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第七日。
第八日……
第十六日。
时间天一天过去,云墒身上的红点越来越明显,已渐渐有绿豆般大,但疼痛却很少发生,每当真气削弱情绪激动的时候会引起剧痛,他渐渐明白,疼痛在他身上显得剧烈,在其他人身上却不明显的原因是因为这疫病与气脉相关。
使用太阳术治疗的时候会触及病灶所在,因为使用太阳术的时候首先它会检查和治疗自己的身体,当太阳术冶不好这种疫病的时候,就会引发剧痛,另外情绪激动的时候,它也可能会发作。而其他人由于不会太阳术,却是平安无事。
但从身边的女仆身上的变化看来,所有人的病情发展应当都是一样的,艾玛身上的红点与他身上般无二,并没有太大区别。
不发病的原因,一是因为他们不会太阳术,二就是因为那神秘的圣光。
白塔不倒,疫病会一直存在,却无法流行,恐怕耍到城里的臣民离开阿迦城,没有了圣光的笼罩才会病发身亡。
这和云项的期待差距太远了。
但城里也已经开始谣言盛行,人人对身上莫名出现的红斑恐惧非常,巫医门前排满了问诊的人群,有人说这是在伊蓝森林中产生了新的怪物,在大家夜里睡着的时候在大家身上吸血留下的伤口,也有人说是白塔出现了问题,是圣光出现了漏洞,让大家开始生病。
一个原本自豪而富裕的城邦,人心开始动摇,但生活还在继续,身上的红斑刚开始被发现的时候城里非常恐慌和害怕,但时日一久,发现人人都是如此,并且这红斑出现是出现了,却没有对生活造成太大影响,于是那惶恐又渐渐淡了下去。
云墒坦陈他爱上了娑,却并没有冷落零公主,毕竟在众人看来,娑还是一个少年男子,云墒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上门去。娑也不会刻意来见他,要见娑,云墒总要借着零公主的机会,陪着零公主去见娑。
浑然不觉的零公主却很快乐,云墒常常会给她带各色糕点和小吃,有时候是他让里拉做的,有时候是他在街道上顺手买的,无论是否特地带来的东西,只要是云墒带来的,她都会很开心。
她对自己身上的红斑也感觉到隍恐,但见身边人人都是如此,她本就是个容易欢乐的性子,很快也就没当一回事,能陪在云墒身边,能和娑每天见面,那都是她人生是重要的事。
但前几天,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发现住在阿迦城边缘、靠近聂尔士湖的户渔民身上没有红斑。
为什么?她是在巡视森林的时候路过这个渔民家的,仔细询问以后,他们都说和以前的作息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一直住在本地,很少到城里去,和别人也没有太多交流。她记住了这一家渔民,心里疑惑不解。
今日,她又发现了一家身上没有红斑的渔民。这户渔民住在春碎里尔湖旁,和前面的渔民一样,他们很少到城里去,也很少和别人聚会。
难道红斑的源头是在城里?零公主开始怀疑,这并不是伊蓝森林的异变导致大家的变化,而是一种古怪的东两。
她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所以一开始并没有往疾病的方向去想,她认为那是一种充满恶意的巫术。
住在湖边的渔民没有红斑,她开始询问那些有红斑的渔民,等她把所有的渔民都问了一圈之后,心里开始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她从来没感觉到存在这种极深的恶意,仿佛在阿迦城璀璨的水晶之中存在着一只充满恶意的妖魔,随时都在等待食人的机会。
没有饮用城里井水的渔民都没有红斑,即使不住在城里,但曾经饮用城里井水的渔民都有红斑,甚至有些没有饮用井水,但和有红斑的人居住在—起的人也染上红斑。
这无疑是种可怕的巫术,绝不是森林的变异导致的。她想到森林里猛兽莫名地被屠戮殆尽,想到她和云墒在森林里的奋战,一股出奇的愤怒和恐惧燃烧在心头,她一定要找到这个可怕的妖魔,她要杀了他,一定要杀死这个想要害死大家的妖魔!
她决心从森林的猛兽莫名被杀那件事彻底查起,不明白真相绝不罢休!
她是战神零公主!
绝不容任伺妖魔危害娑的城邦!
