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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亲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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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离城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说过两个多月不打扰她,就一定会真的消失这么久。因为这个缘故,陈子柚回国的时候,觉得心情很愉悦,仿佛从天而降一个无虑的悠长的假期,即使江离城行色匆匆神情怪异她也懒得理会。
  他莫名其妙提及的那个关于“孩子”的建议当然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阴影,但自那日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半小时才出来后,他便没再提这事,于是她也只当他一时抽风,努力忘记这回事。
  在机场时发生了一点点小插曲。
  深夜的候机大厅人很少,包括陈子柚在内的很多旅客昏昏欲睡,说话的也比平时压低了声音,但是有一对五六岁的双胞胎男孩在你追我赶跑来跑去,长相可爱,活泼异常。
  江离城起初在低头读报,当那对孩子又一次从他面前跑过时,他抬起头来,此后目光便一直胶着在他俩身上,一直没有离开。
  上司的目光所在,自然也是下属们的注意焦点。或许是深夜困倦为了提神,那几个她叫不上名字来的也同样沉默寡言的随从开始低声聊天。
  一人说:“长得真像,当父母的怎么区分这两个孩子?”
  另一人说:“可以在身上作标记,比如刺青。”
  这么搞的提议,陈子柚的困意都没有了,她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个提议给双生儿刺青以区分的天才长着一副什么模样。
  那年轻男孩见陈子柚看他,立即低下头,小声改口说:“虽然长得像,但身上应该有区别吧。比如胎记长在不同的位置上。”
  这回江离城轻轻地咳了一声。
  那几人立即一言不发了。
  江离城的目光继续停留在那两个孩子身上,看他们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嬉闹,嘴角带着一丝在陈子柚看来很诡异的笑容,她突然想起下午的事儿,背后又泛出一层冷汗。
  那两个小娃娃闹了半天,却没有一个大人在旁边。后来不知怎么就闹僵了,就在离他们三四米远的地方,其中一个孩子憋着嘴哭起来,另一个孩子手足无措地去哄他,反而被他推了一把摔倒在地,于是另一个孩子也哭了。他们哭得并不大声,周围又没什么人,所以只有他们看到。
  陈子柚本能地站起来,想去给那孩子擦擦眼泪,但突然想到江离城就坐在她身边,她生生地握紧拳头坐下,她绝不能让他看出来她对小孩子心软。
  而江离城的目光还是没有移开,似乎看得十分有趣,那几名随从则一脸的疑惑。过了十几秒后,江流走上前,一一将地上的两个孩子抱起来,摸了摸他们的头,拿出纸巾帮他们擦了擦脸,问了几句话,然后又回来。当他回来时,那两个男孩自觉地像小动物一样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了他们身边。
  这回陈子柚看清了,那是一对混血兄弟,黑色的卷发,蜜色的皮肤,幽深的黑眼睛,十分漂亮。近看之下,这两个孩子长得更像,连哭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第一个孩子哭是因为胸前的一块木雕彩绘的纪念符被摔破了,他正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力地将两片拼到一起去。
  那东西并不贵,陈子柚也买了一对类似的,正塞在随身的包里。所以她掏出自己的那一对,将其中一个递给了那孩子。这孩子破啼为笑了。
  另一个孩子伸头看了几眼,用磕磕绊绊的英文说:“我们俩的是一样的。这个不一样。”于是她又将另一个递给这个孩子。
  第二个孩子向她行了一个古怪的礼,从脖子上退下自己戴的那一枚,塞进陈子柚的手里,拉着他的兄弟跑开。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要来带走这两个孩子,他们也肯乖乖地跟着那人走。但是那人的模样与这两个孩子并不太像,江离城转身给江流一个眼神,江流立即带了一人上前拦住他们,对那人盘查了半天,又问了孩子一堆的话,直到那男人掏出证明文件来才放他们走,回来时向江离城回复:“看起来没有问题。他们是墨西哥人,那人是孩子们的姑父。”
  陈子柚倒是没想到江离城竟有这份细心与善心。她目送着那对孩子进了通道,他们甚至转身向她这边招手。待看不见人影时,她低头去看那孩子交换给她的那枚纪念符,当看清了她像烫到手一般将那东西脱手而出,恰被江离城接住。
  这两样东西看起来很像,实际上图案是不同的神灵。她送给孩子们的那两枚上的花边是鲜花,这一枚上却是缠绕着的大蛇。
  她很尴尬地要从江离城手中重新接过它,心中不知该怎么样才好。那是那天真孩子的一颗童心,她不舍得丢弃,可是若要她塞进包里带着过夜,她会做恶梦的。
  却不想江离城把那枚木符握在手里说:“不如送给我吧。”
  她连忙点头,甚至在那一瞬间很违心地替他祈祷了几句,祝他好人有好报。
  他们的飞机晚点了一刻钟。那对孩子走后,江离城也失了看报的兴致,过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那两个孩子,哪个是哥哥?”
  “送我东西的那个。”陈子柚说。
  “我也觉得是。你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吗?每个人降生的时候,这世上某一处会有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同时出世,只是这两个人可能一生也没有机会相遇。而双生儿是这种规律的一个特例。”江离城很反常地说。
  “从没听说过,而且听起来完全没有科学依据。我只知道自然选择的双生儿跟遗传基因有关。”
  “你是说,本身是双生儿的人,自己生双胞胎的机率很大吗?”
