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床脚有一个柜子,里面保存着所有的遗物、日记和信件——全都是他过去爱人的纪念品。他随意将手伸进柜子里,抽出一份文件夹,里面装的全是艾琳的信,这一沓信的最上面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信,都是她替她叔叔写的——他叔叔讨厌笔墨,所以由侄女作为秘书代笔,他自然非常高兴——而整个一沓信的内容就是他叔叔毕生的经历。
他点亮一盏灯,将那些记载着他年轻时代最美好岁月的信铺陈眼前。他背对着客厅的门,开始看信,一张一张地翻阅着那些信纸。信中还提到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而这些优质的薄薄信纸却让他想起了写这些信的手。他从没见过如此能表达情感的手,如此精致而坚定,如此灵巧而匀称。他经常这样逗艾琳,说他可以凭她的手断定她是高兴还是伤心,是在笑还是在哭。她的字迹也能准确地表达出她冲动或者自控的内心情感。这时,他从那一沓信中挑出一些,再看一遍,而已经看过的信一张张堆积在眼前,他感到周围封闭的氛围孤独而忧伤,快让他窒息;他就像躺在自己的墓穴里,一个声音从这些信页中响起,向他重述着曾经的生活——那早已毁于一旦的零落往事。
她写道:
亲爱的,你从墨西哥寄来的那封长长的信,我把它给叔叔看了,我坚决说两个恋人之间的通信内容只与恋人双方有关。可叔叔说,“像这样一封密密麻麻写了十六页的信,不可能只是写的情话;没人能容忍这样的事,谢天谢地,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写信人的天堂——维特的时代了”。所以我就把信给他看了,他把信还给我时,脸上还带着他一贯的滑稽表情。他说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恋人;他先详细地描述了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孩长什么样子,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讲那些有着如此特质的秀丽女孩,就好像只有这样才最能讨她久远爱人的欢心;可要是我说乐意见一见这些帕克维塔斯、卡提塔斯和玛吉克维塔斯,他不但不会嫉妒我的热心,还会称赞我轻微的嫉妒特质,当然,在这种作为聆听者的情况中,这种特质对我来说是非常有用的工具。
我笑了,他摇着头,去了俱乐部。
可我在心底仔细一想,为什么我居然连一丝嫉妒之心都没有。也许是因为,我的心已全然被你占据,容不下任何东西;没有自负,没有恐惧,没有贪念,也没有怀疑。我从未停止思考,为何我们会爱上对方。可爱了就是爱了;我对于我们爱情的感觉,比对我自身存在的感觉还要强烈。也就是这个原因,我们的爱才看似永远不会改变。你并非因美貌、智慧、风趣和可爱才爱我,而是因为我就是我,你爱我的一切,爱我的优点,也爱我的缺点,你知道世上只有一个我。所以,也许你在海的那边,会遇到比我漂亮、比我动人、比我聪明的女人,可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我;因为我知道这些,所以每当夜幕降临时,我都能将这封长达十六页的越洋信放在枕头下,安然入睡,然后便会梦到你,我从未想过要用毒药和匕首将你从那些黄褐色皮肤的克里奥尔人手中抢回来。
因为我知道,我最亲爱的——这也许听起来苍白无力,而且我的才干和魅力也还不够——我一个人就足以让你幸福,这点任何人都做不到;却并不是说我能满足你所有的愿望;不是说我会像所有妻子那样随时为你盛装打扮,而你就是我的幸运星;而是我们会带给彼此最大的幸福;因为我们永远无法理解这一点,只能每天都问自己为什么会让对方幸福,于是我们的幸福就会永无止境,这样的幸福,并不是那些过眼云烟般的美丽和智慧能够干扰的。
我的老克里斯提尔这时便会不祥地皱起眉头,还会反复叨念着“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可我就是情不自禁;一般来说,对于别人的美好承诺,我都会感到羞怯和怀疑。可当我想到我们之间的爱时,我的胆量和自信就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们会碰上什么霉运呢?我们的爱本身不就是好运吗?既然我们已经听到了内心重要而最伟大的命运之声,那么,还有什么命运的诡计值得我们害怕呢?
你不会想把这封信翻译给你的西班牙女郎看。那样一来,他们只会为你感到遗憾,因为你亲爱的竟然在信中给你讲如此严肃的问题。啊哈!还有,一想到他们如此严肃地看待我们,我就会在心里发笑!
