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眠的夏夜,月光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好似灯盏在客厅里热烈地燃烧。人们在月光下漫步,一路遐思,并感受着脚下石板路上的余温——因为一整个夏天他们都沉醉在烈日的气息中——他们正穿过月光,走进阴影里,正如某人在灼热的正午逃离烈日。如此之夜,警察早已卸职离去,可城市里还弥漫着活力与嬉笑之声;漫步在街道上的情侣好似迷失了回家的路;年轻的伙伴们手挽着手向前走着,他们的队伍有街道那么宽,像是行进着,要去与看不见的敌人战斗。他们一路高歌,歌声或轻柔甜美,或尖厉高亢如野蛮的印度军队。贝多芬的奏鸣曲从零星打开的窗户中流出,人们屏息聆听,只在曲终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如此之夜,孤独的年轻人躺在床上,夜早已过半,他们却无心入眠,仍睁着眼梦想着美好的未来;而孤独的老人亦伤感地怀念着往昔的峥嵘岁月;终于,他们带着沉思安然睡去,直到邻家的公鸡开始啼鸣,它们无法入睡,于是朝天空瞥一眼,开始对着月亮高声啼叫——它们将月亮误认为了初升的太阳,而这时,睡去的人又该起床了,他们揭开床被,爬到窗前,看看天是否真的亮了。此番过后,老人们再无睡意;而年轻人又重回被窝,很快继续他们未做完的梦。
那个星期天之后的夜晚也是如此。那些有着引人入胜的往事和经历的人,无一在半夜前入睡,尽管事实上,是别样一些小精灵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和感觉,而非这迷人的夏夜。即便是美丽的安杰莉卡——我们再清楚不过,她还未恋爱,还处在高枕无忧的年华——也还坐在她少女闺房的窗边,窗户是开着的,屋内火光幽暗,夜已过半了,她还用手玩绕着头发,长叹一口气,之后又打起了盹儿,直到她的头就快撞到窗框,她才惊起,接着又开始编织她忧伤的夏夜情思。下午她才去朱莉家向她打听这桩坏事的结果。可是没人在家。所以她正不耐烦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朱莉也是很晚都不能入睡。她房间的窗户也开着,以便夜晚的空气能从窗帘的缝隙中流进来。可伴随着空气流进来的,还有那神奇的月光,月光在她绿丝绸床罩上映出图案;她的思绪迷失在那些图案迷宫里,所以她无法入眠。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愉快和苦恼。她在心底也从不曾怀疑所有的事就像那封万恶的信中说的那样;她永远得不到她爱的人。他那令人费解的行为——他突然闯进来,又一下冲出屋子——最能证实那匿名的指控了。她想,她爱着他,而他也还爱着她,这样的想法将一切隔绝在外,并让她打心底里快乐,无论怎样恶劣的命运都不能磨灭她内心的欢乐。因此他是在“把她自身心中的信念还给她”!多么愚蠢的表达!她深信这种感觉的力量与真实性,以及它的无可战胜性,她什么时候信过别的东西胜于此呢?这种感觉哪怕让她在长长的年轻岁月中,为了他而失去爱和快乐,她也认为值得,于是她要将满满的激情耗费在他身上。
她总会想,自己就这么走过来了,回望自己失去的年轻岁月,竟没有遗憾,一想到这些,她就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么,这不安的十年内都发生了什么呢?她是真的经历了那些事,还是只是梦想着那些事呢?她是否不再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时代那样年轻单纯,那样渴望快乐,那样风情款款?是的,当她还相信奇迹的时候,她感到早年的勇气从心里那口永不枯竭的泉眼里冒了出来。她不打算闭上眼,她就要这样看着一切发生。可这份爱,虽然看似无望,对于她来说,却是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所以,在她内心的庇护区,她将永远将这个男人看做是属于她的——她躺在月光下,睁着眼,时而自言自语几句,以如此平淡的语言承认这一切。