这日,娑也正特地约见了云墒,谈到了城里流行的红斑问题。
“我听说你身上也有红斑?”娑坐在椅子上,却弯着腰单手支颔看着云墒,“看来城里流行的红斑并不是只针对本地人,我怀疑这是一种巫术。”
云墒神色自若,“这必定是一种专门针对阿迦城的巫术,阿迦城富裕非常,黄金和宝石必定让他人觊觎很久了。”
娑点头,“但红斑从城邦中间的集市开始流传,施展巫术的人定就住在城里,并且……”她眼里逐出沉思和忧虑,“能接触到零和我的人并不多。”
云墒点了点头,说得好像全然与他无关,“能将巫术施展到你和零身上,这个人必定处心积虑很久了”
“几种可能,水源、食物、人。”娑不笑的时候,眼神沉敛下来,有种恬淡和认真“既然大家都已经中招,那也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会另外调查,你不必担心。”
“我没有担心。”他说,“你别太辛苦了。”
娑抬起头,露齿笑了一下,他看到她眼中的忧虑,那完全没有放松的眉头,即使笑得怎样可爱,也演不去她的忧心和决心。
她没有被他安抚,心里燃烧的斗志,显然绝不会因为迷雾般的现状和云墒的宽慰而减弱。
她和零一样,既不逃避,也不败退,在危险面前她们一启担住责任,甚至以担住那份责任为荣。
为别人不需承担那份责任而感到宽慰。
他出乎意料地欣赏她这份坚强,或许她要是露出更忧虑更害怕的眼神,他就会感到失望。有时候他会忘记一切正往既定的毁灭滑落,以为自己不过在进行一个庞大的游戏,考验着一个城市的根基、人性和勇气,以为自己随时都可以喊停,然后对表现杰出的人赐予荣耀和爱。
但他毕竟没有这样的能力。
“城主!城主!”门外的侍从匆匆忙忙地进来,虽然云墒在座,却来不及避讳,“白塔出事了!”
娑脸色一变,蓦地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出白塔。”
“是种子!”侍从脸色惨白,“白塔的石缝里不知道为什么有植物的种子,这几天种子发芽,把石缝撑开,那是一种奇怪的种子,我们用刀去铲,长老们用法杖去敲,放火去烧都没有用,它还在那里,长得非常快。”
“是什么东西的种子?”娑心里开始飞速地旋转,种子……白塔里有植物的种子?但能进入白塔的有几个人?长老、零、自己、还有——她转过身抱胸看着云墒,云墒露出惊讶的眼神,“种子?”
娑点了点头,“你两次进入日塔,走的是什么通道?”
“大门。”他并不避讳。
娑皱起眉头,她一直以为云墒是从别的什么地方翻窗进来的,“但祭司长老都说没有看到你进门。”否则怎会不把他拦住?
云墒眼角微微扬起,“阿迦城的巫术很有成就,但泰熙国有一种古老的术法,在速度上要强一些他们看不到我。”
娑思考了一下,她没有见过云墒战斗,但从零公主那边也有听说云墒的长处,“那是不是说只要练有泰熙国术法的人,都能很容易地进入白塔?”
他惊讶了,娑的想法显然是在为他开脱,看了她一眼,见她低下头去,笑着默认,她竟是真的如此相信他“不,能避开祭司的守卫,顺利进入白塔的人很少,要将泰熙国的那种突破时间的术法练到那样的境界至少需要二三十年。”他并未骗她,能将偏门的瞬行术练到如此境界的人并不多,他之所以能这么快,有部分是因为他还将古老的瞬行术自行发展变化了。
“那么……你的那些侍从呢?”她举起手指,在空中点,“那些一二三四五六……有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潜入白塔吗?或者——其他的,有这种能力的人潜入白塔之后,会不会留下什么独特的痕迹可以追查?”
云墒笑笑,“我的侍从有几人也能够潜入白塔,但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擅闯阿迦城的圣地。并且,如果泰熙国对阿迦城别有居心,我既然已经进入白塔,何必再假手侍卫?”
