在他面前失了态,才不得不保持着这个姿势,她几乎如触电一般弹坐了起来,因为力量太猛以至于差点闪到腰。她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脚踝。
  “原来你是真的怕蛇。”江离城说话的口气犹如发现新大陆。
  迎着他的声音望过去,陈子柚发现他竟然在看那台电脑的屏幕。也许他想知道她正在听什么音乐,可是那屏幕此时应该开了一堆之前她上网的页面,首页大概是她做瑜伽前看的小说页面,总这她不想让江离城知道她上了什么网站。她立即喊:“别看我的隐私!”
  “这是我的电脑。”江离城答,但是终于离开了书桌,不知他看清楚多少。
  陈子柚快速到了电脑前,将她打开的页面全部一一关掉。当那首刚才充满了整间书房的音乐也停下时,江离城问:“刚才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看的是什么小说?”这个变态今天居然成了好奇宝宝。
  陈子柚暗暗地咬牙说:“一对神经病男女莫名其妙结婚离婚和复婚的无聊故事。”
  “好看吗?”
  “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好看你还看?”
  “我无聊。”陈子柚终于关掉所有页面,连记录都清空了,打算速速离开。
  “既然你这么无聊,不如陪我出国几天吧。”她打开门时,江离城突然说。
  陈子柚愣住了。他们的协议从来不包括她要陪他出去应酬。她刚要开口,江离城抢在她拒绝之前说:“不需要你见任何人,而且我大多时间都有事情,你可以一个人玩。然后我两个半月都不会再出现。仔细考虑一下,这种机会是不是很难得?”
  两个半月全无阴影的自由时光!这个诱惑的确够大。陈子柚迟疑:“我必须在假期结束前回来。你要去哪儿?”
  “没有问题。”江离城说了一处地名。
  那是个好地方,传说中的祈愿圣地。学生时代她就一直很想去,因种种顾虑无法成行。只是,这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陈子柚满腹疑惑:“你该不会是想把我骗到那儿去卖了吧?”
  江离城嗤笑了一声:“做我这一行买卖,从我这儿经手的货一定是顶极品质的。你是吗?”
  “将就我这样的次品,可真是太委屈你了。”那她就放心了。陈子柚对他话中的挖苦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推门走出书房。
  不过她打错了小算盘。她本以为,就算江离城再有本事,办好她的签证也总得个三天。既然他允诺了不会耽误她的正常工作时间,那么再加上往返时间,她根本不需要在那儿留太久。谁知第二天晚上他们就出发了,害她措手不及。
  旅行之于她通常都不是了却心愿而是幻想破灭的过程,这一次尤甚。当她与那自儿时起梦想中古老神秘的国度零距离接触时,那感觉犹如自天文望远镜中一下子看到了皎皎明月满是坑疤的表面,喧嚣,拥挤,脏乱,全无秩序,与她心中的美好落差甚大。
  也许因为身边一直有江离城陪伴着,所以感觉格外差。如果换成是她独行,兴许她本可以把一切当作一种美好体验。
  江离城是来谈生意的,动辄几小时不见人影。没有公务时他也愿做一个尽职地陪游,带她走了不少看起来他已经分明够熟悉的地方。
  其实子柚一点也不介意他整日失踪。她宁可每天在饭店房间里看英文频道,也不愿在拥挤的人群中不得不与他挨得过近,时时被他环入怀中,状似亲密地相偎相依。
  可能这里的秩序不够好,他不在的时候,影子江流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绝不超过一米的距离,而不是陪老板去做正事。这一点子柚足够的郁闷,甚至比前几日更有被囚禁的感觉。
  瞻仰膜拜圣河的那日,陈子柚终于忍出了内伤。传说中可以达成心愿的神圣的河水边,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群。她在河边见到麻木的垂死的人群,见到漂浮的垃圾和动物尸体,出于对异国文化的尊重,她强忍着不适感,与其他游人一起碰了那河水,回到饭店后她便上吐下泻了整个晚上,把肠胃都掏得空空。
  怪不得她总是这么倒霉,原来是因为她太缺乏信仰,在别人眼中神灵笼罩的地盘上也难有敬意。
  反而江离城那个洁癖程度比她厉害得多的家伙,平时连握过陌生人的手后都会立即去洗手,在这里却自始至终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对她的过度反应也只评价了一句“你水土不服”,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然后陈子柚第二天早晨就因为大概水土不服的原因生了好几颗痘,又肿又痛。她坐在化妆镜前一边皱着眉头忍着疼用力挤着,一边盘算着,最好能再多长几颗,越难看越好,让江离城再没兴致碰她。
  她抽了普通的面纸正仔细地擦拭着挤出来的脓血,本来正在浴室里的江离城不知如何冒了出来,将一支棉棒狠狠地压在她自己弄破的伤口上,她立即痛叫了一声:“你弄的什么?”
  “酒精。“江兽医说。
  随后一天,陈子柚只好穿上当地妇女的传统服装,脸上也绕上薄纱。她本不至于虚荣到怕被人看到脸上的痘,可是鉴于江离城对那几个痘痘的兴致格外大,不时将眼神飘到她脸上,害她早饭都吃不下,她决定今日出门还是把脸捂起来。
  她在镜前看着自己打扮时,觉得自己已经与当地人差不多的模样,几乎可以混进人堆里逃跑了。但到了街上才发现,身穿传统服装的女子大多身材丰腴,在紧身衣里如饱满的果实,而不像她,最小号的衣服套在她身上也宽松飘逸得很。有风吹过时,裙摆披巾连着她用来蒙脸的薄纱纷纷飘扬,如兜满了风的帆,随时要启航。
  这日他们去的每一处地方都很干净。江离城再度把她交给江流时郑重其事地吩咐道:“看好陈小姐,别让她被风吹走了。”
  他们去的是电影公司。江离城大概去谈公事时,江流则陪着陈子柚去看电影拍摄现场,在贵宾位上一坐一小时。精致华丽美伦美奂的歌舞片现场,可比所谓圣地养眼多了,陈子柚甚至认出了两个大牌明星,在休息间隙侧身主动对江流低声说:“那位领舞的女演员,在这里能排名前三。男主角是最红的新秀。”
  江流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演员身上,而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此时一愣,半晌后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来没看过这国家的电影。”
  稍晚些时候他们与江离城会合。江离城帮她把再度被风吹乱的披纱围好时,出来送行的主人一脸客气又暧昧的笑,对她深深行着当地的民俗礼,用口音怪异的英语称赞她“尊贵优雅的夫人”。她英文本来很好,但是费了大劲才听懂他的发音。
  因为这天的行程不那么讨厌了,而一路颠颠簸簸行程甚为漫长,陈子柚在车上揭了捂得她闷的头纱,虚心地请教江离城:“你在这里投资拍电影?”她心想,如果他说是,八成是为了潜规则女明星,难道电影如今不是赔钱的买卖吗?
