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天朝国的运河航行,走水路或坐马车,他们四处奔波,个个都好像成了旅行家。不知哪天才可以找到老王,金福十分茫然。他们到了旅馆,住了几个小时就马上离开,进了饭馆也是急忙吃点东西就立即赶路。不论到哪儿,金福都出手大方,目的就是要争取时间。
显然,他不是出差做生意的商人,也不是有公务在身的满洲官员;他不是位画家,去寻觅自然的美景以写生作画,也不是位著名学者,去藏书楼寻找古老的文本;他不是去宝塔寺参加考试想中秀才的学生,也不是一位到处寻找神圣的榕树的佛教和尚,他更不是爬上什么名山去许愿的香客。这位“耿南”像个旅行家,神神秘秘,到处漂荡。
这位百岁寿险公司的顾客除了不断地东奔西走、四处寻找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处于高度警惕状态的克雷格和弗莱一路陪同,小宋也在后面跟随。但金福对现状感到不满,他一个劲儿地赶路。这可能是出于双重目的:躲避老王和寻找老王。一方面,他想发泄这么长时间以来积在心中的怨愤;另一方面,时刻处于运动之中,可以免除老王对他的威胁。天上飞的鸟总比呆在林中的鸟难射中一些。
金福一行在南京乘坐一艘美国汽艇准备西进。这种汽艇不仅速度快,而且十分舒适,像是一座海上漂浮的旅社。汽艇连续航行60个小时后,在汉口港靠岸了,这里是长江与汉水的交汇处。
有一块怪石屹立在河流中央,被称为“小孤儿”。由于来这里观赏的人太多了,一些佛教和尚干脆在这里建了一座庙宇。而他们都顾不上看一眼,更谈不上去欣赏。
到了汉口,金福同意在此休息半天。这里由于太平军的暴动,几乎成了一片废墟,许多地方不可能修复了。无论在长江右岸的汉阳区府、商业城,还是在左岸的湖北省府所在地武昌区,都找不到老王的任何踪迹,也找不到金福曾在南京那座庙宇大门上发现的几个神秘字迹。
如果克雷格和弗莱想通过这次长途跋涉,进一步了解中国其他地方的风俗习惯的话,那就太令他们失望了。因为他们要拼命地赶路,就连走马观花的机会也没有,给他们所留下的印象只不过是一些城镇和乡村的名字而已。他们对各地的风土人情一概不知,当然更谈不上感兴趣,从而去谈论这些话题了。甚至他们相互之间连话都很少讲,有什么必要讲呢?凡是克雷格想到的,弗莱也想到了,二人只是自言自语一阵罢了。他们对各地丰富多彩的建筑风格来不及观赏,对宽敞而笔直的街道、美丽的高楼大厦和欧洲人居住区的林荫小道也没有留意。他们觉得每个城市的市区总是冷冷清清,生气全无,而郊区却充满了生活气息。
乘船沿汉水继续向上行驶100多英里就可以到老河口,金福决定乘船去那里。克雷格和弗莱感到这是英明的决策,十分高兴,因为走水路比走陆路安全得多,而且可以使他俩更有效地观察周围的情况。小宋就更不用说了,他求之不得,乘船可以减轻旅途的疲劳,而且他会很清闲——克雷格和弗莱兄弟俩坚持对主人的安全承担全部责任,全面地照看主人。小宋在一个角落里睡了一整天,感到格外舒适。他最关心的就是按时吃饭,而且胃口特别好,每顿都吃得很香。
一两天的航行后,大家突然发现饭菜的味道变了,不像原来那样合口味,这才知道船已到了北方。原来吃的是米饭,而现在桌上摆的却是未经发酵的馒头,从蒸笼里拿出来就吃,非常可口。小宋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他很不适应。他讨厌吃馒头,每次都哀叹为什么没有米饭,他无奈地用筷子夹着一个馒头扔进大嘴里。如果能吃上一碗米饭,喝上一杯茶,他会感到十分满足。尽管这艘汽艇食堂的烹调技术相当高超,但他还是不喜欢吃这种口味。
实际上,他们已到了主产玉米的地区了。乡村的田野起伏不平,远处有许多小山包,与明朝构筑的那些防御工程差不多高。人工筑起的堤坝拦住了河水,但水面却更宽更浅了。
船到了襄阳府,在离海关不远的地方抛锚停几个小时,顺便加了煤。金福没有上岸。有什么必要上岸呢?他觉得这里没有值得可看的东西。如果在这里碰不到老王,老王也找不到他的话,他希望能葬在此地,因为这儿正是中国的中心地区。