之后,她竟对所发生的这些意外感到惊讶,可她很快又说服自己说这些是注定要发生的。她努力想象着他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可她总也想不出来;在她看来,他除了自己外不可能爱过其他人。她闭上眼,试着在脑中回忆他的特征。奇怪的是,她怎么也想不完整。她只能清楚地回想起他的眼睛,而她似乎一直听不见他的声音。于是她起身,走到窗前,稍微掀起窗帘,看看夜是否还未尽。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期待清晨的到来,也许还稍许希望新的一天能带来一些不同的、或是好的事。说不定还会带来他,她可以这样指望。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夜半温和的空气,听着孤独的年轻人打窗前经过时唱的情歌。
歌词里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他唱完后,她又轻轻地重复着曲末的那一段,然后叹惋一声,将窗帘拉拢。之后,她躺下,终于睡着了。
屋外早已黎明,而屋内绿色的曙光呵护着她,让她的睡梦不被侵扰。铁阿提纳教堂的钟敲过了七点、八点、九点。后来,她醒了,感觉就像刚从海洋中出浴那般清新。过了良久,她才想起昨天发生之事,还有今天将要发生之事,可一想到此,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忧虑就朝她袭来。她急忙穿好衣服,以便出门去问是否有信来。她打开门,走进客厅,身上裹着一件宽松的长袍,头发漫不经心地散在一顶漂亮的帽子下,她的脚踢到一个重物,它挡住了门槛。因为客厅的窗帘也是关着的,而她也是近视,所以没看清前方是什么东西。可是那个物体开始自然而然地移动,并在她眼前站起来,她感到手被冰冷的东西舔了一下,然后发现那个入侵者正是詹森家的宝贝纽芬兰犬。那只狗造成的惊讶瞬间消失了,因为她口中念着:“既然狗在这儿,那么主人一定也在附近。”她说得没错,在屋子的暗处,一个暗影靠在火炉旁,他头发凌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也站在门口,已经没有力气往前一步,甚至张一下嘴。
就在这会儿,另一扇门开了,老仆人走进来,转身对着炉子旁的男人,做了一个半愤怒半胆怯的手势,可这比任何言语都能说明要将这位大清早来访的客人拒之门外是不可能的;他是强行进来的。
“没错,埃里希,”女主人说,她此刻已完全镇定下来,“我需要早餐就会给你打电话,还有,任何人打电话进来都说我不在。”
老仆人一边耸着肩一边自言自语地走出去。在他关掉身后的门那一刻,朱莉迅速朝詹森走过去,热情地伸出手,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屋子对面。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她说,从她的声音中,任何人都难以想象当她说出这几个字时,心跳得有多厉害,“请坐。我们还有许多话要相互倾诉。”
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可仍站在原地不动,也没有注意到她伸过来的手。
“请原谅我这么早来访,”他说,“我昨晚没有收到你的信。今天一大早,我走进工作室时——”
“你想过这封信是谁写的吗?”她打断他的话,试图帮助他。她坐到一张椅子上,那只狗则坐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当她把手搭在它头上时,它还不时发出一阵满意的狺狺声。
“我想我知道,”詹森顿了一下,回答道,“我确定在这个城市里,有人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很可能是怀着另一种目的。那封信上写的全是不争的事实;我今早走进工作室时,兜里揣了一封连夜写的信,上面写的也是同样的事。给你——如果你愿意看的话。”
她轻轻摇了摇头。
“写的是什么,我亲爱的朋友,要是上面写的我都知道呢?”