  “应该是的,我有同事就是这样。”陈子柚说完这句话后突然意识到,见鬼了,竟然跟江离城在异国他乡的机场大厅聊起了家常,而且是这么无聊的八卦的她几小时前还避之不及的问题。
  她一边后知后觉地懊悔,计划着无论江离城再说什么她都不打算回应了,一边又有点担心把两人难得的和睦给搞得很僵,以至于他转身报复。还好这时江离城的手机铃音响起来,他看了一眼,起身去接,但走得并不远,依稀听到他说:“……你别担心,我会陪着你。……别多想,好好睡一觉。……天亮时我就到了。”
  江离城回来时,陈子柚为了掩饰自己吃惊的神色,拿了他刚才看过的报纸挡着脸,偷偷地瞄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耐心温柔的时候,电话那头的人真是神通广大。她本以为能看到一脸的柔情似水,但有点失望的是,他神色看起来很正常,但坐下后便沉默着不再讲话,直到登机。
  更让她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这是中转航班,江离城带着两名助手提前离开了,留下江流送她回去,并对她说,近期如果有事就联系江流。
  飞机再起飞时,江流便坐到了她的身边。虽然她对江离城身边的人一概没有好感,但身边坐着江流,总比坐着江离城好太多。
  她正为江离城比她预期提前一小时滚蛋而高兴,却不期然地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严重到她忍不住问江流:“你的老板没结婚吧?”
  她一直很理所当然地以为江离城没结婚,因为他从来没提过,别人也从来没说过。但是在他打了刚才那个电话以后,她突然开始怀疑,或许有一个可怜的女人正躲在远方,逃避着这一切,或者被蒙在鼓里。
  她自认她与江离城的关系十分龌龊,但也算愿打愿挨的公正交易。可是如果他还有合法身份的妻子,那一切就不一样了。她可以作贱自己,反正伤害的也只是她一个人而已,但她绝不愿因为自己的存在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
  虽然江离城很可能有许许多多像她这样身份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但别人是别人,总之她绝不愿意成为传说中的那个小三儿,虽然她将这个并不好听的名词放到自己身上似乎也有些自我抬举了。
  每个人都有一些奇怪的坚持,就像她在国外读书时有一位每晚去跳脱衣舞谋生的女同学,那位同学每次都坚持穿着高跟鞋,认为这样就不算完全脱光光,可以保留自己的一分尊严。
  她一度觉得很好笑。现在想想,她何尝不是如此。
  陈子柚在脑中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
  江离城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可是从他刚才打电话的语气,甚至她联想起以前的几通电话,电话那头的那个人,无疑是他重视的,尊敬的,不愿伤害的。或许她能够以此为筹码,与他重新达成协议。这样或许她的自由之日会更早来到。
  她还没盘算出具体的方法,江流已经有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老实回答:“江先生是单身。”
  “哦。”她的期待落了一点空,又不死心地问,“那未婚妻呢?”
  “据我所知,没有。”
  陈子柚觉得很没面子。无怪江流似乎在奇怪地用余光看她,连她自己都觉得,刚才那通话,就像她对江离城有什么企图似的。她不太高明地转移话题:“你送我回去后,还要去与他会合吗?“
  “不用。我留下来替江先生处理公司事务。”江流回答。
  这也令她有些意外。她一直以为江流只是司机加保镖,没想到看起来像青春大男孩,比她更年轻的江流,其实也是江离城得力助理。
  她拿出随机的杂志翻看,不再多问了,但江流却足够尽职地继续替她答疑:“江先生这次是陪一位朋友出国做手术,昨天刚刚确诊,那是他从到大的好朋友。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江先生心情很不好。”
  陈子柚郁闷得想吐血:江流你什么时候这么多话了,我问过你他为什么心情不好,离开那么久是要做什么吗?这些都关我什么事?
  她发作不得,毕竟江流待她一直尊重有礼。她见江流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只好强压下一口气,尽量和气地没话找话问:“你认识他多久了?”她在心里想,这个问题也不关我事啊。
  “十一年零七个月。那时江先生还在念书,跟导师一起做项目时遇见我。我父母双亡,养母身体也很差,我只能辍学,他用自己的奖学金帮我交了学费,所以我与他一直有联络。我读大学时,我养母重病,那时江先生已经有了自己公司,又出钱帮我养母治病。所以我毕业后就来到这里。”江流在这五分钟内说的话,比过去一年里跟她说过的话都多,眼中微微地闪着疑似感激崇拜尊敬景仰的光。
  “哦。”陈子柚说,除此之外她实在再无话可讲了。她眼中的恶魔,恰是别人心目中的天使,道不同不相与谋。
  江流也不再说话了,到飞机降落时出了一点点意外,又被迫重新升空,也许是想安慰她不要害怕,江流又说:“我读书时有位教授研究神学,他总说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
  陈子柚本来就害怕飞机起落,此时听了江流的话后,惨白着脸抖着嘴唇对他说:“你的意思是指,我们两个都没父母的人,今天会死在一起吗?”
