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急性子的人,说干就干,第三天就联系好一切,冲上门去找泰然。
他昨夜值班,此刻正在修车厂的小小蜗居里睡觉。我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材健美的裸男。当然说他赤裸也是不对的,他毕竟还是穿了裤子。可是这样一间屋子,没有窗户,没有电扇,到处堆着机油桶和车零件。这个小子光着膀子趴在脏兮兮的床上睡得像头猪。
乖乖,我该带部相机来,拍下这一幕。等将来他大红大紫把我踹掉时,用这些照片来要挟他。
他的身上也全是油污,我挑了半天,最后选择拧他的耳朵把他叫醒,然后把一叠纸丢他怀里。
“这是什么?”他问。
“演员培训班的简章和报名表。”我说,“我一个师兄开的,我同他打了招呼,他会特别照顾你。”
他眼睛里满是问号,“你栽培我?”
“你这个词用得真好。”我看表,“快,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
“时间太短了!”
“你是时间应该用来充实自己,而不是用来做无意义的犹豫!”
“我的工作怎么办?”
“你不适合这里,你迟早要离开的。”我说,“快点,三十秒。”
“我家里怎么办?”
“你母亲爱你。她不会希望你在这种地方埋没一辈子。二十秒!”
泰然小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笑,我白他一眼,“我将来靠你腾达了赚钱,我能不对你好吗?”
他也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我先带他去买衣服。
这个可怜的孩子,自从高一辍学后就一直穿父亲的旧衣服。我想到古人说的布衣荆钗仍不掩国色,形容的大概就是他。我以前是不相信有人可以把皱如咸菜的旧衣穿得如同三宅一生的,看到了他,我相信了。
然后我带他到阿冰那里。阿冰是我大学时的学弟,摄影协会的会长,毕业后拿家里的钱搞起了专业摄影,拍点漂亮的男男女女,提供给各个杂志社和报社。
我对泰然说:“来!抬头,挺胸。给他们看看。”
他笑笑,有些腼腆地站到聚光灯下。阿冰吹口哨。
我对阿冰说:“人我交给你了,你少给我弄点有的没的,好好利用资源。”
阿冰讪笑,“学姐带来的人,我当然照顾。”
半个月后,我在流行时尚杂志上看到了泰然的照片。这只小豹子,他现在是一直十足的豹子了。裹着名贵的皮草,身边站着娇媚的女孩子,冰冷冷的眼神看着镜头,看着读者。那么俊美,那么冷傲。
我身边的小女生们在议论纷纷。谁能不动心呢?谁能不爱他?看好了,我会让他迷倒所有八岁以上八十岁以下的女人和部分男人。
这才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我抽空亲自训练他。我从走路开始教,没有教鞭,就拿鸡毛掸子,像个老巫婆,SM王子。
我形象都不要了,他还怪委屈的,他说他一岁就会跑了,我却说他不会走路。
“你那是什么走路?”我叉腰做悍妇状,“两手摆个不停,像只鸭子。要款款,知不知道什么是款款?”
他给我打击不轻。他也许觉得自己已经初具规模,没想在我眼里还是粗坯,尚需时间和耐心慢慢打造。
“不急。急不得。”我同他说,“你少听张爱铃的那一套,什么成名要趁早。马步扎实才是关键。”
他忽然问:“张爱玲是谁?”
我瞪他,恨铁不成钢。看来还得往他那没读几年书的脑子里灌输点东西压底才行。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非常好学,这是他的大优点。我自己不是个勤奋的学生,所以特别敬佩勤奋的人。我若是老师,他就是我的爱徒,会把女儿嫁给他的。
那阵子,他睡觉都在念着英语,getin和getinto。还有法语,我强调他要学的。不一定要学好,但要发音标准。现在会英语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人们开始流行崇拜法语。越是听不懂的,他们越崇拜。
泰然问:“你的法语呢?你说得怎么样?”
我大笑:“C/’estlavie。今天来我这里吃饭,有红酒和鱼子酱。让我们小资一把。”
我拉他去超市,他推个小车跟在我身后。我要趁现在多多使用他。等将来他飞上了枝头成了凤凰,勾勾小指头我就得给他鞍前马后跑断腿,哪里还会乖乖陪我购物?
最后买了一车东西,我甚至给他选了内裤。他红着脸不要,我非要他要。我说我早就看中这套史努比的小裤裤,我这辈子是没机会穿了,你就当圆了我的梦吧。
“木莲姐啊。”泰然叹气,他一定觉得我无厘头起来简直像个疯子,“你这个女人。”
然后最后,还是他做的饭。我坦白,我的厨艺仅仅限于鸡蛋和西红柿一起炒,我连米饭都煮不好。那天泰然看着我在厨房里捣鼓了十分钟,终于忍不住把我轰了出去。
他那天是翻身农奴做了主人,站在那里对我的技术我的厨具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批斗。
“这是什么?给猪吃的吗?”