娑再次低下头,围着他慢慢踱了两个圈,抬起头,“和我到白塔里去看看。”
他表现得很坦然,跟着娑去了白塔。
射入白塔砖缝的是一种特别的种子,并不是他从泰熙带来的,是和零公主在森林游戏的时候,留心看到的一种银色的灌木。那灌木专门生长在岩石之间,并且根茎往往将石缝崩开,撑起巨大的空隙,他正在寻求不到摧毁白塔之法,见了此种灌木立刻以采花为名折了一段,带回行馆。
经试验之后,这种灌木的种子生长极快,并且在发芽之时就能将沉重的巨石顶起,云墒这才携带种子,在第二次进入白塔的时候射人石缝,果然未过几天,白塔就传来险讯。
但他并没有想到,这奇怪灌木的作用远远大于预计,当他再看到那些缝隙的时候,宏伟的白色石壁已经开了拳头大的裂缝,银色的种子把一边的墙壁顶高,于是白塔已向另外—边倾斜了一些,如果种子继续发芽长大,毫无疑问白塔将会倒塌。
并且这银色的植物深深依附在白色石墙上,竟是刀剑难伤。云墒真未预料到自己顺手拿到了如此趁手的东西,竟似专司用来助他毁坏白塔一般,此时云项的人马应当已走了过半路程,若是白塔不倒,疫病不发,届时兵临城下必然有一场激战,想到这些,心里微略有几分安稳。
娑细看着石壁里的那些银色植物,看了很久,“叫索妮过来。”
索妮是阿迦城中着名的巫女,听娑召唤,很快赶了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这是摩尼草,是恶魔的种子。”原来这种银色的植物是巫师用来做诅咒的材料之一,天生能抵御各种巫术,并且非常坚韧,一般的刀铲都奈何不了它。
“难道连你也没有办法把它从石墙上移走?”娑皱起了眉头,“它是咒术的材料之一,我知道巫女们有一种方法可以把它取走,不过……”她低下头在沉吟,索妮惊讶地看着她,“娑果然什么都知道,巫女们取走摩尼草的方法是用火烧,把它烧成粉末以后把粉末取走,但是这里是圣地,白塔是水之地,谁也没有尝试过在这里引火。”
“在白塔里生火,不知道会造成怎么样的后果。”娑叹了口气,云墒却在想这种植物如此难以获得,他却随手折了一段回来,郁非术在理论上是属火,果然摩尼草生性畏火,如果以强化的有非术将它的根茎捏成粉末,就能把它从墙上扯下来,但这种方法他自然不会说出口。
“这样吧。”娑抬起头来,“索妮你来,用火焰术烧死这些摩尼草,我会在这里维持白塔的平衡,不会让它受火焰影响。”
“娑,火焰术的威力巨大,你不让零公主以武魂之力试试看?”索妮咬着唇,“说不定她的蛮力能把这些摩尼草从墙上拔下来。”
“她可能会连白塔上的石块一起扯下来。”娑笑笑,“没事的,有我在,你尽管放手去烧好了。”
“娑……”索妮显然觉得不妥,娑已经又笑了起来,举起一根手指,“再说下去,是要怀疑我阿兰兹家的能力吗?”
“这个……”索妮张口结舌,就在她迟疑的时候,墙上崩裂之声再响,几块细小的石片跌了下来,摩尼草再度生长,墙壁间的裂缝又扩大了一些。几人一起仰头看着白塔之顶,整个塔顶已经偏移,依照摩尼草惊人的生长速度,也许一两日之内就能将整个塔顶推倒。
索妮咬了咬牙,扬起手掌,念出火焰咒语,刹那间墙壁上燃烧起大片火焰,焚烧着摩尼草。这巫术练就的火焰和普通火焰不同,既不会扩大、也不会熄灭,火焰的颜色忽红忽青,看起采有些可怕。
就在火焰燃起的时候,白塔之内骤然弥漫了一层浓郁的灼热之气,索妮呼唤出来的火焰并不太大,但白塔中的热气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娑张开双手,闭上眼睛,那手臂的姿势就像敞开怀抱拥抱着什么东西,怀抱之中隐约的白光闪烁,白塔内的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只听哗啦一声,本不存在的冷泉倾斜而下,浇灌在长满白花的池子里,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哈!”索妮的火焰显然受到了冰泉的影响,脸色开始变得苍白,额头上也见了汗水,在她施展火焰术的时候娑在旁边施展冰泉之术,双方都会受到影响和冲突。
娑怀抱之中的白色光芒越来越强烈,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云墒淡淡站在旁,冷眼旁观,她的脸色惨白,渐渐泛起了痛苦的神色。
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到了支持不住的时候,一定都还会轻松谈笑的吧?而娑的纯洁之力显然强过索妮太多,娑生怕自己昏倒所以全力施为,索妮却已经负荷不起,脸色更加惨白,而墙上的火焰忽强忽弱,已经完全达不到能将摩尼草烧成灰烬的效果。
但谁也没有放弃,无论是是水是火,两个女人都忍耐着坚持着,没有人在得到结果之前就退缩。
“啪”的一声轻响,娑身后多了一只手掌,眼神一转,只见云墒另一只手掌按在索妮背后,双手一同运劲,一股温热的感觉传人体内,看得到自己身体变得通透,仿佛萤火虫一般,但见娑的冰泉之术和索尼的火焰术渐渐达到了平衡,墙上的火焰慢慢稳定,一阵淡淡的焦味传来,墙上的摩尼草终于燃烧起来,慢慢化成了粉末。
摩尼草被烧成了灰烬,但墙上的空隙还留着,娑和索妮长长地吐出口气,白塔的危机终于暂时过去了,转过身来,索妮惊奇地看着云墒,“谢谢你,你真厉害。”娑倒没有索妮惊奇,反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帮我和索妮施放力量,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叫巫医来?”