  江离城斜瞥她一眼,似乎看出她那点心思,缓缓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刚才你没找明星要签名?”
  陈子柚本想老实地说“没有”,但她突然觉得江离城这是在污蔑她的智商,于是回击他:“难道你年轻的时候做过这种事?”
  “从来没有。而且我现在也很年轻。”江离城阴阳怪气地说完后,便摊开一张当地的报纸低头看起来,不再搭理她,也不知他在颠簸的车里是怎么看下去的。
  下午他们去了一处相对安静的神庙。
  陈子柚奇怪:“你怎么不去最著名的那几处?”
  “那里许愿的人太多,神佛怎么能一一记住每个人的心愿?
  她倒是没想到,江离城烧香拜神捐钱,每个步骤恭恭敬敬,与他平时目空一切的样子甚是不符。她隐隐地记得,这人说过,他不信来生。那他现在又在这里装的什么相。
  而且,他居然带着她来向神佛请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莫不是前些日子脑袋被什么踢过了。
  江离城行礼完毕后转身问她:“你不打算许个愿吗?据说这里很灵。”他脸上的恭敬之意尚未消失,表情看起来很认真。
  陈子柚压低了声音,尽可能地不冒犯到这里或许有可能存在的神灵,也小心地不让站在几米之外的江流以及几名随行人员听到:“我许愿的内容八成与你刚才许下的正相反,我担心会让神为难,不知该顺着谁的心愿才好。我看还是算了吧。”
  江离城也不逼她,虚扶了她一下,让她随他一起离开,只是在下山的路上说:“真是看不出你这么反政府反社会,我刚才祈祷社会太平国家强盛。”
  他说这话时陈子柚正在喝一瓶矿泉水,被呛到了,半天才止住咳嗽,觉得他惺惺作态以金玉其外的败类之姿冒充无辜良民真恶心。又想到他平时的确装的乐善好施又文雅得体,于是她觉得更恶心。
  大概看她脸色古怪,江离城说:“你皱的什么眉头?国家强盛社会安定时赚钱比较安全。对了,我还顺便为你祈祷健康漂亮,但愿这个不会与你的心愿相反。”
  陈子柚这一回真的连胃酸都快涌上来了,顾不得装淑女,当着他的面又灌了一大口水后才说:“多谢你。虽然我知道你祝我健康漂亮,不过是为了希望我抗折腾,并且不会倒你胃口。”
  她说这话时没留心脚下,差点踩空一级台阶,江离城一边及时扶住她一边舒展了眉头笑,贴着她的耳朵说:“你如果早这样聪明,兴许就不会落到我手中。”
  前面两名随行人员神色诡异地回头看了一下,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身,大概从未见过他们的老板在人前这样笑。只有江流目不斜视,似乎习以为常。
  虽然江离城拜神拜得如此虔诚,而陈子柚却绕着神走,可是很快他就遭了报应,反而陈子柚安然无恙。
  陈子柚这样幸灾乐祸地想着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确太不厚道了,毕竟江离城是为了她才受伤的。
  他们从神庙回来后去了集市,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街边小摊的杂物色彩缤纷琳琅满目,时时有牛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散步,路人避让。
  陈子柚一路东看西瞧,耐心听着向导发音古怪的英文解说。她对逛街从来也没什么兴致,但与其回饭店与江离城面面相对,她宁可在这喧哗拥挤而且空气浑浊的地方游荡,而且满街的行人可以冲淡身边那个讨厌的人的存在感。
  再后来她被街头的杂耍艺人吸引,驻足观看一名舞女艳丽妖娆的舞蹈。一曲完毕,曲调奇幻诡异的笛声响起,下一个节目竟是传统的耍蛇表演。
  其实陈子柚与那条眼镜蛇隔了十米的距离,又隔着一层人群,但她就是觉得那正蜿蜒腾挪着的花蛇的眼睛一直在诡谲地瞪着她,透露着无法言说的危险迅息。她全身发冷,想要看向别处,却似乎被摄了魂魄,目光无法移开。这如此喧哗的集市似乎突然间变得四处寂静,天地间只剩了她自己,以及那条蛇。
  仿佛有人从遥远的地方喊她,她想要应声却全身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拽了她向前走,她才从那条蛇施予的魔法中解脱。她被人拖着手向前走了很久才发现拉她手的人是江离城,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来。
  这一路上她便有点神情飘忽,江离城与她讲话她也恍若未闻,后来他停下来接一个电话,陈子柚看着路边某一点出神,自己也不知在看什么,连突然间有一头失控的小牛向她冲过来她都没发觉,只听得有人惊喊“陈小姐”,她运动神经迟顿,脑子却快,第一时间便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突然觉得一股大力将她拉入怀中,随后那人的声音换作另一声更为焦急的喊叫:“江先生!”