  飞机安全落地后,她觉得今天在江流面前真是丢尽了面子,这家伙长着一副干净纯善的面孔,其实跟江离城一样坏在骨子里。以后她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陈子柚在正式上班前,又去看望了外公。
  这回她并没抱着多大的期望,也没再精心地装扮成自以为可以吸引外公的样子。事实上她在国外水土不服还算轻的,回国后种种不适才逆袭而来,面色黯淡,全身乏力,眼皮浮肿。去看外公那天突然降温,半路又下了雨,她穿着短袖衬衣和及膝裙,只从停车到跑进医院大楼这短短两百米距离,便冻得打喷嚏又流鼻涕。
  却没想到外公这次出奇地和蔼,虽然仍然忆不起任何事情,却慈爱地对她说:“小姐,今天外面很冷,你穿得有点少。女孩子爱漂亮不是不好,但健康也很重要。”
  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外公又说:“你比上次来的时候,气色差了很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子柚心头的血几乎涌到了喉咙。即使外公仍然不认识她,但是就犹如一位普通的长辈一样对她吁寒问暖,这样的情形,近两年来,她连梦中都不曾渴望。
  她小心翼翼地对外公说,她去了国外,有点水土不服,回来后还没调整过来。
  孙天德老人听说她去的地方后,直称他多年前也到过那里好多次,很高兴地与她谈起了当地的风土人情。
  陈子柚在林医生的办公室落下喜悦的泪水,她没想到这一次是她的幸运之行:“他会好起来的,他会记得我是谁。是吧?”
  林医生也替她高兴:“国内外都的确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不要着急,慢慢等待吧。过些天,我们会替孙先生做一个全面的检查。上次检查他有几项指标不太好。如果这回他身体没问题,也许下次你再来时,可以在有人临护下,由你陪着老先生一起出去走走,也许他能想起更多的事情。”
  陈子柚在回家的途中去了寺庙跪拜神灵。多年前,当世界遗忘了她的时候,她也同时遗忘了他们。
  她久久地跪在神像前,流着眼泪祈祷,她但愿此生还有机会与外公重享天伦,她愿意用自己的余生的一切来补偿自己对神灵的遗忘,来换取这个心愿。
  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了曙光。带着对未来的希望,陈子柚觉得生活的每一分钟都是美好的,连工作的时候都更卖力了几分,神情也比平时更增添了几分光彩。上司见到她时微笑着说:“看来早该放你长假。”谢欢则突然凑近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有人向你求婚了?你打算争夺年终先进工作者?你看起来怎么这么恐怖啊?
  一周后,她接到林医生的电话,请她周末到医院来一下,与她谈谈孙老先生的病情。林医生在电话里语气与平常一样,什么也没有说明。
  这本是她期待已久的一个电话。但是那天晚上,当她准备齐了第二天需要的一切东西,比平时早了许多上床睡觉时,她却失了眠,脑中反复浮现的是江离城在机场与她分别后匆匆离去的身影,然后是江流那天那些没头没脑奇奇怪怪的话:“命运相同的人相遇的机率比较大。您相信吗,陈小姐?”“江先生曾说,这是他最后一位亲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刻一直想着他的事情呢?明明在任何时候,她都是尽量对他选择无视的。
  她汗涔涔地爬起来,去重新洗了澡,服下两颗安眠药,将空调开到很低的温度,盖上厚被子努力地睡,终于睡过去时,她在梦中回到了十七岁那年,她经历了那么多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面对欺骗,第一次面对危险,第一次真正的动心,以及第一次对人生彻底地绝望。
  林医生说,在陈子柚外公的脑中发现了一个突发性的恶性肿瘤。他们初步断定,这个过去几年一直没有发现的肿瘤最初形成于老人第一次脑溢血,与无法清除的血栓一起,一直隐性存在着,压迫着老人的脑神经,是他这些年来狂躁失忆的真正原因。最近,因为这个肿瘤的突发增大,导致了压力的移位,反而令老人的状况得到了缓解。
  林医生尽量用最浅显的表述,与最婉转的说法,字斟句酌地向她讲解孙天德老先生的病情,小心翼翼,似乎怕吓到她。
  电视中这种情节总是反复出现着,以至于陈子柚觉得,自己仿佛也在看一出俗套的乡土剧,只不过,剧中人物是她自己。
  电视里的女人们,每每遇到这种情节,总会将手中的东西啪地落地,或者撕心裂肺地来一句“不——”,更有甚者,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捂面,泣不成声。
  真的很奇怪,她们如何做出这种情绪发泄的动作的。而她,连诸如“脑中仿佛一声轰鸣”或者“心脏里血液逆流”这种最基本的表现都没有。她只是木然地听着,仿佛听新闻频道正在播报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发生了何等的天灾与何等的人祸,她觉得很惋惜,很怜悯,很感慨,但是距离她那样的遥远。
  此时她便是这种感觉,觉得一切理所当然。昨天还在憧憬着她与外公相依相伴的未来,不过是一个梦境,梦时感到幸福已经足够,醒来后各归各位。
  林医生见她痴痴地望着窗台上刚刚冒出一点绿尖的一小盆绿色植物,只当她不能接受现实,轻声呼唤她:“陈小姐!陈子柚小姐!”
  “我可以为我外公转院吗?对不起,林医生。”陈子柚的声音出奇的镇定。
  “不要道歉,我明白。只不过,综合医院的那种环境,对老人家的恢复很不利。如果他情绪冲动,后果十分严重。”
  “可是这里毕竟不是脑外科医院。”
  “我们这里的检测设备是完善的,而孙先生的情况不适合做手术,只能药物控制,所以综合医院并不具备优势。这两天,会有几名国内神经外科的权威来为孙先生会诊,最迟周末他们就到了。你要相信,他们一定能找到最好的治疗方案。”
  “他们肯为了一位老人远赴这里?”
