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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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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一儿童节,泰然小朋友满二十岁。我现在却早已是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女人了。而他呢,他甚至还不能结婚。
  酒足饭饱了,泰然去洗碗,我剃着牙齿坐在阳台上吹风。
  这个都市的夏季已经来临,潮湿闷热,汽车尾气聚集不散,一下雨就是酸雨。公交车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酸味,手把都是腻的。不下雨,太阳也只是那么暧昧地在云层里露个脸。碰上出外景才要命,导演身先士卒地满场跑,我是助理,总不能不跟着。一天下来,累得像头牛。
  回到家里,一个人的家,吃饭睡觉都是一个人。我不喜欢在家里招待朋友。所以我想要是有一天我死在里面,恐怕过了一个星期才有人知道。
  不过现在好了点,我多了个去处,泰然这里目前是任由我进出的。
  我躺在椅子里,瞌上眼睛,昏昏欲睡。我想我今天是喝多了。泰然和我讲了许多笑话,很多是片场里的,很多是那些和他合作的明星的。我听得起劲,不知不觉喝了很多。
  屋子里飘出音乐声。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现在泰然懂的都比我多。然后我闻到了花香。
  有一双手轻轻按在我肩膀上。
  我伸手覆上他的,问:“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小时候?”
  猜对了。这个小子,越来越懂女人心思了。
  “小时候的什么?”
  “小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小男生,在这样的夏夜,摘了自家院子里的栀子花,隔着栅栏献给你。”
  我回头看他,“你别演戏了,做编剧吧。”
  他笑,在这朦胧夜色里,温柔,英俊,迷人。他把一朵栀子花别在我的头上。
  我说,“快去,给你妈妈打个电话,谢谢她为你受的苦。”
  “我也要谢谢你。”他说,“谢谢你无偿地为我做了那么多。”
  “先别急着谢我。”我拍拍他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那一点点酒精就让我失去了平衡,“慢慢构思你的答谢词,等到将来站在领奖台的灯光下的时候,再流利地背出来。”
  泰然问:“木莲姐,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吧?”
  “我?为什么不?”我笑起来,“我不是爱情故事里的女主角,越到关键时刻越要生癌。我要靠你挣一笔丰厚的嫁妆,你踢都踢不开我。”
  我觉得他也喝多了,想得多了。压力大了吧,总得适应那样的生活。我又坐了下来。
  “还记得当初了那李导演吗?就是老拍许少文马屁的那个。”
  “那个老货?”他不喜欢他。
  “对!”我说,“今天碰到他。他这一年来混得不怎么样,和我说,想靠现在手上的这部片子重振雄风。他说他找到了赞助商,但是钱不多。所以有些配角需要找新人。”
  泰然眼睛里的酒气散了,亮晶晶的,直直盯着我。
  我问:“你不介意和这个老货再次合作吧?”
  他笑:“我还没到选导演的地步。”
  李导还记得泰然。我那天有空,陪着泰然去试镜,李导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同我说:“你还在带着他?”
  我说:“没什么带不带的。都已经成朋友了,凡事都照顾着点。”
  “这个孩子,”他说泰然,“长得是俊,有特色。”
  “最适合演智慧型坏人。”我说。
  李导点点头。
  那片子叫《情天》。泰然应试的角色戏份虽然不重,但出场机会多多。
  有钱人家的养子,帮着养父做黑道生意。小姐和男主角谈恋爱的空挡他才出来搞点破坏。最后养父要干掉男主角,他却放那对恋人走了。
  原来他一直默默地爱着女主角。自从多年前他混身是伤倒在雨里,是她给他撑起一把小雨伞时。他爱上了她。默默地守侯,默默地祝福。不能用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拥抱她,至少也要看到她幸福。
  但愿就这么默默爱她到老。