我敲他的脑袋。他不怕我,力气那么大,几下就把我赶到客厅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做了四菜一汤端上来。真是的,他下的米煮出来的饭都要特别香。
我说:“小然子,本宫现在还真舍不得把你献出去。你别去当什么影帝了,我给你双倍人工,你给我煮饭生孩子吧?”
他现在学精了,我吃不了他豆腐了,他说:“不急,急不得的。本座登基以后,立刻赐你三千面首,个个都能给你做饭生孩子。”
很好,做人就要有幽默感。
那一年的冬天寒冷且潮湿,我的腿隐隐有点风湿的征兆,一凉着就痛。泰然毕竟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依旧天天打工学习,一点都没有耽搁。在我还捂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春秋大梦的时候,他都已经放工回来,买了菜上门找我。
我配了一把房间钥匙给他,对楼下管理员说他是我表弟。泰然从此堂而皇之地在我的家里出入。
邻居太太来问我:“你弟弟在哪里读书?有女朋友了吗?”
我回来告戒他:“我可不是灭绝师太,我只是给你一个建议。现在先不要谈恋爱。你还没定型了,将来怎么样,谁说得清?”
“莲姐你想多了。”他一脸严肃地说,“我自己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一个男人一点事业都没有,怎么去谈情说爱?”
我听他这一番话,欣慰地笑,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果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是赏你的,还不快谢恩?”
他拆开来看,“手机?”
“喜欢不喜欢。”我拿过来教他怎么用,“我都给你装上卡了。看,这是我的号码。打一个试试。”
他的手抖着,好半天才按下通话键。片刻,我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我说:“以后我们联络就方便得多了。我现在是时刻掌握着你的行踪。你给我好好爱惜它,花去我个多月的工资呢!”
他一直埋着头不说话。
我推推他,问:“傻了?一部手机就让你感动成这副德行?喂!土包子!”
他终于抬起头,“莲姐,大后天圣诞,我也有礼物送你。”
“嘿!你小子也过洋节了。”我惊喜,“是什么好东西?”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对五芒星型的耳环。那么漂亮又大方,静静躺在黑色丝绒上,折射着银色光芒。
我立刻把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换上这一对,摇晃着脑袋,问他:“好不好看?”
“好看!”他说,露出那种拍照时常用的勾魂的笑容,温柔又邪恶,对我放电,“莲姐怎么打扮都好看。”
油嘴滑舌,但是我爱听。
“哪里来的钱?”
他笑,“别老把我想象成一个穷小子,做模特的钱不少。”
“你妈的腿呢?你那双胞胎的弟妹不是要上高三补习班?”
“木莲姐。”他温和地打断我的话,“钱够用的。这是诚心诚意送你的,希望你收下。”
“那是当然。”我笑,“凡是送我的,一入手,概不退还。”
到了后来,父亲也知道了泰然这个人,问我:“听说你交了一个小你几岁的男朋友,还是广告模特,你王阿姨还在杂志上见过他。”
我说:“爸,你尽听那些三姑六婆瞎说。那孩子是我扶持的新人。”
妈妈说:“你毕业也有几年,该找一个了。”
要命!家长到一定年纪,最怕女儿嫁不出去,恨不能敲锣打鼓地做促销。我又不是生得歪瓜裂枣,何必急于一时。我站起来就想逃。
妈妈在我身后喊:“今年过年我们回老家,你别乱跑。”
回老家,一来一回加上过个年,一个年假就没了。我又不能不去,各房子孙都回去朝拜老祖宗,少我一个,成何体统?
终于给母亲大人抓着收拾行李准备起程。这时的泰然接了一个广告,人正远在中越边境。
我给他打电话。估计鲜花和美女正围绕着他,因为他的声音很开心:“木莲姐,我给你买了手信,包你喜欢。”
“喜欢!喜欢!”我敷衍他,“我这个年假要回乡下老家。你在那三不管地带要好自为之,别捅篓子,多看点书,当心我回来考你。”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估计是给我扫了兴。好半天,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完年吧。”我说,“你有了钱,别买这买那的,不如陪你妈出去玩玩。”
“莲姐……”
“好了不多说了。我妈催我上车了。”
现在的泰然已经不用我操那么多心了。他凭着天资和勤奋,已经成了业内小有名气的广告模特。我给他搬了家,住进一间比较整洁的公寓。带他去买东西是最开心的,不用张口杀价。
我问他:“停不停?”
