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的理智是怎么说的,夜光仍然满怀期待地等著星期五的到来。她找到了两栋公寓外的欧巴桑来当孩子们的保母。欧巴桑在星期五早上准时来了,笑眯眯地看著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孩。由於夜光从不曾在白天里离开过双胞胎,她不厌其烦地写了一张老长的纸条子,详细列出所有该做的以及该注意的事。欧巴桑笑得说不出话:「安啦,丁小姐,放心出门去啦。我一手养大了五个囡仔,顾这两个囡仔一天不会有问题的啦。」
夜光看了镜子一眼。她脸上的淤血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是还看得出一些淡淡的青紫。所以她给自己上了一点粧。她穿了件窄管的牛仔裤,一件淡蓝碎花衬衫,外加一件小外套,正衬出她纤细的腰身,以及修长的双腿。傅商勤来的时候,给了她一个赞美的微笑,而她的心飞上了云端。呵,今天的阳光多么耀眼,而他的笑容又是多么明亮哪!
坐进他那辆法拉利里的时候,夜光还有一点昏眩。「我们真的办到了!」她不敢置信地说:「休息一整天!这对我而言实在太奢侈了!你想那两个孩子会乖乖听话吗?不会惹麻烦吧?」
「放心吧,他们不会有事的。」他坚定地说:「而且你是出来玩的,记得吗?今天一整天里,不许你再提双胞胎了,听见没?」
「哇,居然还有人说我是暴君呢?」
「可不是我。」他笑,一面开动了车子:「这几天过得好吗?」
他们开始聊天。商勤絮絮谈了一些公司里发生的事,以及目前的经济发展。而後各自谈及他们的学生时代,以前做过的糗事等等。他们聊得十分开心,一路笑个不停。车子平顺地在路上滑过,沿临海路往下直开。这一带是高雄有名的游览区,道路两旁的行道树种得十分漂亮。仲春时分,正是百花盛开时节,空气中浮荡著粉粉的香气。夜光将车窗开到底,任由车外清爽的凉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当车子来到海边的时候,她对波光滟潋的海水,情不自禁地大叫。
「海!」她欢呼。夏天还没有到,今天又不是什么假日,海滩上并没有什么人。商勤伴著她向沙滩上走去,夜光迫不及待地脱掉了自己的鞋子,赤著脚在沙滩上奔跑起来。软软凉凉的沙踩上去的感觉真好,而海水清凉且温柔。她兴奋地回头来对著他微笑,指给他看海平面上多变的波光。「那不是很美吗?」她喊:「想想看,波提杰利的『维纳斯的诞生』一定就是在这样的景色中得来的灵感!喔,天,我真羡慕哥本哈根的美人鱼,可以日日夜夜地眺望大海!」
「到那时你就恨不得天天看到山了。」
「你这人真没情调!」她抱怨。
「而你,我的小姐,是无可救药的唯美主义者!」他回敬道。
她对著他眨眨眼睛,露出了淘气的笑容。「我以为你很赞成我的审美眼光呢,美男子!」
他故意装作没听见她的话。「如果我说你像春天一样美呢,夜光?你会不会认同我的审美眼光?」
她情不自禁地涨红了脸,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他有些意外地笑了。「怎么啦?难道没有人称赞过你的美丽吗?」
她有些无措地耸了耸肩。「有啊,可是——可是这种应酬话当不得真嘛。而且——」而且没有人用你这种方式来赞美过我。她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跟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根本没有什么追求者,也没那么多时间去应付追求者!」夜光有些不悦了,但仍然耐著性子。
「这么说来,高雄的男人都瞎了眼啦!」他笑了起来,用轻快的话声转移了话题。「我们到凉棚裏去坐一坐、喝点什么吧?反正现在还不能玩水,否则你要冻成冰棒了!」他朝著她眨了眨眼,坏坏地笑著:「你属什么的?兔?龙?」
然後被你说成冻冻兔或冻冻龙?谢了,先生!夜光朝著他皱了皱鼻子:「不告诉你!」
「胆小鬼是属鸡的。那么你是个冻冻鸡了?」
她跳起来追著他就打。他放声大笑,满沙滩绕著让她追。他当然没尽力去逃,而她当然也不是在狂追猛打。他们的笑声回荡在海面上,如波光般乱闪。她的眼睛因愉悦而发亮,她的脸颊因户外的空气及心情的欢悦而嫣红。等她终於喘息著停下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和她的一样明亮,而後温柔地搂紧了她。
在凉棚里喝了杯果汁之後,商勤问道:「要不要走了?我们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沿著临海路往下开。这条道路一面临著台湾海峡,极目是大海苍苍,岸边露出许多珊瑚礁岩,形状诡异,连绵成片;另一面则是万寿山的支稷延脉,经过大量造林之後,尽是榕树、夹竹桃、洋紫荆等树木。眼下正是洋紫荆的花期,沿路尽是开得热热闹闹的洋紫荆,漫成一片粉色的花海,与对面那青碧的海浪相映成趣。夜光只看得心旷神怡,不时指著一些特殊的景观要商勤观赏。可惜她身旁这人必需专心开车,能够东张西望的机会实在有限;何况等他回头去看她指给他看的东西时,那东西早落後好几百公尺了。结果是他们一路开开停停,停停开开;等到他们终於来到旧城门的时候,都已经是近午时分了。
他们下得车来,没花上多少功夫後便找到了那座已有两百九十多年历史的红砖城门。「雄镇北门」四字在艳阳下虎虎生威。夜光敬畏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那砖门。「我们的古迹!」她轻轻地说。「我们破败的、久被忽视的、早已残缺不全的古迹!」她的声音愈说愈低,沈入了深深的静默里。