“也许吧。可你是对的;这张纸不能证明我最想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我真是在昨晚还不知道这封信的请况下写的。只有我亲自保证你才会相信——那也是我来到这儿的原因。”他叫道,他的痛苦决堤而出,“你就是来自天堂的天使!你竟然会在我自己面前维护我。对于我这个不幸的人来说,闯入你平静的生活,绝不会酿成犯罪。我昨天离开你家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封信上写了同样的事,也向你表明了我再不会出现在你眼前的决心。现在我要向你更彻底地坦白,比信中所写的还要彻底。因为你要对我有所了解,才能够明白,尽管致使我如此忘我的原因很罪恶,可它仍不致人性泯灭;你无须收回对我的尊重——尽管你在心里会这样做——和你的手。”
一瞬间,他又沉默了,她也不语。她在颤抖,可她努力平静下来,以便他能讲下去。她多么希望用两个词来概括自己的命运——她的“是或不是”,那么她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可是她感到他还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要告诉她,她也不再打断他。
“我不知道,”他说,“我们的朋友安杰莉卡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我是一名农夫的儿子,因此童年过得很艰难;我很久都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和习俗。像我这样行为古怪的人少之又少,我总是徘徊在蔑视与羞辱之间,在无畏与羞怯之间,就连我和我的艺术家朋友们打交道的时候也是这样。我母亲有着真正的古老农民阶层的高贵气质——这与真正的人类的高贵气质密不可分——至少在我们那里的乡村是这样。她最终成功地让父亲变成一个强壮而沉默的人,他还有一点暴力倾向。要是她活得久一点,谁知道我会不会离开她呢?可她去世后不久,我就说服父亲让我上基尔的艺术学校。我在学校表现很好。学者之中总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风气,可我还不算最不驯的。我非常蔑视尊贵的城里人的市侩习俗——也许是因为我为自身的农民教养感到羞愧。因此,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可以享受那些官员、学者和商人没有的自由;还可以慨然滥用这种自由。可后来我进入一个非常小的圈子,并且很少与上层人士联系,我那放浪的思想和习惯就无处得以展示。因而就结识了一些低等的朋友,也经历了一些荒谬的、丝毫没有教化作用的困境。
“后来,我搬去了汉堡。而在那里,疯狂的生活继续大肆上演。你一定很想听听各种细节吧。如今,每当回顾那段时间,我都得停下来反思,那个与一群无聊之人日夜厮混在一起挥霍无度的人究竟是不是我。那可是我的‘哈尔亲王’岁月。‘野生的燕麦该播种了[其引申意义为沉醉于放荡的生活]’可如今,多谢我的幸运星,让我安全躲过那些不能被这陈词滥调所掩盖的罪行和错事——尽管是通过冒险的方式。
“一晚,我头痛发作,心烦意乱,什么也不能做,于是我去了剧院,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个女演员正在进场。那是一部剧情平缓的煽情生活剧,她在其中饰演高贵而善良的年轻妻子,是拯救她浪荡丈夫的天使。对于我自身的情况,那简直就像是一种道德训导;作为一名罪人,即便他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可是,与我相比,都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家伙——因为他总能躺在他守护神的怀抱里——我禁不住希望自己能像他那样;于是我才认真地观察那位天使。