  “孙先生是那家提供科研捐助的公司指定的重点病人,对方认为他的病例很有典型性,因此对他的一切治疗都给予最大的配合。”
  “林医生,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
  几天后,专家的会诊结果明确地告知陈子柚,孙天德的脑肿瘤随时都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即使用药物维持现状,他也至多有半年的时间。
  “但是,这世界上时常会有奇迹。”最后有一位老专家这样对她讲。
  陈子柚微笑着给各位专家送行,她自己都佩服自己居然笑得出来。
  陈子柚用最快的速度办好了离职手续。
  谢欢说:“疯掉了你。上个月替三处招一个人,你知道多少人来应聘吗?三百人!海归就占了三分之一,还包括三十多个博士!“
  “我外公病了,他没有别的亲人。”
  “你可以休长假,如果老人在本地,你还可以申请只工作半天。你又不热爱加薪升职什么的。”
  “局里没有无限期休假的先例。而且,我希望每一刻都能陪在我外公的身边。”
  “哎,随你了。也许别人趋之若骛的工作,对你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谢欢说话一直都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余地,不过她说的也正确。
  初与江离城达成契约关系时,她为了向外公掩饰行踪,在一家慈善学校当老师,那时她一直为自己贴着具有殉难者牺牲精神的标签,卖身卖得不情不愿,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其实还算高尚。
  当外公病发她四面楚歌时,她借江离城的手报复了不少背叛陷害外公的人,尤其是主谋者,下场很可悲。自那以后,她再也无法将自己当作心灵纯洁的受难者。
  所以她不得不换工作,以换取心底的平静。或许因她的学历专业容貌谈吐以及在国内国外的工作经验都还可以,总之,这份据说别人需要过五关斩六将争得头破血流才能得到的工作,她没费什么劲儿就接到了录取通知。
  她离职的理由说得含糊其辞,宁可交罚金,也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她那位年轻的上司迟诺试图挽留她未果后,和气地问她是否需要写推荐信,在她委婉地谢绝后,含着笑问:“嫁人?”
  陈子柚朝他挤了一个笑容,不想再多作解释。
  “那么,恭喜你。”迟诺在离职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亲自打电话安排人员为她尽快地办理手续。
  离开办公大楼时,陈子柚突然有了一点点留恋。虽然她对这份工作并没什么热情,但这里毕竟是她的收容所与栖息站。如果不是每周可以在这里打发几十小时的时间,也许她每天都会像孤魂野鬼一般游来荡去,早早地疯掉。
  要休几个月的长假也不是不能实现,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入有一点小迷信,假期总是有期限的,假期的期限终止之日,便是外公离开人世的日子。一想到这种可能,她便会对“请假”这两个字产生恐慌感。
  而如今她离职,那未来的日子便又没了尽头,之于她而言,便仿佛外公与她也可以一直这样耗下去,耗到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就算她的自欺欺人的愿望实现的可能性为零,至少,能够时时看到外公,多一秒算一秒,也是好的。她的愿望其实就是这样的卑微而渺小。
  陈子柚申请到外公所在的医院作义工,这样她才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时时出现在那里,那家医院对亲属探望管制得非常严格。
  但是林医生为她谋了一个他的助手的职位,每天要做的工作很少,但是行动却比义工自由得多。
  她并不敢总出现在外公的面前,但她永远停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早晨看着他佝偻着腰散步,打太极拳,中午看着他与病友下棋,傍晚他与她相距几百米远,观赏同样的夕阳落山的美景。
  陈子柚在工作中认识了不少病人,有一些将她当作好朋友,会向她倾吐很多心事。她并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少女时代便不是,成年后这种机会更是被扼制了。在她的生活中,几乎只有自己与影子相伴,即使身处纷纷扰扰热闹非凡的环境中,也始终像一滴误落水中的油,总是格格不入。
  可是在这种非正常的环境里,她却有了真正融入其中的感觉。那些看似或疯疯癫癫,或痴痴傻傻,或神神叨叨的男男女女,内心深入各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而她居然能够体会。
  陈子柚陪伴的病人里有一位年轻时作过舞蹈演员的老人,每天都要教她几个舞蹈动作,她到目前为止已经掌握了新疆舞、蒙古舞、印度舞还有草裙舞的要领。其实求学年代她只学过芭蕾与国标舞。
  另有一位男病人,每天要求她用英文与他交谈十分钟,内容无所谓。
  还有一位只有七岁的可爱的小男孩,因为目击父母的车祸受到惊吓。陈子柚每天去看他,不言不语,没有表情,但是当她离开时,他会哭闹不休,后来她改到晚上去看他,陪他不言不语半小时,等到他犯困了便哼着歌哄他入睡。
  还有四五位老人,每天聚在一起唱陈年的老歌,用手风琴伴奏。某日手风琴手生病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心情烦躁,看着那闲置的手风琴,每个人都仿佛要发病的山雨欲来状,这种乐器陈子柚是学过的,虽然不太熟练,于是她替他们伴奏了半个下午,此后他们常常邀她作听众与评委。
  她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如鱼得水。
  也许,她自己本身也是这个族群中的一员。她不免这样想。
  融入这个族群的好处是,在她还小心翼翼地与外公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时,孙天德老人竟主动地与她接近了。
  第一次他说:“你调到这里工作了吗?这护士制服很适合你啊。”
  第二次他说:“你的眼睛肿了,是不是昨天晚上睡觉前喝水了?”