  状似高贵的优雅的江离城先生,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的喧闹的街头,为了救她这个他口中算不得极品的“美”,被一头小牛给撞了。不过他依然站得很稳表情很镇定看起来就像刚刚被一片大树叶扫过没什么两样,虽然他微微皱眉似乎有点疼,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好一点也不狼狈就像刚从贵宾席上走下来一样。
  不过当鲜红的血将他的浅色衬衣袖子洇湿了大片的时候,他的脸色和唇色终于白了。于是他们的异国街头平民之旅因为江离城的受伤而提前终结。
  陈子柚固然觉得有点没面子,那几名随从更是诚惶诚恐。因为江离城自称没有伤及筋骨拒绝到附近的诊所看伤,所以他们接受了牛主人的道歉后乘车返回,他的胳膊用陈子柚先前遮面的薄纱紧紧地绑了起来。
  一车人都神色凝重,只有陈子柚想着心事,不经意时嘴角便微微地波动了一下。
  “什么事那么开心?”江离城冷不妨问。
  “我在想这里的法律。如果牛把人撞成重伤,应该不必判死刑的吧。”她一时不察便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其实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如果那牛把你撞死了的话……
  不过她说与不说差不多,江离城大概已经猜出她的真实想法,因为接下来他冷冰冰地说:“再怎么说,我也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麻烦你露出一点关心与感激的表情行吗?”
  陈子柚闭了嘴,不过没有按他的要求作出关心与感激的表情,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又没上过演员训练班。事实上,她从认识江离城以来,第一次与他相处了这么久,她实在是忍到极限了。她又没求他救自己,她一点也不想感激他。
  他们回到住处后,医生已经在等待。只是皮肉伤,不算严重,医生为他仔细包扎,交待他不要沾水要忌食注意休息等若干事项后就离开了。
  到了晚上,江离城裸着上身只穿了睡裤推开浴室的门。陈子柚疑惑地看他一眼,正疑惑着他怎么洗澡,他已经不客气地朝她勾勾手:“过来帮忙。”
  她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进浴室,状似关心地问:“我让他们帮你找个按摩师好吗?”
  江离城瞟了她一眼。
  这里是五星酒店的顶级套间,连浴室都金碧辉煌,浴缸洁净如新,纤尘不染。
  陈子柚一边给他放水一边想,江离城看起来很不喜欢别人碰他。平时谁若近他身,他会不着痕迹地闪开,或者立即有人挡到他身前,他连与人握手后都会去洗手。怎么他就那么不介意自己去碰他呢?为了复仇连自己的身体都搭上,牺牲了色相只为了让她不好过,这究竟是她在卖身还是他在献身?这么算计起来她其实也不算太吃亏。
  昨夜他颈椎和肩膀疼,那名女按摩师丰满娇艳如水蜜桃,连她身为同性都觉得那女子诱惑万分,结果江离城十分钟后就把人家打发走了,却支使病恹恹的她给他捶了半小时的肩膀。
  但是昨夜她因为脱水全力无力,她本有心趁机报复,使了大力去捶他,但也只不过捶疼了自己的手,那拳头落到他身上后便变得绵软无力。
  然后陈子柚后知后觉地发现,莫非每次他俩做的时候她太缺乏主动以至于令他更有征服欲?每次她要么揪着床单,要么抓着床柱,尽可能地不碰到他的身体。她可真是太失策了。下次或许可以死死搂住他,贴着他,作出很投入的样子,让他倒足胃口,这样以后兴许就不再找她了。
  她兀自神游太虚,江离城一边试着水温一边叫她:“过来帮忙。你走的什么神?”
  “呃?”她一抬头,一条毛巾已经扔了过来。原来江离城这个洁癖症患者,竟然不肯用浴缸,即使这是五星级饭店顶级套房里的浴缸。
  陈子柚只好在花洒下帮他洗澡。她连给猫和狗洗澡的经验都没有,狼狈万分,又要仔细地避开他的伤口,又要小心避开他身体的某些部位,她自己也淋了一头一身水,湿漉漉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打死她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地将湿衣服脱掉,虽然她身上每一处他应该都看过了。但那薄薄的白色丝质衣料被水一浸,贴在身上的效果并不比没穿衣服好多少,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矫情劲儿。她只能努力回避江离城的眼光。
  水雾蒸腾的空间里谁也看不清谁,她权当自己在为一尊手感比较仿真的人体雕塑认真刷洗。
  总算把他打发出去,陈子柚在浴室里磨蹭了很久才出去,希望一天的劳累以及受伤的原因可以让江离城的精神不要那么好,最好他已经睡了。
  但是在她对着镜子正准备抹乳液时,他鬼一般地出现在她身后,扯一张面纸将她手上的乳液全抹掉:“我不喜欢这种味道,以后换一种牌子。”说罢便将她拦腰截起,唇贴到她的脸上。
  陈子柚挣开一段距离,看着镜中的他,指指自己的脸:“你不觉得很难看吗?”她脸上的痘痘比早晨又多了一颗。因为她皮肤过于白皙细嫩,那几颗痘于是格外明显,令她整张脸看起来脏脏的,她希望那么洁癖的江先生会因此失了性趣。
  “没关系,关上灯就看不见了。”他边说边把她连拖带拉地弄到床边,顺手关灯,他俩一起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或许是江离城被疼痛耗去了体力,陈子柚觉得他的动作比平时缓和了许多,她竟然没感到疼。只是之于她而言,这一夜依然难以忍受,她宁愿疼。
  他在黑暗中用了很长的时间来调教她,令她没有办法装成全无反应的木偶。而那张形状怪异的床,床头的金属柱雕刻着诡异的螺旋纹理,她紧紧抓住时总感到那图案是一条盘旋的蛇,便立即松了手,不敢再碰,而那床单又凉又滑也令她的手无处着力,她仿佛漂在海上载浮载沉的一只瓶子,时时担心自己沉入深渊。这种错觉如此恐怖,最后她只能搂住他的肩膀。
  至于江离城的伤口,虽然在她那擅长自我催眠的脑子里,她无视他是否疼痛并且觉得幸灾乐祸,可是一旦她真实地触摸到那厚厚的绷带,以及感受到他僵硬的极不方便的动作后,她那颗天性富于怜悯又对动物保护事业有些热衷的心难免柔软下来,于是她也整晚小心翼翼,不想给他造成二度伤害,结果就是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整夜都在半推半就欲迎还拒曲意承欢,她感到身体里有海水翻涌成黑色的旋涡,又有黑色的水草沿着她的四肢百骸在罪恶的蔓延。
  她听到自己随着他的起伏发出的低低切切的吟哦喘息声,恨不得咬舌自尽,所以她紧咬着唇不再出声,但是他连这一点隐私都要强势地占据,用舌尖挑开她的牙齿,吞掉她的喘息、呻吟与随后的碎裂的喊叫。
  当一切归于平息后,羞愤交加的陈子柚流下无声的泪。她转身朝向床外,挨着床边躺着,离他尽可能地远,了无睡意。
  江离城却是入睡的很快,呼吸沉静而平稳。
  她数着他的呼吸,越数越没睡意,恨恨地翻了个身。
  其实根本没有碰到他,但江离城还是醒了,因为他的平缓有节奏的呼吸突然断开。陈子柚立即也摒了气,半天后才听他说:“你是被那条蛇吓得睡不着吗?”
