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勤下塌的华王饭店座落在五福四路上,从窗口看去,正可以看到爱河的景观。这条闻名全省的河流在整治过後,已不再像以往那样臭名远播;何况旅馆离河水有一大段距离,远远看去只觉得水光滟潋,十分美丽。而商勤租下的这间套房也相当豪华。空间比一般单人房大上许多不说,该有的东西也一样不缺,完备而舒适。然而夜光觉得很不自在。也许是她自己风声鹤唳,疑心生暗鬼吧,但她真的觉得:当她和商勤步入旅馆的时候,服务人员给了她一个暧昧的眼光。或者只是,和他独处一室,的确使她十分不自在呢?夜光的眼睛左右乱转,掠过那张上头散著一叠文件的桌子,搭著一件外套的椅子,放著一把梳子的妆台……可就是不看那张铺了雪白床单的床铺。
他走了过来,将一本小相簿交到她手里。夜光默默打了开来。只看了一眼,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喜欢秦老太太的。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智慧与宽和的痕迹,嘴边的笑纹显示了她有多么热爱生命,精细的五官说明了她年轻时必然是一个美人。至於那栋房子,也教她一眼就爱上了。那无疑是一栋十分宽敞的砖房,屋子前後有那么多的花卉植物……双胞胎会爱死那里的,她羡慕地想:所有的孩子都需要空间,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泥土。
下一张照片却惊得她目瞪口呆。
那是一栋现代化了的传统建筑,巧妙地混合了东西方两种建筑的特色。中国传统建筑里繁复的原素被简化得乾净俐落,却维持了那种悠悠无尽的时间感与空间感。房子座落在山坡之上,四周围绕著原封未动的自然景观——或者说是精心设计过、使之与原来的自然环境调和无间的自然景观。
「这——这是什么?」夜光敬畏地道,被这建筑的美惊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木栅的家。」他得意地道:「漂亮吧?那一片山坡地是父亲留下来给我的。我把老房子卖了以後,请人重新设计了这么一栋房子。房子才落成没有好久,目前是一对老夫妇在帮我看房子。我自己留在忠孝东路的公寓里的时候多些。这样我上班比较方便。虽然我很想在里头多住些时候,不过有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对著她微笑:「你喜欢这房子吧?」
「如果这是我的房子,我可以在里头住上一生一世!」她低语;与其说是说给他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如果姨妈把你惹烦了——你知道,她是有一点婆婆妈妈的。也许老太太们都是那样?反正,如果她把你惹烦了,欢迎你随时带著那两个孩子上我那儿去住。我是不常在那里,不过老李夫妇会好好照顾你的。」
「别说了!」夜光猛然阖上相薄,朝他手里一塞,彷佛这样就可以扫除那房子对她的诱惑似的:「你明知我不可能住到你家里去的!」
「为什么不!」他的眼睛眯了起来。
夜光无可奈何地摆了摆手,懒得再和他重覆一遍她已经说了好几次的理由。而他上前了一步,两手扣住了她的肩膀。「告诉我实话,夜光,」他低沈地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起走的,不是吗?」
「重点根本不在於我怎么想!」她力持镇定地道;因为他的接近已然使她心跳加速,大大的妨害了她头脑的清明:「放开我,请你!」
「我想放的时候自然会放。」他不动声色地说著,眼中出现了无情的坚持,而这使她情不自禁地颤抖。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这已不仅只是她接不接受他、或秦老太太的帮助的问题,而是更进一步地牵扯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者,对商勤而言,是一种欲情——的问题。她知道他唤起了她前所未有的欲望,而他也清楚地明白她的反应。唯一的问题只在:他一直在逼迫她面对她自己的欲望,逼迫她回应他的欲望;然而对夜光而言,她所期望的还要更多。
「你知道我不会真的伤害你,也不会真的逼你做出有违你本性的事。」他沈沈地道:「是不是,夜光?」
「是的。」她本能的道:「但是你自己也说过,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
话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为她的这话,不啻是承认了她的感觉。她看到他眼里发出了光采,然而要想收回她的话已太迟了。「你的理智叫你像逃开温疫一样地逃开我,可是你的感情却要你留下来,是不是,夜光?」他精确地解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来不及回答了。在他说话的当而,他的头已经低了下来,他的嘴覆上了她的。
这是一个甜蜜而霸气的吻,意在扫除一切形诸言语的抗拒,诉诸理性的挣扎。而,在这个吻还将落未落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她等这个吻已经等了一整天了。激情和欲望同时扫过了她,一刹那间便已将她淹人晕眩且浮栘的世界里。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点一漏地渗入她心灵深处,才使得她对他的呼唤有著如此强烈的感应吧?如果说他以前给她的吻唤醒了她与生俱来的需求,那么这个吻便是使它茁长的雨露;绵亘了千百万年的生物本能来势如此凶猛,一利间已如烈火燎原。她的抗拒,她的理性,以及她所有的顾忌都在这一瞬间焚毁殆尽了。她本能地擧起手来环住了他,毫不矫饰地回应他;如同初生的小马奔入了田野,如同破茧的蝴蝶飞向了阳光。