  第三次他说:“姑娘,你最近又瘦了。”
  再后来,他在夕阳落山后的幽暗天幕下发现了她,便邀请她第二日一起看日出。
  她打了申请报告,每日天不亮便在医警陪伴下,陪着老人一起等待日出。但那几日清晨总是大雾弥漫,他们等了整整七天,才终于看到一次真正的日出。
  当那个犹如腌蛋黄一般娇嫩的小小的太阳轻轻跳出黑色云层,也映红了老人的侧脸时,陈子柚的嘴里泛出咸咸涩涩的味道,原来她的泪水不知何时滑入了唇角。
  此时的一切都如同极地的冬天里沉寂于黑暗中的黎明时分,四周乌压压的一片,偏偏如此的静谧,如此的详和,明知前方没有未来,明知即使天亮了也仍是漆黑的一片,却还是忍不住期待一点点的光明。
  其实,按医生的说法,她的外公的情况越好转,便证明那颗肿瘤的破坏作用越在回光返照式地发挥着邪恶的作用。老人现在这种样子,不只发病时狂暴的气息无影无踪,甚至在他的健康状态时,也不曾这么安详而从容。
  陈子柚几乎怀念起过去外公发病时几度要致她于死地的情形。那时她只是伤心,但不曾绝望。
  那日傍晚她在医院里看见了江流,一闪而过然后消失不见,似在躲她一般,让她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她盯着江流消失的方向很久,与她一起看夕阳的外公突然凑过来说:“你认识那小伙子啊?”
  “呃?”
  “他以前也来过一两次。刚才你没发现他时,他看你很久了。”
  “哦。”
  “他是不是喜欢你?”
  “不知道……不会吧?”
  “你这样的姑娘,如果我是小伙子,我也打算追求你。”
  “咳咳。”陈子柚被呛到。
  “你有男朋友吗?”
  “……算是有吧。”她突然被吓到,于是言不由衷地说了这么一句谎话。
  晚上她拨电话给江流。这个号码她一直能背下来,但从来没有存入手机,也从未主动拨过。
  “谢谢你,江流。”
  电话那端一时无言。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外公的药费,还有林医生的特殊关照。只是……”她不太擅长感谢别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还是显得这么苍白。
  “……那是江先生的钱,林医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会主动地替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做这些事情。何况,我也不会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陈小姐。他只是想帮助一些与他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庭。”沉默了一会儿后,江流换了硬一点的口气又说,“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谢,这件事的确是我在负责。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拒绝。否则,也许我会连其他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医院去。”
  “江流,你这又是何必?”陈子柚早就猜想过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顾必然来自熟人,她也做过很离谱猜想,但是当她真正确认直接赞助人是江离城,这事实仍然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你根本没必要违逆他……”
  “我给江先生看过全部病人的资料,他一句话都没说。”
  在这家位置偏远的医院里见到她的前任上司迟诺,陈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带着那位已经出院的小男孩来的。那孩子渐渐恢复,两周前出院,据说被定居国外的亲戚接走。
  她正在帮林医生整理资料,有人来通知她,说以前的病人来看望她。于是她见到了那个已经恢复了红润脸色的可爱男孩,也见到她的前任年轻上司。
  迟诺也很意外:“小康后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离开,走之前一定要来看看柚柚姐姐。我与他叔叔在国外读书时是同学,今天他们没空,所以我带他来。没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陈子柚用笑容将问题掩盖过去,低头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还是地不发一言,躲在迟诺的身后,带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陈子柚在工作时与迟诺一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每次或者客气地行礼问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签字完毕,这男子在她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年轻有为,气质很好,听说家世也不错。
  不过从很多年前,不同于其他同性将男人划分为三六九等,诸如极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划分则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名词:男性,如同昆虫有六足鸟类有翅膀一样笼统而明确,对男人早就失了审美力。
  此时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阳光柔和树影斑驳的午后笑容和煦地对她说:“我当真以为你辞职要嫁人,不想你来了这里。在这儿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吗?或者更有意义?”
  “也许吧。”陈子柚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不愿多作解释。
  晚上稍早一些的时候,她接到了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我是迟诺。”
  她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他要查到轻而易举,只是不只他意欲何为,明明在还是上下级关系时也没什么交集,至多请她吃过一次盒饭,送她回过一次家。她习惯地称他一句“迟总”,便不再出声,等他讲话。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挖你隐私……今天回来后,我想起曾经看过你的登记表,然后忆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打探了一下……”
  陈子柚继续沉默。她的档案登记里,亲人栏里写着外公的名字,标注着“退休”,此外并没有更多的信息。仅仅过去两三年,孙天德这个当年响当当的名字,已被健忘的人们渐渐遗忘。只有少数的人或许能够记得,曾经威名赫赫的孙董事长因病归隐,从泥泞中爬起的天德集团风光不再。不幸的是,迟诺恰好是那记性好又善于联想的人。
  “你我共事不少时间了,作为你的上级,我竟不知道你的这些情况。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失职。如果早一些知道,我本可以让你多一些时间陪伴孙先生。”
  “……谢谢。其实并不需要。”她低声说,一时无法适应来自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关心。
  “你没有别的亲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吧。”
  “谢谢。”除此之外,陈子柚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只将迟诺的友善当作一种官场式的客套,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周后,她会真的找上他。
  那些天,子柚外公的身体状态日益变差,但精神却看起来很好,只是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九小时,十小时,十二小时,白天也有小半时间在睡觉。
  医生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又无能为力。在老人熟睡时,陈子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数着外公的呼吸,数着外公的皱纹和白发,将一切试图涌入记忆的画面全都挤出脑海,只保留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后她也仿佛进入到外公的睡梦中,那里宁静而详和,无忧无虑。也许,之于外公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她终于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时帮他梳头发,轻轻地摸他的手和脸,给他刮胡子,犹如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老人清醒时并不喜欢被人碰触,每次连剪发都闹别扭,能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他人。所以,虽然老人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但之于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贵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饰表情,放松地与他共处时间。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两小时,什么都不想,坐到双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她站起来试着疏通一下脚部的血流,看到绕上窗户白色栏杆的绿藤上有几片枯叶,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顶的那几片她够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实脚麻还没完全恢复,当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落地时,脚一触到地面便失了力,整个人往前趔XX一大步,险些摔倒,将凳子撞出很大的响声。
  她一边丝丝抽着冷气揉着被撞的地方,一边小心地将凳子放到一边,突听得身后有人说:“静莲,怎么还是那么不小心?”