船过了襄阳府后,他们到了樊城贸易中心。这里两座城市相对而建,河左岸是沙洋府县城所在地,右岸是城郊,这里的人口流动量很大,到处可听见商贩的叫卖声,接下来是县府官员的住宅区,一片寂静。从襄阳府再往北上,就是老河口,河流在这里来了个急转弯。由于天旱,河里没水,船不能再继续向前行驶。
从这里开始,旅程完全不同了。原来走的是水上的“平坦的摇滚路”,而现在走的是崎岖不平的简易公路,航行平稳的汽艇已被原始的交通工具所替代。马车在这种路上颠簸得厉害,不过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似乎感到很满足了。可怜的小宋情况又怎样呢?这种变化对他来说是很不幸的,他不得不沿路跋涉,所获得的只是劳累和惩罚。
说实在的,在这种艰难的旅途中小宋他们不得不紧紧跟随着金福。当然,无论是谁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件美差。金福下定决心继续前进,至于旅行的方式他并没有过多考虑,只是急急忙忙从一个城市奔向另一个城市,从一个省跑到另一个省。他们有时乘车,不过这是什么车呢?它是用一个大木箱绑在一根轴上,后面一边一个轮子,摇摇晃晃,一点也不稳。上面盖着遮阳或避雨的天篷,一对倔强的骡子拖着往前奔跑。有时,人可以坐在骡子的鞍上,在这种用帆布做成的一边用一根竹竿拉着并吊起来的鞍子上,虽然可以伸伸头,甚至可以躺在上面,但在坑坑洼洼的路上上下左右不停地摆动,就像乘坐海船一样颠簸。
克雷格和弗莱骑着可怜的驴子。这些驴子一旦烦躁起来,就会乱蹦乱跳,因而车子颠簸得越发厉害。他们走在金福的两旁,成了真正的保镖。小宋牢骚满腹地跟在后面步行,嘴里不停地喃喃诉苦,又不时地安慰自己。每当他感到自己的步伐过快,就停下来偷偷地呷一口白兰地提提神。他一走一晃,这恐怕不完全是路不平,也可能是有点醉了。
后来,驴子和骡子没法用了,他们就改为骑马,金福一行朝着西安方向行进。西安是大清帝国西部重要的古都,有些唐代皇帝当年曾长期住在这里。途中有一片漫无边际的荒凉平原,这是他们必经之路。经过漫长而艰难的跋涉,他们个个都疲惫不堪,最后终于到达了遥远的陕西省境内。
他们到达陕西时,正是农历五月,天气非常炎热。陕西南部的纬度与西班牙南部差不多,公路上没铺沙砾石,微风拂过,黄色尘土四处飞扬,一片黄雾茫茫。凡路过这儿的游客都会从头到脚满身灰尘,这里是黄土高坡,是中国北方很特别的一个地带。人们把这个地方说成是“无土无石,只有暂未形成石头的坚硬的土块”。
从这些乡村走过很危险,就连这儿的警察也畏惧行刺者的刀子。在这里,人们夜里不敢单独行走,因为地保下班后,那些流氓痞子便出来活动。好几次,他们在那些黄土墩的隘路处碰到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看起来很可疑。不过一旦他们有不轨的企图,克雷格和弗莱腰间的左轮手枪足以对付他们。
不可否认,克雷格和弗莱还是感到惴惴不安。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义务就是保证这位“百岁爷”的绝对安全。不管金福是被老王行凶刺杀,还是途中被拦路抢劫的强盗行刺,其性质和结果都一样。同时也不可否认,金福自己也惊恐万分,十分担心自己的安全。现在他对生活有了新的认识,新的向往,比以往更加依恋生活了。因此,正如克雷格与弗莱所说的那样,“他现在渴望保全自己的生命”。他们的话虽没有逻辑性,不过很有道理。
数日后,他们一行来到了西安府。要在这里找到王先生的踪迹似乎不太可能。这里不是漏网“长毛”常去的地方。大革命中,暴乱分子未能成功地登上城墙,清军的守卫队始终坚守在这里。哲人老王喜欢四处寻找考古珍品,他对奇怪的碑文很感兴趣。当地博物馆里陈列着许许多多的碑文,人们称为“碑林”。因此,他一定去参观了,别人可能不去看,但哲人肯定会去的。
西安是中亚地区的重要贸易中心。游人来到这里总要逗留一段时间。但金福不久便离开了,继续北上,途经渭河峡谷。渭河发源于黄土高原,因此河水呈黄色。穿过峡谷后到达华阴,这里曾是1860年回教徒起义的地方。他们有时乘马车,有时乘船,经过长时间的旅行,终于到达了潼关要塞,这里是渭河与黄河的汇合处。