  她在黑暗里单单听到这个字眼儿便头皮开始发麻,全身泛冷,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方向靠了靠。
  “很多女人怕蛇,但是怕成你这样子的可不多。你曾经被蛇咬过?”江离城继续在黑暗中表示他多此一举的关心。
  这回陈子柚的眼前直接产生了种种关于他口中这种生灵的幻象。她使劲睁开眼睛,但眼前漆黑一片,幻象仍在。她慢慢向后退,一直挪到他的身边,触到他的皮肤,那幻象终于消散。
  “每个人总会有几样害怕的东西,有什么奇怪的。难道你生来就什么都不怕?”她的牙齿打着战说,克制着想转身去捂他的嘴的冲动。
  “当然有,而且很多,不过总是能克服或者征服的。”
  “你都怕过什么?”难得他自曝其短,陈子柚被勾起八卦心。
  “贫穷,饥饿,寒冷,歧视,恐吓,还有血。不过我可不怕蛇,小时候还养过一阵子。你如果也养一条玩玩,以后就不会怕了。”他在黑暗里轻笑着说。
  他说前几个词的时候,陈子柚的心很轻微地快跳了一拍。虽然那些字眼与他现在的样子根本搭不上边,但是根据她曾经调查过的那些资料,她知他说的是事实。不过当他漫不经心地说到后半句时,她的汗毛又竖起来了。
  “你能不能不要提那个字了?而且,今天你看见血的时候,脸色明明非常白。”陈子柚恨恨地落井下石。
  “那是因为我失血过多。”
  于是陈子柚觉得自己的嘴角似乎有点抽搐,她无言以对了。
  但是这么闹腾了一下,她倒是有了困意,半靠着他的胸口,渐渐睡过去。
  早晨陈子柚醒来时,江离城还在安静地睡着。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搭在她胸口上的手,动作比羽毛还要轻,生怕惊醒了他,免得他起床心情要么太好要么不好又兽性大发。
  她洗梳完毕,见江离城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觉得有点奇怪。日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他的唇色异样的嫣红。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热得发烫。
  他平时看起来挺结实的,连咳嗽流涕的样子都从来不见,这回八成是那伤口弄得吧。
  “把你脑子烧坏最好。”陈子柚在心中暗暗诅咒,却忍不住推醒了烧得有点迷糊的他,替赤条条如婴儿的他穿上睡衣睡裤,甚至用湿毛巾帮他抹了几下脸,然后通知江流去请医生。
  江离城烧得有点迷糊,像小孩子一样任着她摆布,半点也不挣扎,非常乖巧。所以她在替他擦脸时故意使了很大的劲,还趁机拧了他的鼻子。
  他平时那么注意形象,如果他知道她故意害他在人前没形象,那事后遭殃的还不是她自己?她这样解释自己看起来很贱格的行为。
  医生还是昨天那位,小心拆开他胳膊上的纱布后说:“不是提醒过您小心不要沾到水吗?”他看向陈子柚的眼神似乎带着责备之意,大约怪她身为女奴却照顾主人不周。屋里还有两位江离城的属下,也随着医生一起将目光投向她。
  陈子柚本来就不喜欢被人盯着看,如今她脸上痘痘尚未全消,被他们看得更恼火。关她什么事?昨晚她为这位老爷伺浴时,为了不弄湿他的伤口,她用尽了办法,快要把她吃奶的力气都使尽了。她肯定半滴水都没溅到他的伤口上。
  最后还是江离城替她解了围。他说:“昨晚我觉得不热所以没开空调,大概睡觉时出汗了。”
  医生接受了他的解释,给他挂了一袋药水,又叮嘱若干事项后神色庄重地离开了。
  其他人也顺理成章地安心地离开,把陈子柚当作理所当然的护士。
  陈子柚常常疑心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否则的话,他们怎么居然不怕她会趁机给脑子不太清明体力也不够的江离城投毒使坏什么的。
  江离城抬头仰头看看那袋药水,有几分感慨:“我上一回打点滴还是上初中的时候,一晃许多年了。”
  陈子柚皮笑肉不笑地也抬头看了看那一大袋药水,她把那些药水想像成正一滴滴流进江离城血管里的芥末水,这样她很有快意恩仇的感觉。
  原来这家伙是因为纵欲过度出汗太多才导致了伤口发炎,真是活该。虽然他救了她,但是她绝不感激。她又不是给颗糖吃就忘了痛的小孩子。
  她兀自转着自己的小心思,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将电视频道换来换去。江离城的那些水要挂一个上午,她也哪儿都不能去,只能陪他。
  当地语言她一句也听不懂,而该国居民的英语发音她听得更是难受。她把所有频道挨着转了好几遍,终于锁定了一个推销香料的频道。她专注地盯着屏幕。
  “你喜欢这种东西?”一直很安静的江离城问。
  “我在看这些瓶子。”陈子柚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她对香料没兴致,但那些用来装香料的瓶子个个绘彩描金精致无比。
  “怪不得你身上的香水味道总在变化。你平时收集香水瓶子吧?”