云墒唇角微勾,眼里却无笑意,“我很好。”
娑对他出手相助已经习以为常,也跟着他笑笑,开始支颔思考如何弥补墙壁上的空隙,不知云墒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懊恼和愤怒。
她没看见,索妮眼角一瞥却是看见了,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他在气什么?白塔修好了,难道他不高兴?
施术帮助两个人施展力量,他身上的疫病隐隐发作,全身气脉剧痛异常,心里却是对自己愤怒异常——他早已拿定主意要毁白塔,早已对娑和索妮下了杀手。
他只需站在一旁等待就可以轻而易举等到他期待的结果。
结果——结果他出手相助,宛然让自己处心积虑在白塔中种下摩尼草的种子变成一场闹剧。
白塔保住了,娑和索妮安然无恙,他对这结果没什么不满,只觉自己的所作所为荒谬可笑之极,今天这救人之举要是十三侍卫所为,他说不定会怒极杀人,但救人的却是自己。
他早已自己杀了自己,再不能对自己施以更加严厉的惩罚,愤怒和恐惧充斥心头,全身是一片冰凉,睑上却依然保持微笑。
他终是不能不笑。
白塔之事过后,又过了几天。
云墒一大早坐在行馆中喝酒,他嫌弃阿迦城的酒太淡,自己酿了一壶新酒,正在自斟自饮。只听门外匆匆的脚步声,他听那靴子沉重的声音就知道是零公主,果然片刻之后零公主带着两个随从冲了进来,她一向是一脸天真傻气,今天的脸色却很沉重,“姬九,城里出事了!”
“什么事?”他的唇还贴着酒杯,却已弯起了弧度,似笑、而非笑。
“从昨天开始,城里有好多人突然死掉了,死了以后全身都是红斑。”零公主的眼里有浓浓的恐惧,“尤其是城邦的东面,有好几百个人……突然死了……现在尸体……到处都是,挖坑的工人来不及给尸体挖掘坟墓,接触到尸体的人很多开始不舒服,有一些挖坑的工人坟墓还没有挖完就突然死了,好可怕……”
东面?他眼眸微动,难道是因为白塔的东面出现了墙壁的空隙,所以圣光有了缺陷,导致部分人开始发病?心情突然变得非常愉悦,他几乎耍笑了起来,却不能笑,“怎么会这样?”
“那个红斑……红斑是一种病!”零公主突然大声说了出来,“只有喝过城里的水的人,和城里的人接触的人才会得的的—种病!姬九!你和我、大家都得了一种非常可怕的病!我们……我们需要外面的人来救我们,需要巫医、需要很多很多的医生!”
他几乎要赞美这个丫头了,这丫头的想法很简单,嗅觉却很敏锐,不错,这是一种瘟疫,但很可惜的是……没有谁会来救你的。他此时看着零公主的眼光很冷,甚至有种淡淡的鄙夷,没有谁会来救你的,你就慢慢地等死吧。
手上一暖,零公主握住了他的手,“我给你说。”她低声说,“我已经查到了,有人看见,有几个人在城里的井水里倒东西,这件事背后一定有阴谋,在危险没有过去之前,你别出门,在这里等我。”
她坚定地说,“我一定会把藏在城里的恶魔找出来,我会找到医生和药,冶好大家的病,你别害怕。”
她睁着一双诚恳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他,“我会救你的,我会救大家。”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零公主,她是从哪里来的自信,总是相信自己能救人呢。总是亳不怀疑地相信她自己必须去做些别人不需做的事,总是相信自己一定要是别人的依靠和救星,总是相信自己在恐惧面前必须勇往直前,是谁告诉她、要求她一定要说出‘我会救你’这样的话?他搂住零公主的腰,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傻丫头,有再多的勇气有时候……也不一定能做到想做的事,有时候无论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挽不回什么……“你为什么在发抖?”她温顺地被他搂着,感觉到他在颤抖,“你冷吗?”