黄河取名于黄色的河,发源于中国北方,流经中东部各省,注入黄海(1)。黄海实际并不黄,不像黑海是黑色的,红海是红色的,它之所以取名为黄海,是根据皇帝的象征颜色而命名的,它自然会以此为荣。同时,用这种名称命名,在某种程度上也把黄海的特征描写出来了。它给中国人带来了不少烦恼。给黄河取这样一个名字,也可能是因为每年洪水泛滥给中国运河造成了重大的影响。
潼关不是个商业城市,而是个军事基地,长期由清军的分遣队把守。这支部队是中国军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金福的随行人员,都很想在这里找个舒适的旅社,吃一顿可口的饭菜,睡上一个好觉,好好休整几天——要不是因为倒霉的小宋讲错了话,或许这愿望可以实现。
愚蠢的小宋一不小心在旅社里把主人的真实姓名讲了出来,全然忘记了他们的约定。这次不谨慎,他又被剪掉了好长一截辫子。
“瞧,金福来了,唯一的愿望是活到一百岁的人,现在就在我们镇上。”这一消息立即像野火般蔓延。人们很快从四面八方汇聚到金福的周围,要亲眼目睹这位“百岁爷”,而金福只好立即拔腿就走,后面跟着他那些形影不离的伙伴。他们一口气跑到了一个无名的小村庄,自然是筋疲力尽了。这个小村庄离潼关不到20英里,他希望在这里隐藏一下。
由于小宋说漏了嘴,给金福带来这样大的麻烦,他为此伤透了脑筋。佣人的这一错误不可原谅,于是他的辫子又被剪了很长一段,现在留下的头发已不多了,像个罪犯一样让众人讥笑。一上街,后面跟着一群顽童嘲笑他、呵斥他。可想而知,小宋是多么难受啊,从心底希望能尽快结束这次漫长的旅行。
究竟要到什么地方才能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旅行呢?金福是否一定要按照对毕达弗所说的“一直不停地走下去”呢?
在这不出名的小村里避难是极不方便的,他们得立即离开这里。他们发现这里没有马、驴、车,也没有骡椅,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可选择,只能步行。金福不愿意步行,但目前的情势,他只能希望不会步行太远。他似乎从中悟出了一些道理,他发愁,发怒,抱怨自己,抱怨这个世界,但真正应该抱怨的,还是他自己。他为过去而叹息,那时他过着平平安安的生活,没有任何事情来骚扰他。他认为,如果麻烦与烦恼是人们得到安逸生活而必不可少的话,那么,他的一生也经历得够多了。
他什么没有见过?有些人身无分文而生活得非常幸福,他见过无数的农民虽在农田里挥汗如雨,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快乐;他见过那些艺人们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唱着欢乐的歌。这就是工作,也许需要这些工作才能给生活带来真正的快乐。总之,他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是他自己命苦,注定该过这种艰难的生活。
同时,克雷格与弗莱找遍了整个村子,希望能找到某种交通工具,但都是徒劳。绝望之中,他们总算弄到了一个车子,仅有一个,而且仅能坐一个人。尽管他们找到了一个车,却很不幸找不到拉车的人。
这种车恰好是乡村里的那种帕斯卡三角形手推车——有点像法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帕斯卡发明的车。不过也许在他之前就有人发明了,有可能是那些发明火药、指南针、风筝的发明家发明的。这种手推车的车轮子不是在车身中间,而是安装在车身后面的,车身的下面分为两个隔间,一间坐人,另一间放行李。
车夫一般是男人,也只能是男人,车子不是按常规那样拉的,而是从后面推的。像双轮双座马车那样,车夫坐在车的后面赶车,并且不妨碍乘客视线。桅杆还可以插上四方形风帆,顺风时产生一种推动力,而且比那些最没忍耐心的旅行者所想象的要大得多,快得多。
看来此车不是用来出租的,因为车上没有配饰。一切安排就绪后,金福上车就座。
“好了,小宋?”他吩咐道。
“准备好了,老爷!”小宋回答,他准备坐在推车后面的隔间里。
“不,不,那里是放行李的。”金福大声叫道。
小宋大吃一惊,问:“那我呢?”