  陈子柚斜看了他一眼,不作声。被人只凭着一句话就猜中小秘密,这种滋味很难堪尴尬没面子。
  “小姑娘们的把戏。”江离城轻蔑地说。
  “小姑娘才不会用香水。”陈子柚反唇相讥。
  “因为小姑娘不懂香水,所以才会不管什么味道都往身上乱喷。”江离城不紧不慢地说。
  陈子柚再度不作声,板着脸把卖香料的频道换成很吵的音乐台。
  中午江离城打完点滴后终于睡着了,大概那些药有催眠效果。陈子柚趁机躲到另外的房间,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做瑜伽。这本是她近期最喜欢的一项运动,令她身心都放松。但是当她将身体又扭成高难度的形状时,她突然想起江离城那日暗示她的这个动作像蛇,她立即失了兴致。
  这个人真是太讨厌了,拜托让他的伤口感染化脓狠狠地疼吧。陈子柚在心里想。
  毕竟江离城平时看起来实在太坚不可催,终于有了可以被攻击的缺口,她希望那些细菌速速把握这种难得的机会。转念又觉得自己太不厚道了,就算她不感激他为她受伤,也总不该诅咒他。
  其实平时她在心里骂江离城的时候都不太多,宁可把他的名字塞到她心里最阴暗的角落,尽可能不主动地想起。鄙视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漠视他,这个道理她一直明白。
  可是江离城这样一天二十小时里有大半时间在她面前晃,她真是忍无可忍马上就要爆炸了,她压抑与克制得很费力,每隔一小时就需要调整呼吸频率。
  当她没什么淑女形象地躺在地上边晒太阳边终于陷入平心静气忘却烦恼的冥想状态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修炼,原来是江离城老爷醒来了,打算出去,指定要她作陪。
  这一回去的地方很特别,是一处宝石加工作坊,规模不大,工人也很少,环境却十分干净,安保设施重重。算她孤陋寡闻,她本以为如今这行业也该大机械生产流水线作业,怎知在这里还保持着最古老的手工业传统,只借助看起来很简单的小机械。
  大概看出她的疑惑,给她带路的工作人员向她解释:“在这里的都是最顶尖的技师,与最顶极的宝石。”
  其实她对宝石打磨与镶嵌很有兴趣,毕竟她平时没什么机会见到。但她一想到这里很有可能是江离城经营的那个腐败事业的一个高端加工据点,她就强忍着好奇心尽量视而不见,勉强走马观花地敷衍一下陪同她的那位女士的好意。
  有一次江离城说:“我还以为女人多少都会喜欢珠宝,区别只在于狂热地喜欢,或者一般地喜欢。”
  陈子柚当然也喜欢美丽的东西,她还不至于矫情到非得与众不同的份儿上。但既然这种本来很美丽的东西非得与江离城挂上边儿,那她就要恨乌及屋坚决地讨厌到底。
  传说江离城是从这个行业起家的,并且是他做得最成功的一部分,所以她很果断地戒掉了对于这种虚荣又不实用的东西的兴趣。
  而且她记得江离城学生时代的专业是地质,所以她不仅讨厌宝石,她连对花岗岩大理石这些普通的石头都非常没有好感。
  她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已经有些晕头转向时,才在一间会客室样子的房间见到江离城与一位皮肤黑黑身材肥胖的当地人。那人郑重其事地将一个小盒子从层层保险柜里取出来,恭恭敬敬地呈给江离城,江离城只打开很快看了一眼,就随手放进西装口袋了。
  江离城看向陈子柚:“刚才看到喜欢的东西了吗?”
  她压根就没看。这人对她这么慷慨为哪般,她又不稀罕。也许她该作出一副受宠若惊欢天喜地的模样给他看,那样他可能早就不甩她了。不过这人行事怪异,她不能保证一定会成功,而仅存的那一丁点尊严一旦全失了,她可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她木然的样子令屋里另一人笑得尴尬,大约很失面子。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
  江离城见怪不怪地“哦”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对那胖男人说了一句当地话,那人立即又露出笑容,连连点头,马上拨了电话。
  不一会儿,便有人端了一摞精致盒子进来放到桌子上,又弯腰退下。他殷勤地一一打开,整间屋子顿时亮了不少。那每个盒子里都有一枚小小的造型或优雅或别致的瓶子,每个都像是用整块宝石雕成的,面外包着纹理细腻的黄金,金光闪闪,流光溢彩,
  胖男人当目光投向陈子柚,讨好地微笑着,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陈子柚将那一堆看起来十分昂贵的瓶子快速地瞥了一遍,心中又升起恼意,以后她八成会连收集香水瓶子的这个小嗜好都失去兴趣,江离城真是不毁掉她全部的乐趣不罢休。
  她脑中快速回闪过那个著名的女学生与汉奸的故事,一枚鸽子蛋粉钻断送了那女人以及同伴那么多条小命却救了汉奸的命。江离城莫不是想效仿?她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是大傻瓜,她才不会被这么俗气没创意的手段收买。
  因为陈子柚紧抿嘴唇的无动于衷,胖男人的脸色更尴尬了。陈子柚也觉得自己有一点失礼了,至少她应该表达一下赞美。但是她没搞清楚这人的身份究竟是江离城的朋友、客户还是下属,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表达态度。而且,谁教他跟江离城混在一起,她有什么必要对与他有关的人和颜悦色?
  江离城居然也看不下去了,对那胖男人说:“这位小姐看花了眼睛,不知挑哪个才好,给她全部装起来吧。”这句话他是用纯正的英文说的。那男人立即又眉头舒展喜笑颜开。
  这实在是太无聊了。陈子柚在那男人动手前说“等一下”,随便指了指其中一个。于是这事儿总算了结了。
  后来江离城在车上对她说:“你拿的那个瓶子是用来盛咖哩粉和胡椒粉的。”
  陈子柚觉得他在戏弄她,使劲地打开那个华丽得不像话的瓶子的盖子,发现瓶口有几个小洞,果真是用来盛调料的。
  这可够糗的。虽然她从不曾缺过钱,却也不曾见识用碧玉黄金来做调料瓶的糜烂生活。她的目光掠过车窗外街头衣衫褴褛的乞讨者,在心底鄙视这群腐败的滥人。
  江离城安慰她说:“当然,也可以用来盛痱子粉。”
  他说这话时,正专注地摆弄着一块如山鸡蛋般大小形状不规则但色彩绚丽的透明矿物。见她也在看这东西,他用掌心托到她面前:“你喜欢这个?”