  陈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静莲是她母亲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才会喊她这个名字,她隐隐记得儿时的某年,妈妈自己挂窗帘,结果将凳子踩歪摔下来受伤,休养了很久才复原。
  孙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将目光的焦距渐渐地集中到她的脸上。他神色如常地说:“原来是小柚啊,刚才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妈妈。”
  这情形本身发生得如此戏剧性,以至于陈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而没有办法像戏剧本子那样扑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钉在原处一样,一动不动,听得外公又讲:“看我老糊涂了,总忘记你妈和你爸已经不在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比原来瘦多了啊。”
  其实孙天德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回忆片段颠三倒四,时空错乱,经常把别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脑也并不足够清醒。他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的公司、他的员工都去了哪里,也不问每日医生为何要让他服下一些药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药水。更没有想起自己已经失忆以及精神失常这么久,久到一度认不出自己的外孙女。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认出了陈子柚,并承认这是他唯一的外孙女。
  日子从表面上看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老人并没有因为认出了陈子柚而变得更加激动,待她的态度与之前一样,只是将“这位小姐”的称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维很迟顿,行动很木讷,几乎没什么感情起伏,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关,也与那些为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对他的大脑活动进行抑制的药物有关。
  陈子柚也没有多么激动。她曾经祈祷的愿望之一成了真,但代价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余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器,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那数字每一秒钟都在跳动着减小,滴滴嗒嗒的声音占满她全部的听觉,与她的脉搏频率一致,砰砰地鼓动着,从自面八方溢过来,只等那数字归零,然后,惊天动地爆裂一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也许,那倒计时器并不是在标注外公剩余的日子,而是在为她的归期计时。
  老人每日的睡眠时间依然在不断延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时间里,他能记住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愿再到户外去,很多时候只是在那里坐着,目光呆滞。
  每当这种时候,陈子柚与他以同样的姿势痴痴地坐着。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脸上。
  医生对此无能为力,而她唯一的请求,便是尽可能减轻外公的痛苦,不要让他很疼,不要让他纠结回忆,让他安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每一天。
  有时候老人也会翻翻报纸与杂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一会儿便看不清东西,于是会让陈子柚替他朗读。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看了几页,招呼坐在一边看另一本书的外孙女:“过来为我读。”
  那本书她在高中时曾经读过,一度非常的喜爱。那时她的生活除了学习稍累一点之外,其他时候一概快乐无忧,偶尔用哀春悲秋的矫情来作适度的调味。所以,她从没想过,这本令她热爱了很久的书,会在十年后的今天,单单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犹如看见毒蛇。
  《百年孤独》。
  在她印象里,外公从不看长篇小说。他尤其不爱外国文学。这本书页泛黄发着霉味的旧书,不知他是从哪儿得到的。
  老人却一脸的陷入往事回忆的温柔:“这书你外婆和你妈妈都喜欢,多年前就给我推荐,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过。”
  她为老人一字字地读,都是简单的汉字,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仿佛当初读外公的诊断书,又仿佛在读自己的宣判书,心中过一遍,脑中过一遍,口中还要发声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尽可能地读得慢,心中有着认知,或许这本书被她读完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时候。如果是那样,她希望这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担忧,如果还没有读完这本书,外公便离开了,那之于他会不会是一个终身的遗憾?
  她这样心思百转,读不上几页便声音沙哑,于是老人让她第二天再读。
  这样读这本书就成了她与外公相处的唯一方式。几天后,那书剩下的页数越来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终不见好,吐字模糊,令本来就晦涩的文字更加地难解。
  老人说:“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来,听得老人又讲,“怎么不见你的男朋友来呢?”
  陈子柚吃了一惊,刚想否认,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说:“那天你说有男朋友了。会不会因为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远了呢?”于是她隐约记得,似乎自己为了否认与江流认识,而含糊其辞地承认过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带他来让我瞧瞧。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总得见见未来孙女婿什么模样。”
  她左右为难,当时便想主动坦承她之前是随口骗老人的,她根本没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脸罕见的期待神色,又让她不敢轻易将这话说出口。
  “小柚,该不会是上次我伤了你的心,你还生我的气,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给我看?”