“你推车,伙计,你推车。”主人喊道。
“老爷……什么……我……我推车!”可怜的小宋一听就吓坏了,讲话结结巴巴,茫然不知所措。他两腿发酸,蹒跚而行,像匹刚参加完比赛的马,精疲力竭了。
“来吧,小宋。”弗莱和克雷格说。
“推车!”金福望着佣人脑袋后面不长的辫子重复说,“推车,奴才,注意别把车推翻了。”他打开车闸,右手手指叉开,像把钳子般紧紧握住手柄。
小宋二话不说,只得挂上车轭,手握车柄,开始推起来。此时恰好顺风,架起风帆,克雷格与弗莱走在车子两边,一开始就是轻快的小跑步。
开始小宋很不高兴,感觉受到了一种屈辱,后来觉得自己不过就像个赶马车的车夫,先前的那种怨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况且后来他发现克雷格和弗莱也愿意轮换着帮助推车,他觉得这种羞辱算不了什么。由于是顺风,实际上也就没那么辛苦了。手握车把驾驭着推车,还真有点像个舵手。
金福想要伸一伸腿,就下车走路,走累了就坐车。就这样,金福一行继续向北走,避开了河南省的开封府,一直沿着北方的运河走。20年前,当黄河恢复它古老的河床时,这条运河才形成从产茶区到都城的水路,全长几百英里。穿过山西省,他们进了北直隶省,朝北京走去。
他们途经天津,这是一座大城市,有四十多万人口。四周有城墙和两个要塞围着,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港口,就在北河与帝国运河的汇合处。从曼彻斯特进口的棉花、毛纺产品、铜铁制品、德国火柴、檀香等等货物以及出口到国外的红枣、叶睡莲等,均在这个巨额的港口交易,每年的交易额约1.7亿美元。不过,金福对这个奇特的港口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尽管这地方很美,金福却不想逗留,哪怕是挤点时间去看看重新改建了的“鬼门关”或沿“灯笼街”散散步、观赏一下那些活灵活现的走马灯。他也没有进那家“和睦和友谊的华丽餐馆”吃一顿饭。这家餐馆是一位名叫柳老齐的回教徒开办的,尽管回民有回民的教规,但他的酒水有很高的名望,他曾谢绝了省府总督和中堂邀请他参加庆典的请柬。自1870年,他还谢绝了一名枢密院官员,即帝国议员,与中国穿黄马褂的大人们一样,享有穿四品青金石蟒袍的权力。
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吸引金福驻足停留,他只顾往前赶路。他绕过港口码头,那里一袋袋的盐堆成了山;他跨过市郊,那里是英美两国的住宅区和赛马场;他穿过葡萄园和专供市场销售的蔬菜园,又到了满是高粱、大麦、芝麻的乡村;他横跨辽阔的平原,看到一大片灌木丛,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兔子、斑鸠、鹌鹑,这些动物常常成为猎鹰和隼的猎物。
现在,在他们脚下的是一条60英里长的柏油路,路的一边长着各种各样的树,另一边长满了灯心草,一直延伸到河边。这条柏油路直通北京。他们在通州停了下来。金福精神饱满,克雷格和弗莱也跟出发时一样情绪高昂,只有小宋没精打采,满身灰尘,他还是最担心自己的辫子,现在只有几英寸长了。
已经到6月19日了,距离与老王约定的日子只有七天了。然而还没有老王的踪迹,他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老王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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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现为注入渤海。——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