商勤从一旁伸过手来,温柔地拉住了她。有那么一下子,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而後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子,去看下一个目标:英国领事馆废址。
他们由派出所左侧的小路向上走,便见到了那座已然倾毁的欧式红砖老屋。夜光神驰於怀旧的心情之中,半晌才发现商勤一直沈默不语。她回过头来,发现他正自斜坡下望,看向来时路上的一栋日式建筑。他的眉锋深深锁起,嘴角的线条向下拉,彷佛罩上了一层面具。这是那个脸上有著严厉线条的傅商勤——那个第一次见面就吓著了她的傅商勤。
「商勤?」她轻声喊。在他全无反应之後,她提高音量再叫了他一次。
「啊?」他回过神来:「你叫我?」
「嗳。你怎么啦?看起来好——忧郁。在想什么啊?」
他别开了眼睛,重又看向那栋房子。「呃,那房子——有点像我小时候住的那一栋。」
「这么说来,你们很富有罗?」她忍不住地问,好奇地想多知道他一些。
「我小时候总以为那房子大得不得了,远比实际面积来得大。你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的。」
这不能算是一个回答,夜光不悦地想,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你父亲很富有吗,商勤?」
「嗳。」他闷闷地道:「那是我妈嫁给他的唯一理由。」
「你怎能如此确定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仰起头来望向天际,脸上的表情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声音里也空白得一丝感情都不带:「她从没爱过他。她从没爱过任何人。她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爱——包括她那些情夫。」
「她『那些』情夫?」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的意思是,不止一个?」
他冷冷地笑了笑。「呵,是呀,十个,二十个,还是上百个。谁也搞不清楚。我想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那时还小,可是小并不表示笨,」他的话匣子一开就无法遏止。或许是,这些事在他心里已经压了太久,化脓得太久;久得一旦冒了一点头出来,就自然而然地争先恐後往外喷了:「我妈是那个时候很有名的一个艺人,结婚以後也不肯放弃她的工作,可是那只是一个籍口。她真正不肯放弃的,是和男人结识、受男人包围、被男人赞美的机会。报纸上有不少补风捉影的报导,家里的仆人也都在私底下窃议不休……她每天晚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有吃不完的饭局,参加不完的应酬,等等等等。你知道,我妈妈是很漂亮的,而她每次要出门的时候就会兴奋得发光……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表现出那样的光采,一次也没有!」
「那他们还一直在一起?」
「离婚,在那个时代里,会引起更多的丑闻。而且我父亲非常爱她。他——就我所记得的是,他们常常吵架,吵得很凶……甩门,提高了嗓门互相叫骂之类。而我妈会拚命砸东西。但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想我父亲终於接受了她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事实。他整个人冷了下去,在那以後他们就不再吵了。我想他……他大概以为,给我一个这样的家也总比没有好。」
「而你并不同意?」她大著胆子问。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进了她的眼睛。「是不同意。」他痛恨地道:「任何事都比一个冷得像冰窖的家好!那个家里永远布满了紧张的气氛:水远教人害怕下一场争吵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尤其是对一个小孩而言。因为大人从不向我解释任何事情。我真宁可他们乾乾脆脆的离婚算了!那对我,还有我父亲都好!」
夜光颤巍巍地吸了口气。她开始了解许多她本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开始更深一层地了解眼前这人的伤痕及背景了。「你以前曾经说过,你是你母亲犯下的一个错误;你的意思是,她从来没想过要生小孩吗?」
「生小孩!」他苦涩地道:「如果不是我父亲坚持,她……」他抿了一下嘴角:「有一回他们吵得厉害,我清清楚楚听见了她对我父亲嚷叫说,她早该把孩子给拿掉的——」他顺手抓下树上的一把叶子,一片一片地扯碎:「我一直没有法子确定,我一直以来称作父亲的人,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商勤……」她再也忍不住地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的手臂上,只愿自己能给他一丝安慰,只愿他受苦的时候她曾在他身边陪伴过他:「但是你爱他,不是吗?」