他的呼吸立时变得急促了。她的反应反过来唤起了他更大的需求,烧毁了他的自制。他的吻变得深入而饥渴,他的抚触变得大胆而狂野。夜光的薄外套迅速地落到了地上,衬衫的扣子也一颗一颗地被他解开。然而她根本没有注意。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滚到床上去的,只知道自己的心跳急如擂鼓,浑身又冷又热。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他的吻,他的唇,他的碰触和他的一切。
而後她发觉到:他正从她肩上将她的衬衫脱下来。一个问题在这短暂的空档中跃入了她的脑海。「商勤,」她说;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发不出来,然而他的动作还是停了。「商勤,」她艰难地道:「如果我和你——你会不会,会不会觉得我……我的行为和你妈妈一样?」
他茫然地看了她一会,仿佛在消化她说的话。而後他的眼神变得清明了。「你和她是不同的。完完全全的不同!」他斩钉截铁地说。而她安心地微笑了,柔顺地重新在他怀中躺了下来。商勤俯视著她,眼底还有著激情的余影,但他不曾再有所行动,反而替她拉上了衣服。「如果你对我一点感应也没有,那我才真会不高兴哩!」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淘气的笑意。
她望著他笑了。「你根本用不著担心这一点。」她向他保证。
「如果我真的要你,你会拒绝我吗?」他凝神看她。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想到了她由小至大所接受的各种原则和理念。然而在面对他的时候,她知道了人世间有著逾越理念的力量,知道了人体内有著不可控制的本能,知道了她对他的感情——不管是什么样的感情——已使得她无法拒绝他任何的要求,也知道了:如果他再像方才那样吻她,像方才那样碰她,那么她现在所想到的一切都将再一次地化为灰烬。「不会。」她终於说。
「你以前曾经这样回应过别人吗?如此激烈,如此全然,如此——丧失了自我?」他又问;一个很男性的、很求证的、很——要求主权的问题。
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在他们之间横著一个鬼魂——双胞胎的父亲,她「以前的情人」。夜光实在懒得再说什么了,所以只挑了最简单的答案来说:「没有。」如何可能会有?在他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曾经如此亲昵地碰触过她。
他沈沈地点头,一个一个地替她扣上了扣子。「你必需跟我走,夜光,」他认真地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我受不了和你隔得如是遥远!」
她微微地颤抖了一下。他并不是在向她示爱,也并不是在向她求婚;事实上,他和女子相处的方式本来就不是能够以常理来揣度的——至少至少,不能以夜光以前那些追求者的常理来揣度。然而眼前这个人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变,已经来得柔和了许多;她几乎很难将他和那个在蓝宝石酒廊出现的、愤世嫉俗、面容严厉的青年联想在一起了。他改变了那么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只一想到他要离她远去,从此步出她的生命,就令她心中发冷。她怎能受得了再不相见的日子呢?又或者说,她怎能受得了这样绵长的两地相思呢?
改变总是危险的。未知总是危险的。但是……但是她真的开始认真考虑起移居的可能来了。如果真的可行……一阵突来的兴奋窜过她的背脊。不必再每晚唱歌,唱到喉咙几乎破裂;不必再担心到什么地方去找新的室友……
「我——我要好好地想一想。」她终於说。
「好。」他深深地点了点头。「我想我们最好起来了。把衣服穿上,这样你就不会继续引诱我,」
「『我』引诱你?」她抗议。
「当然是你引诱我!」他说,但是眼睛里没有一丝说笑的神色:「因为我如果再要引诱你,那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之下!」
有那么一会子,夜光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起了她的脸,一手极其温柔地画过了她的唇线:「你以为我会有事没事的邀女孩子到家里来住吗,夜光?你——是第一个。」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声音情不自禁地有些颤抖。
他低下头去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记。「好好想一想,明天回我消息,嗯?」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开始将衣服穿上,脑子里还在轰轰作响。他真的说了那些话么?说他如果再要引诱她,一定是在合法的情况下?那表示——表示她已经赢得了他的尊敬,他的欣赏,以及在欲望之外的感情。那表示他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一个机会去发展可能发展的,掌握可能掌握的。他已经下了决定,现在轮到她了……强烈的喜悦贯穿了她。可是,呵,要下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难哪!