他悚然一惊,浑然不觉自己在颤抖,却是忍不住,“有一点。”
她脱下自己的披风,笨手笨脚地披在他肩上,踮起脚尖亲了他的脸颊,“别怕,我会救大家的。”
“找到那个恶魔,你会怎么样?”他感觉到披风的温暖,那温暖让他更忍不住颤抖。
“杀了他。”她回答得亳不迟疑。
凝视着零公主的眼睛,他居然因为听到这句话而止住了颤抖,一瞬间几乎要笑了出来,原来自己是这么容易动摇的人,会因为一件衣裳而颤抖,更会因为一句话而冷血。“去吧,找到他,在更多人死之前,你要救大家。”
她笑逐颜开,“你别出门,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微微一笑,看着她蹦蹦跳跳地出门,那背影一去,他的笑也瞬间消失,变得阴寒。
这丫头已发现了问题,他居然不知道那天派遣张友贾往井里滴落鲜血的时候,有人看见,看来想要拖延时间,就必须有所动作了。
但——他沉吟,这会是那丫头引蛇出洞的计策吗,会是因为她有所怀疑,所以特地来告诉他有目击者,引君人彀?
她有如此聪明吗?他沉吟了很久,终是摇头,他不相信零公主会有这样的心计。
那目击者呢?他回房迅速换了身衣服,以易容药物涂花了脸颊,混在人群中走了出去。
街道上的人并不多,但有一些地方人非常多。
城里每一个巫医家的大门口。
更多的人在家里自闭家门,惶惶不能终日,很多人在二楼的窗口眺望,彼此眺望的眼神是多么的惊恐,谁也不知道自己在眺望什么,或许是希望能看到有神明从天而降,破解这场恐怖。
惊慌、不安、恐惧和绝望的气氛是如此浓郁,让整个原本闪烁着黄金之光,自信而自豪的城邦在一天之内变得宛如鬼蜮。他跟在等着看病的人群身后,突然路上有个人摇了两摇,就这么跌下去不动了,他身边的人大叫一声四散逃开,恐惧地瞪着那具尸体,却是谁也不敢去触摸他。
云墒不自觉地笑了笑,人啊,即使自己早已身染瘟疫,却也不敢去沾惹具尸体,这要说是自私还是软弱呢?或者是—这就是活人的坚强?无论身在怎样的绝境,都不惜一切的想要活下去。
但活得下去吗?
活不下去了。
街上走动的这些、楼头眺望的那些、怀抱婴儿的母亲、牵着孙儿的祖父,痛苦呻吟的乞丐、笑脸迎人的商人……都只是一些还在活动的骷髅。
他们不知道他们已死。
就像他们不知道神并不存在。
街上一具一具的尸体东倒西歪地倒下,疯狂逃走的人越来越多,街道也越来越显得空旷,死尸的气味引来乌鸦盘旋,有谁家阳台上的花盆被乌鸦冲撞了一下,跌下来啪啦一声碎了满地。
花盆里枯萎的花朵和泥土一起溅起,折断的枝叶扭曲在地上,被逃命的人践踏得粉碎。
“报——市民谁也不许出城!谁也不许出城!”有个娑的侍卫拖着长长的橙色旗帜,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嘶吼,“娑大人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城!”
街头突然冒出了成千上万的声音“为什么?娑大人不让我们逃命?”“为什么不让我们走,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我们绝不留下!”“娑大人和我们一起走吧!”
号令官将橙色的旗帜插入广场正中,“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
“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号令官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所有出城的人都死了,死得和这些人一模一样。”他拔刀指着大街上的尸体,“娑大人说,谁也不许出城!在圣光的保护下我们也许还有生机,离开了圣光的庇护,我们都会立刻变成尸体!”
街道上、楼房里、窗台上突然都静悄悄的没有了声音,号令官撑着那面橙色大旗站在猎措的风中,“我们已经中了恶魔可怕的巫术,叫做瘟疫。”他大声嘶吼,“但是不要紧!我们有不败的娑大人!我们有智慧的娑大人!大家不要离开城邦,等娑大人修补好白塔,等零公主找到恶魔,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云墒站在墙角听着号令官的豪言壮语,听着不多不少的人随着他的激励而呼喝,这座城的心就是娑,只有娑,娑能让人心团聚,她能让白塔复原,她能满足她的臣民所有的要求和愿望,她是这座城的信心和依靠。
他突然又开始后悔,为什么有那么多机会,自己竟然没有一次下手?