「是的,我爱他。」他的声音变得黯哑了:「可是她杀了他。用的是世上最残酷的方法:凌迟。医生说他死於脑溢血,可是我知道,我想她也知道,他之所以死去,是因为他再也不想活了。」他的声音渐说渐沈,终於成了一片寂静。半晌之後才又接了下去:「讽刺的是,她在三年以後死於心脏病。这不是很可笑吗?她根本没有心!」
「商勤——」她踯躅了,强烈地希望能够说点什么来平息他的痛苦,却又怕自己所说的只是火上浇油:「也许……也许她根本是身不由己?也许她根本是心理上有病?我想她也是个可怜人,你……或者应该同情她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我姨妈也是这样说的。」他冰冰地说。
她悄悄的放了一点心,暗地里感谢秦老太太。「可是你从来也不曾原谅过她。」她推测。
他将手上撕碎的叶子用力扔了出去,那些碎片却立时被风给吹了回来,散落在他脚下,有些甚至还贴在他身上。他嫌厌地将碎片拍开。一个不安的、愤怒的手势,凶猛阴郁一如他此时的心情:「大概是我七岁时还是八岁的那年,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吵架了。我睡到半夜,因口渴而起来喝水,正好撞上了那一幕。他们两个谁也没看到我。我妈妈和平时要出门时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而我父亲正在和她讲理,要求她留下。我听见她毫不留情的大笑,叫他闭嘴,说他既然给不起她所要的那种充满刺激的生活,就没有资格要求她留在他的身边,变成一个土婆子。然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缩在柱子後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看到在我们那装饰豪华的客厅里头,在那明亮的灯光之下,父亲……深深地沈进了沙发椅中,将他的头埋在手心裹,开始沉痛地哭泣。那个景象将我吓坏了。在我心目之中,父亲一直是强壮、温柔而明理的,是我一直仰望以及尊敬的,是我可以依靠与信赖的;可是那天晚上他……哭得像个孩子。我悄悄地溜回自己房里,把自己埋在被子底下,以免再听到他的哭声。」他深邃的眼睛越过夜光,投向记忆的苍茫之处:「他那么爱她……爱到无法放弃希望;我想他从没停止过爱她,结果也就是这样的爱杀死了他。他是我此生所见最温柔、最多情的人,而他那么爱我……我无法原谅她。我怎么可能原谅她呢?而她还不止杀了我父亲,我常常怀疑,她——连我爱人的能力也给杀了。我如何可能去信任女人,去爱女人呢?我从每个女人的身上看到了她:祸水,骗子。呵,骗子!你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骗子,偏偏她看起来那么天真,那么纯洁!」他一手重重地耙过他浓蜜的黑发,咬著牙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些都是陈年往事了,提它干嘛?你也该饿了吧?我们——夜光?怎么了,别哭——」
她的大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她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微微发颤;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她的眼神那样疼楚,使得他立时无言地将她揽进了怀中,无限温柔地轻抚著她的背脊:「不要哭,夜光——」
「我——我没有办法,我忍不住!」她啜泣著,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这样的故事太教人伤心了,我……」
他深深地叹息了。「我不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的。我从来也没和任何人谈过这些往事,尤其是我父亲坐在客厅里哭泣的那一段。我们把这些事忘了好吗?再怎么说,这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
她抬起泪光盈睫的眸子看著他,眼底还带著一股迷蒙的凄楚:「可是你自己从来也没忘记过,不是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她那样的女人。」
「现在不了!」他暴躁地说,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我现在已经明白,你和她根本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你仍然认为那两个孩子是我生的。你仍然以为我和她一样:犯了一个错!」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审视著他最细微的表情。
「我——我已经不晓得要怎么看这件事了。」他迟疑:「而我觉得这也已经不重要了。毕竟你真心地爱著那两个孩子,不是吗?」
「对我而言很重要!」
「你希望我相信你,是不是?」
「对,商勤,这是信任的问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真的很想相信你,夜光,真的很想!」