“她可真值得一看。她属于最迷人的年轻女子类型:身形曼妙,举止优雅,我从未见过如此女子。除此之外,她还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如鸽眼一般传神,双唇看起来纯真而忧郁,让你忍不住想闯进天堂,为这漂亮的双唇带回一抹笑意。就在剧末时,这真的发生了(因为他的丈夫已经洗心革面),而我自然就没戏了。当我发现在场一半的观众——事实上,是所有的男性观众——都为她疯狂时,我才发现并不是只有我迷恋她;尤其是我对爱恨的感觉还不算迟钝。你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吧。”
他暂停了一会儿,匆忙地看了她一眼。可她的情绪并没有起伏,只是波澜不惊地听他讲着,她的眼睛盯着狗的头,而此刻,那条狗正安静地躺在她身旁睡觉。
“我会进一步给你讲述我的爱情故事,”他继续说道,“我凭借我的狂热与谄媚,只花八天时间就赢得了佳人芳心:露西成了我的未婚妻。
“身处这种环境,她那与生俱来的怪异方式也曾让我望而却步。我第一次向她求爱时,她还一本正经,还带着少女般的缄默,那是我未曾想过会在一个演员身上看到的,尤其是她让我清楚地看到她对我除了冷漠之外,别无他感,还让我感到一位名声渐长的艺术家对于她的敬意竟变成了一种献媚。可我一向她求婚,并请求她离开舞台时,她的态度就开始有了转变——尽管她少女般深深的缄默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她开始放轻松,并且和我聊一些关于艺术家婚姻的老生常谈,赞美享受自由的快乐;还会逗我,以调节气氛,还用各种花言巧语哄我;于是我的激情高涨,直到最终忍不住半带强迫地让她和我订下了婚期。
“当然,这令我之前的同伴们大为惊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向关系最好的朋友解释说这是一种极其实际的做法,是一桩真正现实的婚姻。我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蔑视市侩之风和罪恶行为的人了。此外,我也不能永远沉迷于放荡的生活;我收到了大量的订单,前景看似可喜,所以现在是时候让生活更稳定些了。我就是这么对我亲密的朋友说的。对其他人,我用不着说太多。可有一个人,福斯塔夫,他是最担心我的,一天,他把我拉到一边问我对于这桩愚蠢的婚事是否认真。我回答说我非常认真,而且不准任何人对我的行为做出蔑视的批评,即便是我的好朋友也不允许,于是,他耸耸肩,解释道:他一点儿都不想惹我生气,他只是想提醒我注意,这个奇怪的做法,将会让我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我越来越严肃,而他说‘在他看来,她就像矫情的紫罗兰,她的天性就是演戏,不幸的是,她会将她演戏的天性带到现实生活中来’。接着,还对她冒险的事业进行了一番简要的描述——这可是我们的好好先生,不嫌麻烦地从她所在的剧院打听来的。
“当然,我尽可能真诚地向他表达了谢意,之后我们就绝交了,我立刻跑到我的未婚妻那里,兴奋地给她讲了我听说来的关于她的生活方式。除了一阵激昂的愤怒外,我再也想不到她还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而且我还准备好了一连串的话来安慰她。可是,她就那样听我讲完,简直是波澜不惊,甚至连脸都没有红一下,于是,一瞬间我只能自我安慰道,‘我真想是她太单纯,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可当我说完后,她看着我的脸,带着她最美丽的表情,满不在乎地说:‘这些都不是真的,除了一点。我承认我小时候犯过一次错误,那就是我拒绝成为你妻子的原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当你带走我时,你要知道你带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的坦白——她用她那魅惑而煽情的声音作出的坦白——让我彻底蒙了;我比任何时候都相信,剩余对话中,那些说她满口谎言,卖弄风情,还故意和年轻的爱慕者调情的话,通通都是假的。‘不,’我将她拥入怀中,大声地说,‘我并没有对你失望,既然你认为将自己托付给了有着自由灵魂的艺术家,那么我就不会让你感到我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市侩之人。你身后的秘密不会给我们的将来投下阴影。既然你是真的爱我,那何不——’为了与当时的气氛相融,此处我引用了不久前读的一首诗歌,我认为它具有深远的意义。‘向你求爱之前,我是一个圣人吗?然而,我是自身命运的主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让我们在黎明时分结合,这样就没人能看到我们!只要答应我,将来,你的一切思想都要属于我。’