为什么非要等到她疫病发作?
为什么不能一下子杀了她?
还有那白痴一般的零公主,日日纠缠,偏又直觉灵敏,再碍事不过的两个女人,杀了这两个女人,再放火烧毁白塔,阿迦城的一切就将灰飞烟灭。
而他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他想到他说:“娑,我不想看你站在那里面,刚才我……有点怕。”
他还说:“你可以不接受,可以不喜欢,但你不能拿零当借口规定我不许在乎你!”
于是他想他已经完全疯了吧,为什么想杀人的心如此情真意切,而想爱的心也……如此情真意切。
他深吸一口气,天空的光芒黯淡,表示娑维持的圣光在削弱,她快要支撑不住倾斜的白塔,死亡的人越来越多。随处可见的尸体、漫天盘旋的乌鸦、恐怖而痛苦的亡者的面容……奔逃而逃无可逃的人群,他想放声大笑,眼里却掉下眼泪,胸口的血液沸腾得像要烧坏,而全身却在发抖。
像掉进了极冷的湖水里。
像娑站在圣泉中。
世界结成了冰,无处可寻一丝一亳的温暖。
“救命啊!城外来了一群怪人!救命——”有个老猎户连滚带爬地从城门回来,“有军队包围了城邦!有军队!成千上万的骑兵!数不清的骑兵!”
“有敌人军队袭击!”
城里虽然片混乱,却还是迅速拉啊了警报。云墒惊讶了,他还没来得及走到井水那里,就已经听说了攻城的消息。
怎么会立刻攻城的呢?他第一次对云项的决定感到困惑,难道是他看到了出城即死的百姓,知道了城里瘟疫流行,败局已定,所以才立刻攻城?
这骁勇的作风不属云项的风格。
他沉思再三,只得出唯一的结论:这次领军攻城的人、千里远道而来的人,不是云项。
他会是谁?
他必然不知道城里惊人的瘟疫不分敌我,触者传染,所以才胆敢挥军直入。
这说明——他电只是云项的一颗棋子,云项没把他的死活当固事,甚至不在乎让他全军覆灭。
最有可能的人——泰熙国兵马元帅,云项和云墒的知交好友,“雁翎哨”左千秋。
云墒迅速找了一处隐秘处所,极快地洗去脸上的易容,看了看传信之人来的方向,一瞬间电光石火,人影一飘,谁也没有看清的瞬间,他已使用瞬行术穿城而去。
城外尸横遍野,想要逃出阿迦城的人比想象的更多,不知云项挑选了哪一种疫病,有些卧倒的尸身已经开始露出白骨,分明刚死不久,却好像早已在身上腐烂很久了。
云墒看在眼里,却视若未见,一路连续交替使用瞬行术和漂浮术,出城不过十里地,就已看到泰熙的营地。
旗帜赫赫,军营坦坦,左千秋扎营城前,竟是选择得如此之近、且毫不掩饰。
他必然是经过探子回报,知道城内混乱,并且阿迦城的人民不善争战,组织无序,绝无可能抵挡他的万余人马,所以才如此自负。
先锋已经和城民接触,瘟疫的结果很快就会传出来,左千秋能消耗城内多少人力?云项不可能无缘无故让左千秋出兵攻城,云项很可能意不在消耗阿迦城的战力,而在消耗左千秋的实力,左千秋当朝领兵数万,云帝对其信赖有加,虽然左千秋和云项关系密切,但云项显然对他并不放心。
六哥……算计左千秋的时候,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云墒越过重重营幕,直闯主帅的营房,尚未到达已听到有琴声响动,优雅清净,心如止水。
兵刃纵横,刀光闪烁,泰熙将士严阵以待的军营之中,有人却在弹琴,并且指法流畅意态恬淡,不输饱学的世外隐者。
“九弟。”琴声末停,营帐里有人已柔声呼唤,“来得好快。”
云墒撩帘而人,只见主帅营帐里一张琴台,云项懦衫披发,状若新浴,双手尚搭在琴上,一派悠然自惬。他上下看了云项一眼,唇角微勾,却也不笑,只抖落些许部夷,“不回信,远道而来,是怕我不死,所以领军前来杀人吗?”