  她猜测这块石头必定价值昂贵,虽然被他那么漫不经心地玩耍着。因为这正是刚才那胖男人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呈给他的东西,而那胖男人在打开那堆在她眼中已经够奢华够昂贵的瓶子时,可没那样的谨小慎微。但她存心不想顺他心意。
  “这是琉璃吗?颜色很古怪。”陈子柚天真地问。
  司机是当地人,听不懂他们讲话,但是坐在副驾位上一向老成持重的江流却被呛得咳了一声。
  “这是碧玺。你以前戴过这种手链,我还以为你认得。”江离城大人大量地说,竟没趁机反击她,还认真地解释,“你看,能达到这种净度与重量已经很罕见,何况这一块石头上有九种颜色,算是绝无仅有了。”
  “看起来就像彩色玻璃。同样重量的金刚石跟它比,哪个更贵?”
  江离城终于失去给她继续上课的耐心了。他说了一声:“俗。”便低头继续研究那块跟玻璃很像的石头。
  陈子柚见他那么珍视那块石头,倒有些意犹未尽。她说:“喔,碧玺,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传说中那种浸了人的鲜血就可以祈愿或者诅咒的那种神奇的石头呀?”
  江离城果然皱着眉问:“什么?”
  “你没看过那个很著名的童话故事吗?一位公主在破国前刺伤了仇人,那人的血沾在她的碧玺戒指上,她逃亡后天天对着那戒指许愿……”她停下来不说了。
  “后来呢?”停顿了很久后,江离城屈尊地开口问。然后她发现连江流都在侧耳听她讲故事。
  “当然她复仇成功了,那戒指被咒语附灵,她那仇人遭到了报应。”陈子柚轻描淡写地结束故事。
  “你自己乱扯的吧。”江离城斜瞄了她一眼,看穿她指桑骂槐的动机,却没动怒。或者他当着江流的面没法动怒。
  但是他手里那颗据称是绝无仅有的石头,他却失了继续观赏兴致,随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把它放进盒子里,丢给了江流。
  陈子柚心情大好地望向窗外,觉得天很蓝街头很干净行人很优雅眼前的风景一下子变得美了起来。
  他说他已经克服了对血的恐惧?呵呵,骗鬼吧。他刚才脸色又白了。
  能挖掘到别人的弱点是件快乐的事。他害她失去收集香水瓶和练瑜伽的乐趣,她也害他小小地失去一点兴致好了。
  陈子柚巴巴地数着手指头计算回去的日子,每多挨一个小时她都觉得很高兴。当她计算着还至少要挨六十几个小时的时候,江流却来通知她,他们晚上就起程。
  “江先生有点事情,需要提前回去。”江流说。
  这真是意外之喜。陈子柚心情舒畅地收拾东西。
  中午江流又来说:“江先生请您吃饭。”随后便有两名当地的妇女来帮她梳妆打扮。
  她困惑至极,无奈那两位妇女根本不懂英语,完全不理会她,她只能由着她们折腾她的头发眼睛嘴唇,最后还被她们剥得只剩内衣,又给她套上当地的民族服装,白色的紧身的上衣与宽脚的长裤,外罩色彩艳丽的纱丽,绣工精美,上面镶满了珍珠。
  她们把她的妆容化得浓艳无比,她对着镜子几乎认不出自己。她脸上那几颗痘去得倒是快,只有额头上还留着一颗顽固分子,所以她们给她戴上一枚额饰,从头顶垂到额间。
  她被仆人引领到餐厅时只有一种感受,她就像要被送到奴隶市场进行拍卖的奴隶。
  她在这里的几天时间见多了天上人间的落差,但那餐厅的华丽程度还是让她有些咋舌,只能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餐桌上也如此,水晶杯子,镶金的白玉碗与象牙筷子,嵌了各色宝石的勺子,刺绣精致的餐布,晶莹剔透金光闪闪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每一道菜肴都美丽绝伦,用食材装饰出美丽的花边与造型,至于盘子与碗里的主菜反而不太重要了,反正她只觉得味道古怪,根本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
  这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连她自己也被打扮得与那些餐具很相像,唯一不和谐的符号便是江离城,他仍是惯常的一身深灰色西装,白衬衣,系着灰白条纹领带,乌黑的头发,幽黑的眼,麦色的皮肤不带任何血色。若非唇色有一点点的粉,他就像是来自黑白世界的奇特物种,不搭调地点缀在繁花似锦的绚烂背景上。
  “你谈成大生意,所以要庆祝?”陈子柚问。
  “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想多吃一点。”
  陈子柚试着透过晶莹闪耀的玻璃器皿与水晶吊灯的反光中看清楚他“心情不好”的脸色,但没有发现异常。事实上她也没见他何时心情特别好过,只除了有时看到她出糗,他的双眸与唇角会闪过一抹讥讽的笑意。
  “你在看什么?”江离城终于发现陈子柚几乎没动筷子,而是托着下巴在出神。
  “我在想这些晃人眼睛的东西刺激食欲的原理。”陈子柚说。原来江离城指使人把她弄得这么装模作样,也只是作为餐桌装饰,以便让他更有胃口吃饭。
  他今天的确吃得不少,一口一口,很缓慢很优雅,每道菜都吃了一些,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每盘菜只尝半口。
  江离城胃口越好,陈子柚就越没胃口。她把面前的菜挑出一点尝了尝,觉得味道不好,于是又放下了餐具。
  “菜不合胃口吗?”餐桌另一头的男主人问。
  “我不饿。中午吃得多,还没消化。”她用华丽的餐巾边擦手指边说。
  “喝点酒可以开胃。”江离城抿了一口酒后说。
  那酒是清澈又浓稠的琥珀色,非常美丽,气味很香。她以为是白兰地,一大全灌下去,不料一股甜意直冲喉咙,忍了半天,仍是咽不下去,左右望望,侍者不在,于是把酒吐进面前细瓷描金的茶杯里。
  江离城正准备取菜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沉沉的眸光投向她,陈子柚大无畏地望回去。
  想来一向洁癖的他被她刚才极没气质的动作恶心到了。
  那样才好,否则她的气质也白失了。她本不是这么不拘小节的人,不过面对他的时候,她的确总是很想做一些出格的事,让他不舒服。只是成功的机会不太多罢了。
  江离城倒是一句话也没说,又低下头继续吃菜,时不时抿一口酒,一点也没影响胃口。陈子柚还蛮失望的,把那酒杯又凑到唇边,这回她舔了一下,认真地尝了尝那带着甜味的酒,评价说:“不好喝。”
  “那是你出生那个年份的贵腐酒。”江离城说话的时候没看她。
  “那又怎么样?”