第二天是星期六,宏文如往常一样,快快乐乐地约会去了。夜光设法将凯莉的班调到中午,将蓝宝石的班调到下午,又在昨天傍晚回家时邀了欧巴桑今天下午过来照顾双胞胎。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整个晚上都空出来和商勤在一起了。
然而决定不是容易下的。傍晚五点,她踩著疲倦的步子回家时,一路还在想著这个问题。不可测的因素太多了。万一秦老太太不喜欢她呢?万一她找不到工作呢?又或者是,商勤开始将视为一个负担,厌倦了她?一旦失去了她久已习惯的独立,要想再挣回来绝非易事。就是这个原因使她一直无法作成决定。虽然她的感情早已说了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
商勤已经在屋子里等她了,却没有看到欧巴桑的踪影。想必是欧巴桑放他进来以後,自己离开了罢?而今他正陪著双胞胎玩积木,客厅里堆出了好大一个城堡。两个小孩玩得目不转睛,她进来的时候,他们连头都不抬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著她笑了。「我本来打算帮你弄晚餐的,不幸碰上了这两个小突袭队。告诉我,夜光,有这一对双胞胎缠著你,你那有法子做事呢?」
「熟能生巧。」她淡淡地说,一路向里走去:「待会儿再烦晚餐的事好吗?我想先去洗个澡。」她匆匆地向里走去,知道自己其实只是在拖延回答他的时刻。
洗完澡出来,她换上了一件式样简单的米色罩衫,一条深咖啡色的长裤,直直地走进了客厅里来。那城堡已经倒了,双胞胎咯咯咯咯地笑倒在地上。商勤和他们玩得头发都乱了。见到夜光进来,立时对她露出了一个明亮的笑容,笑得她心都化了。一句「我跟你走」险些就冲口而出,却被她生生压了下来。
「洗好啦?你说,晚餐吃什么呀?」他问。
「让我瞧瞧。」她领著他向厨房走去,一面打开冰箱来找东西,翻出了半颗白菜和一盘腌好的猪肉。商勤主动洗起菜来,夜光拿出了太白粉,打算炸个排骨吃。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她匆匆擦了擦手,赶到客厅去开门,一面想著来的人会是谁。不会是楼上邻居又来抱怨说孩子们太吵吧?不会是推销员吧?她狐疑地打开了门。
「夜光!」她还没回过神来,洛杰·布兰德已经跳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抱起她来猛转了几个圈子,一面没头没脑地往她脸上乱亲一气:「亲爱的!我好想你!」他抱得她几乎出不来气:「我可找到你了!再也不放你走了!亲爱的,我这回一定要你说好,我要尽快和你结婚!我已经等你好几年了,不想再等了!」在夜光开口之前,他已经又热情地吻了她好几下。「这对双胞胎也好,不是吗?你已经独自照顾他们太久了!」他用他有一点美国腔的中文哇啦哇啦说个不休,偶然间杂了几个英文单字。洛杰主修东方艺术史,中文是他必修的外国语言;他已经学了好些年中文了,说得相当的好。事实上,在美国的时候,他和夜光大半是以中文交谈的。
夜光被他轰得头昏脑涨,一直找不到机会插口:「洛杰,这到底是怎——」
「我到中国大陆去作实地考察去了,然後绕到台湾来看你。」他高兴地说:「我打算给自己带个中国新娘回去!」
「洛杰,」夜光哭笑不得。这个家伙有时真是太天真、太自我中心了一点:「你不能——」
「不要生气嘛!夜光,你知道我爱你爱了好几年啦,也已经向你求婚了好多次啦!至少为了双胞胎的缘故嫁给我吧,也好让我照顾你们呀!他们是混血儿,又是在美国出生的,不是应该回到他们所属的地方去吗?你们的文化里不也说的什么落叶归根吗?」
「洛杰·布兰德!」夜光气道:「你能不能暂停一下听我说?你不能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就这样闯进我家,期望我——」
「像个熟苹果一样地掉在我的掌心里!」他笑嘻嘻地说,引用了一句美国成语,然後又飞快地偷了一个吻:「你的确比以前要成熟得多了!说好啦,夜光,双胞胎会很喜欢参加我们的婚礼的!」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眼睛直直地看向夜光身後:「你是谁?」他无礼地问。
夜光可是连一秒钟都没忘记:屋子里还有傅商勤这么一号人物在。她迅速地转身,从洛杰怀里挣脱出来,正正看见了商勤阴郁的脸庞。毫无疑问的,他一定听到洛杰所说的每一句话了,而且——又已经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了。血色从她的脸上全然褪去。夜光的脸在那一霎那间变得惨白如纸。
他站在厨房门口,表情阴狠得像要杀人;他的眼神暴怒,嘴唇紧抿,手中的那把切菜刀只有使局面看来更加恐怖,而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管自地和洛杰说话,一字一句都像是弹出来的冰珠子一样:「你不知道我,我倒知道你!」
「哦?」洛杰的嘴角愉悦地弯起,虽然他扣在夜光肘上的五指紧得像鹰爪一样:「请说。」