在之后一封寄往巴黎的信中,她写道:
昨天,我又进了宫廷,今天,谢天谢地我竟然忍受了这一切,真是无聊透顶,让人头疼,可这次还好。这要从吃晚餐时说起,当时我坐在大使旁——他前些年在印度,他对我讲,他亲眼目睹一个寡妇被施以火刑的场景,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还给我讲了三次。(他们说他还经常给年轻人讲猎虎者的故事。)这使我想到了你,每当想起你时,我总会感到快乐。亲爱的,你懂得逢场作戏吗?你会曲意逢迎吗?你会收敛威严,给“尊贵的君王陛下”行礼吗?宫廷里的人都不跳波列罗舞,整个生活的节拍就像是一段和缓的乐章,恐怕你很快又会不耐烦,便会冒犯这些好意而尊贵的人。看吧,还是我最懂你;且想想可怜的我——你总是取笑我良好的教养和守旧的情操——被这里的人们看成不懂规矩的人,或者,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声名狼藉的老顽固!因为我一贯不参与他们无聊的对话和闲聊;可如果对话转到更深层次的问题上,转到关于真正的人类利益而不仅是那些宫廷事件中时,我就会发表我的真心看法,也不在乎这是否符合宫廷口吻。而那些尊贵的人就会认为这太过张扬,一点儿都不像年轻女孩儿的样子。
可是亲爱的,你难道没发现吗?通过这样,我竟然忍受了整个教条氛围,我让我人性的一面存留于心,将这些荒谬的偏见和狭隘的习俗当作纯粹肤浅而偶然的东西,当作完全不重要的东西——就像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和装扮,甚至生与死。尽管我们的社会地位将我们置于那样的圈子,它比其他阶层都乏味且无意义,可它却无处不在,对于一个以路人眼光来看待它的人来说,最多也只能是这样,而作为不负责任的看客,这个路人绝不会屈从于这种束缚——这对圈内人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你自己不是也告诉过我吗?就连学生群中,都盛行着严格的规矩,从他们的饮食和娱乐,以及他们打架拌嘴的方式就可以看出来。倘若处在最不羁年华的年轻人都不能尽情玩乐,而不得不屈从于风俗习惯的束缚,那么,你为何还和我们的统治阶级生如此大的气呢?它只不过是通过这些悲哀的手段,竭力维持自身空虚的存在,以求安慰。
我们无须屈从于任何形式,一切都取决于我们自己!人只有在自身最亲密的圈子里才算得上真正的人!正因如此,我想我们才能够抽出那一点点对于束缚的敬意,来献给我们所在的社会阶层。
所以,回来吧,我亲爱的倔儿,你可以不拘礼节;只需每隔两月抬起你的七级长靴附和着我们最敬爱的首都人民的舞步。而当我们独自在家,我将尽一切可能弥补你所忍受的厌倦;我会高兴地与你同跳波列罗舞,只要你愿意教我。
这封信很快又和其他信重叠在一起。他拿起这些小小的信页时,心中该是何等感受啊!那时他要走过几条街道送信给她,邀请她散步、游玩,或是解释没能赴约的原因。从这些信中不时透露出这对恋人之间存在更为深刻的误解:承诺忘记昨日的争执,恳求今日的温柔相待。他似乎又在这字里行间读到了往日的感触。
接着就是下一封信,她写的分手信:
菲利克斯,此刻我非常平静,平静得如被痛苦消磨了所有力气的人。今夜,我给你写信,自然是因为毫无睡意。我从头到尾想了又想,结论都是一样——这些年来,我都不渝地相信,因为有我,你才会快乐,可这终究是自欺欺人。不要试着否认这个想法;菲利克斯,这样的坦然已让我感到卑微而忧戚;可我肯定这是真的,正如我那般肯定自己还活着一样。
我知道你仍爱着我,也许你的爱还不曾减少。可有一件事,我之前不明白,而现在不得不痛苦地醒悟:你爱另一样东西胜过我——你的自由。
也许,你愿意牺牲它,也许是出于骑士风度,为了履行你的承诺;也许是出于仁爱,因为你知道我的整个生命都系于你,你知道那些创伤不容易愈合。而且,一定是这样!你不开心,我又怎么会快乐呢?