  “那年全世界酒庄的贵腐酒产量都很小,有些名庄甚至一瓶都没有。现在就更少了。”江离城耐心向她解释关于她吐掉的那口酒的身价问题。
  “反正不好喝。你若是想独一无二,可以把你卖的那些顶极宝石磨成细末泡酒喝,更加彰显你的品位。”陈子柚说罢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她倒是没敢抬头去看江离城的脸色变成什么样,但是成功惹到他,她心里觉得舒畅多了。
  “陈子柚,你总算也是出身富贵,自小耳濡目染,怎么就从没被培养出一点名媛气质的品位呢?”
  这挖苦够毒的,把她的长辈都损进去了。其实她自小就被外婆逼着学习一堆的东西,琴棋书画虽不是样样精通但也都拿得起,是外公外婆的骄傲与炫耀的资本。只是,自从她的人生遇上他以后,她的生活就在浑浑噩噩中得过且过,早就没了什么追求与兴致。
  “你倒是整日说自己生于穷乡长于僻壤,我也很奇怪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贵族作派,莫非你的骨头天生就是这么的高贵优雅?”陈子柚反驳他说。
  居然笑话她?谁比谁又好到哪里去。
  “你不是曾经把我调查得很仔细么?我小学初中都念所谓的贵族学校,别的孩子在打篮球踢足球时,我在学习骑马射箭打高尔夫球。”江离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陈子柚愣了一下,抬头看他。她是把他的身世调查到几乎一清二楚了,但她当时只将目光停留在他的母亲的经历上,的确没有注意到他小学和初中都念的什么学校,只记得他总是转学。
  “你很奇怪吗?我妈妈卖身给有钱人,供我读她认为最好的学校。”
  “对不起……”陈子柚心中一乱,竟说出了这么奇怪的一个词,令她后悔莫及恨不得咬掉舌头。
  她调查江离城的那份档案上,再加上他曾经偶尔吐露过的那些事,可以零星地拼凑起他的过往。他的妈妈美丽绝伦却很早就精神异常,儿时的江离城是医院的常客,身上总带着奇怪的伤。高中时他就离家去就读很远的学校,调查上说,据称他无法忍受家中总是有形形色色的男人。
  陈子柚当时只是木然地看着那些文字,直到最近,她渐渐联想到,江离城总喜欢把他待的地方弄得素洁白净如医院,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地方令他感到安全,可以远离威胁。
  但是当他的这种经历是与她的家人有关时,她的确觉得有些对不起。但她随后便否定了自己的歉意。这一切又不是她造成的,他已经在她身上报复得够多,她何必还要替外公觉得歉疚呢?站在她的立场上,如果江离城小时候也跟现在一样讨厌的话,那他挨打也是活该。
  江离城在听到那句话后,神色诡异地看了她一眼。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化着,那句话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尴尬,只好打着哈哈试图蒙混过关:“我想起来了,贵腐酒就是那种用发霉的烂葡萄酿的白葡萄酒。”她说这话时,一位华裔侍者正送菜过来,见江离城的酒杯空了,给他添酒,听到她那话,手重重地抖了一下,甚至溅出几滴来,连声向江离城道歉。
  江离城看向陈子柚时,她正用餐巾挡了脸,不知在擦嘴还是在偷笑。
  这段插曲令紧张的气氛得以解除,这顿饭就正常多了。陈子柚问:“贵族作派的江先生,我能请教个问题吗?喝白葡萄酒比喝红葡萄酒更有品位么?还是你讨厌红酒的颜色?”
  她好奇许久了,只是一直没机会问出来。她与江离城单独吃饭时,餐桌上从来没有红酒,只有白葡萄酒。自从他自曝其短说他曾经怕血,她就猜大概红酒颜色与血接近才令他回避。
  “以前家里种了葡萄树,每到葡萄丰收的季节,那些葡萄吃不完,我妈妈就自己酿成葡萄酒。后来就只习惯喝这种酒了。”
  “为什么只种白葡萄呢?红葡萄更好吃一些。”
  “陈小姐,如果把皮去掉再发酵,用红葡萄酿的酒也叫白酒。还有,‘发霉的烂葡萄’这种话以后不要在公开场合讲,太丢脸。”江离城继续向她传道解惑。
  “哦。”白葡萄酒原来是可以用红葡萄酿出来的,这个她第一次听说,不过她对这酒没兴致。只是,江离城在提到他的母亲时,神情和声音都很温柔,眼神有一点迷离,似陷入很美好的回忆,这令她感到奇怪。她本以为,以他那么睚眦必报的个性,纵然他不恨她的母亲,也一定不愿意提及她。
  也许,那位只从照片看都美艳绝伦的女人,固然伤害过她的儿子,却也给过他最珍贵的温柔与体贴。
  她想了想自己的母亲,只觉得面容模糊。在她的回忆中,几乎没有与母亲坐在一起超过一小时的时间。她从不曾打过自己,骂过自己,但也很少过问自己的事,每天只是逛街美容打牌。
  说起来,她几乎有点嫉妒江离城了。她也想含笑回忆起一两件妈妈的往事,但是她此刻脑中盘旋的却只有两个情景。
  陈子柚知晓自己身世的那一回,母亲说:子柚,对不起,瞒你这么久。她与母亲最后见面的那一次,母亲同样说:子柚,对不起,我不是个好母亲。几天后,她便得到了母亲自杀的消息,而她居然没有震惊,仿佛一切早已注定只等发生。
  “你当初学地质专业,就是为了以后做这一行吗?”既然江离城在回忆,她也不好贸然转了话题。但是她却再也不想把话题继续围绕着他的母亲来转了,那之于他二人实在是危险话题,指不定又要爆炸。
  然而这个话题仍然没有脱离江离城的母亲。江离城说:“不是。当初只是为了跟我妈妈唱反调。她觉得这种专业风吹日晒雨淋没气质又没前途。”
  “然后你因为学了这个专业,偶然发现了宝石矿?”