  泰然静静站在那里,抿着他薄薄的唇,那总是容易显得冷酷的嘴唇,眼睛里却有万丈温柔。压抑的,痛苦地,注视着傍边的一处。那里站着他此生最爱的人,他却永远不能拥抱她。
  火车开动,白烟弥漫的月台,穿黑西装的男子孤寂的身影若隐若现。最后还是没有低头,还是那么冷傲地站着,用最后的尊严支撑着。转过身去,又恢复昔日的阴冷,眯着眼睛,迈着优雅的步子,去实施下一个计划。
  李导演很满意,他说:“那寒星一般的眸子,我梦里都在找那双眸子。”
  随后我和泰然都忙起来了。他拍戏,我是因为父亲进了医院。
  父亲身体不适有阵子了,一直不肯去医院。现在照片出来,肝上长了一颗瘤子,我和妈妈都吓一大跳。医学已经这么发达,现代人都不大生病,一生就是绝症。要是有个万一,我想都不敢想。
  妈妈有点神经质,遇事总是紧张,以前大事都有父亲做主,现在这种场面,她怎么可能应付得过来。我顶着风请长假,搬回家里。一边安抚她,一边去照顾爸爸。
  这么个大热天,病房的空调气若游丝,这样的医院住着,没病都要生出病来。我豁出去一口气,把老人转到独立病房,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以清静地好好休息。
  手术成功了,也许是医生仁心仁术,也许就是运气。我总觉得这家医院不大靠得住,医生手术前说得那么严重,结果波澜不惊地就渡过了。弄得像是骗人,从凹凸镜里看东西。
  妈妈说:“你还要怎么样?非要医生说你爸的病没救?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再来,我都要白血球过多。”
  我从大碗里拣着桑葚,吃得舌头和手指头都是紫的。这时手机响了,是泰然。
  我接过来,听他在那边说:“木莲姐,我演不下去了。”
  我跳起来,撞翻了装桑葚的碗,紫红色的果实滚了一地。妈妈也给我吓了一大跳。
  “出什么事了?”我冷冷地问。
  他说:“是我的错。我做不到他们要求的。”
  “他们要求你什么?戏才开拍呢,难道改剧本不成?要你全裸出镜还是学猪学狗?”
  他在那边不说话。我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沮丧,浓浓的惆怅。我感觉得到。
  等我赶到片场的时候,泰然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李导老大不高兴,正在找助理的麻烦,把那个小姑娘使得团团转,欲哭无泪。他就是这样,小男人,有点才华,就自我充气到爆炸。
  我看那小助理,也不禁想到自己的从前。我把助理支开,问李导:“怎么了?泰然和我说他演不下去了。”
  李导忿忿道:“还能怎么?那个小子,吃了点甜头就开始耍大牌了!”
  “不会吧。”我惊讶。泰然其他的不论,谦虚谨慎是没话说的。
  李导指着剧本给我看,“这一幕,要他对父亲抒发敬爱,演个大孝子。这么容易的戏,他却摸不准感觉。不过说他几句,他就闹脾气了。”
  “你说他什么?”
  “不过说他父亲的事。”
  “你认识他爸?”我大吃一惊。
  李导不解,“为什么不认识,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当年演《烽火恩仇》名燥一时的泰修远?”
  李导白我一眼,觉得我做人太糊涂,和人家认识那么久,居然还不知道人家是名人之后。
  我的天,我的老天,他居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上中学的时候天天放学就回家赶作业,为的就是准时收看《烽火恩仇》。我搜集了男主角的照片贴纸,从报纸上剪下他的新闻贴在笔记本里。我做梦都梦见他。原来泰然是泰修远的儿子。
  难怪他那么漂亮,难怪他那么天资聪慧。我就说遗传的力量是惊人的。他是泰修远的儿子。
  我问李导:“既然知道他是泰修远的儿子,你原来怎么那么对待他?”
  李导是势利人中的势利人,鄙视我,觉得我傻里傻气的,“他泰修远拍完烽火恩仇以后,就没再见他演什么好片子,早早退出演艺圈,早早就得病死了。他儿子又不打他的招牌。我怎么知道他是想自己独立闯荡,还是以父亲为耻辱啊?”
  这个老东西。我在心里骂。人有没有出息,又不是比谁活得更长。老而不死,给子孙诅咒的多了去了,他必定就会是其中一个。
  我抓起手袋就往外走。他喊住我问:“你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人。”
  “也好。”他说,“刚才投资商也在,都看到了。他很不高兴,要我换人。”
  我如雷轰顶。“换人?”
  “这才开拍,还来得及。他们改变主意了,好像想捧个新人……”
  “这怎么行!”我跳起来,牛脾气开始发作,“说换就换,有没有一点信用。错了,改就是。既然要捧新人,那当初干吗要签别人。以为有几个臭钱就可以拿人瞎折腾吗?”