我知道你很想,她在心底说,勉强自己对著他露出一个笑容。听完了他的生长背景之後,她很可以谅解:为什么对他而言,信任一个女人是如此艰难的事;可是他对她的不信仍然伤到了她。别去想了,夜光,信任是需要时间的。他肯把这许多事告诉你,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可别太贪心啊!她对自己说著,强自振作起来给了他一朵明亮的笑容:「我们吃饭去吧?」她轻快地说:「我饿死了!」
车子向市内开了回去。午餐时间其实已经过了,但是商勤似乎并不急於进餐厅去祭五脏庙,开车开得不晓得要停。夜光其实也并不觉得饿。方才听到的故事大大的影响了她的胃口。两个人在车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到方才发生的事。这样子开了很一段时间以後,夜光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了。他们在一家看来十分窗明几净的西餐厅前停了车,进去坐了下来。
菜上来以後,夜光惊愕地发现自己居然真的饿了。一整个上午的嬉游令她胃口大开,商勤显然也是一样。也难怪,这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他们吃得几乎没有时间说话。一直等到餐後的附餐送上来时,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商勤啜了一口咖啡,往後靠在椅背上。「我很快就得回台北去了,夜光。」他突然说。
这句话像冰水一样地灌进了她的体内,浸得她遍体生寒。她知道他迟早得走,但这话对她而言仍然是太大的震惊。在那一刹那间,她只能无言地瞪视著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跷班出来的,不能离开公司太久。」他继续说:「事实上,我留在高雄的时间已经比我预计的要来得长了。公司里有一大堆事等我回去处理,实在不能再拖——」他直视著她,看见了她脸上无言的愁惨和悲伤,忍不住抿紧了嘴角。「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走,夜光。」
她惊得目瞪口呆。跟他走?她有没有听错?「你说什么?」
「我说我希望你跟我一起走。」
原来她没有听错!夜光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潮。可是跟他走是什么意思呢?住到他家去吗?还是——她摇了摇头,把『嫁给他』这个奇思妄想推出了脑海。不管「跟他走」这个念头有多诱人,她必需记住:她并不属於她自己!「我不能!」她终於说:「商勤,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
「你先听我说好吗,夜光,我——」
「我真的没有办法呀!我有工作,还有双胞胎要照顾!你对我的处境是再清楚不过了!」她狂乱地打断了他,唯恐他会运用三寸不烂之舌来说服自己,来动摇自己已然岌岌可危的意志:「我不能提起行李就跟你走呀!我们别再谈这个了好吗?」
「不行!」他坚定地说:「这个问题迟早要谈的。你先听我把话说清楚,好不好?」他啜了一口咖啡,而後突然笑了:「呃,我想,在你用来骂我的词汇上头,可以再加上『独裁』这一项。」他轻快地说,很明显是想让气氛松驰下来。
「以及傲慢。」她说,试著作正常的演出。
「可别又说我无礼了!」他笑,然後端容说道:「我想我方才没把话说清楚。我是希望你和我一起离开高雄,我会把你送到我姨妈那里去。你可以住在她那里,有人照顾你,不必再工作得半死。然後去找个和你本科相关的工作。我想你一定不喜欢学非所用吧?」
她低下头来凝视著自己的指尖,半晌才说:「是不喜欢。艺术史的出路大半是当老师,以及到博物馆去工作等等。可是现在的教职很难找,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外头上班,把两个孩子扔给别人带。我的薪水光付保母费就差不多了,吃的穿的又要打那儿来?所以算来算去,在餐厅里驻唱是唯一的办法。」她沮丧地叹了口气:「我的脑袋在三十岁以前就会生锈了。」
他发出几声低笑。「用不著烦恼这个,你的脑袋不会有问题的。」他说,而後面容又严肃了下来:「听我说,夜光,我到高雄来找你的主要原因,就是应我姨妈的要求,来说服你接受她的帮助,搬到埔里去和她一起住。她是真心真意的想要帮助你。而,见过了你以後,我敢向你打包票,她一定会非常、非常喜欢你的。」他倾身向前,接著说道:「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夜光,我姨妈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我自己的事业远在台北,没有法子经常承欢膝下,她老人家是十分寂寞的。如果你去和她住,有一对双胞胎让她忙,可以大慰她老人家的晚年,不是很理想吗?这是两蒙其利的事,不要把它想成是在占一个好老太太的便宜,好不好?」
夜光垂下头去,努力地将那一丝隐隐浮起的失望压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他是要她和他一起回台北去呢,结果他提出的,还是原来那个提案,一点也没有改变……他没有改变,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没有改变。她别扭地想,存心忽略这两者都已大幅改变的事实。