他说:“我还没起飞呢。”
他有野心。
妈妈在旁边翻着杂志,我在彩页上看到泰然的照片,指给她看。
“这个孩子?”妈妈凑近打量,“是感觉和别的模特不同呢。”
我洋洋得意。
回到了老家,见到了多年没见的几个表姐妹。大表姐都已经结婚,生了孩子。几个姐妹说起近况。
“木兰随未婚夫去了奥地利,明年初结婚。”
“木蓉也在国外,她的专业吃香。”
“木莲呢?还是在电视台工作?又见到哪个明星了?”
“木莲的工作最浪漫。我从小就梦想有一天可以和心中明星朝夕相处,现在还是木莲实现了我们的梦想。”
我耸耸肩:“明星,清纯玉女给人包出场,少女杀手其实有亲密男友。我们又有多了解明星?”
姐妹们哗然,“谁?说具体点!”
我怎么敢多嘴,笑嘻嘻跑开。
和姐妹们处得愉快,不由多留了些时日,等到回到家,已经是二月中了。我放下行李,就带着点家乡特产上泰然母亲的家。
秀姐见了我很高兴,延我进屋,又叫小二倒茶。泰然的那对双胞胎弟妹也是很可爱的,见了我,齐声打招呼。也不知道是喝的什么水,他们一家人都长得好看,弟弟是清俊少年,妹妹是陋室名娟。
我对秀姐说:“你好福气。大儿子勤奋贴家,两个小的又是一对金童玉女。你看,往这里一站,就和拜年一样。”
秀姐不住地笑,招呼我吃糖果。妹妹泰萍过来坐我身边,和我说:“姐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大哥早就在等你了。好几次楼梯里有人走,他都以为是你。”
“是吗?”我问,“他惹了什么麻烦了?”
弟弟泰安说:“不是的……”
就这时,泰然回来了。好家伙,才一个月不见,似乎又长高了点,也许是因为瘦了,五官鲜明许多,更加俊美。他人站在门口幽暗处,又穿得一身黑,简直和背景融为一体。
我对泰萍笑:“看,你哥像不像个黑社会?”
泰然看到我也没见多惊讶,只是问:“回来了?”
“哎。”我点点头,“年过得怎么样?”
“还行。”他挠挠头,我闻到了烟味。
我问:“给我带的手信呢?”
“唉。那是榴莲,哪里能放到现在?”
我忽然凑过身去。他似乎给吓着了,猛地退后,问:“做什么?”
“闻闻你有无口臭啊。”我笑。
他也笑了。
在他家吃了顿便饭,我便告辞。泰然送我下楼。
他告诉我说:“前些天有公司找我,平面模特。我没去。”
“为什么不去?”我问。
“厌倦了。”他拿脚蹭着土,他在我面前总有许多孩子气的举动,“我想表演。不想老对着镁光灯一个表情定格三十次。”
我听出来了,他说这话里的赌气的成分,像是在向我抱怨我把他凉快在一边太久没理会他。这个小子,这个小豹子,千万别成家养的了。你最最迷人之处,最最吸引人的卖点,就是你的不羁呢。
你是注定要做浪子的,邪恶而优雅的,即使是杀人也要用洁白的手帕拭刀,死亡的结局,人们永远找寻不到你的尸体。
未来的道路漫长且孤寂,你是否做好准备了?
我开始带他去参加各种试镜,应征小配角。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反角,让人又爱又恨。
他问我为什么。我看他,那双桃花眼,那薄薄的嘴唇。想演大好有为青年。还是等出头之后用来突破自己吧。
导演很喜欢他这样子,他们为坏人不够帅,帅哥不够坏而苦恼许久,泰然简直如同一场及时雨。他又是那么谦虚勤恳,是那么知进退识大体,和所有人都相处愉快。他的戏终于多起来,常常加戏。我也愉快地看着往日在他身上的耕耘终于渐渐有了收获。
他们和我说:“阿莲,你这个徒弟不错!”
徒弟?我乐。做徒弟的此刻正在摄影机前,摆出迷人笑容勾引军阀的姨太太,做师傅的从工作中偷跑来探班,在场子边喝汽水。
天渐渐热了,泰然的衣服也见薄。那么一层衬衣,怎么能遮得住他美好的身材?女演员几乎整个人都要巴在他身上。他依旧从容地笑,太太,能否和我跳支舞?
音乐响起。呵!是夜上海。我闭上眼睛跟着轻哼。夜上海,不夜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如同落了一地繁星。黄包车里坐着穿旗袍的窈窕佳人,公子哥儿簇拥着当红女星,伶人一甩水袖,唱一曲《牡丹亭》。
这是一场纸醉金迷的梦,梦醒了,树上知了正在叫夏,风卷竹帘,发间的栀子已黄,一丝残香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