  陈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么,不敢乱回答,只敢旁敲侧击地套话。
  “上次你不就是因为我反对你跟那男的交往,还打了你一下,你才气得离家出走,好几年都不回来吗?”
  老人又不知将哪部电视剧的情节安在了她的头上,但她稍稍松口气,轻轻地说:“怎么会,您都是为我好。其实我……”
  “或者,你没跟那男的分手,还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虽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欢就好。带他让我看看,让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后说了一通年轻的单身女子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是件多可怜的事,要她千万不能学那些不婚主义者。
  如此一来,陈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孙天德老人对这件事却格外的执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眼见着老人的八十四岁生日就要到来。国人有一种传说,七十三和八十四岁,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过世那年正是七十三岁,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无论怎样的欺骗,或者怎样的向外人自揭隐私与伤疤,都该成全外公的这个心愿,就当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清点了一下自己认识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实在没几个,结过婚的,有女友的,对她曾经示过好的都应该排除,剩下的那两个,就算同意陪她演戏,只怕外公也不会相信,她会选择与那样个性与相貌的男人交往。
  她甚至找了婚介中心,开出一堆条件请他们安排相亲,附加条件是必须在这医院附近见面。因为她不敢离开太久,外公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她必须保证自己在他清醒时陪在他身边,多一秒算一秒。
  她的条件里重点强调容貌气质修养谈吐,恰恰没提身家背景收入之类的,她觉得好处不能被一人占尽,反正她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演员,表面过得去即可。所以连婚介中心的人员在问话中都透着疑心,大根本疑心她就是这医院里的某位得了幻想症的病人,或者她本是变态狂,打算把品相优秀的男人骗到这荒山野岭玩杀人游戏。
  不过人还是来了几位,然后她觉得自己此举实在无聊。但凡她真想征求的那种男人,怎会陪她玩这么无聊的相亲戏码,而来的多半带着奇怪的目的,猎奇碰运气或者找刺激,一个油头粉面一个痞里痞气另一个满面凶相。她微微叹气将人家一一请走,还险些被其中一人所调戏。
  外公的生日临近了,而她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作戏人选。她甚至连江流都考虑过,只要编一个可以圆谎的理由,至少外公不会怀疑他是假的。
  但是江流是江离城的人,她当时无法拒绝他们的帮助,是不敢拿外公的生命开玩笑,不只钱的问题,他们还有强硬的人脉关系网,她拒了他们便等于早早断了外公的生路。可是连这种事都要依赖那组人,她会不会太污辱外公了。
  这时她想到了迟诺。他们的差距很大,她本无意与他产生什么交集,而且她的要求看起来很不合理,但此时她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了,没想到他一口答应下来,第二天便开车前来。
  那日风很大,又下着雨,他来时便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两人只用了五分钟时间统一了口径,然后便去见了子柚外公。
  迟诺外表儒雅,谈吐不俗,应对得体,很细心地为老人带了礼物,不贵重,但很别致,耐心回答老人的每一个问题。
  他甚至陪老人下了一局象棋,配合着老人不符常理频频犯规的下法,很认真地以些微差距险败给他。
  尽管孙天德笑容幅度很小,但看得出他很满意,接着迟诺的手说:“你打算娶我家小柚吗?”
  迟诺变不改色地说:“如果她同意,我会的。”
  “我家小柚从小没受过苦的,所以以后你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您放心,我会爱护她。”
  陈子柚将他一直送到停车场:“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他见她向自己躬身行的那个致谢礼太过端正,本想去拦她,手伸到中途又收回,只和气地说,“你早点回去,不要让老人等你太久。以后有机会请我吃顿饭就可以了。”
  见到了“准孙女婿”后,老人很高兴,尽管他大多时间在睡觉,但他醒着时会念叨:“小迟不来看你吗?”
  “他出差了。他总是出差,每次都很久。”陈子柚镇定地回答。
  过了两天老人又问:“小迟出差回来了吗?怎么不见你们俩打电话?”
  她不愿将事情弄得更复杂,也不想欠债太多免得无以为报,但是她怀念老人满足的表情,更不忍看到老人疑惑的目光,所以她纠结着要不要再麻烦迟诺一次。
  当她终于下定了决心时,她的决心却没什么用了,因为孙天德陷入了沉沉的二十四小时睡眠状态无法醒来。
  医生说:“对不起,陈小姐。”
  她平静地问:“我外公还能活多久?”