「我又不认识你姨妈,甚且从来不曾见过她,」她终於说:「我总不能——就这样厚著脸皮、带著两个十八个月大的小鬼跑到她家去投奔她,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受人家照顾,受人家豢养……孟尝君养客三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商勤,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这只是一个过渡期呀!只是在你能够安顿下来之前,先有个栖身之地,以免後顾之忧而已。」
「可是要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呢?」
「你不会有问题的啦!」
她如果也能有这种信心就好了!「如果我找到的工作仍然学非所用,那我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她顽固地说。
「我倒不这么想!」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担心你,夜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而她心底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股暖流。「别误会了,我不是说你现在做得不好,」他接道:「只是就我所知,宏文再要不了几个月就要搬出去了,到那时你怎么办呢?要再找到一个像他那样好的室友绝不是容易的事。而且双胞胎越长越大,花费会越来越高,这些都不是你可以忽视的问题。我尤其担心你的安危。你从楼梯上跌下来两次了,万一下回断了胳膊还是腿呢?下回你要是再碰到小流氓呢?只要有一点意外发生,你现在所架构的生活就会全面崩塌,这不是太危险了吗?听我劝,去找个有假日可以休息,有劳保或公保的地方去做事吧!」
他真是实事求是得教人生气!夜光瞪著他,闷闷地道:「你现在听起来很像是商学院毕业的。」
「因为我本来就是商学院毕业的。」
可是你同时也浪漫得要命。夜光偷偷地加了一句,然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商勤,这种安排对我而言太不真实,太……」她接不下去了。
「不真实,嗯?」他沈吟:「这样吧。我的行李箱里有一些相片,你要不要看一看?那会告诉你,我姨妈长什么样子,她家长什么样子,她的花圃又长什么样子。这总可以给你一些真实感了吧?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会需要向人证明我姨妈的确存在!」
「花圃?」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姨妈在埔里有一片花圃。很漂亮的,一年四季开著不同的花。前两年她应我的要求,在花圃一角弄了个荷花池……」他说著笑了起来,有一点孩气的:「其实那池子没有好大,但是有莲花可以看,我已经很满意了。只是现在季节还不到,池子里大约还很冷清吧?但是那水清得可以从天上偷下一角青天,可以引诱下无数白云。」他的声音里带笑意,显然因这回忆而欢悦了。
夜光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真的想知道他姨妈长什么样子,她真的好奇那莲花池究竟有多美。埔里是全台湾气候最好的地方,冬暖夏凉,而那个地方有一位似乎是十全十美的老太太,还有一片不晓得有多大的花圃,和清得可以偷下一角青天来的莲花池。但是,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公平的!她摇了摇头,努力地抵制他的诱惑:「这没有用的,商勤,我们说了半天,根本没说到重心所在嘛!」
「重心所在?」他一脸无辜。
「别跟我装儍!」她叱道:「你知道的,重点在於,那两个孩子是我的责任,而且是我自愿负起的责任。我没有权力要求别人替我分担他们。那不公平,也不合理!」
「你确定你永远不会对别人作这样的要求?」
「呃——大概吧。」她迟疑了。毕竟人间没有「永远」或「绝对」的事。
「万一你遇到了意中人呢?你也会为了这个原因就不嫁他,只因为你不想要求他和你分担养育家铃和家伟的责任?」
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这念头在她心底一闪而逝,快得她几乎来不及掌握它。夜光昂起了下巴,坚定地道:「那是另一回事,再说机率太小了,没什么好谈的。至於你姨妈,」她耐著性子道:「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看不看照片,我想是没有什么差别的。」
「好歹先看一看嘛!」
夜光迟疑了。他已经费了这么多唇舌,要连相片都不肯看,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何况只是看看相片又无伤。但是——但是,相片在那儿呢?
「上哪去看那些相片?」她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正好把它们带在身边吧?」
「当然不会。」他好笑地说:「相片在我旅馆房间里。」
「呃——」
「怎么啦,夜光?你不信任我吗?」他好笑地道,很坏地加了一句:「或者是你不相信你自己?」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然而她的诚实不允许否认他,她的自尊又不允许她承认他。夜光知道自己被陷住了。她除了去看那些相片之外,一点退路也没有——
一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