“她在我怀里猛烈地抽泣,向我做出了最真挚的承诺。那一刻,我几乎相信她是真心的,因为她的声波还没被虫子触及——还充满了一种对于纯洁和美好的渴望。如若不是这样,我又怎么会在几周的蜜月旅行之后还继续糊涂呢?可刚开始几个月,她看似非常高兴,尽管生活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我与我的旧友们绝交了,也不想结识新朋友,因为周围只有一些混在我由衷蔑视的庸俗阶级中的人。接下来,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快乐。可是,偶尔,我会看见她拿着台词钻研;于是我直言不讳地对她说——因为我看到她眼睛红红的,眼里噙满泪水——她渴望再回到舞台的脚灯后,她怀念那些掌声,她很难过,因为再也不能让全场观众为她倾倒。‘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她笑着说,‘就我的状况,不,我会想要钻进地缝里,我会感到羞耻!’她这样说就消除了我的疑虑;最后,她生了孩子,我还真以为她会安于快乐的家庭生活,而再不牵挂其他事。
“诚然她不是一个愚蠢的母亲,不会将她的孩子看成美丽的天使。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家伙——‘简直和他父亲小时候一模一样’,那女人非常客观地评价道。可她扮演母亲角色时表现得非常有天分;之后不久,她被送去海边休养,我才意识到,离开那个小家伙,并没让她感到特别地难过。我留在家里,让她一个人去了黑尔戈兰岛,由她的老朋友——也是一名演员,她的名字非常好听——照顾她。我碰巧有几笔需要立刻完成的订单——有钱的码头管理员和他妻子的半身雕塑——因为我的家庭,尽管它很小,可是已经给我施加了不少经济压力,我感到自己不能让这些机会白白从我眼前溜走。那是我们第一次分别,我感到度日如年。可是,那时,我要一边努力工作,还要一边代替母亲的角色,所以开头两个星期过得非常快。
“可自那之后,小家伙就开始让我不省心。他开始长牙了,我就日夜不得安宁,而我妻子的来信——她在信中说自己恢复得很好,又回到了年轻的样子——却没能振奋我的精神,因为从她的信看来,好像她已经快乐得别无所求,就好像她连丈夫和孩子也不需要了。
“在此之前,我没什么可猜忌的,而我也不是生性好猜忌的人。可是突然,我就感受到一个男人的灵魂内能容纳多深的深渊啊,那些我之前坚信的东西,全都沉入这个深渊中。
“我已经熬夜到很晚了;孩子发烧得很厉害,所以近半夜时,我不得不去叫医生。我生平第一次怨恨我的妻子,她竟然能待在那么远的地方,只关心她自己的健康,而那个小生命——那个本该比她自己的生命还珍贵的小生命——此刻正浑身发抖。当那个小家伙的状况稍微好一些,我才考虑稍作休息,我久久无法闭上眼,尽管通常情况下,我都能像农民那样在任何环境中倒头就睡。最后,终于有了睡意,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连串的梦——总是梦到我不希望发生的事。都是关于她,她穿着崭新的演出服,演着关于誓言和信仰破灭的电影情节。在最后一个场景里,当她爱人出现的那一刻,她以世界上最从容的仪态,向我宣布,她有权爱上别的男人,直到我暴跳如雷地抓住她的头发——在这个悲惨的梦境之外,我被孩子的哭声吵醒;我来不及擦拭额上冰冷的汗珠,只顾冲进看护室,已经准备好看着死神站在我孩子的床头。可是,死神又一次离开了,所以早上我们俩都能安静地睡上几个小时。接着,我坐下来,给我的妻子写信,告诉她这边的情况。
“几天前,我带给她的消息都不怎么乐观。换作其他女人,早就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而她还一味地解释说什么水疗不能中断。可她——还是算了!一提到她,我就满腔怒火。毕竟也不能怪她,因为她是没有心的,毕竟我的爱和激情不能为她安一颗良心。