“是。”云项平静回答,神色丝毫不变。
“那左千秋呢?”云墒靠在帐上,并不想坐,“你要杀他?”
“我是救他。”云项缓缓地道,“我要谋反,他身为兵马元帅,对云帝忠心耿耿,你说有什么方法让他安分守己、不和我作对?他是我多年好友,要杀人我不忍。”
“你要救他——所以你要将他拖在这里,来不及回去尽忠?”云墒眼睫抬起,“你不信我,怕我不死,你要拖住左千秋——所以你捏造我在阿迦城勾结邻邦伺机谋反的消息,调开左千秋,消耗他的人马,然后京城之中能阻你之人也就寥寥无几了。”
“六弟你一向聪明。”云项的视线慢慢落在他那张古琴上,“也一向乖巧听话……”
“是么?”云墒笑笑,殊无笑意。
“但我不明白,你是如此顺从,为什么却不能信任?”云项铮的一声拨动了琴弦,那琴声清澈至灵,宛若泉响,“一个人能二十年全做违心之事,做到最后居然还不是心甘情愿……实话说,这份忍耐,连我也做不到。”他按住了悠然而晌的那根弦,叹了口气,“九弟,你太可怕,你说我该怎么信你?”
“你用我……你也怕我……我知道。”云墒依然笑笑,“但我还没有反你,你为什么不信我?你让我客死异乡,我真心领情,你究竟是怕了我什么,需要突然领军,非杀人见尸不可?只是为了左千秋么?”
“我怕你迟疑了。”云项慢慢推开琴台,站了起来,他一推一站,举止淡雅从容,风度宛然。
“迟疑什么?”云墒低沉地司。
“迟疑什么?”云项从袖中提出一物,正是云墒写的那封信,“写这封信,你迟疑了多久?为了什么?”
“我迟疑了吗?”云墒唇角笺了,眼不笑,“一辈子都如此敏锐,你不觉得累么?”
“我是你亲生兄弟,不需要如伺敏锐,就会知道你的确是迟疑了。”云项一字一拖,缓缓说话,语调清幽缥缈,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迟疑了,所以就必须死第二次,六哥……”云墒往前走了一步,云项微微一顿,竟是半步微退,云墒笑了一声,“答应你客死异乡,是因为支持你的雄心,也是因为你为我身后归宿打算,我领情。但第二次——杀一个已经自杀的人,兴师动众穷兵黩武,有必要吗?”
“会说到‘兴师动众’,用到‘穷兵黩武’这种词……”云项的脸色微微发白,“你为了什么而愤怒了?你同情了谁?你同情了此战枉死的将士?你为阿迦城满城的百姓而不平吗?”
云墒眼神一变,浓郁的艳彩和杀气迸发,缓缓往前一步,云项再退半步,身后已是营帐,退无可退,只听云墒缓缓地道,“我确是迟疑了,确是同情了,也确是为了某些人而不平,但——六哥,在今日之前,我所做的决定……是灭城,而不是救人。”
云项脸色微变,云墒再进一步,两人之间便只隔了一具琴台,云墒抬起手按在琴弦之上,只听砰然乱响,七弦俱断,琴碎满地,“我看见满路的尸体,满城的恐惧和不安,逃亡者死于城外,坚守者仍努力不懈,腐烂的尸骨引来满天的乌鸦……”他背手指向阿迦城,“那里面是人间炼狱,但我仍然决定让它死——”
“是么?”云项站定崩裂的琴台之后,云墒三步逼近,他退了两个半步,气息却渐渐变得淡定,“但我不信你,率军攻城,让你失望了。我不但率军攻城,还故意让左千秋的部下去城内送死,让你愤怒了。所以——你决定反我,你决定救人救城了?”
云墒日不转睛地看着云项,过了很久,他道,“是。”
很简单的一个字。
力若干钧。
云项唇角微勾,“九弟,若是我告诉你,你身上的疫病并非无药可救,你还会决定反我吗?”
一言之后,营帐内鸦雀无声,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一者威仪深沉,一者智珠在握,谁也不落下风。
就在此时,一人撩帘而人,“诶?九王爷?”