  陈子柚接到江离城的电话时,她正坐在外公床边为他继续读那本没读完的《百年孤独》。室内很安静,有她轻柔缓慢的诵读声,有连接着外公身体的仪器发出固定频率的电子声响,还有她的心跳声,与那仪器的频率渐渐一致,最后形成一种强幅共振,充满整个空间。
  自她的外公开始昏迷不醒的这些日子里,她也犹如行尸走肉,会呼吸,会吃饭,但是什么也不想。
  突兀的被静了音的手机蜂鸣声响起,声音很小,但仍然划破了这种仿佛独立而狭小的宇宙之中的空旷安静。她被惊到,手里的书掉到地上,将神志拉回现实。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数字,连起来很陌生。
  她定定地看着那数字一跳一跳,然后定格消失。待它们第二次又出现时,她接起那个电话。
  陈子柚没想到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是江离城的,她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似乎算是他第一次给她拨电话,以前总是由江流或者别人代劳:“陈小姐,江先生请您……”,总是如此。奇怪的是,从遥远的那端传来那么失真的声音,她竟能辨别得出。
  “我回来了。如果有空的话,晚上一起吃饭。可以吗?”江离城淡淡地说。
  她恍惚了一下,对这种对话方式感到陌生。而且,他用了“如果”这个词,又加了问号,似乎在给她选择的余地。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月历,又看了看正睡得安详的外公。居然两个半月了,她最近早已没了小时分钟与秒的概念。她的时间是凝固的。
  她本能地想说“不”,最近她不愿离开外公一刻,生怕一旦她离开,便见不到最后一面,尽管医生说,老人的这种情况会维持一段时间,如果有恶化也能从各项指标看出来。但是她心念一转,却说了“好”。
  “七点钟江流会去接你。晚上见。”电话那端的江离城很干脆地挂了电话,没多说一个字。
  陈子柚对着镜子抹粉底,涂唇膏,洒香水,换上一身颜色柔和的衣服,把头发挽起来。
  她最近大多时间都在室内,很少见阳光,肤色黯淡,唇色苍白,连头发里都似乎有消毒水的气味。
  她一向都不这么敬业,可是当她觉得他现在算是她的间接帮助人的时候,她认为自己就算不必感激,也多少应该带点尊重,因为那本不在他俩的协议范围内。虽然这一切后果都与他有关,她恨江离城的心也永远都不打算改变,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个她分得清楚。
  她反思自己为什么明明有机会躲开这次约会,却仍然坚持去赴约。或许她心里明了,当她与江离城的关系真正终结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日子。所以她宁可与江离城将这种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关系按着原状维持下去,久一些也没关系,这样就可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仿佛外公也不会离去。
  江流见到她,恭敬地行一个礼,神色淡漠地开车,就像之前每一次,上一回他难得一见的悲悯神情已然不见。陈子柚想,这也正常,上回他表情异样,并非因为同情她,而是因为那时他提到了江离城。
  车子慢慢地顺着山路下行,渐渐开离那家精神疾病研究中心。她一直回头望着,直到那夜色中的建筑群消失于视野,这么多天一直平静无波的心境突然有了起伏,仿佛离开天界重回人间,又怕再回头时找寻不到入口。
  她以为江流会送他去饭店或江离城的某处住所,结果他只到了山脚便停下车,并为她打开车门。
  三米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子,她走出车子,见旁边那辆车子的司机打开车门的同时,后座车门也打开,于是那位陌生的年轻司机刹住脚步,看着江离城绕到另一边替陈子柚打开车门,朝她作了一个“请”的动作。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没想到他会在这么近的地方等她。陈子柚有些无措地回头看了江流一眼,江流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留在那里。如果孙先生有什么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她在江离城的注视下无法转头说出感谢二字,只能微微地低下头,快步地走向江离城为她打开的车门。
  这辆安静得出奇的车子静静地在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的长长公路上行驶,没有人说话,车内一团黑暗,车外也只有车前两道孤独的光柱照亮前方的路,偶尔超过前方的某一辆车。
  大概行了很久,依然没有进入市中心,车座另一边有衣料摩擦的簌簌声,然后是啪的一声轻响,桔红的火光燃起,陈子柚转头便见到江离城点烟的细长手指与跳跃的火光中他的侧脸。
  他很快就发觉自己被窥视,转向她,口中含着烟,无声地将烟盒递过去,他另一只手中的打火机的火苗还在继续燃烧。
  陈子柚借着那点火光抽出一支烟来,他微微倾身过去替她点燃,火光在那一瞬间灭掉,狭小的空间又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车里烟味渐渐浓重,陈子柚觉得很对不起前方的司机,将车窗开了一半,没留心窗外何时飘起了雨,车窗一开便有几滴雨点重重地甩到脸上。她迅速关窗,那雨滴顺着眼角滑下,仿佛泪滴。
  车里有了轻微的机器低鸣音,有人将空气循环系统启动了。她将烟熄灭,抽了面纸擦脸上的水滴时,听到江离城低声问:“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可以。”车内又静了很久,她突然心悸,喘不过气来,觉得需要说些什么才可以舒缓一下,她想了很久后问,“你生病的朋友,好些了吗?”
  她不担心他会怪罪江流告知她这些事,因为按江流的忠诚,他说的每一句内容,自然都会经过他的默许。
  江离城似乎愣了一下,惊讶于她会问这个:“已经稳定了,手术还算成功。”
  “祝福她。”陈子柚诚心地说,心中浮现出的是外公的影子。如果他俩的命运真的要那么相同,连最后的亲人都同时生病,那她真心实意地祝愿他的那位朋友可以长命百岁。
  “替她谢谢你。”江离城说完这句话后再没作声。
  那顿饭吃得非常安静,吃的是什么她都不太清楚,但她吃了很多,胃口似乎突然变好。
  陪伴在外公身边的那两个月,她一直在吃素,吃到味觉麻木胃也麻木,一天吃三顿,吃一顿,甚至不吃饭,都没太多区别。
  也许是江离城一直很执着选择的白葡萄酒很开胃,这次的干白没有甜味,口感清淡微涩,总之她喝了很多,直到那个瓶子见空,她朝对面的江离城晃一晃酒杯:“你不请我再喝一杯?”
  江离城淡然地对侍者说:“给她来一杯白兰地,我常喝的那牌子。”
  侍者离开后,陈子柚说:“我不喜欢白兰地。”
  “你若是想把自己灌醉,还是喝白兰地快一些。干白的酒精浓度太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