“可那一次,我在信里表现出了激烈的愤怒和怨恨情绪,并坚持让她立马赶回来。我几乎忘了昨夜所做之梦。可,一会儿,当我走在路上时,那些梦境又回到我的脑海。
“我碰到了一位熟人,和他闲聊了几句,他也刚在那岛上待了几周。天知道我怎么就会拦住他,向他打听我妻子的事。他听到她在那儿后,非常惊讶,而且她现在还在那儿。因为在那么小一个地方,大家都会碰上面,他甚是不解为什么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竟能逃过他的注意。‘她肯定不怎么出来活动’,我结结巴巴地说,他一想,这也说得过去,并觉得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真是值得赞美,还希望她快些养好身体,之后就走开了;而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儿,足足站了十五分钟,两眼呆滞地盯着一块石板,就像一块路牌,挡住了行人们的去路。可她一定在那儿;我们每天还来回通信;可在这点上,她究竟为什么要骗我呢?接着:你就会很快明白,尽管它本身无足轻重,可这件事仍更加重了我内心的愤怒。
“我是不指望她当天能回来了。其间的那些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敢想。我只能坐在我那发着烧的可怜孩子的床边,给他敷冰袋,数着他额前的头发。
“即便是夜晚来临,我也不会离开我的岗位。我害怕做梦。于是天又亮了,中午过去,下午又来到,可仍没有她的消息。终于,一辆马车开近,房门被打开了,楼梯在她轻轻的步伐下发出嘎吱的声音,我立刻站起来,冲出去见她,就在那时,她走进屋子,我第一眼看到她的脸,就加重了可怕的怀疑。
“或者,不,那不是她的脸。我没有权利冤枉这名女演员;她的脸已经恢复得一如从前——那双天真的紫罗兰般的眼睛,圣母玛利亚般的嘴唇,棱角分明的额头——而也就是她的脸,让我内心为之一颤。那就是一位匆忙赶回来看望濒临死亡的孩子的母亲该有的仪态吗?或者是一位久别而归的妻子——那个还曾假装是因为爱才嫁给他的人——的仪态?
“够了!我们的命运在开头几个小时就已经决定。可我也不笨,我还勇敢地扮演着我的角色。我们都要克制住,不要表现得那么不成熟,因为我们的孩子还处在危险期,可在她看来,这是自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然而,第二天早上,孩子的病情有了好转,我们也松了一口气,她对我说——此刻,我能看到她就在我面前,跪在一个衣箱前,试着找一件合身的漂亮的衣服来穿,因为昨晚她整晚都没有换衣服。‘你知道吗,汉斯,’她抬起头,用她那鸽子般的眼睛看着我,半任性,半央求地说,‘你知道吗?你从没夸奖过我漂亮,真是不解风情。我离开时你还是个殷勤备至的丈夫,如今已是一只冷冰冰的熊。来吧,作为惩罚,我要让你亲亲这双小拖鞋,你要知道,要是我想的话,我可以让它打在岛上所有男人们的颈子上呢。’
“‘露西,’我说,‘我首先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她一脸无辜地问我。
“‘你要向我发誓,以我们孩子的生命发誓,发誓说萦绕在我梦中的只是一场可怕的幻觉——那让我以为你回来时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些话,就像某人小心翼翼地装枪上膛,要瞄准射击一样。而我也并没有失分。只见她的脸一下子就紫了,她将脸靠在衣箱上,胡乱摸索着那一堆衣饰和围巾。
“可是她迅速镇定下来。
“‘你做噩梦了?’她依然满不在乎地问道,‘你梦到什么了?’
“我回答说:‘梦到你对我不忠诚。真是无聊;我知道你一句话就能让我回归平静。可是,除非你说这句话——你明白了吗,露西?以我们刚脱离生命危险的孩子的生命——我只想听到你说一句话。我可不能因疏忽了对你的责任而责备我自己。你听到我说话了吗,露西?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能看着我的眼睛吗?’