  李导急忙拉住我,“阿莲。你听我说。今天这事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庄先生在现场都看得一清二楚。钱是他的,怎么花是他的事。”
  我狠狠甩开他的手。那只手汗腻腻的,我觉得恶心。
  我并没有急着去找泰然。我先去找了那位庄先生。
  庄氏毕竟是大公司,员工素质一流。接待小姐笑得甜甜的,问我是否有预约。
  我当然是没有的。我这样的平头小老百姓跑到这里,像是闯进了大观园,怎么可能会和高层有联系。我于是骗她,说我是李导的助手小赵,有急事找。
  真是个漏洞百出的借口,庄老板居然相信了,他要我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害怕起来。我一定是给气疯了,居然就这样跑上门去找人家理论。我是谁?我连泰然的经济人都不是。难道我能和庄老板说我是泰然一个两肋插刀的朋友?
  还有人家,看看这气派的大门,看看这整洁的走廊,还有这高雅的红地毯。我穿着小T恤和牛仔裤迈出电梯,旁边的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瞬间就照射出我的寒酸。我就这样跑过来找人家谈判了。
  我这几年职业生涯怕是白过了,一把年纪也不知道活到了哪里去。
  就在我自惭形秽又后悔卤莽的时候,一个穿着职业套装的小姐走过来,问:“是不是赵小姐?庄先生在等您。”
  我硬着头皮进了那间办公室。
  那是一间宽大整洁的办公室。设施非常简单,光线充足,有一面电视墙。
  一个男人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对我客气地伸出手,说:“庄朴园,幸会。”
  我看清他。我是在报纸上见过他的,他本人比照片要显得年轻些,但依旧成熟英俊。我还知道他有个十三岁的儿子,太太是名画家,岳父曾是他合伙人。但我不知道他居然那么亲切随和,一点都没有架子。他非常自然地微笑着,接待我和接待朋友一样。
  “木莲。”我握他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指头还是给桑葚染的紫色。
  他挑挑眉毛,问:“你不是姓赵?”
  我汗颜,“是我孟浪了,庄先生请不要介意。我是想来和你说一下泰然的事的。”
  秘书端来咖啡,我们坐下来谈。
  他记性很好,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个男孩子。我今天上午才见过他,他那样的相貌和气质,要人忽略似乎很难。”
  他们都这么说,他们怎么知道这个帅小伙子也曾经满身机油味道在修车厂打工?
  我一杯咖啡下肚,镇定了下来,“庄先生,我听李导演说,您决定换掉他。”
  “是有这个打算。”他说,“你知道的,我们一直都有投资影视业。现在我们有了更好的选择,对方为我们公司这一季的产品做广告。”
  我说:“庄先生,我可否请您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非常喜欢这个角色,为此也做了很多努力。泰然只是一时的孩子气,他绝对不希望失去这个机会的。”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木小姐,你认为有那么多事情是可以重来的吗?”
  要命。庄老板的时间就是金钱,他现在花金钱和我讨论人生哲理。是或否,他怎么不一口气给我一个决定。
  我只有同他委蛇,“我是认为,给一个机会只是举手之劳,却往往能成就一个人。”
  他依旧笑,深不可测的,“木小姐这么肯定他会红?”
  “是!”我豁出去了。
  “为的什么?因为你全部押他身上,不得不相信他?”
  这个刻薄的老狐狸。
  我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调皮地说:“不,我会占卜,水晶球告诉我他会给我带来好运。”
  庄朴园呵呵笑着站起来。这个老家伙,日理万机的,怎么会为这么一个小人物和我磨牙。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张牌,同我说:“那你来占卜看看,这是什么牌。”
  我还能怎么样?我破罐子破摔,一咬牙,说:“方块六。”
  庄朴园按下牌,对我说:“你可以回去了,木小姐。你的那位朋友可以继续把戏拍下去。”
  这算不算奇迹?我站起来。他已经转过身去,回到桌子那边,准备继续处理文件。
  我忽然问:“庄先生,挂那里的那幅画,是不是乔治亚-艾琪芙的真迹?”
  他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是的。你也喜欢她。”
  “是。”我说,“她的花朵大而艳丽,像掩不住姿色的美人。”
  他笑了笑。我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