你可以重获自由了,不要担心我、我可比想象中要坚强。只是有一件事我不能容忍:看见贡品放在我脚下。
即便你此刻愿意和我分享你的秘密,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我不想从你口中榨出任何你不愿主动告诉我的东西。但你可以区别一下你愿意和我分享的东西和那些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我这样也许看似心胸狭隘,也许表现得很差劲,也许有一些傲慢,可我就是情不自禁,我就是克制不住自己。
菲利克斯,我对你的感情一如此刻,永不改变;我再不会像爱你那样爱别人。谢谢你曾让我拥有世上最美好的感情,时间的阻隔也丝毫无法动摇这份感情——而我的决心亦不能。
请对我也友善些——不要恨我。那么,再见了!——永别了!
---艾琳
他心里从未忘记这封信,每一个字都记得,可他仍又将它读了一遍,一字一句地读,读到信末时,所有对自己及对她的痛苦、蔑视和愤怒一股脑儿腾起,就像他第一遍读它时一样。她的冷静和贵气,曾被他嘲笑为做作,尽管他知道她从不会耍女人的花样;加之她清楚的领悟力及维持这种领悟力的勇气:所有的这些再次让他感到羞辱。他曾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一句话,一个表情,或是仅仅叫一声她的名字,就能够摧毁她口中两人之间的障碍,易如吹飞一座扑克塔。可他错了,那只是痛苦的自欺。事实是,不管他怎么恳求,不管他使什么计策,都无法再次走进她的世界。他不得不羞辱地承认,她才是更坚强的那一个。于是,如他所想,他终于狠下心来,开始厌恶她。他最后给她写了一封信,内容简短,态度傲慢,语气也不友好,就像敌对一方给另一方下的最后通牒。出于某种原因,他还对这封信抱有希望。可他一直没有收到回信,于是他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将脸埋在小小的文件夹中,他闭着眼,任自己沉浸在那些甜蜜而苦涩的回忆中,心中竟有一种放纵的狂喜。他全然忘记了隔壁还有人,已经渐入迷离的梦境,就快熟睡。
他突然惊起。一只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肩。他急忙转头,看见岑茨就站在他身后。她见他转身,又一下子退回去,退到门槛处——门在之前已被她轻轻推开,她站在火光中,姿势宛如詹森的“跳舞的女孩”——她手臂往后缩,手里端着菲利克斯为她盛酒的盘子,就是她的手鼓。从卧室倾泻进来的烛光和菲利克斯床头的烛光一道照在她纤细而年轻的身上,她的影子来回摇曳,显得异常神秘。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侧面微微向上,好似雕像那样面无表情,两眼直望着前方。过了好久,她也许累了,终于问道:“你还不开始雕刻吗?”——可仍然没有转过头?他起身向她走近一步,然后又站定。
“亲爱的孩子,”他艰难地控制住自己说,“已经太晚了。夜凉了——你会感冒的。来,拜托了。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儿,而我——可不是石头做的。快回去睡觉了。明天——明天再雕刻。”
她有些吃惊,开始剧烈地颤抖,而他见此景,也吓了一跳。她胆怯地朝他瞥了一眼,突然流下泪来,接着,她重重地将盘子摔在地上,盘子被摔碎了,一些碎片从门槛上弹到客厅,一些猛烈地撞在她身后的门上。
转眼间,他就听到闩门的声音。
“天哪,小姑娘!”他喊道,“你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吗?把门打开,我们认真谈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头痛吗?你听说过有人在大半夜雕刻吗?岑茨!听到没有?你不讲和了吗?”
终无反应。在对着那扇紧闭的门白白恳求一番,继而转为发怒之后,他不得不放弃了。他满腔怒火;他此刻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拒绝那个冷酷无情的可怜家伙。“也许我让她自己待会儿,她的气就会消了。”他想。
“我要出去走走,”他透过钥匙孔喊道,“我必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等我回来时,也许我的头就不痛了,你的气也消了。在我出去的这段时间内,你就随意打发时间吧。”
他也确实出去了;可不到十五分钟,他又回来了——他被一种自己也无法参透的力量拉回来。
他走进卧室时,蜡烛还在燃烧,屋子里没有人。于是他立刻走进客厅——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可他找遍了客厅,包括窗帘后边和暗角,都找不到女孩儿的踪迹。烛火还未燃尽,一只蝙蝠飞进屋来,他已经找得满头大汗。
最后,他终于找到些什么了,他已经精疲力尽,于是倒在沙发上,却发现那些小摆设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是他们刚进门时,他给她看的。而他的克里奥尔友人送给他的那把短剑却不见了,那是唯一丢失的东西,他四处找都没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