“她最终被迫看着我,可她的脸上不再有那无辜的骄傲,也不再有女性荣耀被伤害的表情;而是一种躲躲闪闪的蔑视,我还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阵突然涌起的敌意。
“‘你这样问,我没什么可回答的。’她说,她此刻所做的姿势将我带回了她在舞台上的那个时候,‘你侮辱了我,汉斯。让我们说些别的吧。我会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原谅你,也看在你经历了那些忧虑的份儿上。’
“她的话还是让我有所触动,于是我犹豫着是该怀疑我内心的声音,还是怀疑她这狡黠的眼光,那时,她已经站起来,站在窗边,她把脸别开了,手在眼睛下,看着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受了委屈的无辜女人,我已经开始在心底暗咒自己,还指责自己竟如此不公平地对待这样一个无助的女人。可就在我要走向她,要对她说一些安慰的话时,我听到我的狗以一种奇怪的声音乱叫,像是谁惹恼了它一样;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反应。它不喜欢这个女人。她从来都不知道要怎么样让这条狗喜欢她,也不觉得这样做有任何价值。可在此之前,它一贯对她都非常冷漠,而我那时却不明白,为什么她的辩解之词和举止竟会激怒它。真相就是,它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她,而是从她带着的衣箱里面拖出了一堆东西。我呵斥它坐下,别乱叫;它停了一会儿,可是它不停地摇着尾巴,并跑到我身边,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我的膝上。那是一个男人的手套。
“你能相信吗?——我看到这个证据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一阵激烈的欣喜和满足。我的自我突然又回来了,那种该死的耻辱感变成了敌意的冷静,也许也正是这种羞辱感最终使我的怀疑战胜了理智。
“‘要是你转过头来,’我说,‘也许你说话的语气就不同了。不管你是不知道,还是本身就希望这样,你这一趟可给我带回了一件礼物,我得谢谢你。’
“当她转过身,即便是她演技再好,也不能抑制住内心的惊恐。
“‘我向你发誓——’她结结巴巴地说道,面如死灰。
“‘很好,’我说,‘我正要你发誓。可是——你听好了吗?——想想你发的是什么誓,再想想你是拿什么发的誓。你是以躺在房间里的那个无辜小生命发的誓,是以神的名义发的誓,他会让祖先的罪过罚在三、四代子孙身上——’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我没做错什么,也不需要发誓。这只手套,天知道——’
“‘天就是知道!’我大声叫道,我压抑的愤怒一触而发。
“我把手伸向她;眼前的一切变得混沌不清;我已经记不起那时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了,只知道我紧紧抓着她的头发,像那晚的梦里一样,我将她拖过房间,拖下楼,扔在街道上,可是我的言辞一定武断而残酷,所以她才下定决心离开我。于是,半小时后,又是我一个人和孩子待在一起了。
“一天,我收到她的来信,信上都是一些措辞巧妙的话语和隐匿的指责。我平静地将信看完。我就像一口被永远封存的井——无论什么都不能再让水从里面冒出来。我回信时只写了一个词——‘发誓!’于是,她再没有回信;深留在迷信中的最后一丝残存的人情,让她不至于说一个会报复在她孩子身上的谎言。
“我等了三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信中没有半点责备之词,只是说了我不可能再和她共同生活。我告诉她,我会如之前所说,让她回归单身,让她恢复婚前的姓,不需要她对孩子履行抚养义务。当我这么说时——我不禁要向你坦白我的愚蠢想法——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她不会同意这个条件的。她还会回来,跪在你脚边,向你全盘坦白她的罪孽,然后请求你宁可杀了她都不要让她与孩子分开。’接下来,我还有什么没做呢?——一想到这,我就浑身发抖。我几乎认为我该原谅她——然后,从此过着自尊被践踏、信心被磨灭的悲惨生活。可是我太爱她了,不能这么快就战胜我的脆弱。
“她就是在吊我的胃口。几天后,她又回信了。她还是没有作任何解释,她知道任何解释都不会让像我这样疑心重的人满意。好极了!我疑心重——我,又一个谎言让我无语!她同意了我提出的条件,想要重返舞台——她天生就属于那里——她感谢我对她的好,希望我一切安好,诸如此类——那是一封字迹工整、语气友好、态度却冷冰冰的信。
“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孩子!”