「你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不是吗?」他怒声指责:「你说你爱了她好几年了,你就是这样爱她的?让她带著两个孩子在人海中死命挣扎,受尽千辛万苦?」他鄙夷的眼光掠过洛杰昂贵的西装裤和衬衫一眼:「看来你自己倒是一点苦也没吃到嘛!」
我的天哪,这比她想像的还要糟糕!事情不能继续下去!这种误会必需停止!夜光狂乱地想,伸手掩住了耳朵。「商勤,住口!事情不是这样的!洛杰,解释一下呀!」
洛杰淡淡地笑了一笑。「他说的没错呀!」他故意说,存心气死他的情敌:「只有一点没说对:我早就想娶你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嫁给我。」
夜光气得全身发抖,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洛杰,布兰德,」她警告地说:「如果你不赶紧将这个误会说清的话,我发誓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跟你说话!听到了吗?你怎么能撒这种谎?啊?」
洛杰对著她眨了眨眼。「看来你一直把他骗得团团转嘛,啊?你这个坏女孩!」他存心不良地说。夜光倒抽了一口冷气,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商勤的声音已经像鞭子一样地抽了进来:「得了吧,夜光,」他冷冷地说:「别再演戏了!」
夜光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天啊,这是一个怎样的恶梦?一个比她所有的恶梦都来得黑暗的梦……她绝望地睁开眼来,用比蚊子高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你——你宁可相信他,而不相信我吗?」
他冷冷地笑了起来。「可笑的是,我已经开始信任你了!」他一字一字地道:「结果只证明了我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傻瓜!我本来还以为我已经找到了可以厮守终生的伴侣,找到了我孩子的母亲……」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仿佛刚刚自一个怡人的美梦中惊醒过来,却发现实不堪得可怕:「谢天谢地我及时发现了真相,不是吗?」
他话中那深沈的痛苦震动了她。不,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受这种伤害,她不能毫不挣扎地放弃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也不能允许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份就此流失!她祈求地看著洛杰,大眼睛里充满了哀凄、充满了求恳、充满了绝望:「拜托,洛杰,如果我对你还有一点意义——请你告诉他,你不是双胞胎的父亲!」
洛杰呆呆地看著她悲凄与求恳的表情,终於知道自己被击败了。他知道夜光从来没爱过他,而且——显而易见的,在她有了心上人之後,也不可能再爱他了。他挫败地垂下了肩膀,意兴阑珊地说:「我不是那一对双胞胎的父亲。」
然而伤害已经造成了,怀疑已经种下了;偏偏洛杰萧索的言词听来完全不具说服力,反而造成了「他被夜光逼著说谎」的假象。商勤憎恶地大笑出声,一种全无笑意的笑声:「你们还没玩够,我可是看够了!你们爱怎么演都只管请便,我不奉陪了!」他愤怒地说,而後看到了自己手上的菜刀。他阴郁地皱起了眉头,彷佛不明白那刀是怎么跑到他手上去的,也不明白他该把那刀子怎么办。但他只呆呆了一秒锺,便毫不犹豫地将刀子仍在桌上,抓起了自己的外套。
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灵。在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之前,她已经扑了上去,死命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走!你不能就这样离开我!」
「滚开!」他咬牙切齿地道:「你反正不缺人照顾!」
「商勤,你不能就这样走掉了!求求你听我说好吗;我——」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夜光跟跟跄跄地跌了开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她咬紧牙关撑过那一波昏眩,勉力抬起头来,正正看进了他冷得像冰的眼睛:「再见,丁夜光!」门「碰」的一声关起。他沈重的脚步声刹时间已去得远了。
以前有一回,他也曾经在她眼前将门甩上,而她曾经追著他冲了出去……但这回不行了。他的误会太深,他的愤怒太烈;他对她的信任已经整个的摧毁,他的心扉已经对她全然关闭。就算是追了上去,她说的话也不会有一字进入他的脑海的。夜光疲累欲死地盯著那扇门,却是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她只觉得好累,好倦,整个心都空掉了。