云墒负袖,缓缓转身,撩帘而人之人一身铠甲,正是许久不见的左千秋。左千秋眼见云墒显然也很惊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眼望云项,手指云墒,“云项,这……他……”云项上奏云墒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左千秋因此率众而来,结果前锋小队还没攻人城内,却在自家营帐里看到云墒,刹那头脑一时混乱,竟忘了要动手抓人。
“千秋,叫卫兵擒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回城!”云项当机立断,“来人啊!”
左千秋一声吆喝,门外闯入十来名士兵,—起拔刀在手,拦截云墒各处出路。云项手按长剑,左千秋从营帐的兵器架上抢过一支长枪,将云墒前后路堵住。云项拔剑在手,衣袂微飘,他的剑术堪称泰熙国第一,“九弟,束手就擒,免得刀剑相向。”
云墒的眼睛笑了,他不看左千秋,就看着云项,眼角微扬,“本朝第一懦将六王爷,‘雁翎哨’左千秋,两人联手齐上,就留得下人来么?”
左千秋脸色慎重,云墒虽然沉迷酒色,但和云项云墒相交甚深,深知云墒精通多门秘术,纵然自己两人齐上,也的确未必留得下人来。云项却是一扬衣袖,泠泠长剑横在云墒面前,竟当真是打算动手。
云墒目中寒芒闪烁,“你真从不避讳落井下石。”
“哦,我的确从不避讳。”云项语调柔和,“既然你已来了,不留下你,难道是放着让你回去和皇上为难吗?”
左千秋闻言眼神一变,他不知云墒所指“落井下石”是指他身染重病,只当指的是以多为胜,云墒的漂浮术、瞬行术令人难以匹敌,若是让他脱身而去,纠集阿迦城内众多巫师,再以重金雇佣兵马攻击泰熙,以泰熙当今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局面,如伺抵挡得住?云项一语刺激,左千秋大喝一声,长枪突出,疾刺云墒胸前。
云墒横袖疾扫,长袖卷住枪头,一拖一带,左千秋心知无法与他超越常人反应的瞬行术缠斗,脱手放枪疾射,抢过兵器架上一柄长刀,沉力砍落。一枪一刀一起,云项雅袖舒卷,袖中剑半掩半露,轻点云墒下三路。
云项与左千秋联手,刹那间劲风翻动,刃影流闪,云墒袖卷长枪,蓦地翻枪在手,横扫而出,但听金铁交鸣之声叮叮当当不绝干耳,长枪在左千秋刀上连撞三记,当啷一声左千秋长刀脱手,顿时呸了一声。长枪受左千秋刀上蕴力所震,枪头扭曲变形,—弹之下,横扫云项腰际,云项袖中剑轻灵柔软,无法格挡,只得纵身避开,一记凌厉袖风拂向云墒颈项!
三人已过手数招,身后那士兵方才大喝一声,纷纷挥刀而上。云项要留下云墒,左千秋只当他是为皇上拼命,当下指挥众士兵前后包抄,布下天罗地网,势必生擒云墒。
云墒长枪点挑敲扫,这是他第一次使用长枪,却不见沉重之态,云项袖中剑越挥越快,剑光织网如月,光华灿烂,剑风破空连发啸声,却是曲调宛然,如奏名乐。云墒扬手将长枪向云项掷去,沉重的铁枪蕴足力气,云项长剑连挥当当当当乍闻数十声撞击,那柄长枪依然迎耐扑来,他纵身而起,一足横踢,啪的一声长枪掉头倒飞,直射云墒!云墒长枪脱手,大喝一声破帐而出,那身影竟是在长枪前瞬间消失,似乎非但超越了时间,还能超越空间,堪堪出帐,外面数十支长箭破空而来,身前云项的长枪嗡然而至,只有险上加险。左千秋抢出帐外,尚来不及出手,只见半空Z中长箭如雨般倒射而回,簌簌有声,接着当的声巨响,那柄长枪疾插入地,在阿迦城外不甚坚固的泥土之中,竟然人地四尺有余,几近全没!左千秋骇然变色,抬起头来,人影杳然,云墒竟是借云项那一枪之力漂浮起来,扫落所有长箭,已经去得远了。
回看云项,只见他眉头徽蹙,却是不见喜怒之色。左千秋知道这位好友心智高绝,问道,“接下来,该当如何?”
“忘却今日之事,先听战果吧。”云项垂下衣袖,激战之后,他的语调依然平和,神色如常,气息匀和不乱,“九弟既然坚持要反,你我再劝也是无用,让他去吧。”
左千秋心中微微一寒,简单一句“让他去吧”,云项是不再顾恋兄弟之情,就此当作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