  “每个人的运气总不会一直不好。”
  陈子柚心说,正因为你的运气突然变好,所以我们家的运气才会如此坏。而且,她怎么居然会跟他拉起家常来了,真是太无聊了。
  她突然便郁闷到了极点,塞进口中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结果味道奇怪,她立即又吐掉,拿了杯子打算喝几口水压一压时,发现江离城又诡异地看着她,立即想起这水被她吐了一大口酒。
  那怪味的东西害得她直反胃,于是她也顾不得别的,将还剩了小半杯的珍贵的贵腐酒一口喝下去,希望那甜甜的味道会将怪味冲淡。
  陈子柚一直都不爱甜食,但从不曾像现在这么严重,那口酒咽到一半便连着她的胃酸一起向上涌。
  她可以当着江离城的面往杯子里吐酒,却做不来当着他的面呕吐这等事。所以她扯了餐巾捂住嘴,匆匆地转身离开。
  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其实整晚上她见江离城因为心情不好而胃口大好,自己反而非常失胃口,并没吃什么。想用水洗把脸,却发现妆容比她平时的浓太多,只怕一沾水就成了一张鬼脸,只好勉强地漱了漱口,转身出去。
  一出洗手间的门却发现江离城正笔直地站在外面等她,吓得她大大地后退一步,他一把拉住她才避免她撞到墙上。
  “你干什么?”陈子柚看着他那情绪似乎在浮动的脸色,心中发毛。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江离城还抓着她的胳膊,手心冰凉。
  “你才怀孕了呢。”陈子柚使劲地甩他的手但是没甩开,心里很光火。
  但是这顿又华丽又昂贵而且本来也算很和谐的饭局,就这么中途夭折了,因为江离城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做检查。
  “我没有!我不去!”陈子柚被江离城一路拖回他俩的套间,就差抱住门框了。
  “有没有去了医院就知道了。”江离城说。
  被紧急召来的江流见着他俩以后,似乎稍稍松了口气,低垂着眼睛问:“陈小姐不舒服吗?”
  “对。你找人预约一下,去最大的医院,找妇科最好的医生。你来开车。”
  江流领命。
  “你神经病啊,我上次来那个,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你听说过二十多天就有妊娠反应的吗?”等到终于没人,陈子柚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她真是受够了,他破坏掉她整个的假期,把她当玩具,当装饰品,总算她忍到尽头了,他居然又有新花样了。
  “也许你体质异于常人。”江离城说完便拧着眉头捂着胳膊,陈子柚刚才那一推,正推在他的伤口上。
  她忘记他那儿有伤了,而且还是她害的。陈子柚立即咬住嘴唇阻止自己再说出一个脑抽的“对不起”,强压下惭愧以及不安的念头,总之他就是活该。
  后来总算没到医院去,因为陈子柚一回房间就把自己反锁在里面,死活也不肯开门。
  本来她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怀孕,因为她自认为每回的防护措施做得滴水不漏的,长期药,短期药,甚至她长期吃那些据称会令女子不容易受孕的食物,即使她不喜欢吃。
  但被江离城这么神经质地一闹,她居然害怕起来,怕他说的那句“也许你体质异于常人”当真实现。
  而且她料想到,以江离城的本事,只怕会在她做检查时在旁边看着,以防她玩花样。被他看尽身体每一寸就罢了,但是若让他通过仪器一直看到她的身体的最深处,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但江离城也没那么容易屈服,一小时后,这异国他乡的地方居然来了一位中医,给陈子柚把过脉后,向江离城证实:“这位太太没有喜。之所以有不适反应,应该是水土不服,精神紧张,休息不好。”
  这么一场乌龙之后,两人面面相觑,多少有些尴尬。
  江离城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饱?那些菜吃不惯的话,就让他们重新做。”
  “我不饿,也不想吃东西。你继续回去吃吧。”
  江离城也没回去,只是让人把那瓶酒送上来,又倒了一杯,倚着窗边神色慵懒地细细地抿着,还有点揶揄地看着陈子柚:“你真的不再喝点?这个酒庄这个年份的这种酒,你只怕这一生再也喝不到一口。”
  就是那酒害她出糗的。陈子柚盯着他细长手指中的酒杯看了好几眼,兴致缺缺地说:“一股又霉又烂的葡萄味道,有什么好喝的。小心喝多了伤口再感染。”
  于是重新恢复了镇定从容的江离城也呛到了。他说:“你悠着点。你现在这种样子,的确很像怀孕,肯定是内分泌失调了。”
  陈子柚一听“怀孕”这两字就头大,而且她刚才居然一时失察关照他不要伤口感染。她巴不得他的伤口快感染,越厉害越好呢。她愤愤地说:“你怀过孕吗?不然怎么会这么有经验?你放心吧,这种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我不会拿怀孕来吓唬你。”
  江离城隔着酒杯看了她一会儿,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真怀了孕,就算你赚到了,只要你生下我的孩子,那我们一切的旧帐全都一笔勾销。我甚至可以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在合理范围内,并且我能做得到。如何?你是不是考虑一下?”
  “我不卖孩子!我们当初的交易内容没有这一条!你不要出尔反尔!”陈子柚大声地说完,便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