她慢慢地回过身来,朝双胞胎走去。那两个孩子对方才发生的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些些,因大人的怒气而变得份外安静,却全然不知道他们就是那场风暴的中心。夜光默默地在他们身边坐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两膝之间。
洛杰一直专注地审视著她。「你爱著他,是不是?」
「少无聊了。」她冷冷地说,头也不抬,不想和洛杰谈论任何心事。商勤走了,她茫然地想;走了……因了对她的误会而离去,因了他相信她是和他母亲一样狡诈不诚的女人而离去……他悲忿而痛苦的眼神烧灼著她的心灵,一阵隐微的疼楚渐渐在她心底漫开。走了,走了……并且,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茫然抬起眼来,空空洞洞地掠过洛杰:「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她说,声音因痛苦而黯哑了:「你怎能这样去误导他,让他以为你是家铃和家伟的父亲?」
「我才搞不懂呢!他怎么会一头认定我是双胞胎的父亲?」洛杰自卫道:「难道你从来没和他说过你姊姊和姊夫的事?」
夜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想再多费唇舌去解释这件事。「那不干你的事。」
「不干我的事!」洛杰爆发了:「我爱你,跑到台湾来向你求婚,你还说这一切不干我的事?好,我承认我是故意让他继续以为我是双胞胎的父亲,那又怎么样?那小子是我的情敌也!」
「你这不叫爱,」夜光刻意用英文说:「叫『占有』!」
洛杰握紧了拳头,把升上来的怒气强压下去。「我们不要吵架,好不好?我是当真的,我爱你,想要娶你,你真的连考虑都不想考虑一下?嫁给我以後,你就不用再为生活烦恼,也不用再操心双胞胎的事了。想一想吧?」
「对不起,洛杰,」她平平地说,仍然因为他方才的欺骗而激怒;如果不是念著他们多年以来的友情,她早就把他轰出去了:「我并不爱你,也从来不想嫁给你。」
「意思是我白跑一趟了?」
「我并没有邀请你来。」
「好吧。」洛杰重重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究竟什么地方比不上那个家伙?」
她猝然回过头来,用一种要杀人的眼光狠狠地瞪他。洛杰吓得倒退了一步:「好,好,算我没问。」在这种情况之下,还是不要亲她比较保险;他暗自决定。「我——我想我还是走好了。」他嗫嚅道,一面偷眼窥看她的脸色。然而令他失望了:夜光全然没有留客的打算。「再见,洛杰。」她冷冰冰地说:「祝你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送走了洛杰以後,她精疲力竭地靠在门板上头,挣扎著吐出胸中沈重的郁气。天哪,天,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怪她太不把洛杰的追求和求婚当成一回事吗?但她知道洛杰:他之所以想娶她,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之外,有一半原因是因为她对他有用——对他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帮助;而他之所以如此坚持,仅止是因为她一直拒绝他,而他的男性自尊无法拒绝这样的挑战。而今他走了……夜光知道,她从今以後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并不是说她有多么恨他,毕竟他的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她受不了再见到他。因为他的存在,无疑会逼使她不断地回想起她与商勤决裂的一幕。她绝受不了这个。她绝对受不了的!
双胞胎因为大人连番吵架,他们又已过了吃饭时间,已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夜光强自打起精神来,喂他们吃过晚饭,替他们洗过澡,然後哄他们上床去睡,甚且还为他们唱了几首催眠曲。这一切都忙完以後,她才走到厨房去收拾善後。白菜浸在水槽里头,已经泡得快要烂了。菜是商动切的……
洛杰的问题在她心中响起:「你爱著他,是不是?」
夜光跳起身来,冲进了客厅,开始手忙脚乱地查起电话号码簿来,而後用颤抖的手指拨了华王大饭店的号码:「请帮我接三三七室的傅商勤先生。」她急促地说,只觉得心脏跳个不住。她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可是她非和他说话不可!事情不能这样下去,他们不能这样决裂!
「请稍等。」电话那头停了半晌,而後同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对不起,小姐,傅先生已经结帐离开了。」
「结帐——离开了?」
「是的,小姐。」
「我——我知道了。」她无力地说:「谢谢你。」轻轻地她将话筒挂了回去,将头埋入掌心之中,开始了无声的、沉痛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